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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白这个风流俊秀的客官何以喊出如此怪异的名字来,也不知道那言之所指的“雪衣”究竟是什么物事?只觉得一股凉意袭来,沁入心扉,由不得打了个寒战,猛醒得就是唤她的。 雪衣?雪衣! 那是她!是她! 那是她的心,她的花船上早殇的心泪,她的灯红酒绿之中诚挚如初的华年,在走过强颜欢笑的风尘岁月和誓与烟花比寂寞的日子之后,冷凝为水,冻结为冰,飘落为雪的饰品,青春的饰品——她的穿了一十六载的美丽衣裳。 左思右想,不觉已是五内摧伤,神驰魂荡,禁不住情思纷乱,爱怨纠缠。 好像十六年漂泊无定美丽囚徒的生活,在一瞬间断裂开来,剥离出来,永恒在长天老日里,痛楚在心心念念中:噢,冤家,如果知我惜我之人如你,请替我毁了这件雪衣;如果怜我爱我之人如你,何以又拿这雪衣的名字来送我? 商时月本是情急之下的一声招呼,全不知帘栊前雪衣的神伤黯然。 厅堂上,举杯豪饮觥筹交错的间隙,商时月又看到雪衣时,心里竟悠然生发出“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的惆怅。 鼓乐齐鸣,雪衣翩然登场。 霎时间,仿佛失足坠入寓意缠绵的幻境,商时月再也听不见那转轴拨弦咿咿呀呀的歌唱,却触摸到歌浓酒酣之中的一身雪衣。神摇意夺的境界美妙淋漓,犹如虚拟的梦魅,任由空蒑遐想的情思流落在无边无际无遮无拦的心界,纵横驰骋,随心所欲,自由如风,似是浮在水乳交融的薄雾里,又似飘在来去无踪的青云中,最后,终究要归落于丝竹和韵——那是一颗歌妓的心呵,她又怎能只是歌妓? 恍惚中,无数的红纸伞在舞榭歌台上飞旋,那是她在表演《伞舞》。 舞者的雪衣在红纸伞的光晕里,栖云出岫一般:身段柔若无骨,舞姿轻盈如水,手臂的挥舞是冰肌入心的颤栗,眼神里的哀怨怎么看都是缱绻——究竟是愁着前生的契阔?还是忧着今生的销歇? 如此冰清玉洁,如此纤尘不染。 商时月只觉得往日锦绣般拂掠而过的绿肥红瘦莺莺燕燕,尽都黯然。 眼里只有雪衣啊,只有雪衣! 这是他用一颗情痴的心认得的女子。 这是他的雪衣! 他的心被一种快乐的麻痹袭取了,为梦所有; 他的心被一种膨胀的幸福攥紧了,为她所有。 从此,任由她在心里唱着,听着,世上便只有了歌声; 从此,任由她在心里舞着,看着,世上便只有了伞舞。 第一章 红情 2花心动 是夜,灯火缱绻,人困马乏。 商时月打道回府。 依旧是八抬的青布描金大轿,依旧是撩脚跨腿地掀了轿帘,坐在织锦缎的座榻上四下环望,轿子的后窗小得细致,不过回头的当儿,就看见了她:雪衣! 依旧是从耳房的帘栊后走出来,打着她的红纸伞; 依旧走过青砖路和碎石台阶,踩了裙脚又乱了步履。 上轿前合上了伞,掀了轿帘又垂下轿帘。 却留了如雪的衣带在湘绣的帘外。 这衣带就这样系住了他,拴住了他,绑住了他。 一颗男人的魂魄啊! 就这样,依附在她的身上,雪衣呀,雪衣! 在更深夜阑的街道上,丹桂的气息粘稠的就像醒不了的老酒。 依附在她身上的那颗心,潮湿的像是走不出的黄梅雨。 紧相厮跟。 如影相随。 轿子在灯影摇红的夜码头边停下,一艘硕大无朋的花船。 夜未央,睡眼惺忪之中隐现着华丽奢靡,这就是雪衣夜宿归泊的家吗? 于是就更痴迷,心心念念竟只有紧跟了去。 紧跟了登上软软的扶梯,看她扭转了风摆杨柳的细腰,看她绣鞋款款踩在青苔的梯阶上,看她鞋面上映着船轩边姹紫嫣红水光波影,一步一摇,一步一闪,一步一摇,一步一闪。果真是最有身价的红姑娘,走过一道道门扉,都有体面的丫头给揭开绣帘,热水净手,冷水敷面。端来热茶,又撤走冷茶。 最后进入的屋子是冰清玉洁的雪洞,白光光一片,挂满飞棉扯絮般的雪帐。 一支白烛插在银饰繁复的玲珑烛台上,把雪洞照得璀璨。 风从小窗里卷进,掀起素白的烛影,如雪狂飞。 两个影子照在雪墙上,一个是夜归的歌女,一个是出窍的灵魂。 雪衣认得商时月,商时月也认得雪衣。 一见钟情不惜身心剥离,一路追来,只为了能够一览无余:看她如水幽怨的双眼,看她梨花香雪的容颜,看她苍白的唇间究竟隐忍了多少愁悲? 终于能够把生命纠结在她的雪衣里,随心所欲,恣意纵情,与她亲近:从发际,到香唇;从飘飘欲舞的衣裙,到冰肌玉骨的身体;从最羞怯的惊悸,到沁芳泌露的动心。最后,凝成一股坚贞不依的柔风,在冷冽入骨的雪洞里,耗尽全部气力。 这就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痴迷。 这就是两颗互动的灵魂的相认。 雪衣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她的眼睛在穿越烛光泪影的瞬间也穿越了心界的藩篱,看到了随行十余里地,盘旋不止紧跟着她的那一缕幽冥的风。他在她的感触里活灵活现,清晰透彻;他在她的心幕上冰炭相投,狂澜尽掀。后来他就乖觉地依偎在她怀里,静静地,一动不动地,怎么看也不像无影无形的魂灵,怎么看也不是来去无踪的轻风——知道是他,手拿团扇,眼含春风,锦衣华服,连声迭地喊她:雪衣!雪衣!!雪衣!!! 魂飞魄散,蜂缠蝶恋,他打碎了自己,是想与她做心灵的舞蹈。 让她看了心疼,才忍不住也打碎了自己。 雪衣撑开她的红纸伞,好像它不是她舞蹈的道具,好像它是她心灵的法器:“哦,冤家,如果真的是你,请你聚拢了你的心事到我的伞下,请你聚拢了我爱慕着的身形回到生命里去。你我纵然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也只待后会有期。”她推开最后一扇窗户,凭栏而立,临风飘举。只觉一股恋恋不舍的风从伞下缱绻而出,丝丝缕缕的热流随着手臂一直滚烫到心底,一阵一阵荡涤流连,柔肠百转,不忍离去。好久,好久,才看见窗外星倦夜阑的水面之上,陡然卷起一股羊角风,绕着窗前一大片水面盘旋不散……知道那就是他了,就是他了! 与此同时,在商家,商时月已经死过好几个时辰,移床易箦,待为后事。 家人老少都在哭泣,忽听得断气之人一连串响屁连声迭地,紧接着又是几个淋漓尽致的喷嚏,眼看着已经变冷的胸脯又开始起伏不止,面孔也恢复红润,口里却“雪衣雪衣”喊个不停。那胡言乱语、歇斯底里、惊怖异常的样子,使得刚刚转悲为喜的家人又收敛起释然的笑意——那分明是伤了精神,错了癔想,患上邪思妄动之症。于是大大小小的名医神医庸医都被请到家中,肉桂、附子、鳖甲、麦冬以及最上等的人参吃了不计其数;又请了寺庙里的和尚来做法场,请了道士来捉鬼;不仅了无效果,却又添了夜间盗汗、下溺滑精的嗔痴怪症,底裤内汗湿津津,精液狂喷,不几日就失调成病入膏肓的地步。 忽有一日门外来了麻衣破钵的道婆,自称专治风流癔想邪思妄动之症。 那商时月本是相思难禁、嗔痴难治、狂躁不安、倦怠如绵的,猛听得道婆子的声音犹如听到纶音佛语,直着嗓子喊叫:“雪衣来了!雪衣快来救我!”一面呼叫,一面在床枕上叩首连连:“雪衣救我!雪衣救我!!雪衣救我!!!”惊慌失措的家人赶忙把道婆子请进来,商时月一见就拉住她的手:“雪衣!雪衣!!” 道婆叹道:“我并非雪衣,但我真是救你的人。”又道:“心病终需心来医,解铃还需系铃人。你这病非药石可救,我有个好东西借你,挂在床头,需天天看,夜夜想,此命可保。”说着,从麻布褡裢内取出一把红纸伞,撑开来,嘱家人挂好,说道:“三天内痴病自然好转,我即来索回。”径自离去。 红纸伞!红纸伞!!红纸伞!!! 商时月只觉得心胸间膨胀迸发,不可遏止,那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伤肝透肺,逶迤而来,是甜甜的酸楚,是万箭穿心的清明与顿悟。一股热流自丹田沉入精囊,又徐徐缓缓地升起,蓬勃为一种崭新的甦醒,一种涨潮般的欲望。又是一阵精液狂射,却不再是病恹中的无力,亏空,冰冷黏湿。而是一种爆发,一种生命激情,烈焰一般喷薄而出,那么中气十足,那么痛快酣畅,那么荡气回肠,那么如日中天…… 商时月又活过来了。 他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凝视着这把能让他生也让他死的红纸伞,它有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上面绣满绿色的国画,题写着《蝶恋花》的断句: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尐,谁染霜天晓?它不仅是情寄雪衣的信物,也不仅是雪衣且歌且舞的道具,更是一首诗一幅画一片云,停驻在他全部的生命里,罩住他的前世、今生和来世。 三天后,道婆子来取她的伞。 商时月赶紧跪下:“神仙婆婆,救人救到底吧,把红纸伞送给我……” 道婆莞尔:“你那冤家还有三年雪洞里的磨难。她是两岁就卖给花船人家的,卖身之契既非重金所能赎买,也非他人所能更改。三年之中,只要你做成一件事,就能保佑她平安回来:这就是为她做一把伞。用第一年春分之日采回来的桑叶喂养一千零八十只蚕,蚕吃桑叶,咀嚼吞咽的不是桑叶,而是她在花船上最后三年的一千零八十个日子里大大小小的劫难;砍第二年夏至日在水畔看到的第一根竹子做竹骨,那竹子是长在山上比山还高生在水边比水还清,用它做伞骨定能支撑起高风亮节的气度来;用第三年白露之日的雨水缫丝纺纱染色织绢,在立冬的第一个大雪天动手做伞,要历经冬至日的风霜三九天的严寒小阳春的浓雾要晒够一十八个红红的日头,在最后一年的最后一天,手持红纸伞把雪衣接回红烛香帐的洞房里去。” 商时月对道婆的话深信不疑,对她的吩咐自然是言听计从。 商时月在为情而痴的三年里,顺利采到了春分的雨水立冬的雪冬至的霜小阳春的雾,按照最苛刻的要求做好了举世无双的一把红纸伞。这在江南水乡温暖湿润的气候条件下,简直是匪夷所思的奇迹。 商时月如愿以偿娶回了她心仪的女人。 商时月为他的女人开了一座伞店。 第一章 红情 3万年 青 其实,商时月在把他与雪衣的恋情发挥到痴狂发挥到极致之后,他的伞店也是辉煌到了极致。至少在他后来的商贸事务中,他是凭借了商字号伞店,凭借着他的红纸伞发了一笔大财。世间再无第二个人能有他那样因情而痴,因痴得福,尽得了做伞的诀窍,也尽得心仪的女人。 福兮?祸兮?祸兮?福兮? 商时月却因雪衣而得罪朝廷要员。 怨怼是在那一日的寿宴堂会上缔结的。那官僚对雪衣倾心已久,起个大早却赶上晚集,倒让商时月抱得美人归。又妒又恨之下,查截了商时月的全部商船,加封了莫须有的冒犯朝廷的罪名,商字号伞店也受到连累。欲加之罪,不得解脱,身家性命也是难保。只得折家卖产,携着心爱之人逃出江南。 想来那雪衣左不过也就是金陵一带随水飘萍的秦淮诸艳中的一个,纵然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才貌双全无所不至,左不过也是早唱了几百年的《桃花扇》,前世的李香君而已。想来老祖宗枫桥夜泊演绎了绝妙的男欢女爱的经典剧目,欢的也只是一个流落花船的风尘女子,纵然声色犬马,桨影灯声,让临河的水面上都飘起溢彩流香的胭脂红粉;纵然弹得好韵律唱得好曲儿,纵然住着雪洞般的屋子修养着冰雪般的心性,纵然能让走马章台的商时月惊鸿一瞥就迷失心窍——商时月为此付出的代价也着实沉重。 商时月选择了当时还是蛮荒之地的商州,沿着长江航道到了武汉,又从武汉到了老河口,逆水走过州河,来到商州那个后来被称做商镇的地方。 商时月在商州重振旗鼓兴旺发达的历史,就是商州那座伞店的历史。 商时月可谓是商州做伞史上的万年青,但是,到了他的第五代传人把伞店葬送给古家之后,万年青的故事就与他无关了。 在以后的故事里,万年青就长成了一棵活在商家大宅后院里的植物,寻常人看不到它,但它却是伞店伙计古玉龙与老画匠的女儿胡玉蝶的爱情象征。 那一天细雨霏微,蜂慵蝶倦。胡玉蝶手执一把红纸伞,俏立雨中,第一次告诉古玉龙关于玉蝴蝶的故事。 十六年前,胡母难产而死,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长女凤蝶,次女玉蝶。算命先生说这两个孩子红颜命薄,主定不会平安到老,除非一生不见外人。胡四特意跑到州城里的玉匠铺里,打制了一对玉蝴蝶给这对姊妹花戴上,为的是将她们拴住。然而,天违人愿,姐姐凤蝶到底还是不足百日便告夭折。胡四伤痛之余,对小女玉蝶更加在意,养在深闺细心呵护,除了逢年过节给头家请安,从不许她出门,不许她与外人接触。因此,古玉龙就是她见过的惟一的青年男子。 女孩讲完,将自己脖子上的玉蝴蝶给古玉龙戴上,将另一枚埋在那株青碧欲滴的的万年青的根部:我是玉蝴蝶,你就是万年青,你在上我在下,我就是你的。古玉龙一把揽过女孩儿,亲吻她的耳垂:我的小蝴蝶儿,你是我的,是我的,我永不负你,永不。女孩儿轻轻抖颤着,仿佛一只淋了雨的蝴蝶在抖落羽翼上的水珠,小手一片冰凉,发丝淡淡幽香。 是夜,玉蝶委身古玉龙,从少女变做妇人。久在深闺的她一点都不知道,古玉龙其时已经订婚,下个月就要入赘到商家伞店做上门女婿。 乍闻噩耗,胡玉蝶几乎不敢相信。又逢雨夜,她斜斜地擎着那把红纸伞,雨水随着长发如注流下。站在万年青边,她心碎神伤,泪如泉涌:你答应过永不负我的,现在你怎么说? 古玉龙一身青衣,倜傥风流,全不在意地摊摊手:花自迷人,蝶自恋花,本是你情我愿,又有什么可说? 玉蝶收了泪,慢慢地点头,一字一板地:好,古玉龙,不愧是古玉龙! 古玉龙不敢再看那双怨毒的眼睛,昔日柔情似水的小蝴蝶儿竟也有如此刚烈决绝的一面,令他不寒而栗,踌躇欲去。 慢着!胡玉蝶断然喝止:淫人妻女者,妻女必为人淫,难道你就不怕报应? 一股寒意自脊梁升起,古玉龙侧过半身,淡然说道:生为蝴蝶,自会恋花,花若有毒,蝶又奈何?说罢,转身便走。 胡玉蝶从怀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切向臂腕:这就是万年青!这就是玉蝴蝶!这就是红纸伞!她每说一句,就在腕上用力刻下一刀,鲜血淋漓:这就是你的眼!这就是你的眉!这就是你的唇!生命之源随鲜血逸出体外,不堪离弃的芳魂却固结不散…… 胡玉蝶尸骨未寒,古玉龙如期完婚。 虽是招夫入赘,商家也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新娘子在大婚前一天被接到外面的一户人家住上一宿,然后吹吹打打坐着花轿抬进来。 花轿被抬进大门时,雨蔷突然觉得眼睛迷得睁不开,凤冠霞帔,缎红盖头,细细密密的经纬在眼前交织着,迷迷离离的光斑,光影交叠的幻象,让她头晕。花轿绕着院子转圈,顺着转三圈,反着转三圈,谁也不知道这是商州的规矩还是江南的规矩。反正也就是在反着转到后院门口时,雨蔷看到了从来不曾注意到的这个住着很多伙计下人的后院,白墙朱瓦的院门外长着一棵万年青。 青碧欲流,一眼看过去犹如箭芒四射,刺得眼睛生痛。 雨蔷不知道万年青已经饮泣了胡玉蝶的鲜血,依附着胡玉蝶的冤魂,它刺痛了她是因为那个死不瞑目的胡玉蝶在怒目而视。 没有人相信坐在密不透风的花轿内顶着红盖头的雨蔷,会看到那偏僻角落里的万年青;没有人相信万年青油绿的箭芒会灼伤了这个大家闺秀的一双丹凤眼。从花轿里下来,雨蔷的眼睛就酸得看不清东西。她在一片混沌之中拜完了天地拜完了高堂夫妻互拜,在被人搀扶着走进洞房的时候,她的泪水流了一地,湿了一身。 雨蔷看不见她那高头大马的新郎,那一双星目亮眼之中,闪过怎样的惊悸和窃喜,看不见红烛香帐之中郎君的温软的暖濡的表情。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她在一片漆黑之中撞翻了床头的一对龙凤烛,并在被拥抱被爱抚的当儿翻身压塌了帐帘的细绳。至于那一夜红浪翻滚之中夫君如狼似豹的激情,便永远定格在难捱的漆黑里,她的孤寂的做妇人的感觉中去了。 做妇人就是在一片刺目与淋漓的痛彻之后,度日如年的寂寞。 那个为情而殇的胡玉蝶比雨蔷更凄切地感知了这一切。 婚夜,玉蝶的冤魂游荡在喜窗外,清楚地看见了古玉龙用她所熟悉的姿势与新娘子颠銮倒凤,看见雨蔷羞怯地抚摩着古玉龙脖颈上的玉蝴蝶,问他:什么物事,这么冰……冷?古玉龙不经意地摘下玉蝴蝶塞在新娘手中:是个不要紧的饰物,你喜欢就给你吧。 是饰物吗? 仅仅只是个饰物吗? 胡玉蝶不忍看到人世间的无情无信,又悄然回到冷清的万年青底下。 而古玉龙是在第二天晨间才发现雨蔷眼睛有怪处,那双他为之惊喜狂爱整整一夜舍不得让它闭上的丹凤眼,怎么会有灰灰黑黑的云翳? 他从枕边拿出那枚昨夜摘下来送给新娘子的玉蝴蝶:这是什么? 雨蔷的声音平静如水:万年青。 古玉龙瞪圆了眼睛,看看玉蝴蝶,再看看他的美妇,美妇的丹凤眼:你在看看,仔细看看,这是什么? 依然是平静如水的声音:万年青。 那一棵万年青已长在雨蔷的眼睛里了。 长着万年青的眼睛是看不见郎君的。 原来是个瞎子? 她招夫入赘,他欣喜若狂。 原来她是个……瞎子?! 古玉龙觉得自己受到商家的捉弄。 他又想起胡玉蝶来,她的眼睛会笑,会哭,会说话,可是她已是冤魂。 古玉龙羞愤出走,再也不愿回到那间洞房。 白天照例在伞店作坊里忙活,夜里去睡原来的工棚。后来就专使负责外出采购,或者领着一帮伙计去湖北卖伞,一心一意经管着,整个心思都放在伞店。 雨蔷并不知道是哪里错了,她的眼睛不知是不想再见到万年青的箭芒,还是不堪胡玉蝶的抱怨,或者是害了眼疾,总之,她再也看不见东西。 幸好一夜夫妻已令她珠胎暗结,她也总算有了一份寄托。 十个月后,雨蔷的呻唤惊动了左邻右舍,都说雨蔷要死了,苦命的瞎子呀,怎么就怀孕了?还是个横生的难产?这不要了瞎子的命嘛? 瞎子的雨蔷偏偏没有死。 瞎子的雨蔷在苦苦挣扎三天三夜后,于第四天早上生出一个八斤重的女婴,唤做嫣红。 胡玉蝶是自始至终地看见雨蔷尝尽痛苦,她好像看见娘亲当年是怎样生下自己,原来生命的到来是如此艰难,而消失却是那么容易。她举首向天,凄然长叹,从此远离雨蔷,不再纠缠。 雨蔷只觉得好轻松啊,有些什么东西轻飘飘地从身体里逃逸而出,抽丝一般,四散而去;紧接着眼睛里猛一阵胀痛,眨巴眨巴,就有一股一股的眼泪屋檐吊线似的往下流,流出的都是黄颜色的水水,眼眶里却仿佛被那黄水水濯洗过似的,有着薄荷的清凉,有着透气的清爽,咦,好……了,能看见东西了。 第一章 红情 4满 庭芳 嫣红在三岁时突然得了一个怪病,不吃不喝不喊不叫,死瞪着一双眼睛看人,人喊她却是呆的,好像魂儿飞到天上回不来了。雨蔷急坏了,请了神医巫婆和尚道士,嫣红依然像是死孩子,没有一点反应。 忽然有一天,她说话了,胡言乱遇说要吃万年青的根。 雨蔷便真的拿了锄头去后院,只见万年青早已枯死,树根底下黑糊一片焦枯,刨了几下就看见了树根,也是黑糊糊一片焦枯。 雨蔷不知道这棵万年青就是被她的眼泪和胡玉蝶的鲜血淹死的,拣回了几条树跟,也拣会一只玉蝴蝶。 回到屋里雨蔷就拿出另一个和拣来的这一个仔细比较,看看有什么不同,看看是不是成双成对的冤家。 雨蔷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它们确是一对呢! 惊疑间,身后就有了响动,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已进入内厢。 来不及寻问,倒听见病榻中的女儿郎声喊道:爹!爹回来了!我爹回来了!雨蔷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西天,看那个俊郎的男人走进霞光四射的内厢。眼前的这个男人,有着剑眉星目,满脸风尘,她似乎从未见过他,又似乎知道他,他是谁? 男人扑通跪下,痛苦流涕:原谅我吧,原谅我四年未归,诅咒我吧,女儿这么大了,我没尽到一天的责任。 听出他的声音,就知道没有猜错,是他! 心里却平静如水:起来吧,冤家!雨蔷说:你终究回来了,终究你心里还有着伞店,成日操持着也不嫌累,走州过县多辛苦,也没忘了回来看望我们母女。没有一声苛责留难,款款地与丈夫拉话家常,仿佛那个负心人从来不曾弃离,而日子已经过到地老天荒了:女儿叫嫣红——嫣红这名字你喜欢吗?雨蔷想藏回去自己刚刚动过锄头刨过黑泥的手,样子有点窘,终于,又不窘了:嫣红这孩子真怪,得了这好些日子的病,真是给人收魂儿呢,咋一开口就要吃万年青的根?咋一开口就能叫爹?咋就知道你是她爹?雨蔷拿出刚才刨出来的东西:噢,对了,挖万年青的根时,我拣回这玉蝴蝶,竟是跟你送我的一模一样,你说怪不怪?你说怪不怪? 古玉龙微微一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见着内厢里霞光万道满庭芳菲,不由得被这奇异的景观慑住了。隔窗望出去,只见西天上一片粉云,绚丽无比,虽不知这一刻的天象是凶是吉,却有心把这妖娆的颜色永远留驻。 第二天就在院前院后种上桃树又种上杏树,题名为桃园杏圃。 可惜那桃杏的粉浪也要等到来年春天才能绽放。就想照着粉云的颜色调和染料,做那种粉云一般的红纸伞,粉云一般娟秀的丽人伞,以后,无论是雨雪天气,还是艳阳高照,都是满眼的粉云,粉云满眼。又想,还要让雨蔷再生一个粉云一样的女娃娃,咱家的娃娃一定要有粉嘟嘟的云模云样。那个叫嫣红的孩子妖气太重了,哪有三岁的孩子胡言乱语一开口就要吃万年青的根,哪有从未见过父亲却能认爹喊爹的道理,妖气太重了,妖气太重了! 雨蔷就像一个打入冷宫的妃子,心心念念于皇上恩典,时刻准备着被宠幸。 她是这样惊喜异常地接受了她的又一使命:她的第二个女儿粉云,就在这个夜里,长在她母亲的子宫里了。 粉云出生在第二年的阳春三月。 古玉龙就在这一天把商家伞店易名为古家伞店。 桃花正红,杏花正艳。 古家新生产的粉红色纸伞和粉云色丽人伞也在这一天摆上柜台。 雨蔷坐在阳光透射的窗前,温婉清丽,贤淑端庄,一点都不像刚生完孩子的产妇模样。 粉云的哭声石破天惊,理直气壮,是这一天最曼妙无比的歌唱。 粉云弯眉秀目粉嘟嘟的样子,惹得来宾们一片惊羡:谁见过这么轻轻松松不痛不痒就生出一团粉云的事情?谁见过这样心疼这样稀罕的粉团儿似的一疙瘩肉? 那一年的春天如同每一年的春天,绵绵细雨下个不停。 那一年的雨季如同每一年的雨季,天放停的时候总有灿烂的云天。 晴日午后,古玉龙一身锦绣端坐店堂。 有阳光照射进来,有婷婷的女子缓步走进。 暗处的他在抬眼间定格,一切虚化,只有那愈走愈近的可人儿清晰玲珑。 粉衣粉裙粉面粉色的粉云佳人,那是古玉龙想像中的女儿。 他的女儿还在襁褓之中,眼前出现的是十八年之后才能看到的情景,是谁把梦想中的佳人,送到他的面前? 古玉龙看到的粉云名叫娇蕊,是州城桃花班的红角儿。 她挑了一支淡粉的绣着绿芙蓉的丽人伞,一枚袁大头从她粉红色的掌心滚落,隔着柜台蹦下来,落在古玉龙玄色的厚底缎靴的鞋面上。 古玉龙拾起光洋,抬眼一望,对上了桃花丽人的一双桃花眼。 那枚袁大头从古玉龙的手指间重新滚落在那纤细柔长削如葱白的丽人手中,惯于调情的男子只需用手在那香汗淋淋的掌心轻轻拿捏,便是缔结了魂牵梦萦,欠下了风月情债。 一片冰凉,不尽虚脱。 古玉龙的剑眉星目化在那一片冰凉不尽虚脱之中,心里想着粉云,眼睛盯着娇蕊,魂儿早被勾搭了去。 而雨蔷,这一刻还沉醉在众人对她对她的云儿的交口称赞之中。 思想起临产前的那个早上,丈夫携着她在院子里的桃园杏圃里散步,多情多意的他几乎在每一棵花树上都刻下天长地久的小字。突然间,雨丝飘摇,落花飞絮,他跑回去给她拿伞,替她遮风避雨,他们在伞下执手相牵,情话绵绵。后来他提意把商家伞店的门庭改做古家,她连想都没想就欣然同意了,只要丈夫还是丈夫,郎君还是郎君,她又何必在乎所谓的名分与称谓?软玉温存的拥抱,甜言蜜语的陶醉,那一刻的她好满意啊,深感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谁料美梦未能维持太久,古玉龙又一次抛妻弃女,离家而去,一如新婚时的决绝薄情,没有留下一句话。 雨蔷泪洒成雨,几日几夜手握着两枚玉蝴蝶不眠不食,若不是老家人商子丹细心照料,她也必似当年的胡玉蝶一样,为情而殇,香消玉陨。 商子丹是伞店老祖宗从江南而来所留下的惟一干系,常年一身绿衣,绿得像万年青的叶子。雨蔷第一次见到他时,惊得跌落了手上的针线筐。 商子丹弯腰帮她捡东西,一根针一条线,不厌其烦,仿佛在做一件极神圣极重要的事情。雨蔷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断地小声道谢,声线低不可闻。商子丹却如听到圣语纶音似的虔诚恳切:别谢,别谢,以后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尽管说,千万别客气。 从此,商子丹便找尽一切可以效劳的机会为雨蔷鞠躬尽瘁,大道伞店内外诸事照应,小至砌个花台垒个鸡窝,或者捎个针头线脑,无不尽心尽力。 雨蔷不是不知道那商子丹的殷勤用意,却总是寡言少语,不假辞色,正日间只知道守着古家伞店,守着她的嫣红粉云,守着满院花事已去的寂寞,守着丈夫留给她的天长地久的承诺和回家团圆的希望。但是,却只守到那古玉龙在商州城里停妻再娶,同女戏子吹打成婚的消息。 雨蔷全部的痴情和期待都落了空,整个人像被掏干吸空了似的,失魂落魄。在雷雨交加的那个雨夜,她手里擎着红纸伞,怀里揣着玉蝴蝶,走进了商子丹的小屋。 第二天黎明,商子丹起早去厨房给雨蔷做她最喜欢吃的荞麦面凉粉,雨蔷等不及他回来,便已遛了出去,丢下一只玉蝴蝶在他枕头边,丢下昨夜的那把红纸伞,在孤零零的小屋的旮旯,犹自淋林地淌着雨水。 雨蔷走在路上,一阵晕眩,心如刀绞。 她好像第一次看见这么刺目的天光,这么璀璨的朝霞。难道天地不曾变色?万物不曾更移?在她痛不欲生,求死不得的当儿,世界竟是一丝一毫不为所动?原来命运的促狭也是合情合理的,原来一切刻骨的伤痛都可以微不足道,原来错也有错的理由,而灵魂也可以很卑微……她一反素常的从容娴静,疾步匆匆跑回自己屋里,抓起一把斧子冲到了那个刻满谎言的桃园杏圃里。 再也没有了天长地久,再也没有了海誓山盟,再也没有了冰清玉洁,有的只是负情,只是背信,只是绝义。雨蔷用力挥舞着手中的斧子,砍着桃树杆,砍着杏树杆,忽听得耳边有凄厉的嘶喊:这就是万年青!这就是玉蝴蝶!这就是红纸伞!雨蔷悚然住手,移目四顾:是谁?是谁在说话? 四野无人,只有那个凄厉怨毒?声音在继续:这是他的眼!这是他的眉!这是他的唇!桃枝杏杆,累累斧痕,渗出的汁液竟然是血一样的腥艳,血一样的鲜红,蔓延过来,浸染在每一个天长地久的誓言里。 心伤意冷,万念俱灰。 汨汨而流的血痕刺痛了雨蔷的眼睛。她又一次瞎了。 第一章 红情 5蝶恋花 古玉龙在商州城里新娶的女戏子就是娇蕊,人称“小桃红”。 这娇蕊七岁就被卖进桃花戏班,三年学戏,十岁登台,一夜间就成为“小桃红”,唱念做打,样样精通,早就是桃花戏班的挑梁台柱。天生的一张宜嗔宜喜的桃花面,两汪似怨似慕桃花眼;名字既唤做“小桃红”,便又喜欢穿桃红戏装,戴粉桃艳桃白桃的头饰,还喜欢折桃枝做道具,通身都是嫣红粉云的装扮,真个国色天香,顾盼生辉,不枉了“桃花丽人”的艳名。 盛名之下的娇蕊唱起戏来,自然是场场爆满,红透半边天,惹得一帮轻薄子弟蜂狂蝶乱,前呼后拥,也就难免生出是非。戏班里的武丑满天星就是因为看不惯一个恶少调戏“小桃红”,抱打不平,而被那恶少唆人打断了两条腿。 叫做满天星,是因为他又黑又丑,且生就一脸的麻点。而今腿断人残,走不到人前头去,也上不了台面,按规矩是不能留在戏班子里的,只是娇蕊斩钉截铁发下话来:“有我‘小桃红’口里的,就有他碗里的,满大哥为我断了两条腿,今后我就是他的两条腿,他在哪儿,我自走在哪儿!” 没了“小桃红”的戏班也就称不上桃花班了。无奈之下,班主只得留下满天星,让他干些烧水煮饭的杂活儿,混口饭吃。 古玉龙新娶了娇蕊,却见不得她在他面前摆出一副“桃花丽人”的架势,更看不惯“小桃红”对满天星亲热,曾说要给他一笔钱让他自去过活,刚提个话头就被娇蕊横眉竖目地顶了回去:“你嫌他多余,你咋不问问他这腿是咋断的?你见不得我对他好,你倒是为我断两条腿去,看我咋感谢你呀!要不是他,今天你还逮不着我这‘桃花丽人’呢!”看她真恼了,古玉龙也就不敢再提了。 自娶了娇蕊,古玉龙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大气不敢出一口,硬话不敢说一句,没一丝刚性儿。他可能忘记了自己如今也是古家伞店的老板,当年也曾心高气傲秉性自负,而今却为了一个戏班子里的女戏子神魂颠倒,没了半分硬气豪气。睡里梦里只喜欢小桃红千娇百媚的容貌,吹弹得破的细皮嫩肉,莺啼燕转的娇音,放浪形骸的举止,烟似媚行的做派。尤其那样一种欲近还远,欲拒还迎,若有意若无情的态度,更是让他百般爱慕,万难割舍,宁可为她百死不辞。 这一天娇蕊又要上戏,命古玉龙去采桃枝。虽然外面风雨交加雷鸣电闪,古玉龙却毫不犹豫,拿起红纸伞就出了门。走在雨里才又想起:“小桃红”以往爱用粉红桃花,可今天的戏目是《白蛇传》,演的是白娘娘‘断桥遗子’那一段,该是用白色桃花了吧?心里想着,脚下便打了转儿,要回去问个明白。刚走到满天星住的厦屋,却听到一阵浪笑,正是娇蕊,不由得住了脚步。 “胎儿快满七个月了吧,桃妹?”满天星的声音充满了怜爱:“看我桃红妹妹的身上竟一点儿也不显山露水,还是这么苗条?” “不苗条,你肯为我断了那两条腿吗?”娇蕊笑道。那声音娇腻婉转,销魂蚀骨,古玉龙在窗外听得清切,禁不住一阵心荡神弛,猛醒得这娇媚之声并不是为他,顿时打了个寒噤,浑身冰凉。 “星哥,你说孩子生下来,会不会是个儿子?会不会也像你一样,又高大又威猛又会体贴人?我要让他跟你在一起,学得一身武功,将来闯荡江湖,挣钱养你。” “像我有什么好?又黑又麻的。最好能是个女儿,长得跟桃妹一样标致,人见人爱。” “我才不要人见人爱,有你一个人爱着就够了。”娇蕊轻轻叹息:“星哥呀,我嫁了那古玉龙,你真个就不生气?” “怎么会?!”满天星说:“我知道你是为了给我看病治伤才要嫁给他的,而且你肚子里又有了我的骨血……快藏不住了,否则你才不会嫁给他呢,那个风流成性的浪荡子有什么好的,我桃妹看不上眼,他也不值得惹我生气,倒是……真委屈你了……我的妹妹……桃红妹妹?” 接下来是一阵抵死缠绵,低吁急喘。 古玉龙呆呆地站着,心里空荡荡的,好久才想起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娇蕊要扮桃花丽人,自己这是要去采桃花的。 他机械地转过身,走向“桃园杏圃”。 雨越下越大,他也懒得去撑起手中的伞。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一时间,他分不清这一刻走在雨里的究竟是谁? 好像他自己也化做那个扑扇着湿淋淋的双翅在雨夜里被风飘落的小蝴蝶儿,那个为情而殇的……胡玉蝶? 想起胡玉蝶的痴爱真情,又想起雨蔷的温顺贤淑,古玉龙真想放声大笑,原来全天下的女子都是这么傻,傻到可以为了所爱的男人而牺牲一切——放浪如娇蕊,轻狂如“小桃红”,美丽聪慧如“桃花丽人”,终也是为了个又黑又麻的过气武生而骗人骗婚。难怪她专挑古家伞店打出新招牌时戏如人生登场亮相;难怪她会不计较名分与他匆匆完婚,全然不顾他在伞店另有妻室;难怪她总是不断地要钱不断地添置金银细软,积攒了私房钱又克扣着每日里店堂里收缴来的营业款——这个心性多变古灵精怪的妙人儿,她以为骗了一个古玉龙就可以心猿意马、由性自造,岂不知原来她是在为了满天星而自毁前程……原来……也是个窥不破情关的傻女人啊! 古玉龙哈哈大笑,蹒跚着步子,在“桃园杏圃”里踉跄而行,恍惚间只看见胡玉蝶倚树而立——眼里,有她幽怨的等候;怀里,有他紧拥的温度;唇里,有她难解的烦忧;梦里,有盼他回来的离愁:“你答应过我,永不负我的,现在你怎么说?你怎么说?” 古玉龙疾步冲到那棵树下,轻轻抱起树杆,犹如抱住胡玉蝶娇小玲珑的身体。他清楚地感觉到她在他怀里轻轻颤抖,犹如蝴蝶儿抖落花粉,又好像蝴蝶儿淋了雨在抖落羽翼上的水滴。她的身体还是那么温软,手指还是那么冰凉,发丝也还是那种熟悉的淡淡幽香——他好像又回到过去,恣意纵情时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你是万年青,我是玉蝴蝶,你在上,我在下,我是你的。” “噢,玉蝴蝶,玉蝴蝶!我的玉蝴蝶在哪儿?” 古玉龙转头四顾,看见胡玉蝶俏生生地立在桃花树的枝头,树枝在风雨中摇曳,她也跟着在风雨中摇曳:“淫人妻女者,妻女必为人淫,难道你就不怕报应?” 一道闪电劈过,那棵桃树忽地腾起一股惊心动魄的火焰。 古玉龙就像被定在那里,想动却动不了,只有痴痴地看着胡玉蝶,看见她用小刀一下又一下地切着自己的手腕,每切一下就咬着牙诅咒一句:“这就是你的眼!这就是你的眉!这就是你的唇!”古玉龙感觉眉目嘴唇一并灼痛,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跟着桃树一并燃烧起来,却不知为什么既不能喊又不能动,只听见胡玉蝶还在一字一句有板有眼地低低诅咒:“这就是万年青!这就是玉蝴蝶!这就是红纸伞!” 噢,万年青! 噢,玉蝴蝶! 噢,红纸伞! 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静止了,在刹那的瑰丽之后,在腾起的火焰之后,满庭芳菲的美梦结束了,嫣红粉云璀璨的结束了,古玉龙的故事结束了。他还记得他曾经怎样讥讽那只可怜的小蝴蝶:“生为蝴蝶,自会恋花,花若有毒,蝶又奈何?”他一生恋花,至死也殉身花树,葬身火海,不也是一只……浴火的……蝴蝶么?! 古玉龙最后的记忆是,自己随着一树桃花一并燃烧着倒下,倒在风雨迢遥的林子里,引燃了那把有着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的红纸伞。 火焰在伞面上蔓延。 胡玉蝶的诅咒声声不绝:“这就是万年青!这就是玉蝴蝶!这就是红纸伞!” 第一章 红情 6玉蝴蝶 娇蕊银装素裹,把自己披挂成“断桥遗子”的白娘娘,抱了早产的孩子去见雨蔷。古家大院刚起过一场大火,断壁坍塌,遍布焦痕,是被劈死古玉龙的那一道闪电烧毁的,古家伞店烧得一如胶着在桃花枝上化为黑炭的古玉龙的容颜,分不清哪是烧焦的树杆,哪是嫣红粉云的伞店。 古玉龙的一妻一妾——雨蔷和娇蕊,在他死后不久,分别生下一儿一女。 雨蔷生的儿子是商子丹的,长得高鼻子大眼睛的,酷似他的父亲。 娇蕊生的女儿是满天星的,不足月却早产,长相酷似娇蕊,只因生辰与死鬼丈夫死辰相同,便让娇蕊生厌,直骂是丧气倒霉的东西,干脆起了以毒攻毒的名字“丧霉”。小丫头整天哭哭啼啼,戏班里不好抚养,娇蕊就失却了耐心,只好送到古玉龙的原配雨蔷的家里。 雨蔷扶着断墙立着,乱发萧萧如同断壁上新长出的衰草。她没有哭,也早已无泪可流,只将一双空洞的蒙着寒霜的瞎眼对着娇蕊——她认识她,看过她的戏,知道是她夺走了丈夫,迷住了丈夫的心。 一道闪电毁了伞店,毁了古玉龙,毁了“桃园杏圃”,误了那一晚装扮“白娘子”的桃树枝,却没有误了娇蕊继续演戏。此时她好像不是“小桃红”,也不是“桃花丽人”,也不是娇蕊,她是谁? 娇蕊演尽了天下戏文,深知戏如人生,真做假时假亦真。 她没有哀恳求怜,红唇粉面只挤出轻轻薄薄五个字:“这是他的种!” 可怜的雨蔷就像被施了魔法,定住在烧毁的门框内,不能动不会说也不再有任何反抗,沉滞的瞎眼里有的只是漠然,比泪水和哭啼更让人生寒。 娇蕊怎能读不懂瞎子的眼? 读懂了又如何? 娇蕊不再看雨蔷的瞎眼,自顾自地演着她的戏,拿捏到位一甩水袖,踩着细碎的白娘子的台步,飘然远去。 雨蔷慢慢弯下身子,抱起了襁褓中的小生命。她看不到那小女孩的模样,却相信她会有着青桑笼黛的柳叶双眉,所以,也就依着她母亲留下来的名字的谐音,把她的名字改做“桑眉”,唤做“眉儿”。雨蔷自己生下的男孩则取名“寒儿”,从生下来起,脖子上就戴着那枚精致的项饰玉蝴蝶。 古家伞店触电起火夷为平地,古玉龙殉情花树葬身火海,使雨蔷深为震撼,总觉得这是她背夫私通的报应,从此自闭心灵,愈发不苟言笑,更不肯再与商子丹单独会面。而商子丹无怨无悔,依然是情深四海,尽心尽力地为雨蔷效命。那一枚雨夜里的玉蝴蝶已足以照亮他的一生,他决定终身不娶,留在雨蔷身边照料她的生活,哪怕不能再亲近她,哪怕只是远远地望着她,他也心满意足了——只要生命里有她,有他和她的儿子。 第二天,商子丹从州城回来。 除了照常给寒儿捎来糖果蜜饯以外,还给雨蔷捎来一封信。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雨蔷颤抖着手茫然无措地拆开信封,让商子丹替她念出: 大姐: 你长我几岁,我叫你一声大姐,你不会嫌弃吧? 谢谢你替我抚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我知道你是为了忠于你的丈夫,忠于你丈夫留下的一脉骨血,可是我实在不忍再骗你这善良无辜之人,那孩子其实不是古玉龙的,而是我和我师兄满大哥的。 满大哥几年前已经死了,临死前让我一定要回自己的骨肉,可是当时我为了给他治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没有钱抚养孩子。上个月我嫁了城里的陈老爷做填房,终于又有一些积攒了,陈老爷有三个儿子,惟独缺个女儿,很想让我把孩子领回去给做他女儿。我倒不如听了陈老爷的,也成全了我师兄的念想,我不能让他在九泉之下也闭不上眼。 大姐,我不会亏待你们的,毕竟,孩子喊了你这么多年的娘。 君子报恩十年不晚,我小桃红毕竟是小桃红,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报答大姐。 也许你会轻贱我,我是个戏子,又先后跟过三个男人,可我有什么办法? 身为女人,我就得依附个男人,要么为了自己的心,要么为了自己的身…… 雨蔷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再也听不清下面还说了些什么。她扶墙站着,身子不由自主地打哆嗦。商子丹走上前去,想扶住她,却又不敢,只是结结巴巴地劝着:“他娘,你别着急,千万别着急,也别愁坏了身子,总会有办法,咱……们总会有办法的……” 雨蔷却用一种低不可闻的声音叹息着:“我轻贱她?我怎么会轻贱她?我又有什么资格轻贱她?我何曾比她高贵干净?” 商子丹眼望着雨蔷的绝望和痛不欲生的表情,第一次明白了她内心巨大的怨怼和自责,也真正清楚了雨蔷这么多年苦行僧般自封自闭的渊薮。却原来,在他认为是至上至美的那一夜销魂,在雨蔷心目中是罪恶的可耻的。正是他的存在,才使她无时不刻不在想起这是荒唐和放荡;正是他的存在,才使她活得不坦然不清白,不理直气壮问心无愧。 雨蔷恨他! 商子丹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一早,他便出了门,直到夜深了才回来,疲惫不堪地来敲雨蔷的窗户:“他……他娘,我只有一句话,说了就走,你不要烦,好不好?”似乎是鼓足了勇气,他才又开了口:“今天我去商州城里找了那个女戏子,已经没事了,她说她只不过是一时心动才想要回孩子,才写了那封信的,如果你舍不得,桑眉还是你的。其实呀,孩子接回去也没法养,那个陈老爷怎么会答应外姓之人进他的屋?你放心吧,眉儿永远是你的。” 说完就走了。 雨蔷倚在窗棂上,干枯的眼中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她的心商子丹永远也猜不着,更不会懂得。 她的心连她自己也猜不着,也不会懂得。 不仅仅为了眉儿,不仅仅为了她自己。 为什么?她不知道。 只是,听了他这番话,她有点儿想哭。 寒儿从睡梦中惊醒,听到了这一切,他摇着母亲的手:“娘,老商头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他是不是我亲爹?” 他托起脖项上的玉蝴蝶,声声追问:“娘,玉蝴蝶是不是该有一对儿的?另一只在哪里呢?” 雨蔷吓得变脸失色,一下子泪流满面。 不久,雨蔷带着她的嫣红粉云桑眉和寒儿搬了家,搬到百十里地之外的武关,那里是著名的“关中四塞”之一,春秋时曾被称做“少习关”,为三秦锁钥,秦楚咽喉。雨蔷的父亲曾经在那儿开设了商家伞店的专用货栈,商家就是通过这个货栈向河南省的西峡、镇平、南阳以及湖北省的襄樊、郧西等地提供货源,虽然后来父亲去世了,货栈也撤货撤摊,却留有几间屋子和几门老亲戚。 那个有情有意的商子丹还是常去看雨蔷娘们几个,却从不进门,走百十里地似乎就是为了给他们捎去十斤油一袋米,放在门口就走,从不主动跟雨蔷碰面。雨蔷深知商子丹的为人秉性,从不过问这些东西的由来,他们之间仿佛有着很深的默契。 寒儿再没有向娘提及玉蝴蝶的事,可是他坚信这只玉蝴蝶一定还有另一个,它们是形影不离的一对儿,它们像两片小花瓣似的,从开满野百合的绿草地上飞起来,一直飞过高山,飞过原野,飞过五月的太阳风,然后在九月的一片滂沱中失散。它们找啊,找啊,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谁也找不到谁;它们就这样,在一次次的找而不得中化为凝碧的玉,它们再也不能飞翔了,就有一只随着他的降生,悬挂在他的胸前。 另一只玉蝴蝶在哪里? 寒儿下定决心要找到它。 又一次,商子丹来给孩子们送吃的,寒儿就把自己挂在“老商头”的脖子上荡秋千。 商子丹亲昵地摸着他的头,摸他脖子上戴着的玉蝴蝶,还用硬硬的胡子扎他的脸。寒儿就忽然来了胆量:“喂,老商头,我问你,你知道另一只玉蝴蝶在哪里?”老商头不说话,却红了眼圈,哭了。 老商头为什么会哭呢? 寒儿不明白。 这个晚上,寒儿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商头了。老商头领着他来到一个开满野百合的山坡上,说:“寒儿你看,这儿有两只玉蝴蝶。”寒儿赶紧问:“在哪儿?在哪儿?”老商头说:“在这里。”老商头指给寒儿看他的脖子,解开衣扣,原来,他的胸前也挂着一只玉蝴蝶。另一只玉蝴蝶终于找到了,寒儿高兴得手舞足蹈:“老商头,我是你的儿子吗?我真想是你的儿子啊,我是你的儿子该多好啊!”不知怎么,那个可怜的老商头,他又哭了。 这个梦,寒儿没敢告诉娘,却在老商头再来的时候,多了个心眼。 不知怎么,他总觉得自己跟老商头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特别亲的感觉。 老商头的高鼻梁大眼睛深眼窝和那一双招风耳简直和寒儿自己一模一样。 老商头一点都不老,都是被他给喊老的——老商头!老商头!!老商头!!! 商子丹这一次来武关,是专门送虎肉和虎骨酒的。南山大峪沟的一个神枪手在出山狩猎时,打死了一只老虎,皮剥了做了虎皮帽子虎皮棉袄,骨头炮制成一坛虎骨酒,肉吃不完就风干成腊肉,拿到商镇集上来卖。商子丹见这虎肉新鲜的要得,又想到雨蔷娘们几个在武关那地方,怎么说也是人生地不熟,只有逢年过节才有猪肉卖,而且,依他们的经济状况,可能也缺少买肉的银钱。孩子们正是半桩子长个子的年龄,少油没调和的光景小心把娃娃们嫩嫩的身子骨给“伤”了。更何况,雨蔷自生了寒儿以后,一直血脉不和,患着产后风湿的毛病,旧病未除,又添新病,近来竟日益严重。虎肉是热物,能活血化瘀,虎骨是大补,能强筋壮骨,商子丹不仅买了虎肉,而且亲自去大峪沟猎户人家买了一瓶虎骨酒,送给雨蔷。 寒儿眼见得老商头放下东西,都不敢在屋里多呆,多停留,转过身子就走。走回去好远了,却又拧扯着身子往回看,痴痴地盯着看娘,看他们姐弟,看他们的屋子,满足地叹着气,不甘地摇着头。 寒儿从门里追了出来:“老商头,老商头,等一等,等等我!” 寒儿一把就拽住了那双亲生父亲的手:“告诉我,你就是我爹?告诉我,我就是你的儿子?我脖子上有玉蝴蝶,你脖子上也有玉蝴蝶,你姓商,我也姓商,你叫商子丹,我就叫商寒。爹,爹,我的亲爹,你不要走!爹,爹,爹爹!让我……送送你吧?!” 那个父亲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哽咽着,把泪流满面的脸贴向儿子。等到被儿子送得走好远了,确信雨蔷不在近前,商子丹才敢告诉儿子,其实小桃红并没有放弃要回女儿,是他跪在地上求她,说雨蔷身染重疾,已支持不了多久,要她暂缓时日,待到雨蔷疫身之后再把桑眉送回去。 雨蔷果然未能坚持到年底,就在沉默冷寂中耗尽了她凄苦的生命。 死前,她紧攥着儿子的手,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寒儿,玉蝴蝶,商……” 撒手人寰。 雨蔷死后第二天,商子丹就送桑眉去商州城认生母。 寒儿一直想等到爹爹回来,问他桑眉的新家可好?小桃红到底长什么样子?再问他关于玉蝴蝶的秘密。可是商子丹再也没有回来。寒儿吵着要回商镇找爹爹,两个姐姐拗不过他,到底还是由大姐嫣红在武关驿站上拦了一辆邮政马车坐上,陪着寒儿回到商镇,来到老商头的小屋,却见房门紧锁,铁将军把门。邻居说:“自你们搬走后,老管家还是和过去一样,见天连日去你们住的屋子,担柴送水,清扫院落,这会儿没准就在那边正忙活着呢!” 姐弟俩又赶回古家小屋,一进门果然柴堆高垛,陈设有序,屋子里清扫得很是干净,只是细看起来,家具上都积了一层细细的灰,看来至少有两三日没有清扫过了。 姐弟相视一望,似乎觉察到什么,同时抢进里屋,只见老商头衣冠整齐地躺在娘睡过的床上,浑身冰冷僵硬,已经死去。 寒儿看见爹爹手里紧攥着那枚玉蝴蝶。 远处,仙乐飘飘。 似乎有谁在轻吟低唱。 寒儿听见歌词是这样的: 尘归尘 土归土 幽灵归于黑暗 痴情归于蝶冢 …… 第一章 红情 7小桃红 商寒和两个姐姐刚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接着又操持了商子丹的葬礼。 那商子丹虽然孑然一身,再无亲眷,丧事很是清冷,但总有亲生儿子在坟前叩头问安,或许还能瞑目。 事后,任由两个姐姐做主,他们离开了武关,重回古家旧宅。 没有了昔日伞店的辉煌,如今的古家,大势已去,元气不存,断墙瓦砾之中再也找不回以往的兴旺和繁盛。 想起父母双亡,家道破败,姐弟三人日渐年长,女儿家却终身无托,那嫣红粉云的两个姐姐就心灰意冷起来,竟不约而同萌生了削发为尼的念头。姐妹俩各自在掌心写下去向,张开一看,姐姐嫣红是茶房镇上的尼姑庵,妹妹粉云是州河对面的商山寺。姐妹二人心知肚明,互为鼓励,就此结伴而行,绝尘不归。 那商寒原本早熟,性情多敏,自认定是商家后代之后,竟又牛心左性钻研起做伞的技艺。后来,他在整理商子丹的遗物时,意外发现了一本老祖宗编撰的《商字伞艺百考》,细细琢磨,竟无师而自通,研修成了绝世伞郎的本领。 商字号伞店终于在古家旧宅的一片废墟之上重整旗鼓。 帮助商寒完成这一愿望的,却是那个女戏子娇蕊。 娇蕊不愧是歌台舞榭之上百媚千娇的小桃红,自嫁给陈老爷做填房,就使尽了她那“桃花丽人”的本领,很受恩宠,不仅得到一笔丰厚的馈赠,更在陈老爷升天后争得了不菲的遗产。 娇蕊自做主张把女儿桑眉许配给一贫如洗的商寒,陪送了大半的家产做嫁妆,以资助商寒重建伞店。 娇蕊的举动其实是在报恩,是在报答雨蔷含辛茹苦忍辱养女。 也是在报答商子丹传书递信,一片诚意。 更是在对十几年前那片触电起火夷为平地的古家伞店深怀歉疚,对古玉龙殉身花树的惨烈结局抱愧不安。 也许,她是从雨蔷的那一双盲眼中,看出了什么;也许是真怕遭到报应,不愿重蹈雨蔷的悲剧;也许她只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抚慰自己那颗犹如惊弓之鸟的心。 那桑眉天资聪慧,心灵手巧,自幼儿被雨蔷督促着,跟着伞店画师胡四老婆的妹妹,学得一手刺绣的绝技。桑眉认了生母之后,又常常给她母亲绣织戏装上的五彩花卉什锦虫鱼,经得不少排场,开了太多眼界,刺绣的技艺自然是飞速猛进,出神入化。嫁给商寒为妻之后她也未能冷落了手艺,一边照应伞店,一边揽学招徒,广传技艺,成为远近有名的花绣娘。而商寒自己,则常常一身青布长衫,走乡串户去卖伞。人们都说,他是五百年伞店里最后一个卖伞郎。 娇蕊没能跟着女儿女婿一起经营伞店。她孀居后不久就难奈寂寞,又去加盟桃花班,梅开二度,再次成为商州城里人人叫绝的花小旦。 娇蕊就是在商州大戏院里再次演出“断桥遗子”时,被台下一位将军看中的。其时正值红军的队伍过商州,娇蕊常常打扮成大家闺秀的样子,以商州名媛的身份去参加各种慰问表演,再与那个将军邂逅时,就一见钟情,彼此都相见恨晚,一夜缠绵之后,第二天便挟裹在将军的马背上,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商州。 第二章 三生雨 前生,我出自名门 是漫步微雨的落魄女子 而你 一定是那个做伞的人 你的房中挂满各式各样的伞 斑斓的伞 每一支都是纸做的 像你脆弱的心 像我孤绝的魂 描着泪一样新鲜的 我和你的故事 铺天盖地 血的雨 为了和你的约定 今生长得像你 天可怜我 给我隔海观望的巢 给我无法医治的病 日日相思啊 我是雨中的花树 落英缤纷 伤的雨 如果有来世 还要长得像你 长发如诗 眼含秋水 下雨的日子从不打伞 信是有缘啊 轮回中 泪的雨 第三章 绿衣裳紫衣裳 1缘起时 缘起时的故事与那场日本侵华战争有关。 抗战结束的时候,大批的日本人,退潮般的从大连撤向东洋,留下一座座花园洋房、别墅小楼,却也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宁愿加入中国籍,江口阳子就是其中一个,这一年她十六岁。 阳子的父母,是以早稻田大学建筑设计专家的身份,在伪满时期为修建大连火车站而来到中国,来到大连的。后来他们就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碧海蓝天的城市,并且在高尔基路有了一幢小楼,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阳子。 缘起时的故事与院子里的那棵紫薇有关。 江口泓一夫妇虽然来自东洋,又是建筑设计方面的专家,却对传统的中国文化情有独钟。当阳子还孕育在母亲腹中的时候,江口夫妇就立志要把中国文化的深厚底蕴植根在她身上,使她成为一个完美的中国娃娃。他们在居室里贴满了杨柳青的年画和其它字画,在大俗大雅的中国氛围和名人书法的熏染中,陶冶怡然旷远的心性;他们听中国的京剧,读唐诗宋词元曲清文,让丝丝缕缕的书卷气融化进胎音的迂回;他们住着日式小洋楼,生活习惯却竭力适应辽东半岛的生活习俗。在他们的小院里,靠近窗口尽收眼底的,不是大和的樱花,更不是东洋的扶桑,而是一株亭亭的中国紫薇。 正是紫薇花朵儿正红的时候,他们的女儿阳子呱呱坠地,他们的心也灿烂的盛开在那一抹嫣红里,纷纷纭纭。 缘起时的故事与那个叫阳子的女孩子有关。 阳子的童年是在紫薇花晕染的梦里度过的。 窗外那棵紫薇树是她童年时代惟一的朋友,树上结满了她对生命热切的渴望和美好的幻想。她喜欢从那满是花朵的紫薇树下走过,倾听团团簇簇的小花在风中低吟浅唱,好像是在听他们诉说一些古老的故事。 阳子没有朋友。她常常趴在窗口望着邻家孩子们嬉闹追逐,玩着跳房子的游戏,唱着满口海蛎子味儿的歌谣,那一切的一切,都勾起她的惊奇与羡慕。但她是不属于他们的,虽然她是那么的渴望友谊,渴望朋友。他们是中国孩子,从小被父母灌输了鲜明的爱与恨,知道日本人非他们族类不能同行,知道烽火四起国土沦陷都因日本人而起,知道他们是不共戴天的。 可是阳子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日本人。她生在中国,长在中国,说中国的语言,写中国的文字,穿中国的衣裳,她怎么会是日本人呢? 阳子的父母是精心而细致地为她营造了做中国娃娃的氛围的。 阳子的中国名字就是窗外那棵紫薇的名字; 阳子的心境就像走出红楼的古典女子,善感而易伤,多愁而忧郁;常年一身紫衣裳,四季一幅娇怯样。 受父母的影响,阳子也极喜欢中国的古典诗词,喜欢中国的山水画。她常常幻想着自己就是从那些诗词书画中走出的人物,粉面若桃花,挪步弄青莲,住的是“深深深几许”的庭院,赏的是“月地和梅”,弄的是五十弦的锦瑟。夜静时她会一本正经地伫立在月下祈祷“若是月轮终皎洁,不为冰雪为卿热”;独上小楼凭栏远眺时她也会惶惶惚惚地念起“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句子,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倚栏伤感的李清照。 阳子感到自己的心是在寻觅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可她并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什么,寻觅什么。她的心时时冷清着,寂寞着,但又确确实实是在寻觅,在等待。年少的她总是在日记里写着:“我想写信,写给一个不知名的人。”可是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在哪里? 可明明是有一个人是活灵活现地藏在心里的。在无数次的虚妄痴想中,他从不知名的地方走来,牵起了她的手。他们一同走过紫薇树下的落花小径,一同倾听燕语虫鸣,他会将她随手迭起的小船一一收起,为她圆一个溯流而上的归帆梦;他会比她更了解她的一颦一笑,让她的心从此归依。 阳子吹出绚丽的肥皂泡,让它飘飞在春风里;编织绿柳花篮如同编织她纷纭的梦;她用紫薇花刺在落叶上写下心愿写下祝福,稚气地在雪地上印踏两行脚印,想像那是两个人并肩走过的痕迹……阳子有一整套排遣寂寞的游戏,她用这些自欺欺人的游戏充实着她的童年。 阳子是在六岁那年尝试着写诗填词的,虽然往往弄错了韵脚平仄,但笔法却老道得可以。八岁时写的一首《蝶恋花》曾经在一年一度的龙王塘樱花诗会上当众朗诵,那句不合规格的断句“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让在座的诸多文人惊为天籁。 人们猜不透这样一个小小女孩,何以如此忧郁凄迷,想着那也许就是天性释然吧。她的父母却把这一切看做乖张怪诞,并把其归咎于中国文化的误导,归咎于唐宋诗词元曲清文古典意象的荒唐教导——本来是一心一意想要调弄出个中国娃娃,哪里想得到出落成个多愁善感的林妹妹来。 阳子十二岁的时候,突然迷上了一切与紫色有关的东西,紫色的衣服,紫色的丝带,紫色的绢帕。每当春归花落,她总喜欢站在紫薇树下,久久地凝望枝头,然后解开自己系发的丝带结在树杈上,让丝带连同她的一头浓密的头发一起在风中飘扬,让她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愿望随着丝带和长发一起飞。落花成阵,点缀着阳子的长发裙裾,她的一张娇好的小脸衬着若有所思的眸子,仿佛沉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世界,又仿佛正注视着自己的内心,那份临风飘举遗世独立的韵致,有一种迷离恍惚的不真实…… 缘起时,一切都是幻觉,都是梦境和古意,都是虚妄。 直到有一天,直到花娘出现。 第三章 绿衣裳紫衣裳 2花娘 花娘就是绣娘,或者花绣娘、绣花女。 那是一些自江南而来,走游散居,走街串户为人传授绣花技艺,以针尖上的功夫和描龙绣凤的技巧赢得一方热惦的奇巧女子。 花娘披红挂绿背着紫云纱的绣花褡裢。这中间开口两头装东西的口袋,里边塞满了五颜六色的丝线和龙凤呈祥、鸳鸯戏水、金鱼弄莲、鲤鱼跳龙门的绣品。花娘的标志就是那些大小不一的成套的绣绷子,九连环一样串在臂腕上,咣咣铛铛,如环似佩,沿街走过的时候就是满耳脆生生的响闹,人们便知道是花娘来了。于是就有大户人家的千斤小姐和寻常百姓的小家碧玉吱呀开了门缝,于是就有娇滴滴俏模俏样的粉面女子,似是缘定三生似的,从帘栊后面莲步挪出,于是就有了初次的人生之阅,有了对花娘诚惶诚恐的拜见。那些闺阁中混沌迷乱的女儿心,便在不日而至的刺绣工艺里,变得清明起来,透亮起来,妩媚起来。 正是早春时节,正是紫薇盛开的时候,院外的青石街面上有了环佩叮咚,走来披红挂绿的花娘。 阳子的母亲急不可待地打开了栅栏门:“来,花娘,快进来!” 紫云纱的绣花褡裢在紫薇树下的石板桌上铺展开,桃花水般的绣品呼啦一下倾泄而出。花娘描龙绣凤的手艺在石桌石凳上一字儿摆开,阳子的母亲便在这一片五彩缤纷中仔细琢磨精心挑剔,看构图看配线看针脚还要看那些各色软缎的绣底,里里外外,反反正正,阴面阳面,光前光后;看过七七四九,又看过九九八一,终于颔首浅笑,赞不绝口:“好,好,难得的绣品,难得的花娘啊!” 阳子的母亲是为了充实女儿的童年才给她寻找花娘的,想着这样一个忧郁怪僻的女孩子,心境里肯定是又寂寞又冷清的,终日在诗词歌赋中寻闲觅愁,早晚要寻思出一些怪症的,就有心替女儿寻找一个品貌俱佳的花娘,替女儿传授绣花技艺,闲来说说女孩儿家的悄悄话,也是绣阁闺帷中的一个玩伴呢! 阳子的母亲早在几年前就开始给女儿寻找花娘了,各等货色的花娘看过几箩筐了,也没有入眼的。崇尚中国文化的她四书五经俱读,红楼西厢俱看,女工女红俱懂,寻找花娘自有一套品位一副不同凡响的眼力。这一次她是被眼前的花娘绣绷上一件还未完工的名为“西窗”的绣品吸引的,绣面上是一个瘦肩削背的修身女子,如墨黑发披散于绿衣之上,凭栏而倚,斜打着桃红柳绿的红纸伞,背景是烟雨迷蒙的绿窗,似有不尽的梨花雪,不尽的杏花粉浪,不尽的落英残红,落款上“西窗”的题字又分明是画龙点睛的一笔——这样的花娘,她一定也喜欢李清照吧,她的绣品正是对西窗凭栏的女词人的婉约风范的极致写照。此情此境竟勾起阳子母亲对古老的中国古老的深宅大院棋琴书画的无尽追往,难得一颗心,就这么被拨动了,奏起和弦。 再仔细看那花娘,也极似“西窗”中的女子:一身绿色的衣裳,襟前绣有一圈淡淡的紫薇;脚下是一双青莲紫的软缎绣鞋,缀着清雅的雏菊和一圈玉如意的花边;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被结成油光水滑的双股麻花辫,用了七彩铰扭的丝线缠得紧紧匝匝,一前一后,搭在肩上。那眉眼分明就是被黛描过被水点过,双唇似娇艳盛放的花朵,语音轻柔绵软,隐隐含响。 赶紧招呼:“好,好,好花娘,阳子,阳子,快来见过花娘!绣楼,领着花娘进绣楼! 第三章 绿衣裳紫衣裳 3桑眉 这座日本式小洋楼好像就是为了花娘的进驻而存在的。 阳子的母亲脱口而出一句话,它就成为最合情合理的绣楼。 那一刻钟,阳子正对着自己的影子发呆,花娘清枝嫩叶的娇俏模样就这样一览无余地在她的眼前豁然闪亮,一阵明艳,一阵璀璨,震慑了她的心。阳子觉得自己实际上是闯进了梦寐以求的一种境界。那超凡脱俗的绿衣女子,那样一种好像走过千年吟诵万年绝唱永不轮回永不再现的神韵,正是她读过唐诗读过宋词读过红楼西厢读尽所有雪雨风花也寻觅不到捕捉不住的古典精神。阳子觉得自己陡然间被掏空了,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意念都在一瞬间剥离,分明是属于自己的那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理想境界,竟在这个穿街过巷引针刺绣的花娘身上展现着,阳子觉得自己的故事还未铺展开就已变的一无所有了。 而花娘又分明是很友善的,亮晶晶的大眼睛蕴满了盈盈水意,浅浅地朝着阳子笑:“哦,你就是阳子吧?” 阳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变。 “我叫桑眉”花娘笑眯眯的,在阳子的手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桑叶的桑,眉毛的眉,桑眉,是不是很不好听?” 桑……眉? 阳子抬了抬眼睛。 桑眉?! 多么奇怪的名字! 说不上不好听,也说不上太好听,只是有点儿……怪。 让她一下子就想起青桑笼黛,柳叶双眉,倒挺配她的。 桑眉也真是性情快乐的女孩子,她并不在乎阳子是否回答她的问题,她只是拉着阳子的手,浅浅地笑着,跟她说话:“你喜欢绣花吗?你喜欢什么颜色?不怕绣坏了眼睛吧?你的眼睛多漂亮呀!” 桑眉四面打量阳子的房间,那些贴满四壁的书画,还有一扇大窗子:“哟,多美的窗子,这才是真正的西窗呢,瞧——”她拿起自己的绣绷,拉着阳子的手来到窗前,让阳子看她绣了一大半的“西窗”的花样,发现阳子神情艳羡,就笑着说道:“你喜欢吗?看得出你是个兰质慧心的巧女孩,学绣花一定有灵气也学得比别人快,不用多久你也能绣得出这样的花色,这样的图案。” 阳子抽回了被桑眉拿捏在手中的手指头,望了望绣绷上的绿衣女子,又望了望穿在她身上的一袭绿衣:“我可不喜欢绿颜色! “哦,我知道,知道!阳子喜欢紫色!”桑眉笑了,看了看阳子的一身紫衣裳:“那就绣一幅紫衣裳的吧,其实紫色也是很漂亮的颜色,紫色和绿色很好调和的,染色的时候只要在绿色的燃料锅里加上些红颜色就行了,喏——”她指着绣绷上那绿衣女子斜斜撑起的伞:“就是这种红纸伞的颜色。” 那一刻钟,太阳正好从窗外照进来,照着桑眉的绣绷,照着绣绷上的西窗,照着西窗上绿衣女子的红纸伞,阳子只觉得眼前突然一亮,竟是被那红艳艳的光线照得头晕。定眼瞅去,桑眉的一张俊脸也被红伞的光芒映得绯红,细看那伞光不只是绣绷的颜色,也有阳光从窗外折射进的一抹游移不定的亮色。桑眉的视线离开了阳子,离开了绣绷,离开了绣绷上的西窗女子,向窗外张望着,一声悠悠扬扬的吆喝声从窗外的巷子里喊过来:卖——伞——来! 阳子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吆喝声,循着声音,循着桑眉的视线一路望去,看到一个男子的背影渐渐走远,那人一身青布长衫,手擎一把红纸伞,背影颀长而挺拔。桑眉笑了,脸色红到了耳根:“那个伞郎,是从很远的商州来大连卖伞的,他家以前是开伞店的,好排场的伞店呢!” 阳子没有吭声。她不知道商州为何物在哪里,她不知道伞郎是谁,她只是看见了红纸伞的光辉是怎样在桑眉的脸上映出流光溢彩的颜色。从来没有听过没有看过没有想过的事情都在花娘到来的这一时刻,一起向她涌来了,阳子觉得自己在被桑眉掏空的同时又深陷进红红翠翠的迷雾中。 第三章 绿衣裳紫衣裳 4姊妹花 桑眉就这样在阳子家里住下了。 她总是穿着绿色的衣裳,脸上荡漾着迷人的欢快的笑容,眼神里的内容也很丰富,让人猜不清她的真实年龄。 实际上她比阳子大不了几岁,或者十六,或者十七、八的样子,只是从小闯荡江湖的历练给她清新绝尘的外表凭添了些许沧桑和老成,使得她有着处变不惊,处世练达的风度。这一点最让阳子的母亲满意。当初看她的绣品“西窗”,她的心里其实是有喜有忧,喜忧参半的。喜的是终于找了个才貌俱佳的花娘,忧的是这桑眉恐怕也是诗词歌赋中浸淫久了的妙人儿,融了古意诗意才意于一身,就怕她会引得多愁善感的阳子,更加玄思妄想。现在,眼看她乖巧懂事,知冷知热,言语诚挚,做母亲的担心也就成为多余。细瞅着这一对小女孩绿衣裳紫衣裳地同在西窗下飞针走线串花刺绣,像两朵并蒂的姊妹花,惹人爱怜,阳子的母亲真是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只是,她们的绿衣裳紫衣裳却真是不寻常的两种颜色,同是孤绝的意境,同有绿色的生机,只因注入了红颜色,就互相对立互相抵触着,颇有些势不两立。这样的念头在她的心里七上八下,久久难以平静。于是就有心收了桑眉为义女,让这一对姊妹花互相结拜,天地做证,姐妹一生。 于是就择了吉日,在院子里的紫薇树下,以一对祖传的碧玉簪为凭证,一人一个别在耳朵边上,完成了结拜仪式。 从此,桑眉为姐,阳子为妹,都是母亲的娇女儿,想来是不会有不愉快和小冲突了。 阳子理解母亲的心。 她知道母亲不仅仅是在为她请来花娘学绣花,更是希望她能跟桑眉学做人。 阳子的心情复杂而又矛盾。 桑眉的出现,使阳子的精神在一瞬间坍塌,崩溃,令她不能自己地陷入绝望——就像那个修行不过五百年的小青儿遇到了千年的蛇精白素珍,自惭形秽,自觉低能,自视不足。但心里还是蛮喜欢的,喜欢她身为花娘的那份骄傲,喜欢她身为桑眉的小女儿情态,她是她的理想,又是她的楷模,桑眉的光彩,风姿,神韵,是她一直努力却始终不能企及的一个高度,是她浓笔重彩在心里勾勒出的一份崇拜。 阳子不知道,桑眉也是从初见她的瞬间就喜欢上了她,包括她的紫衣裳。 桑眉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初见阳子的情景。那个少不更事的女孩子,却有一双饱经风霜历尽苦难的忧郁的眼睛,有两道锁尽愁绪寓意清寒的弯眉,小脸苍白毫无血色。当她从阁楼的光亮处,漫不经意地朝着紧跟母亲身后,沿着楼梯拾阶而上的桑眉投来一瞥。桑眉立刻感到有两道寒光迎面逼来,那是她的眼神啊! 阳子是被母亲强拉着,勉强完成了那个有秩有序的拜师过程的。 她一直执拗地表现着她的不耐烦,母亲拽着她的手按了手印,签了名字。 桑眉一直听她母亲喊她阳子的,可她签下的却是一个乖觉秀气的楷体字:紫薇。她的母亲在一边笑了:“是这样的,紫薇是她的中国名字,我们阳子是个中国娃娃。” 接着就注意到她的打扮。 阳子的通身装扮,包括衣着鞋袜和头上的缎带,都是相同的面料相同的紫颜色。上衣是唐装的式样,很随意的对襟,缀着一排琵琶扣,裙子很宽,有着细密的褶皱,脚上的软缎绣鞋极优美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足线;一身的紫色衬托得她的小脸更白,黑发如漆,眼神也更加幽冷。突然就明白了,这样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会有一个紫薇花的名字?为什么神色暗淡表情抑郁?她分明是不快乐的啊!看她的紫衣裳,既非偏蓝偏粉的青莲紫和玫瑰紫,也非浅浅淡淡的嫣红,而是调和了中国画的丹红和花青绿的那一种幽冷的紫。在中国人的传统概念里,这种颜色是很不吉利的,她选择了这孤独的颜色,,这颜色也更加重了她内心的孤独。这是她的境界吗?这到底是她的美丽,还是她的世界的美丽? 桑眉望着阳子,忽然意识到,她也许可以为这个孤独的女孩子做些什么。 桑眉注意到阳子的一头秀发,好像没有打过辫子,只是黑瀑布似的披散在肩上,系着宽宽紫紫的发带,于是就想,如果把这样的长发打成六股的龙凤辫,再留几丝稀稀松松的刘海和丝丝缕缕地辫梢,一定是另一种惹人亲近的模样。还有她的一身紫衣裳,样式稍嫌简单了些,唐装的领口也许该有一圈金丝线绣的花边的,胸襟上除了琵琶扣,如果再撒上一簇白色的玫瑰就显得雅致了;而长裙和鞋子的花纹一定要相互对应,或是一些乱针刺绣的精妙网纹,或是错落有致的紫薇的朵儿,凹凹凸凸,选那种醒目提神的绣线,让整个图案跳出来。 桑眉有了一种强烈地,想为阳子做出这一切的冲动。她发现她其实和阳子有着割扯不断的牵连,是一种初见面就明确无误的甘愿为她劳碌的心。她在一瞬间就找到了做姐姐的感觉:“哦,喜欢紫衣裳的小妹妹,不快乐的小妹妹,让我来照顾你吧!” 桑眉情不自禁地拉起阳子的手,才发觉她的小手冰冷得让人心悸。 阳子的母亲却在这个时候,又打开了桑眉带来的绣花褡裢,摊开那些花花绿绿红红翠翠的绣品给阳子看。桑眉注意到阳子的眼睛在一瞬间睁大了,瞳仁亮丽了许多,好像是被震惊了,被折服了,慑住了,聚成一个盲点。然后,震惊过去了,眼神黯淡了,变成冷冷的轻蔑,似乎要以此来掩饰曾经被震惊被折服被慑住的事实。 阳子推开了母亲的手:“谁要你把这些东西摊在我床铺上?” 阳子的第二句话是说给桑眉听的:“我最讨厌绿颜色了!” 第三章 绿衣裳紫衣裳 5黄丝线 桑眉拿定了注意要为阳子绣制一件美妙绝伦的紫衣裳。 衣料还是阳子喜欢的那一种紫色,那一种软缎的质地。这是桑眉领到第一个月的工钱之后,专程跑了青泥蛙桥和大连站前的许多家绸缎庄才买到的。她没有告诉阳子她要做什么,眼看着那小姑娘把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死盯着她买回来的面料,桑眉的心里真是又好笑又觉有趣。不明真相的阳子肯定要生闷气了。她不明白桑眉为什么要抢她的紫颜色。桑眉熟知阳子的小心眼,眼看她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可怜样,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呆坐在一边连绣花针都捏不住,不是绣错了花纹就是扎破了手,就有心再逗一逗她:“过来呀,妹妹!”她唤她:“来帮姐姐看看这块衣料,这跟你的衣裳是一样的颜色呢!” 阳子不吭气,呆呆地坐着绣她的花。那片火红的石榴明明已经绣好了,该绣叶子了,阳子却把红丝线往叶片上绣。阳子气糊涂了。桑眉却装做没有看见:“来呀,妹妹,帮姐姐想一想,姐姐要用它做几件漂亮的衣裳,你说是该绣白玫瑰呢,还是绣上紫薇花?” 阳子没有动,她低着头,望着那朵被自己绣成一团糟的石榴花,不知不觉就掉眼泪了,鼻子一抽一抽的,再也止不住。 桑眉笑了:“哎哟,不过来就不过来么,哭啥哩?” 桑眉自说自话:“那就绣上白玫瑰吧,配上紫色的绣底,你说好不好?妹妹你说好不好?” 于是桑眉就自顾自地绣起白玫瑰来,绣了一朵盛开怒放的,一朵半开半闭的,又绣了一朵含苞的蓓蕾,绣花芯时才发现鹅黄色的丝线没有了,就又喊起阳子来:“好妹妹,去邻居家采些凤仙花回来,姐姐要用它染黄丝线呢!” 阳子没有理她。此时她已经止住了眼泪,可手上拿针的动作却是恨恨的,几乎要把绣绷都戳烂了。桑眉毫不在意,自己去采了大把的凤仙花回来:“来,妹妹,过来帮姐姐染黄丝线。” 阳子拿了杯碟碗盏在桌几上摆好,先把凤仙花雄蕊上鹅黄色的花粉用竹签刮落,倾倒在一只玻璃杯里,倒上水搅拌均匀,又加进一些明黄的颜料粉;再摘了凤仙花瓣放进浅底的碗里,用几根筷子捣碎,用细纱布滤去杂质,留下明明亮亮的水红汁液,也一并倒进那只盛着青黄颜料的玻璃杯里,左三圈右三圈不停地搅拌,再用纱布滤了倒进一只青瓷大碗里,颤颤摇摇的一碗鹅黄色染料就配制出来了。 桑眉这才又去招呼阳子:“妹妹你看,姐姐配的花蕊黄,多水灵呀!用它染出来的丝线,一定比真正的玫瑰花蕊还要鲜亮呢!” 桑眉说着就去里边的屋子去拿白色的丝线。 阳子静静地坐在一边,一瞬不瞬地看着桑眉变戏法,桑眉好聪明,整个一个能不够。她配制染料的过程充满神秘与玄乎,一招一式也许真是人老几辈子工艺的嫡传——桑眉一点都不避着她。 那碗青瓷大碗里的染料水在阳光下闪烁迷离,刺激着阳子的眼睛。想着桑眉一会儿就要染出黄丝线了,想着那黄丝线就要绣出白玫瑰的花蕊了,想着这一件紫衣裳不知要比她那件要漂亮几百倍呢,想着桑眉就要穿上它了——想着这些阳子心里就又气,又急,又妒,又恨,走过去一下子就掀翻了桌几上的青瓷大碗。 桑眉是在走出厢房的那一瞬间看见了阳子的这个动作。 看那小女孩一脸的委屈,一脸的执拗,一脸的忧愤; 看那不可思议的破坏行为,真是乖张得骇人,疯狂得惊人。 而真正掀翻了青瓷大碗,却变成又惊,又怯,又慌,又怕。 甚至,她像一个真正的小孩子,脸上有深深的不安和自责。 桑眉真是难以理解。 难以理解这个做错了事又楚楚可怜,惹怒了别人又伤害了自己的,一个惊弓之鸟似的小小女孩——她好像呆在那里了。 那些鲜艳欲滴的黄颜色顺着桌子的木纹往下流淌,有些还溅到阳子的衣服上,鞋子上,迅速地蔓延,浸润,把阳子的紫衣裳染污了一大片。 阳子哭了。 桑眉真是又恼火又觉好笑。 桌子上的白丝线在那满桌流淌的黄颜色里浸润了片刻,潮了朝露晒了红日头,依旧染出了玫瑰花蕊的黄丝线。阳子身上斑驳的色污,被桑眉用同样颜色的丝线绣成一大片乱针图案,凹凹凸凸的花样既像金急雨的花穗,又像夸张变形的紫薇。 至于桑眉要做给阳子的那身美妙绝伦的紫衣裳,也在几天之内缝好了。 阳子一下子就有了两套带绣花图案的紫衣裳,一套盛开着白色的玫瑰,另一套浸染着黄丝线的故事,正如阳子的心,一片孤绝的晕染,一片纯情的流露。 黄丝线的故事彻底改变了阳子的心态。 每天早晨,当第一束阳光自西窗照射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晨雾和浓浓的花香,这对绿衣裳紫衣裳的姊妹花就揽镜梳妆,开始闺帏中的刺绣早课。 阳子在桑眉的耐心教导下,歪歪扭扭地绣出了第一张枕头花。 她的手不再颤抖,绣花针也不再扎到手指头,第一张石榴花从一片繁复的绿叶间脱颖而出,摇头摆尾的鲤鱼也终于跳出了龙门。阳子不仅掌握了最普通的刺绣工艺,更掌握了包括抽丝挖孔在内的许多种绝活,以及乱针锈法的特殊技巧。这时候的她对于桑眉,虽然没有了那种冷冽入心的忧怨,早先那些被击倒被掏空的感觉,却渐渐激化成一种争气好胜的力量,使她决意要冲破笼罩在桑眉身上的神圣的光圈。 阳子觉得桑眉是她成长历程中的一个看得见的目标和高度。 她一定要超过她,击败她! 阳子盯住了桑眉的一身绿衣裳。 第三章 绿衣裳紫衣裳 6魇 那个伞郎总是伴着一声吆喝,在西窗外的石板坡上出现。 “卖——伞——来——” 总是在太阳照过西窗,窗下的两个女子放下手中的绣绷,极目远眺的时候; 总是青布长衫,清瘦的身影,单肩挎着装满红纸伞的竹背笼。 若是下雨,他必然撑起一把红纸伞,雨滴打在伞面上的声响很好听,一直从巷子那一头传过来,走多远了,也听得见。 阳子早在桑眉到来的那天,就注意到了窗下的吆喝和伞郎的出现。 好像这一切都是因为桑眉的出现而出现的,好像桑眉的存在只是为了等待那个伞郎。无数次看见桑眉在霞光四射之中陷入无限深远的遐想,停下手里的针线,似是等待;而等待分明是有结果的,那个伞郎总是在她的等待里出现。那样的时候,总会有一抹羞涩的红晕跃上桑眉的脸颊,仿佛阳光下红纸伞的辉映;那双眼睛流光溢彩,充满绮丽,又有些旖旎,是幸福的守望和寻望。 这个细雨霏微的下午,桑眉不在家。 好像是冥冥之中的谁的安排,又像是天赐良机,好让阳子偷偷地扮一次桑眉,等待西窗外的吆喝,等待那个青布长衫的身影。 可是,那个伞郎没有出现。 桑眉是为了一件突如其来的急事告假外出的,当时风大雨急,她穿了一件素色的夹袄衣裙就匆匆上了门外的人力车,她那件漂亮的绿衣裳就挂在衣橱里。 说不出是什么原因,阳子对那套绿衣裳发生了兴趣。 想着桑眉总是珍爱无比地穿着它,想着桑眉一身绿衣站在西窗前惹得红艳艳的光芒惊鸿一瞥,来了红纸伞和伞郎,阳子的心里就有莫名的激动和好奇。对于那个神秘的伞郎,阳子甚至有些耿耿于怀。每日见他匆匆地从小巷里走过,惹得桑眉都要慌乱了神情弄错了表情,就有心去照照他的正脸,看看他是怎样一个人儿,会让处变不惊的桑眉也失了常态。想像中的伞郎一定是个帅气俊朗的男子,有着温文尔雅的心性;他的那一双手一定是灵巧无比的,当他做伞的时候,那十指的飞舞一定是和着音乐的律动;还有他的那身青布长衫,一定有着线装书的古意和中国文化的风韵。 阳子觉得自己是真的深陷进这个纠结不清的伞郎的故事中去了。 尽管她对他的感知还只是一片模糊,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她已经过分地关注他。这样的关注也许与桑眉有关,也许与桑眉无关。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阳子梳理着千头万绪,终于明白,她这样关注伞郎其实就是为了从桑眉手里夺走他。那个击败过她掏空过她的桑眉,那个令她倾心也令她嫉恨的桑眉! 虽然桑眉毫不设防,对她有潜心施教知遇之恩;虽然她也曾接受桑眉的挚情呵护,桑眉对她隐忍宽容;她也接受了她送的那件绚丽无比的紫衣裳。 但是她依然要从她的手里夺走伞郎! 阳子就是在这种心理作祟下,打开衣柜取出桑眉的绿衣裳,穿在自己身上。 恍惚中,雨丝飞落,已是飘飘的风舞之中。 阳子看见一座色彩斑斓的作坊,有人在大红的染锅中投放绉纱的细绢;无数的竹子柔柔韧韧地浸泡在一颗大柳树下的碧潭之中,成群结对的鱼儿在水中游荡;还有一片鹅卵石的滩头,晾晒着铺铺张张潮潮湿湿染红的细绢——它是直接从染料锅里滴滴沓沓捞出来的,一头搭在高高的架子上,一头逶逶迤迤直拖到看不到尽头的天边。阳子是踮着脚尖涉过这一片红色汪洋的。阳子的双脚湿透了,刺鼻的血腥疑是错觉,细辩才知是黏黏稠稠的染料水,铺天盖地。后来就有妇人和幼童的笑声,流流沥沥地滑落下来,有声音说:“来,教你做伞。”然后就有一扇朝南的雕花门洞开,阳光透射的地方莺莺燕燕,无数的细竹被修整弯折,筋丝绵柔,自成伞状;无数的手在翻转,把剪成扇形的红绢纱平贴并黏沾在伞骨上;然后就有好多好多的红纸伞在飞旋,罗列成阵。又有一个声音在说:“题上那句《蝶恋花》的断句吧!”就看见一只苍老的手伸过来,拿了狼毫的小楷笔,题写绿色的字: 四季风雨四季秋, 望断红尘, 谁染霜天晓? 一颗心就突如其来地抽痛了,似是熟悉,似是震惊。 猛醒得,那断句就是自己在龙王塘赛诗会上所做。 阳子禁不住在心里喊叫:“那是我的《蝶恋花》呀!我的!我的!!我的!!!” 阳子从痴幻的梦中醒来时,才发觉眼前站着桑眉,桑眉的身边站着一个男子,外面下着雨,他们的身上全是水气雾气,他们各打着一把红纸伞。 说不出的窘迫,尴尬,恐慌,羞惭,阳子低下头去。 桑眉早看见阳子穿着自己的绿衣裳:“哦,喜欢穿就穿吧,好妹妹,只是别做了什么怪梦,又是《蝶恋花》又是‘我的我的我的’” 阳子脸红了:“怎么,你都听见了?” 桑眉笑了:“你受了惊似的又喊又叫,我在楼下就听见了,紧上楼梯慢上楼梯都赶不上趟,还以为妹妹跟谁抢啥稀罕宝贝呢?” 阳子又羞又愧:“我刚才做了个怪梦,梦见了一户作伞的人家,梦见我写的《蝶恋花》被写到伞面上……” 阳子向桑眉讲述她的怪梦,那梦中铺天盖地的绿竹红绢,那样满天飞旋的红纸伞,红色的染料水倾斜直下,血流成河,还有那只在伞面上题诗的苍老的手…… 桑眉听着,听着,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她从身旁的男子手中拿过一把红纸伞:“好妹妹,你看看,梦见的可是这样的一把伞?” 这回轮到阳子惊愕了:红伞绿字,《蝶恋花》的断句,是梦非梦? 桑眉说:“好妹妹,你是梦见我们家的伞店了。可……可是……那是在……那么远的……商州呀,你怎么会梦得那么……远?” 桑眉拉过她身旁的男子:“好妹妹,别怪我骗了你,这个每天走过我们窗户底下的伞郎就是我的男人,我们在商州开着一家伞店。我们的伞店被土匪的一把火给烧了,我们是坐了去湖北的商船出来卖伞才逃过一死。我呆在你们家也只是想多挣点回去的盘缠。现在大连解放了,我们商州的土匪恐怕也被赶跑了,我们逃出来时带的伞也卖光了,我们也该回去过自己的光景了。” 阳子不说话。她没有去过商州,没有见过伞店,没有听桑眉讲过任何她自己的身世,她和伞郎的故事……但是她梦见了那一切!那梦境中的一切让她恍惚,让她心乱,让她害怕失去,让她强烈地想要得到,她一定要得到! 她终于看清了那个伞郎的脸。 天旋地转! 天旋地转!! 眉清目秀,神清气朗,那张绝世英俊的脸呀! 双目交会的刹那,阳子惊呆了! 她见过他,她认识他! 他也认出……她……了……么? 他分明就是她从小就在紫薇树下痴痴念想过的那个人呀! 就是那个她在日记中说“我想写信,写给一个不知名的人”的人; 就是那个与她在雪地上共同踏出两行脚印的人; 就是那个无数次伴她走过落花小径,听她轻声低吟:“四季风雨四季秋”的人…… 她等了他生生世世。 她在年年岁岁日日月月的等待中,寂寂寞寞孤孤单单地长大。 终于等到这一天,等到他打着红纸伞在她的真实生活中出现了; 终于等到她……认出他了,他却给了她无以言对的背影和永远无望的绝望。 他竟然……竟然……竟然……是……桑眉的……男人?! 一颗心就这样被魇住了。 汪洋,惊涛,骇浪。 不见了幼年时的小纸船,不见了缘定三生的归帆梦,不见了那个穿紫衣裳的小女孩。 可是他分明已经把自己的影子种到小女孩的心里了。 那眉目之间刻骨铭心的熟稔,那擎在他手上飞旋在她梦里的红纸伞,那写在伞面上的《蝶恋花》的句子……难道,只是因为她穿着桑眉的绿衣裳才引发出的一场幻梦?! 桑眉走了。 桑眉的男人走了。 回了商州。 留下可怜巴巴的阳子。 留下绿衣裳紫衣裳的惆怅。 留下一把红纸伞。 梦伞。 梦散。 母亲说:“阳子,我们回日本去吧!现在还有最后一艘船可以载我们东渡扶桑。” 阳子摇头:“妈妈,你们走吧。我要留在中国,我要找到商州去,我要夺回我爱的人!” 第四章 意难忘 总有欲哭无泪的时候 梦初醒 风把最后的相思葬送了 歌从寂寞的心海里飘过 不忍离去 不忍离去 留下 花瓣雨 而绝望 是后来才有的事 是那日的午后你来过又走过了 是激情伴随着梦呓 绝尘而去的时候 苍穹无语 这世界呵 怎能没有你 第五章 被花恼 1盲眼 钟家正式搬进这幢日本小楼,是1947年的那个春天。 绵绵长长的一场雨,带来了大连解放后的第一个槐香时节,也带来了这幢小楼的主人——十六岁的日本孤女阳子的难劫。 解放军住进小城。 小楼里住进一位将军。 将军的儿子钟望尘就是在他们搬家的这一天出生的。 钟望尘没能看到钟家浩浩荡荡三辆军车,绕过曲曲弯弯的窄小胡同,停泊在小楼外的情景;没能看到楼院里的那棵紫薇树一世殉情地盛放着欢颜无比的灿烂;没能看到从军车里卸下的红木家俱,在一群穿着军装的人们的哼哧声中,被抬出抬进,塞满一个将军的新家。原先的旧家俬,那些日本的榻榻米什么的都被扔在一边,那个身穿紫衣裳的少女,满眼的迷惘,满腔的困惑,站在花树下,淋着雨。 阳子是在走下阁楼的瞬间突然想起她的红纸伞的。 她的心好像是被那道厚实的大门猛烈地撞击了一下,挤压了一下,继而就撕肝裂肺地痛了起来,转身上了楼梯。她的小兽似的喊叫声震惊了一片忙乱中的人们,她的一身紫衣裳雨湿淋淋地走进阁楼,走进木楼梯和玄关后的推拉门,无限凄迷地奔跑起来。当她惊恐未定再次从阁楼里跑出来的时候,人们看到,她的手上多了一把红纸伞。 那是桑眉和伞郎临走时留给她的作念。 钟家太太娇蕊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院门的。 她穿着金丝绒的双开岔的旗袍,秀发高绾,一副娇柔多姿的贵妇人的模样,风姿娉婷地下了豪华轿车。 娇蕊就是在迈进大门的一刹那,突然感受到两道寒光,冷冽无比地穿透了她的身体。胸口一凉,她像被一团冰雪重重地击中了,小腿一软,几乎要跌到下去。冷彻心骨的感觉使她的心陡然间变得清明起来,她一眼就看见了院子里的紫薇和紫薇树下的阳子,看见了她手上的红纸伞。那个女孩子的眼神冰冷似箭,令她恍然醒悟到寒光透射的渊源。再回过头去看那树怒放的紫薇花和撑开在女孩手上的红纸伞,只觉得满眼都是灼灼火焰在燃烧,细细密密的光纤,密密离离的光斑,一双眼睛就眯得睁不开了。 娇蕊忍着刺目的酸痛和火烧火燎的苦楚,走过了从巷口到院落之间的青石板路,虽有两个随从替她打伞遮风挡雨,但她还是从那一前一后的间隙中感受到了女孩手中红纸伞的光芒——它就像女孩子高举起的一把利箭,不可设防地,突如其来地,刺痛了她的一双眼睛。那种血涌的爆胀的迸裂的痛觉,使她跌跌撞撞瘫软在门前的石阶上,再也站不起来。娇蕊那双美丽的杏核眼,从此罩上了黑色的云翳。 关于钟家,钟家太太,钟望尘的母亲娇蕊在1947年的那个下雨天,在搬进日本小楼的那个早上,被紫薇树,紫薇树的花,紫薇花下的一把红纸伞刺瞎了眼睛的事,钟望尘父亲的随从,以及随从之外的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他们虽然无法深入到那个美丽的贵妇刹那间的复杂心境中去,无法猜度其顷刻间所经受的痛楚,无法理解她一波三折的心路历程;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娇蕊千娇百媚的脸上呈现出的无力和悴心,看着她盛装华服下的高贵典雅在一瞬间坍塌崩溃。 谁也无从想像,在这样一个细雨霏微的早晨,一片紫薇、一把红纸伞、一个身穿紫衣裳的日本少女,会令这个风姿绰约的钟太太从此变做瞎子? 这究竟是她内心世界的自闭呢?还是一种逃避? 逃避曾经的孽与债? 逃避不可知的罪与罚? 逃避宿命里的情与殇? 或者,她只是及时关闭对这个世界的观望,再也不想对痛苦亲历亲为。 原来,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有轮回的呀! 曾几何时?何时何地? 娇蕊闭上了眼睛。 娇蕊看不到在她倒下去的那一瞬间,有多少惊悸的眼神惊异的呼喊? 娇蕊看不到这座小楼的昨天和即将展示给她的今天和明天? 娇蕊看不到她所面临的生活有着怎样眩目的斑斓和悬念? 娇蕊看不到那个幽灵般的日本少女,解下了她的紫色发带之后,又把它系在谁的心上?她的红纸伞罩住了谁的心魂? 娇蕊看不到她的夫君,她的不可一世的将军,是怎样怔怔地,怔怔地,再也找不到他的心魂? 娇蕊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的心正在被黑暗侵蚀,她像真正的瞎子一样挖抓着,摸索着,探寻着。 原来,这个世界除了轮回还有报应——那些宿命里的报应呀!那些无尽的黑暗,那些痛,那些绝望啊! 曾几何时?何时何地? 而小腹的疼痛就是在这个时候加剧的。 千把万把尖刀在她身体里刺戳,翻搅,刺戳得肝肠俱断,翻搅得五内俱焚; 早产的痛楚如同泛滥的潮水,席卷着她的绝望和滚滚而流的眼泪,还有血。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娇蕊不足月而分娩。 钟望尘。 这就是钟望尘。 这就是钟望尘的诞生。 他落草在他母亲的黑暗里了。 他落草在紫薇树下灼灼的花影里了。 他落草在在劫难逃的红纸伞的光辉里了。 他在他母亲的腹腔里横生竖长着久久不愿出来。 他俏皮的蜷伏和固执的流连窒息了母亲也窒息了他自己。 他的不情愿就像母亲的血流一样无休无止。 他的固执有多久,他母亲的血就流了多久。 最后,他在母亲耗完最后一滴生命的能量之前,变乖了,变得孝顺,变得善解人意——他终于停止了生命之初母腹内的玩劣,滑出那个温暖湿润的生命之门——他听见母亲酣畅淋漓的笑声,他从这种惨笑中阅读了入世的生动,这是羊水胎盘里怎么也看不到的生动呢!后来,母亲的呼吸微弱下去,他以为母亲死了;再后来,他接受了初乳,吸吮了乳香甘甜,才又听到母亲的呼吸。他听到好多人在喊太太醒了太太醒了太太醒了,他感到有人在轻轻拍打他的屁股边拍边骂臭小子臭小子都是你害了你母亲你差点要了我们太太的命呢,他还听见母亲说你们不要怪宝宝了乖宝宝没有错的没有宝宝我还怎么活呀。再后来,他被随从中那个叫刘嫂的抱到一边的被窝里去,他听见了刘嫂的唧唧咕咕自言自语,又听见其他人的唧唧咕咕自言自语,他知道了紫薇知道了红纸伞知道了他的将军父亲,父亲的眼目里只剩下一只紫蝴蝶在飞。 钟望尘相信自己耳闻目睹的这一切不是虚妄,不是幻梦。 钟望尘亲历了母亲的苦难就再也不相信世上还有其它苦难。 也许正是他的心明眼亮报答了母亲的一片漆黑; 也许母亲生下他就是为了代替她的一双盲眼。 第五章 被花恼 2儿子 钟望尘五岁的时候,已经很难找到能证明他永不磨灭的出生印象的痕迹了。 除了母亲,除了母亲的盲眼,会让他觉得自己是真的从那样的故事里走过一遭,他不仅是故事的见证,更带给故事里的母亲以重创。 除了那个碎嘴的刘嫂终日叨唠着那些陈年烂谷子的旧事,怨了她的女主人的命苦,怨了她自个儿命苦,就再也抖落不出个新鲜话题来。 只是刘嫂的絮话也足以导引出钟望尘沉淀在记忆深处的某些细枝末节。 比如紫薇。 钟望尘自打懂事起,就开始在院落里寻找那棵长在他生命里的紫薇树了。 钟望尘寻找了旮旮旯旯,就是找不到紫薇的影子。 跑去问母亲,母亲无神的眼睛眨巴着,空空落落,终无反应。 这才知道,母亲不仅瞎了眼,而且丧失了关于紫薇的记忆。 跑去问父亲,父亲只是久久地沉默,注视着院落里的某个地方,黯然神伤。 钟望尘从父亲眼里那种无限深远的郁悒表情里看到了紫薇的影子,它从父亲苍茫的沉思中缓缓生发,散落在院子里原本属于它的那块地方;它盛放一树的灿烂,一树的伤心,盛放不尽的凄清,摇曳不尽的絮语。 父亲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又实在是把一切都说尽了。 只是,一个五岁的幼童,凭籍着记忆中的模糊碎片,又如何洞悉缠绵在父亲心头的隐情和秘密?那惶惶惚惚中的旧情景旧事物,又如何不是少不经事中噬心的一个错误与惊悸?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钟望尘真真切切地看到的,那就是父亲在院子里重新种上了一棵树。 父亲告诉他,这是一棵相思树。父亲教他念那首著名的诗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原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还又教他读胡适先生的情诗:“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几度相思量,宁愿相思苦。” 也是在那一天,钟望尘又听到了刘嫂的唧唧咕咕。 钟望尘知道了,父亲栽种相思树的地方,就是当年生长着紫薇的地方。 那棵紫薇就是在钟家搬来这个小院的时候,在他母亲生他的那一天死去的。 它曾经有过繁盛的灿烂的花儿。 他的母亲看见了这花儿就看见了红纸伞。 就瞎成盲眼。 刘嫂说:“这紫薇分明就是祸根灾难,它怎么就刺瞎了太太的眼?它怎么就勾住了男人的魂?怎么就说死就死?说死就死了?!” 刘嫂还说:“这紫薇怎么也让太太魂儿升天?让好端端的人一天到晚只会喊报应报应,这到底是谁的报应?太太没黑没明地念叨雨蔷雨蔷,雨蔷是谁?谁是雨蔷?” 在刘嫂的描述中,钟望尘还看见劈头盖脸的一场大雨,看见院落里一片汪洋一片血色。刘嫂说:“太太可怜啊,瞎了眼,又动了胎气,早产了喽,那血哟——啧啧啧,血哟,流的哟,那叫多哟,一盆一盆地倒哟,倒在院子里,满院子的血水哟,全聚到紫薇树根上去了,眼看着叶绿花红活生生的一棵树,蔫了,死了,花落一地,泡在雨里,泡在雨里哟……” 刘嫂的这番话,在钟望尘的心里折腾了好多年,直到他后来长大了有了爱情,才忽然明白那年那月的那个雨天,是什么惊扰了紫薇的芳魂?又是什么惊扰了红纸伞下失魂落魄的心? 雨蔷的名字他也一直熟记于心,也是等到长大了经历了好多事,他才知道雨蔷是谁? 不过,关于父亲,关于那些荡涤在父亲心事里的,那个将军的故事,相思树的故事,钟望尘无从知道。在他五岁的眼睛里,父亲是一个高高大大模模糊糊的影子,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坐着那辆豪华轿车出去又回来,好多穿军装的人向他敬礼,喊他将军。钟望尘从来不知道将军的含义。他的眼里是没有什么将军的,有的只是一个神思恍惚的,除了教儿子念几首诗词,既不与妻子亲热,又不与儿子亲热的……怪人。 钟望尘对于父亲最强烈的印象还是他的相思树。 父亲在这件事上所表现出来的执著和浪漫,让他解读了一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心灵的孤独和天性的真纯。这使他在感情上其实很乐意与父亲亲近。他相信父亲对那个不可知道的世界的钟爱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他耐心地体会着父亲在每一个匆匆离去又匆匆归来的过程中带给他的丰厚的联想,它使他常常会忘记了母亲床榻上难捱的煎熬和暗无天日的黑,尽管他跟母亲很亲很亲。但是父亲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呀!父亲笔挺的军装和星星辉映的肩章,寄托着他急切膨胀的雄心;父亲的宽肩阔背,承载着他的渴望;父亲像鸵鸟一样健美的长腿,英姿勃发的,在他心目中站成钢铁巨人;父亲威严审视的表情,包含着无数坚毅和自负,让他的下属肃然起敬,让寻常人倾心拜谒。父亲高大的身躯进出院落,乘着他的黑色轿车来了又去,总是让儿子担心那样一个狭小的车座,怎么能容纳得下他的伟岸?当他集中精力去侍弄他的相思树,为它浇水施肥时,他的粗大的双手就充满了舞蹈的韵律,像是赋予了非常的灵性与钟情;太阳底下他不停地走来走去,焦躁而又易感,给小树一遍遍地浇水,表情里的那种诚挚的悲伤由不得人不生怜。大冬天里,那些相思树总会面临着冻死的危险,父亲像无辜的孩子一样,坐立不安,紧急关头却总能想出绝招,每每都能死里逃生,有惊无险。 钟望尘就是在五岁那年的冬天发现了父亲藏在阁楼上的秘密。 那时候父亲已经用棉絮和稻草为他的相思树穿上御寒的外衣,而不知什么原因,那阵子他不用每天乘着大轿车出门。冬天的太阳暖洋洋地照着,院子里没有一丝的风,钟望尘依偎在父亲怀里央告他:“爸爸,讲一个故事好不好?”父亲问:“想听什么故事?打仗的?童话?还是孙猴子?”钟望尘说:“我想听红纸伞,还有紫薇。” “哪有什么红纸伞和紫薇呀!”父亲搪塞他,一边还故作镇静用手指刮了刮儿子的鼻梁:“宝宝是不是发烧了,讲胡话了?” 钟望尘拨开父亲的手:“爸爸骗人!” 钟望尘注意到父亲的一双眼睛,有亮晶晶的火花一闪,忽地又暗淡了,沉寂了,迷离恍惚,游移不安。 钟望尘第一次发现父亲也有那种小孩子般的懦弱和羞怯,它是那样直白地,不加掩饰地,泄露了父亲复杂而脆弱的感情世界,那些不为人知的心事和秘密。 更重要的是,钟望尘在这一瞬间捕捉到了父亲视线里的东西。 父亲在看什么? 在看阁楼。 在看阁楼上的窗户。 那扇窗户紧紧关闭着,自他懂事起就一直关闭着,像母亲的那双盲眼,茫然无措地面对着风和日丽雷电雨雪,茫然无措地顺应着世事变迁四季交换。而心灵的激荡分明是有的,震颤与悸动分明是有的,惊魂摄魄的神伤分明是有的。父亲的相思树,父亲竭力回避的红纸伞和紫薇的话题,都是因为它——它不仅只是一扇窗户,它更是一个小院的故事,一座小楼的故事,一个盲眼的故事,父亲的故事,将军的故事…… 第五章 被花恼 3将军 将军知道,自从看见那个紫薇树下的女孩之后,他就不再只是一个将军。 浴血疆场,身经百战,枪林弹雨,生死无度,他在无数个大战场大战役中冲锋陷阵,勇往直前,从没有打过败仗,却在这样的小世界小院落小女孩儿面前做了俘虏。 这幢日本小楼是作为胜利果实奖赏给将军的。 将军在得到奖赏的同时又得到了惩罚。 这种惩罚整整延续了六年。 谁能在素昧平生的等待里始终等待? 谁能在一见倾心的灵魂歌唱中始终歌唱? 谁能历尽沧海终为水,一次偶遇就刻骨铭心难舍难分? 这是将军。 将军的爱是在紫薇树下的一瞥间勃发的。 将军的心在这惊鸿一瞥间再也不得平息。 好像所有的倾情都停滞在1947年的那一场雨中。 那个苍白忧郁的女孩儿幽灵般地从她的小阁楼里走出,幽灵般走进院子,幽灵般伫立在紫薇树下,毫不在意院子里有多少双眼睛正凝在她的身上,她的脸上;她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如同受了惊的小兽,返身冲回阁楼拿出一把红纸伞;她打着她的红纸伞,雨湿淋淋地在紫薇树下站了很久,把她的紫色缎带从辫梢上解下来,小心翼翼地系在紫薇树上,然后,又像幽灵般地走出院子,一下子就不见了。 铺天盖地一场雨! 好像戎马生涯南征北战就只为了等逢这命运里的雨。 恍惚之中将军痴得再也找不到心魂。 恍惚之中身边已经多了一个盲眼的妻。 恍惚之中将军做了父亲。 恍惚之中院子里死了那棵紫薇。 那个小女孩儿哪里去了? 就那样幽灵般地消失了吗? 其实将军看见她就不想占用她的阁楼了。 他要把阁楼留给她。 可是她哪里去了? 那一夜,将军悄悄地上了木楼梯,悄悄地打开了阁楼的门。 将军在女孩儿的香闺中体会着人去楼空的凄凉滋味。 将军知道他和他们一家就这么卤莽无礼地惊扰了女孩儿的生活。 在这之前,女孩儿分明还在做梦呢! 绣了一半的绣品还在绣架上,一根绿丝线穿在精巧的绣花针上; 案几上放着两本打开的书,一本摊开在《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另一本摊开在《西厢记》第三本《张君瑞害相思杂剧》,让人弄不明白,女孩儿的梦究竟是在哪一本书的情节里游离徘徊? 还有些女孩儿涂脂抹粉用的胭脂香膏,零落地散放在菱花镜前。 将军对眼目所及的一切由不得魂牵心动,不知道这蹊蹊跷跷的诸多因果,是不是命运的奇巧安排? 将军自觉是浓词艳赋的戏文里多愁多病的张生,从此陷进女孩儿倾国倾城的相思局里去了。 将军在女孩儿的空屋里留恋忘返。 他好像再也回不到妻子泪浸血染的产床边上去,也看不见提早出世的儿子惊天动地的哭声带给人们的兴奋和惊愕。 透过阁楼上雨雾浸淋的窗口,将军似乎看到那个小女孩儿拎着湿漉漉的裙子在小巷子里奔跑,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把她纤细瘦弱的身影印在雨幕上,使他分不清真实与迷幻的距离。风忽地吹开了窗户,雨丝斜斜地往屋里飞,冷冽刺骨,他要伸手去关上窗户,却听见耳边有人悄声说话:“别……别关……” 将军环顾四周,并无人影,怀疑自己思绪纷乱产生了幻觉,于是信步走到桌前,刚要坐下,就听见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别……别坐……” 那声音胆怯而又痛楚万分,如同一个弱质女子的微微呻吟。 将军又一次分不清真实与虚幻,不由得毛骨悚然,立不敢立,坐不敢坐,低下头,却看见脚凳上放着一双紫色的绣花鞋,想来是女孩儿匆忙间丢在那儿的。轻轻掂起,上面似乎还有着女孩儿的热乎气,式样精致,那一圈乱针绣成的紫薇花清雅脱俗,又想着这是女孩儿临走前穿过的,就觉得真是拿捏住了有血有肉的她的香脚玉骨。 渐渐地,渐渐地,将军的手里如拎千斤,直坠的两只胳膊灌铅般难受,随即,另一只手也火辣辣地发麻,那一丝幽秘的声音如烟似雾,从耳畔一溜儿淌过:“放下它,放下它,放下它……” 将军蓦然回首,阁楼上依然空空荡荡,只有他的影子印在地板上。 将军把手上的绣鞋放回原处,惶然后退了几步,依然不知所措。 窗外的风卷起瓢泼的大雨,一股儿一股儿吹进屋里,丝丝缕缕扑打在将军的脸上,像是有谁在试探着与他接近;而声音无踪无影抓不住摸不着,空落落来回飘荡,更像是冰凉沁人的谁的手,不轻不急地推他出去:“出去吧……出去吧……关上窗户…….出去吧……” 将军知道自己也许是中了魔法了,或者是被噩梦魇住了。 别无选择,只有听从那声音的指引。 将军在极度的惶惑中关上窗户,退出阁楼,悄悄将门掩上。 只听见一串咯咯咯的笑声,划破夜空,穿透雨幕,若断若续:“好喽……好喽……可以回商州喽……可以找伞郎喽……回商州喽……见伞郎喽……” 将军怔怔地望着天空,只见一片红云物事,攸地从眼前漾过去,远了。 依稀像是那个紫衣女孩儿打着红纸伞,乘风远去。 水一般清澈。 雾一般迷离。 风一般飘忽。 轻盈的笑声渐远渐轻,终止于无。 一瞬间,雨住了,天亮了,风定了。 这是不是将军的一个梦呢? 自此以后将军再也不敢踏上阁楼一步。 直到六年后的一个早晨,将军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他看见院子里他种的那棵相思树结满了红红的相思豆。一个穿紫衣裳的女人站在满树的相思里朝她浅浅地笑,她打着那把他见过的红纸伞,手里抱着一个婴儿。 “请你替我打开阁楼的门,好吗?”她的声音,分明就是那一夜他在阁楼上听过的,轻柔细切,软玉香醇:“我要看看我的房间,好吗?” “我去过商州了,我找到伞郎了。”她依然细语浅笑:“我有了伞郎的孩子,你看看,你看看,她长得多像伞郎呀!你看看,你看看,她多漂亮,多美……” 这一天,将军打开了那扇门。 这一天,将军的儿子六岁, 这一天,将军的盲妻重见光明。 这一天,将军比任何时候都迷茫。 他有点想不起来这神思恍惚的六年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所有的一切。 是梦? 非梦? 第六章 相思树 你有没有见过相思树 这样的一棵相思树 从寒夜的心坎里长出 在芳香的梦境中倒下 你肯定没有见过相思树 那样的一棵相思树 在滚烫的眼眸中倒下了 从冰湿的啜泣中站起来 你再也见不到相思树了 无论什么样的相思树 那条苦苦的根已掘地而起 那颗红红的豆已咽进肚里 只是只是那眼泪 数次浇灌过相思的眼泪 只是只是那心 曾经孕育过红豆的那颗心 依然滴血 还在憔悴 第七章 倦寻芳 1眼儿媚 这是一双有着黑鱼和红鱼的游动,有着墨晶一样的瞳仁,有着天鹅绒一般的长睫毛的眼睛。他常常隔了长长久久的寂寞和无言的幽怨,有意无意地向阁楼上张望,像极了他的父亲。 他是那个深情似海的将军的儿子。 阳子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还藏在他母亲娇蕊凸起的肚皮里,急不可待地想要出来。在他出生的时候,阳子离开了这座小楼,后来她去了商州,如今她回来了,他该有六岁了吧? 这一刻的他,正踮起脚跟,一步一步用脚尖走上阳子的楼梯,瞪大眼睛望着她:“你就是新来的姑姑吗?” “姑姑?!”阳子愣了一下,笑了:“你是谁呀?” “我——叫——钟——望——尘——”男孩说,一字一板的声音,咬字非常清晰,阳子听来却有一触即发的隐痛,她甚至弄不清楚这样的隐痛从何而来,因何而起,好像只是这个名字里所蕴涵的莫名忧伤,还有绝望。钟望尘——望尘,望尘?!这样的名字她一定听说过,见到过——在哪里?在哪里? 忽然想起幼年时就反复咀嚼在心里的那首《蝶恋花》的断句:“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望断红尘,望断红尘,不就是望尘吗?这首出现在商州伞店每一把红纸伞上的句子,阳子自觉是隐了无限的玄机和莫名的心事的,却不知道还隐藏了这个小男孩的名字,这简直就是她给他起的嘛!阳子用手刮着小男孩的鼻子:“钟望尘,这是我为自己的儿子起的名字吗,怎么让你给偷了去?好没羞呀你!” 钟望尘也笑了:“可你并没有儿子呀?你只有这么一个爱哭的小妞妞!”他说着就俯下身去,趴在窗边的摇篮上,挤眉弄眼地对着熟睡的小妞妞耍鬼脸。小妞妞快三个月了,终日哭个不停,这会儿,她好像变乖了,不哭也不闹。阳子想起几天前娇蕊主动招呼她时说的一句话:“刚生下来的小人儿都是哭长,哭长,一边哭,一边长,过足百日就不哭了,只知道长了。”现在,她的孩子也快百日了,可能也该变乖了。 小男孩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摇篮里的妞妞看,半晌才说:“她真漂亮。” 阳子忍俊不禁:“臭小子,小人精呀你?才多大一点点就知道夸女孩子啦?” 被称做“臭小子”的咬了咬嘴唇:“你舍得让她给我做花媳妇么?” “舍得!”阳子笑着用手去戳那“小女婿”的额头:“你就乖乖地等她长大,让你娘准备了好聘礼,抬着八抬大轿挑吉日来接你的新娘子吧!” 六岁的孩子是听不懂大人的玩笑话的,他马上乐得欢蹦乱跳,张牙舞爪,大喊大叫:“要接新娘子喽!要当小女婿喽!要娶花媳妇喽!” 他的声音太大了,一直嚷嚷,引得楼下的下人和婆子都伸直了脖子朝楼上看。 接着,就听到下人传话来,说让少爷下楼用饭。 钟望尘走了,噘着嘴,落落寞寞的表情,极不情愿的样子。快要走下楼梯了,又折转回身,用那双漂亮的黑眼睛,认真地审视着阳子:“你不会骗我吧?” 阳子快人快语:“不会!” “但是娘会反对的。”他说:“娘说你是狐狸精,专门勾引男人的,说小妞妞是妖怪,是偷来的小野种。” 阳子笑了笑,没有说话,也不甚生气。女人的碎言碎语是永远也说不完的,阳子并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心目中会是什么。狐狸精,妖怪,无论多么难听的话她都必须学会面对。 阳子转过头,下意识地望着阁楼的壁和屋顶。阳光静静地照着,空气中有许多微尘在浮游,楼梯口的天窗上,五彩镶花的玻璃还是多年以前的模样;那种浮光掠影的投射还是多年以前的眩目和灿烂;西窗上光影交叠的幻影也一如从前,只是心境早已不是年少时的孤僻乖张。六年了,六年的时光是一部内容繁复的大书,记载了太多的感受和故事。阳子的心里装满了别人的,也装满了自己的。现在,当她静静地看着钟望尘那双充满忧虑与担忧的大眼睛,面对一个孩子的声声追问,她依然能不温不火,能充满自信地回应他心里的千惑万惑,惶然不安。 “你真的是狐狸精吗?”钟望尘执着地问:“还有妞妞,小妞妞。”他用眼睛一遍遍地扫射着摇篮和摇篮里粉红色的肉团团:“她是小妖怪吗?你告诉我?好不好?好不好?” 阳子静静地笑了,望着他:“你说呢?” 钟望尘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忽然羞怯地一笑:“这样的狐狸精,我喜欢。” “还有她。”钟望尘停顿了一下:“我喜欢小妞妞,小妖怪!小妖怪!” 楼下,刘嫂又在呼喊,直着嗓子:“少爷,少爷!” 钟望尘并不着急:“娘今天去医院很晚才回来呢,我不怕她,烂嘴烂舌头的刘嫂。” 说完,干脆又走了回来,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姑姑,你见过红纸伞吗?” 阳子一愣。 脑子里嗡地一声,像是被谁戳穿了心里的马蜂窝,尖利的蜂刺一根一根扎在心窝子里,流不出血来,但是肿胀得难受,好疼啊! “你知道院子里的那棵紫薇树吗?”钟望尘还在问:“刘嫂她们总说,是一把红纸伞和紫薇花刺瞎了娘的一双眼睛,她们还说这些跟你有关,是这样吗?讲给我听听,姑姑,我要听嘛,姑姑姑姑姑姑……” 阳子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心里恍惚得半晌也回不过神来。她想起了商州的伞店里,那些关于万年青关于满庭芳关于玉蝴蝶关于蝶恋花的传说。当初,当伞郎和桑眉对她讲述这一切的时候,她是半信半疑的,并且最不相信雨蔷瞎眼复明又瞎眼的事实,总以为那只是心里作祟,是心眼的自封自闭,或者是夜盲症或者别的眼疾?岂料这些,竟然在娇蕊的身上重演再现,而且与阳子自己有关?究竟,这是怎样的灾难与劫数?究竟在娇蕊和雨蔷和阳子自己之间,有着怎样的因果与宿怨?为什么人会那么脆弱?脆弱到不堪一草一木一物一事的侵袭? 阳子的眼前又闪现出六年前的情景,那个举止高贵气质雍容的娇蕊,那身金丝绒的旗袍,那高绾成富贵髻的发式,虽然即将临盆,挺着硕大无比的一个肚子,但那逼人的气度,走出豪华轿车犹如走出戏文里皇娘娘湘帘绣帐的车辇。后来,她又以皇娘娘的步态朝她走来,却突然一个踉跄,脚底下乱了方寸。再后来,她就被下人们搀扶着走过院子,眼泪流得像河。阳子无从想像那一刻的娇蕊,就那样变做盲眼——她是否也像可怜的雨蔷,心中充盈着无法感知的恐惧和难以隐忍的心殇。 阳子早在从商州归来时就知道这个娇蕊和伞店传说中的小桃红其实就是一个人,以前只听见伞郎和桑眉说过,娇蕊是随了一个将军出了商州的,却原来他们是到了大连,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阳子又想起她从商州回来,抱着女儿重回小楼的情景。 当她踏进熟悉的小院时,她惊诧于曾经盛放过紫薇花的那一隅故地,现在挂满了满树的相思豆。阳子在相思树下徘徊许久,魂游神移思绪万千找不到自己,却在惊慌失措的瞬间看见了魂不守舍的将军。她听到门庭里重帘笼罩之中,那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呼乱叫,听见好多人在忙乱,下人们惊喜交加:“太太醒过神了,太太醒过神了!太太睁眼了,太太能看见东西了!”一阵沉寂,像是经过了一场梦,门帘里传出悉悉梭梭的声响,一只瘦骨嶙峋的女人的手,颤颤巍巍地从帘子后面伸了出来,抖落出一袭雪白的纠结不清的东西在胳膊上,手臂上,细看竟是雪浸霜洗过的银丝缕缕——谁的头发?! 阳子是从那身颜色黯淡、破损不堪的双开岔的金丝绒旗袍上认出她是谁的。只是不明白,仅仅六年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老了容颜,白了头发,变成“白毛女”来? 阳子看见她的眼睛在耀目的天光下泪流不止,就像干涸的泉眼里突然冒出了汨汨而流的润泽生命的泉水,像冬天最后一场霜雪融化了,像久旱的夏日降下甘霖,像春天里暴涨的桃花水,像秋天里泥泞的路边一条潺缓而流的涧溪。透过泪帘,她一眼就认出来阳子是谁,惨笑了一声,她说话了:“你还认识我吗?我就是娇蕊。” 阳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接受了娇蕊这个名字和她独特的见面方式,却再也无从感知那句简短的问话之外潜在的内容和另一种层面上的思想。现在想起来,其实当时娇蕊最想说的首先是这样一句话:“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六年,你终于回来了!你给了我六年暗无天日的岁月,六年有黑没明的日子但你终于回来了……”谁知她只是凄切地一笑,只是柔弱无比地告诉阳子她就是娇蕊,好像只是告知阳子她的雪一样苍白的白发和美丽已逝的容颜。而阳子,在最初的惊讶过后,本能地,敏感地,竖起一身的防备,她说:“我是阳子,我回到我自己的家里了,这里原先长着紫薇的,这是我的家!” 那一天的阳子说完了那句话后,就径直走上了她的小楼。 她看见小楼上纤尘不染,一切如昨,窗户紧闭着,桌几上的书卷,绣架上的绣品,都是六年前的样子。好像她从来不曾有过那样一次遥远而漫长的离别,好像她只是神思恍惚地做了一个梦。而在商州所经历的那一切,那些与伞郎与花娘在一起的日子,突然间显得缥缈迢远,恍若隔世。 阳子后来知道了小院里的将军和他的相思树,知道这六年中,就是他始终如一地保护并经管着她的阁楼,让她在终于归来的时候重回失落的家。 所以,在阳子看来,她对那个钟家少爷的喜爱虽是情不自禁,却也缘于他的父亲。他们有着相同的一双眼睛,相同的笔挺的鼻子,相同的英俊与帅气。只是那个做父亲的,在英气逼人的同时又多了些中年人的稳健与成熟。而这个名叫钟望尘的儿子,阳子是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了,这个儿子和他的父亲一样,有一颗善解人意的心肠,仅凭这一点,她就喜欢他。 阳子无法回答钟望尘关于红纸伞与紫薇花的问题,但是她是那么清楚地知道,这个绝世聪明的孩子,他一定是从纷乱不清的童年记忆和天性里的感悟中知道了问题的非同寻常与惊心动魄。阳子多想告诉他,那些商州伞店里的传奇故事,告诉他除了眼前这座院子还有古家旧宅,都有着相同的红纸伞,相同的紫薇花,相同的万年青,相同的相思树,那里边,不仅有女人的眼泪,还有男人的悲剧……但是她知道,此刻她所面对的,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 而钟望尘,他分明是眼巴巴地等着,眼巴巴地看着,眼里含着那么急切的渴求与期待。阳子叹了一口气:“红纸伞和紫薇花的故事太长了,都是些大人们的故事,你还小,听不懂的,等你长大了,姑姑一定告诉你。”看见孩子一脸的失望神色,她又说:“不过,我这儿倒真有一把红纸伞,上面有你的名字,也有我们妞妞的名字呢!” 阳子说着,从壁橱里拿出一把红纸伞,撑开,让小望尘举在手里。 钟望尘睁大眼睛在伞面上寻找,六岁的他,已经能认全伞上的题字了:“‘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姑姑,哦姑姑,我找到了,望断红尘,望断红尘,是我的名字!是我的名字!!是我的名字!!!”但是他寻来寻去,却不知道哪几个字是属于小妞妞的:“姑姑,姑姑,我找不到小妞妞,告诉我,快告诉我呀!” 钟望尘着急得脸都红了,只知道用那双黑亮的眸子热切地盯着阳子:“快告诉我,姑姑,好姑姑……” “这么着急呀,羞不羞!”阳子笑着,摇了摇头:“女孩儿家的闺名,怎么能轻易告诉给别的男孩子呢?等你长大了,带了聘礼来娶她,你自然就知道她的名字了。” “姑姑!”钟望尘大喊大叫。 第七章 倦寻芳2锦绣衾 阳子终于怀上了伞郎的孩子。她的孩子,属于那一夜的石榴花红,像昔日的伞郎一样俊美。当阳子抱着她的孩子重回大连的时候,她知道,她的一生都不会有后悔。 阳子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为她的孩子缝制玫瑰披风。中间只给孩子喂了几次奶水,孩子一直很乖,阳子干活的手也快了许多。 在她快要缝完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妈妈,生我原本是错,女儿活在人世也只是一个错误的轮回。你又何必如此尽力去装扮一份伤心?” 阳子怔住了,愣愣地,痴痴地,弄不清是谁在说话,那声音来自何处?呆坐了半晌,只当是自己累极了,生了错觉,扰了梦魇,便又低头去补最后几针。那个声音却又一次清晰无比地出现了:“看,妈妈,多漂亮的玫瑰花,你为女儿绣了这么多,是成心让女儿变做玫瑰花瓣,变做玫瑰精灵吗?” 这一次阳子听清楚了,声音是从身边的摇篮里发出来的。 是她的女儿?! 伸手去抱,却触到一团冰凉,她的女儿已经死了。 第七章 倦寻芳 3生死错 死孩子是娇蕊负责打理的。 娇蕊说:“说起来,没成人形的小人儿都是前世的冤孽,专门讨债来的,为了让其早日托生,一般是不去掩埋的,顺便找个沟沟坎坎的地方一扔了事。可这小妞妞如此讨人喜欢,不单你这做娘的,就连我这非亲非故的都不忍心委屈了她,总得让她有个安身之地呀!我知道青云街的方向有一片墓地,风水非常好,趁夜深人寂,选个好穴位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去,也算我们没有白白疼她养她一场,我们也总算对得起这讨债的冤孽了。” 阳子这时已是有气无力,失魂落魄,无依无助,只得听任娇蕊安排。 娇蕊替孩子净了身,用白缎子包裹好,再又包上了阳子新做的玫瑰披风。 临出门时,才知道外面正下着雨,阳子赶紧又拿过那把红纸伞,撑开来交给娇蕊。 娇蕊在看到红纸伞的那一瞬间,眼底又泛起那种熟悉的酸痛。 娇蕊认得这把伞,它有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绣着绿色的国画,题写着《蝶恋花》的断句:“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 由小桃红变做陈姨太,又从陈姨太变做娇蕊,娇蕊目睹了关于红纸伞的一个又一个故事,一个又一个劫难。她以为自己可以避过,可以逃却,却还是在六年前与它狭路相逢——她是那样不堪于红纸伞与紫薇花的光芒四射,一下子就被刺瞎了。她想起初见阳子的情景,她那时只知道这把伞就是商州伞店卖出去的,却不知道那伞其实就是她的女儿桑眉和她的伞郎亲手制作的呀!世界如此之大,她却无从逃避商州这一劫。 在此之前,娇蕊刚刚打探到她女儿桑眉跳井身亡和女婿伞郎毁容失踪的消息,听说是为了一个千里奔波寻情逐爱到商州的女子——现在,当她再一次面对这把伞,再一次面对阳子,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她! 原来,这阳子就是毁了她女儿一生的那个女人了? 原来,这死去的婴儿就是女婿背叛了桑眉之后留下的孽种了? 原来,这个让将军五迷三道神魂颠倒的女子,也是她女儿的仇人了? 娇蕊打着那把红纸伞,抱着仇人的女儿的尸体,跌跌撞撞地出了家门。 娇蕊觉得自己一出门就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制着,驱使着。 娇蕊的内心一片清明,她想扔掉这个小野种,但是她的心中一出现这个念头,她的手臂反而抱得更紧。她的眼睛看得见雨夜中红纸伞刺目的光芒,她的眼泪伴着伞外的风声雨声跌落不停,只是她知道她再也不会瞎了。她的眼睛竟然看见了她的女儿桑眉。还是那件绿衣裳,没有打伞,也没有结上辫子,但是她的身上没有一丝雨湿,披散的头发也是干干爽爽。她正走在她的前面,还是那种腼腆的笑意涟涟的表情,走一步,退一步,调皮地溜着滑步,调皮地转动腰身,绿裙子风张着,一个转身就是一柄旋转的绿伞。裙子底下却是空的,没有腿,也没有脚,只有一双青莲紫的软缎绣鞋,在风摆杨柳似的裙子底下飘来摆去,撒着欢儿。 是她,是她!是她的女儿!是她的桑眉! 娇蕊心痛地喊着:“眉儿,我的眉儿,眉儿!眉儿!!眉儿!!!” 猛醒得,她的眉儿已经跳井死了,现在她所看见的,如果不是鬼,如果不是眉儿的冤魂,就是……幻觉?! 这样想着,已经到了那片墓园。 刚才的幻觉又出现了。 仍旧是眉儿,仍旧是走一步退一步滑着步子转着腰肢,大雨滂沱中却一身干爽,仍旧是绿伞一样旋转的裙摆,撒欢似的绣花鞋。 一颗做母亲的心就被紧揪着无限哀怜地疼起来:“噢,眉儿,我的好女儿,你怎么就死了呢?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呢?那么深的一口井,你怎么就敢跳下去?” 眉儿不理她。 眉儿只顾走在前面给母亲领路。 一共三百六十级台阶,眉儿每一级台阶都是蹦跳着下去,长头发披散着,绿裙子摆动着,一双绣鞋并在一起,一前一后,一步一跃,像极了小时候被她第一次领到商州戏园子里的情景,走过高高的青砖台阶和包厢前的木楼梯时,她就是这样,双脚并在一起往下跳,口里还不停地数着数。 娇蕊的眼泪夺眶而出:“哦,眉儿,你若是妈的乖女儿,你就该跟妈说几句话。你死前,也不给妈托个梦?你怎忍心让妈一个人,走在这么黑的雨夜,一手打着伞,一手抱着……” 娇蕊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眼前,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槐树,有小桥流水,有石桌石凳。 突然就听见了眉儿的声音:“把她放在石桌子上吧,妈妈。” 眉儿说:“女儿已依附在她的身上了,你抱着她,其实就是抱着可怜的桑眉。现在,你把她放在石桌子上吧!” 眉儿又说:“人生在世,聚则成形,散则无影,聚散终难定呀!” 说罢就不见了。 娇蕊的眼前一片漆黑,雨越下越大,偶尔有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眉儿?眉儿!眉儿?! 再也看不见那一身绿衣裳的眉儿了,再也看不见她走过雨幕一身干爽的模样,再也看不见她的长发飞舞裙裾飘飘。 却有一丝极熟悉的吹气如兰的气息——那是她的女儿,是眉儿的气息。 痒痒的,泱泱的,怏怏的,扬扬的。 甜腻腻,湿润温热。 拂掠在娇蕊的耳畔、发际、每一个毛孔间。 女儿的声音娇柔缠绵:“哦,妈妈。你怎么满头的白发?” 眉儿说:“我是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这里的,他离开商州了,他现在就在这片墓园。我为他而来,却不知道他是为何而来。妈妈,你知道吗?他是为何而来?为何而来?” 娇蕊无声地应着,心痛和眼泪,使她情不自禁。 她想告诉女儿忘记那个负心的伞郎吧,也许他真是冲着阳子来的,也许他已经去过从前的小楼上一心想找回阳子,也许他是害怕看见我这个丈母娘才不敢造次。这样想着,却说不出口。 眉儿说:“放下她吧,妈妈,且放下她吧!我不会让她去死,我要让她活着,我要让她们母女一别,再也记不住谁是母女;我要让他们父女相见,却认不出谁是父女。” 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娇蕊放下手中的襁褓,只听“哇”地一声哭号,一丝闪电照亮黑夜,她看见那个孩子睁开了眼睛。 娇蕊把红纸伞罩在孩子身上。 守墓人的小屋中亮起明灯。 第七章 倦寻芳 4风巢倦依 风巢这名字是将军给起的。 那阵子,阳子整夜整宿地不睡觉,打开门,敞开窗,邀所有的风进来。那些来来去去的风便在她的小屋里轻荡着,徘徊着,流连着,掀起窗帘,掀起她的衣裙和长发。 这个时候,将军来了,告诉她:“这是一座风巢。” 是的,这是一座风巢,有四季的风吹过,有精美雅致的风景,守侯在这个风巢里,所有的人都是风中仙子——阳子想说,这一切我都知道,可这风巢与你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现在所思所想的只是我的孩子,她生下来才只有三个多月,可是她已经死了。 将军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来到阳子的屋里。 他说完了那句话,就一动不动地站定在那里,伸出手,放在她的肩头。 阳子只觉得肩上的那双手,很厚实,很温暖,很安全,也很有力,让人心里的某个角落,有些什么东西悄悄地绽开了,消融了,舒展了,继而是淡淡的想哭的痛觉。但是她的心里还是想说:这种厚实的温暖的安兠的有力的感觉,与你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这些不断绽开的不断消融的不断舒展的眼泪,与你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想要我的孩子,可是她已经死了,死了! 别过脸去,看窗外晚秋的淡淡夜色,只觉得心里有那么强烈地,那么无从掩饰的惶惑,好像在盼望着,盼望一种前缘未尽的结束或者继续,一种属于自己的殇或故事。 听他说:“这是一座风巢,这个像风巢一样的小屋真好。” 听他说:“昨夜梦到你,坐在你的巢穴里,额前一缕柔软的发,眼中无限哀怜,无限忧伤。” 听他说:“夜夜站在楼下看你的窗户,满屋都是你的风,满屋都是你的味道,然而我却走不进去,大声喊你你都听不见。” 听他说:“那是你的风巢,我在风巢的下面,我听到你整夜整夜不停地哭泣,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让你露出笑意。” 最后呵,他又说:“如果你死了我一定最先知道,我和你流一样滚烫的血,我们这么默契为什么我们只能属于别人?” 阳子听到这些,仿佛听到某个诗人在她的耳畔朗诵新鲜出炉的诗剧。 故事的海太沧桑,千帆过尽,已没有乘风的浪。 阳子哭了,她已找不到谁是她?她又是谁? 天沉下去,阳子的心沉下去。 挪开了他搁在肩上的温热的手,去换夜行的衣裙。 轻扫眉,重着唇,揽镜自顾,只看见镜中人发乌黑,眼如水,再也不是流不出眼泪的那个伤心人。轻启夜门,静静地走下楼梯,风迎面扑来,迈出步履才发觉脚步太响,只好脱了鞋,让粉色的赤足着地,让阴阴的夜凉渗到心底。 真想,做一次美丽的蝉变,化做幽雅的蝶儿飞去,飞到有鹰盘旋的地方。 突然想起来,他曾说过的,他的名字就叫鹰……对吗? 她虽然不是含冤的胡玉蝶不是会唱戏的娇蕊,但他却也是古玉龙一样的殉情花树的男人啊! 再也不敢揽镜自顾,不敢素衣素面清丽出尘,不敢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怎么看,也不像一枝残花败柳——她分明还是好人家的黄花女,不是渡过情关趟过苦海劫后余生的阳子,不是欲哭无泪的伤心人。 手中握着满把的日子,慢慢地过。 阳子终于习惯了在有清风的夜里缓缓出门,不开灯,大开窗,邀南来北往的风,遥遥迢迢抵落她的小屋。小屋依旧有四季不绝的风,依旧是伤心的巢寂寞的穴,却在伤心寂寞的同时,多了一份对鹰的向往。 终于有一天,鹰来了。 将军来了,送给阳子一对玉镯。 阳子对自己说:让鹰留下点痕迹吧! 于是,燃起红烛的风巢中,有了与他弹奏的柔情蜜意。 于是,有了微醉时匍匐在他胸前的长发轻舞胡言乱语。 他说:“我好累呵,做将军累,做父亲累,做垂死的爱情里的丈夫更累;整天都在做戏,总是戴着面具。只有在风巢中才能做回自己。” 他说:“阳子真好,阳子是风情万种的蝶儿,紫蝴蝶儿!,阳子令世间的女子容颜失色,阳子羞花闭月暗香袭人呀!” “够了,我的鹰!够了,我的将军!”阳子轻叹,心里有晕晕的感动:“有你这番话,风巢总是你的,一屋子的温柔总是你的,夜夜不卸妆的女人总是你的。当你累了,做累了将军,做累了父亲,做累了男人和夫君,阳子总会用无尽的温存和沉默来爱你。你来风巢住吧,阳子像邀清风一样邀请你来,一天,两天,十天,半月,一生,一世,任由你。直到有一天你有了另一片天地,直到你厌倦了紫蝴蝶儿,厌倦了风巢,想飞走了,我也会守在这里,等你。我就愿意这样的,一生一世等我的鹰,等我的将军,等我的男人!” 那一夜,将军醉了; 那一夜,阳子醉了。 那一夜真好。 鹰,真好! 第二天,将军就搬了过来。 风巢中,鹰飞蝶舞。 将军总是在黄昏时乘着夕阳走上楼梯,笑她躲在隐隐的帘栊后满心欢喜。 而每个清晨,抚摸着将军清秀的脸,宽阔的背,紧闭的双唇后琢磨不透的深沉,阳子的心便隐隐做痛。每一夜都如同新婚,每一夜都抵死销魂,但是阳子知道,这个躺在自己臂弯里的男人,他是属于那个名叫钟望尘的孩子,属于娇蕊。这一刻他只是累了,他总有不累的时候。他在她的怀里歇息,醒过神去他就又是一只鹰了,风巢太小,风巢里没有他搏击的长空,而她只是一只小小的紫蝴蝶儿,怎能伴他在风雨雷电的高天上飞?! 终于,他听完了阳子她所有的故事。 他抚摸着阳子的长发,半天说不出话。 阳子一惊。 心里立刻就明白了。 她的将军,她的鹰,她的高大伟岸的男人,他不想要她了。 原本以为他们已被那个大大的“缘”字紧紧套住了,以为有缘就有一切。 然而,她错了。 风巢倦依,情缘已尽。 阳子真想说,鹰,别走;将军,别走。 只是心里知道啊,知道留不住他了。 将军出门的时候,阳子从手腕上褪下那对素玉的镯子中的一个,递给他:“这只你带走吧。今生不会再有第二个男人听到我戴镯的叮咚声,那实在是一种张狂,一种矫情,环佩不再叮咚。” 将军摇头,又摇头。 “你要忘了这一切?你不想再记起阳子了?你不再惦念紫蝴蝶儿了?” 玉镯叮咚落地,片片碎开。 阳子自觉冰炭相煎,心冷似雪。 “知道我的心情么?知道我想说的话吗?”阳子咬了咬嘴唇,满嘴是血。她轻瞥满地的残玉碎片:“你看,这就是我了,今天碎在这里,再也无法拾起。” 将军无助,张惶地愣在那里,欲言又止,泪水模糊了一张俊脸。 曾经以为他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这一刻发现他孩子般懦弱。 “你已经不是鹰了,你走吧!” 就在那个静静的月华如水的夜里,将军离开了。 第七章 倦寻芳 5渴 娇蕊把那串红璎珞从沉香木的描金箱笼里拿出来的时候,正是她的丈夫从楼上阳子的小屋搬出来的那一刻。娇蕊只觉一阵异香扑鼻,红浪翻滚。几十年前尘封的旧事就在那一抹骤然膨胀鲜活无比的色泽里,淋漓尽致地展开。娇蕊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让人疑心是不是又被那一抹娇艳无比的红颜色烫伤了眼睛。 本是守惯了活寡的,本是铁定了心要取出这串祖传的红璎珞戴上它再守六年活寡的,但是她的男人回来了,从楼上小屋倦游而归。 将军就在这个时候剥开了娇蕊的一层层衣裳,像是剥开了一层又一层竹笋的壳。袒露在将军眼前的,是他这六年多以来从来不曾正眼看过的、从来不曾碰触过的、以前曾被好多男人掐猫捏狗地狎亵过的、行将枯萎的妇人的身体。 娇蕊一辈子也忘不了十年前在商州城里,第一次被将军“宠幸”的情景。 那一夜,她是被他的白龙马直接驮过去的。他那时穿着灰粗布的红军制服,却依然威武的要得,是那支队伍的最高长官。夜深人静的商州街头,他一手牵着马缰绳,一手扶着她的细腰,马蹄得得直响,敲击着她的眩晕与不安。他领她去住商州城最奢华的一家客栈,他的警卫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在客舍周围结成紧密守护的一张网。他像抱一只小猫小狗一样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放在锦绣铺就的床榻上。她看见他长得虎背熊腰,英俊异常,帽檐下一双乌黑发亮的桃花眼,含情脉脉,表白着他对她的欲望。来不及脱下他的灰布军装,来不及关上门窗,来不及在消受不尽的崩溃前做最后的一眼张望,红烛摇曳之中,他掏出了他的箭在弦上满弓满张的阳物,放在她湿汗淋漓的手掌心。那么嚣张,那么有力度有分量,沉甸甸地搁在手心,似乎猛龙抬头,又似乎鳝鱼吊涎。娇蕊明明知道那是什么,就是不敢睁开眼睛看上一眼,只觉得裙子下自己那块地方憋胀得像是拼命想挤出点什么,直牵得小腹上的一条筋扑突突地抽搐着,一阵一阵地发疼。紧接着,娇蕊就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薄荷味。她奇怪这样一个男人,没有气喘如牛,没有挥汗如雨,却在坚挺粗壮的私根处,有着这样洁净的沁人心脾的薄荷味。娇蕊好喜欢把玩这一抹薄荷的清香,让它静静地渗入她身体的每一寸焦渴。她在自己的焦渴中播下浓厚粘稠的欲念,收获湿润甜腻的放纵,让每一条血管都暴涨着,迸裂着,张开触觉。一只肥硕的老鼠从半敞的门扉溜进来,迅速跳上床凳,在红木的床栏上哧溜溜溜跑得欢实。他的叹息低吁轻微:“唉,没有猫。”“有!”她半羞半急为自己辩解:“稀稀几根。”他笑了,知道她已意乱情迷,听岔了语音,会错了心思,便愈发肆无忌惮起来:“稀稀几根,稀稀几根?且让我来看到底有几根?”他的手终于伸进了她的高丽棉的裙子里。 关于那一夜娇蕊与被她俘虏的将军的床第之欢,娇蕊一直是羞于提起不堪回想的,虽然被那样多情的桃花眼热辣辣地注视着,被那如施魔法的男人的手抚摸着,实在是一件其乐无穷的事;虽然娇蕊自己也十分着迷于那满身满怀的薄荷气息,那种洁净的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惑人的魅力。只是娇蕊非常清楚地知道,那一夜将军所迷恋的,其实只是她的女学生的装扮下,那一丝处女般的羞怯和她由于激动而更显矜持的身体。她的羞怯和矜持一直给将军一种错觉,他甚至来不及弄清楚她的身世就带着她离开商州。 将军是在多年以后才知道娇蕊曾经是桃花丽人和陈姨太,知道娇蕊同师兄满天星及古家伞店老板的传闻。 后来搬进这幢日本小楼,将军又看见了阳子,他才知道这么多年与娇蕊的情爱生活原来只是一场等待,等待着紫薇树下与阳子的相见。 缘在时鹰飞蝶舞,缘尽时倦游而归。 故事不多,但一定浓缩了前生后世。 将军终于回到娇蕊的屋里。 将军看见娇蕊的一头白发。 将军想不起来她是谁了? 怎么会一头白发? 猛醒得这是娇蕊,这是娇蕊!这是娇蕊呀! 这么多年怎么把娇蕊给忘了?!这么多年什么都记得怎么偏偏把娇蕊给忘了?! 这么多年自己在干什么呢? 将军站在娇蕊的床前,似乎只是在审视她的白发苍苍。 当年商州客栈的一幕,像幽灵一样从记忆深处爬了出来,将军觉得自己突然间也变做幽灵,从时光隧道的这一头一下子就爬到十年前——依然是来不及除却一身戎装,依然是来不及关上门扉来不及做片刻的迟疑,依然是满弓满张箭在弦上放在她汗湿淋漓的手掌心,依然是心猿意马的询问:“有猫没有?”依然是肆无忌惮的惊叫:“稀稀几根稀稀几根……稀……稀稀……稀……稀……”只是这一次,娇蕊没有穿上高丽棉的女学生衣裙,将军也没有把手伸进她的裙褶里,接下来的情景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绝美定格:他三下两下地脱光了身上的衣服,露出他强健的三角肌和刀削般平坦的小腹下坚挺的阳物,正要顶上,急待插入,却轰然倒下。 箭已射出,弦已崩溃。 最后的喷薄是一场雨,无从滋润娇蕊的干渴。 娇蕊还在等呢,等啊,等啊,等来了将军的死,等来满手的滚烫的精液,满手的清新的薄荷味。 家里婆子和下人们议论纷纷,说将军是被那鬼魅狐妖的日本女子掏空了身体,榨干了体力,又拼着死命偏偏死在太太跟前。娇蕊只用一句话就堵住了别人的嘴:“他毕竟是死在我的床上,他到死都是我娇蕊的男人。” 这以后的许多日子里,娇蕊都不愿去洗那采摘薄荷的手。 后来,娇蕊曾无数次地回忆起那一夜的情景,自觉蹊跷的是,为什么她一取出那串红璎珞,她就等来了孀居的命运? 第七章 倦寻芳 6石 娇蕊幼年时最大的心愿和最诡秘的阴谋,就是摸一摸老祖母脖子上的红璎珞。 那串用隐隐细细的银链串着的,由五块血色的玛瑙石组成的四瓣梅似的红璎珞,在老祖母多皱松弛的前胸的旧衫下深藏不露。娇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觊觎已久的想法也在这深藏不露之中伸出无数抚摸的手。那是一种任凭想像也丰满不了的空洞,满足不了的荒诞痛心:摸一摸红璎珞。 那一天恰逢庙场上唱《白蛇传》,角儿是州城里请来的当红名伶。戏文是老祖母梦里唱熟的曲儿。锣鼓喧天之中戏已演到“断桥”那一折了,娇蕊却和老祖母因为买不起两个铜板的门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进不去场门。正应了那句穷开心的话:有钱人看《白蛇传》,没钱人在门外转。 娇蕊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老祖母双颊潮红,娇喘吁吁,一双三寸金莲就像搁在烙红的鏊子上,不住地挪来挪去。老祖母的头发微乱,双目迷离,不知是被盗仙草的鼓铙声声冲晕了头脑,还是被青白二蛇虾兵蟹将与恶僧法海的奋力厮杀敲乱了阵脚,娇蕊看见老祖母平时谨严弥缝的衣领突然敞开了,那串银链串弄着的四瓣梅像长了腿脚的小动物一般跳将出来:“红璎珞!”娇蕊喊了一声,然后在老祖母低身的那一瞬间,一双小手已经摸了上去。 “我摸着红璎珞了!”娇蕊在心里狂喊。她没注意到老祖母的巴掌已经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死女子,这是你这死女子能摸得的吗”然后娇蕊看见老祖母的脸在一瞬间憋得通红,双臂僵直地停留在半空之中。老祖母的目光在转瞬间涣散了,慢慢地,慢慢地,她微胖的身子倒下去,倒下去。 老祖母死了。 医生说是突发性脑血栓,是高血压引起的急症。 医生问:“她死前受过什么刺激吗?” “没有。”娇蕊说:“奶奶想看《白蛇传》,我摸了她的红璎珞。” “红璎珞?!”医生的眼睛睁得老大。 娘赶紧岔开了话题。 几天后,娇蕊就看见那串红璎珞已挂在了娘的脖子上。 娘还动手打了她:“死女子,都是你害死了你奶奶。” 这一年娇蕊三岁,涉嫌害死老祖母。 而她竟一点都不记得,老祖母死前是否有过回光返照,不记得老祖母的红璎珞是怎样突然戴到娘的脖子上的。 娇蕊只知道红璎珞是她们家族里一代又一代的女人传下来的,每一颗血色的玛瑙石都代表上辈子的一个女人;只知道红璎珞传给谁就由谁再系上一块红玛瑙。红璎珞传给老祖母的时候,还只有四块玛瑙石,是老祖母用第五块石头将它们串成四瓣梅的。 三岁的娇蕊懵懵懂懂,三岁的女孩只想摸摸那些石头。 娘用她的一对儿翡翠耳环中的一枚小玉片,组成了四瓣梅边上一片孤零零的叶子。娘的时代家道破落,已经找不出另外一个可以与四瓣梅相匹配的玛瑙石。那银链串弄着的是娘淌血的心——娘就是在这一年沦为寡妇的。 娘是年方十九的俊媳妇,但是娘死了丈夫,娇蕊没了爹。 娘的衣着就是在一夜间黯淡下去的,娘把鲜活水灵的衣服全压到箱底,娘挽起了油黑的青丝绾成寡妇的死髻,娘守着三岁的女儿过起有黑没明的日子。 村子里开始有热心的七姑八婆来张罗娘的再嫁。 娘说:“不嫁。我有蕊儿,我有红璎珞。” 娘的语气坚定,誓死不移的样子颇令人感动。 于是人家就说:“唉,老实人哟,你就守着宝贝女儿和你的红璎珞过一辈子吧,寡妇熬娃的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苦哇,栖惶呀!” 村里好多人都知道了,娘有一块什么红璎珞,守着红璎珞的女人是不可以再嫁人的;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谁碰了这块红璎珞,都要倒血霉的。娘自知一时失口,把不该说的讲了出去,面对世俗也只能把人把物藏得更深,每天天一擦黑就掩了柴门,屏声静气在小屋如豆的灯下纺纱,织布,衲鞋做袜,每年下来倒有不菲的收入,把母女俩的小日子调剂得殷实滋润。 但是娘心里的苦娇蕊最懂。 娇蕊曾无数次地看见娘长夜难眠挑灯织棉的情景,也曾无数次看见娘落寞的身影随着纺车的转动在灯下映出一个又一个孤寂的圆,那是娘所有的青春岁月。娘的眼泪已经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流干了,等她慢慢长大之后,她看到的已是流不出眼泪的娘了。娘啊! 娇蕊永远忘不了当年庙场上演《白蛇传》的铿锵锣鼓,那庙场外进不了门看不了戏的心急如焚,戏台上角儿的风光和鼓铙声声在一颗童心中的残酷震荡,七岁的时候,娇蕊投奔了商州城里的桃花戏班。 三年学戏,三年谢师,十岁时初登舞台娇蕊就红透商州,成为“十岁红”。 寡妇的女儿成了“小桃红”。 寡妇的女儿成了“桃花丽人”。 寡妇的女儿嫁了商州第一伞店的古老板。 寡妇的女儿成了陈姨太。 在娘过三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娇蕊坐着四乘的轿子从商州城回来了,带着她的女儿桑眉。娇蕊看见娘干涩的眼睛里涌出了湿润的东西,那是娘已经干枯的眼泪。 也是在这一天,娇蕊看见了从北山麻刺岭赶来的大表舅。大表舅眼里有一种异样的神色。他坐在她家的灶台底下,往炉膛里塞柴火。风箱抽动,灶火明明灭灭,大表舅一脸的通红,想是有什么话要说。 娘在锅灶上忙忙碌碌,煎炒烹炸不亦乐乎。 娇蕊听见大表舅在对娘说:“蕊儿已经成了名角,嫁了好人家,又有了桑眉那么乖巧的女儿,你也该享享清福了,不要总这么刻苦自己,搬到我那里去住吧,咱俩一搭里过。? 娘的声音轻若蚊嘤:“不了,我有红璎珞。” “红璎珞,红璎珞,你已经拒绝了我十七年了。”大表舅不满地说。 娇蕊明白了,这十七年,正是她从三岁到现在所有的日子,是娘寡妇熬娃的日子。这远方的大表舅,其实就是娘心里撑得起一十七载苦难风雨的大树。大表舅无助地看着娘又看着娇蕊,娇蕊知道如果不是太无助,大表舅一定不会当着下辈人的面谈及他与娘的事。娇蕊是商州城里见过世面的名角儿,娘什么话都听她的,大表舅寄希望于娇蕊,希望她给娘做做工作。但是娇蕊拒绝了。她以为十七年过去了,娘早就习惯了这种孀居的生活,而且,娇蕊那阵子在陈家过得极不舒坦,耳闻目睹的全是三妻四妾闺帷间的勾心斗角,连她都看破了情关,心灰意冷了,心心念念真想去做个带发修行的尼姑,更何况娘呢! 另外,娇蕊刚刚打理好自己的诸多事宜,正准备接娘去商州城里享清闲呢。 大表舅终于绝望地走了。 娘也不愿随娇蕊去商州城。 娘是在三十六岁的那个立冬的日子离开人世的。 娘临终前才托人捎话让娇蕊回来。 娇蕊终于在娘闭上眼睛之前看上娘最后一眼——天呐,才几个月不见,娘已经骨瘦如柴,满头白发,眼里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娘把那串红璎珞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挂在娇蕊的脖子上。 娘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女儿:“好蕊儿,我的孝顺的好女儿,娘把红璎珞给了你,娘就不再是‘绝望鬼’了,娘可以闭上眼睛了。”娘说:“守住红璎珞,就是守住了贞洁!” 贞洁?!娇蕊觉得有点可笑,更有点可悲——娘啊,你是在告诉女儿贞洁的故事,你用贞洁写满了它的每一个篇章,还有老祖母的故事,还有所有血色玛瑙石的故事,红璎珞的故事。可是女儿配不上这些石头,女儿是一个巧要饭的戏子,在学戏时就被师傅破了身,后来又跟了满大哥又嫁了古家和陈家…… 掩埋了娘,娇蕊就收拾起了那串石头。 后来,又跟着将军走南闯北,来到大连。 那串红璎珞被娇蕊压在箱底这么多年,她都没想过拿出来看看。 可是今天偏偏就想起了它,拿起了它。 娇蕊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寡妇了。 红璎珞孤零零地落到了寡妇娇蕊的手里。 血色的玛瑙,玉色的翡翠,化做一抹残红,一抹碎冰,化做霜色晓雪中的四瓣梅,直往娇蕊的心窝子里钻。娇蕊被击毙在一代又一代的女人的故事里去了,那是娘,那是老祖母,那是华年依稀的上辈子一个又一个如水痴怨的女子:娇蕊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嫣红粉云庵堂道观,知道了桃花雨的样子;知道了杏花的粉浪怎样在朝晖里悴去?而年年岁岁的梨花雪为谁凋落?知道了绿草青青的季节,是谁又续上了一颗又一颗玛瑙石?迎春怒放的当儿,它又延续了谁的哭声谁的胭脂泪?知道了弄花的手儿是怎样告别和情郎分离的心情,而在那无数次轮回的情节里,又有多少动心的芳魂在悄悄地,悄悄地回归。 事隔多年的今天,娇蕊才想起娘当初的苦楚。 娇蕊看见娘的白发和她今日的白发一样,触目凄凉; 娇蕊看见娘的面容和她今日的面容一样,殷忧沧桑。 娘似乎是从红璎珞的光辉里走出来的,缓缓叠现,慢慢扩大。 娘紧紧地抱住了她:“蕊儿,我的孝顺的好女儿,娘的红璎珞在哪里?” 娇蕊的视线迷离了,模糊了,拥抱她的已不是娘,而是可怜的空虚和永生的悲哀,是一个尚在华年却依然白了头发的苦命女人无可追悔的遗恨:噢,娘,娘啊!女儿是不孝的。为什么女儿直到今天,才顿然明白,十七年的孀居岁月,娘是血色玛瑙下冤死的魂魄。娘在红璎珞的桎梏中淡漠自己的欲望,娘的心事是风雨迢遥的花树,灿烂而殉情地盛放在女儿的面前,洒落一地的花雨,女儿却走得太远太急,没有看见。 娇蕊用自己珍藏的一块名贵的红宝石,跟母亲的那一小片翡翠叶子系在一起,现在,娇蕊就是红璎珞的第六代传人了。 娇蕊后来把红璎珞送给了儿子的十二岁生日。因为她始终相信,这种女人随身携带的私物能够驱邪避秽,消灾灭难。儿子却把红璎珞拿给了一个研究地矿的学者看,学者在做了一系列复杂周密的测试之后得出结论:这串红璎珞上所有的玛瑙翡翠和宝石,在某一个地质年代里,是同一座山上的同一块石头演变而成。它们虽然形态不同,质地迥异,但他们有着共同的起源。它们甚至同属一物。 娇蕊不知道这是不是学者的武断之言。 只是一点学者是解释不了的,那就是,娇蕊的儿子钟望尘就是得了这串石头的指引,找到了那片墓园。 而娇蕊自己,扔掉了石头,却在一夜间变做了织女,等回来另一个男人。 第七章 倦寻芳 7织 年幼时在商州山地,娇蕊听惯了母亲夜半无眠时吱吱拧拧的纺棉线和浣纱浆线织布机上咣咣当当的声响,眼见着母亲把一团团白如雪霜的棉花,车轮飞转地纺成粗细均匀的细线,再把细线用商山顶上的白土、磨丈沟脑的石蓝以及水莲扶桑黄菊的汁液,染制成红白黄绿的彩线。那变戏法似的一浸一泡,那热气蒸腾中的一蒸一煮,斜搭在背阴处风干三日,摊放在麻石板上潮了夜露,太阳坡里暴晒十八个时辰,用筋丝柔长的薄竹板拍拍打打至蓬松酥软,然后在门前的坪地上栽上一溜儿线茎,各色的彩线便在手指缝里有条有理有张有弛,勾织成放射状的一张网。娇蕊忘不了年轻守寡的母亲双手拽着彩纱线网,在坪地上走来走去的情景,她把每一根色线挂在她自己的线轴子上,远远近近不断地拉扯,那线轴上的穗子便也密密匝匝不停地转动,最终出落成鼓鼓囊囊缠绕有序的一个大纺锤,便可直接用来织布了。娇蕊怎么也没有料想到,她的幼年记忆中母亲养家糊口的劳作,会在她心里留下如此深刻鲜明的印象。这使娇蕊在鬼使神差地接受了母亲的红璎珞和比红璎珞更凄艳酷绝的孀居生活之后,又一次接受了母亲织布机上的命运。 依旧是有黑没明的日子,依旧是寡妇熬娃,依旧是纺车的转动转不出孤灯下的寂寞。惟一不同的是,母亲当年是以此作为谋生的手段和吃穿用度的来源,娇蕊自己却是锦衣玉食,吃穿无忧,并有将军留下的大笔遗产。娇蕊的纺车和织布机都是崭新的,是她画了样子请了山东来的能工巧匠做成的。大连不产棉花,她就用高价购得全国最好的棉花。现时染色的颜料都有了现成的摆在公家的商店里,赤橙黄绿青蓝紫,每一样都比母亲年轻时土法调和的颜色来得眩目。更何况娇蕊又是个善于调弄颜色的妙人儿,早先唱戏又常常喜欢自己绣制戏装,心中自有高人一等的色谱。如此这般织出的布,断然不是母亲时代的那种单调颜色,贫乏花纹,而是有着多彩的调和,有着斜纹绸纹布纹的不同变幻,拿到太阳底下,甚至会闪烁出奇妙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光环。在这样的光环下,你根本只感到刺眼,而无从细察这是怎样的巧手织就,又织进了怎样的香艳与哀绝,是怎样凄切的孀居情结呢? 娇蕊邀请楼上楼下里里外外的人与她一起参加这个纺织娘娘的游戏。 娇蕊设计出的花色,常常就刺激得下人婆子们眼泪长流,而阳子总是一边帮着收拾纺锤一边流着泪一边不停地抱怨:“你哟,鬼哟,是不是守不住寡了?纺出的纱织出的布都这么红杏出墙招眉惹眼的?”娇蕊听了并不恼,却会白了眼珠用唾沫啐她,有时候也会嬉笑着扑上去,伸手拧那红口白牙的玲珑利嘴,闹极了也会去揭她的老底:“你好么,你好么,夜夜开了门开了窗在什么风巢雨巢吡巢里等候着,把我那死鬼男人的命都折在你身上了,这会子又指望我再给你引个野男人回来?!”说笑间两人已扭打成一团,少了端庄,也没了正经,直惹得彼此都眼泪汪汪,情思难禁。这是楼上楼下的两个寡妇处得最好的一段日子,虽然各自也有些须心怀鬼胎,吃嘴笑闹间也不免发泄私仇,但毕竟谁都不愿提及那些太具杀伤力的生命秘密。既然都是欠了前生又还不了今世的苦情之人,既然都是在劫难逃的命,谁又能抵得了谁的债,谁又是谁催命的鬼? 娇蕊从来不相信众说纷纭的关于她织的是魔布的说法。 只是有一天早晨,她的眼睛也火辣辣地酸痛起来,不仅看不清织布机上红白黄绿的交织变幻,看不清经线纬线的穿梭中,那些稠密的布眼,那些时而绸纹时而缎纹时而平纹的变幻。枣核状的梨木梭子拿在手上只知道发呆,也听不见穿越经线纬纱时的轻快的咣当,只看见一道极刺眼的光柱,突然从眼前划过,一直插到心底。有瞬间的恍惚与惊悸,激灵灵一颤,好多沉睡着的欲念都醒来了,复苏了,伸展着,攀缘着,升腾着。蓦地,有一场雨,痛彻地浇过,一览无余地浇过,湿透了一大片,一股一股地,从那个神秘的地方往外渗。娇蕊弄不懂眼目所及心魂所依的这些错乱与恍惚,这一种从不知名的地方蜿蜒而来的酣畅淋漓的感觉,究竟因何而起?不自觉地用手提了衣裙,竟摸得一手的湿,原来是大腿内侧有了管不住的东西流淌下来,泱泱地,无以自控。接着就听见有谁在喊她的名字:“娇蕊!娇蕊!”隐约地,一个白光光的人影一闪,俊眉俊眼的一张脸,似是熟悉,又觉遥远,听见他说:“娇蕊,你这里是怎么啦?湿湿的,湿湿的,好大一片……”感觉那双手在动,解开了裙带,划过一片湿,又划过一片湿,接着就感觉自己死过去了,死去了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再活过来的时候,娇蕊摸到一张皮光肉滑的男人的脸,他的嘴在动,上下动着,在说:“吃香香,娇蕊,吃香香!”娇蕊被这奇怪的声音吓醒了,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张自以为今生今世再也难见的脸——是他吗?真的是他吗?娇蕊无法回答自己在一瞬间万箭穿心般的自问,虽然心里边早已触摸到了他在记忆深处的位置。 而陌生是没有的,羞怯是没有的,所有的,只是一句包含了十年相思十年遗恨的怨怼:“鬼,是你么?张灯啊,是你么?你还活着?你不是死远了带着那个小妖精死远了么?你怎么又回来了?鬼?张灯!鬼?张灯!鬼鬼鬼鬼鬼鬼……” 那张灯不说话,他用雪白的贝齿,用嘴角的坏笑,用濡湿柔媚的唇和舌尖上的恶作剧,在那些为他漾起的水心涟漪处,上下不停地地吞噬,撩拨,吸吮,糊弄了满脸满嘴的东西。 娇蕊自觉整个人都要被他吸干了吮尽了,变做一片羽毛,飞远了。 “张灯,死鬼!死鬼,张灯!张……张……张……张……张……张……” 第七章 倦寻芳 8青灯 州城大户陈学礼为他最心爱的四姨太聘请私塾老师,是那一年商州城里人尽皆知的事。 时值乱世,国共两党正在激烈交锋,全国范围内的解放战争正在如火如荼,轰轰烈烈地展开,却丝毫影响不了地处荒僻山地的商州耕读传世的民俗,真可谓:有人参军打蒋匪,有人雪夜赶考场。这年月,考场自是不存在了,但那种功名仕气熏染下的官宦意识和光宗耀祖的士大夫精神,依然在殷实人家的门庭上、书案旁阴魂不散。 据说一百多年前陈家老祖宗在湖北老家那个百川贯通、州河收梢的老河口一夜暴富,一不靠经商,二不靠买办,三不靠州河水运,单靠一句“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古训,单靠科举制度鼎盛之时老祖宗头悬梁锥刺骨寒窗苦读金榜题名中得头名状元,才有了以后的衣锦还乡、荣华富贵,有了陈家的仕途通畅、家学严谨。 如此说来,陈学礼为其钟爱的姨太太请来一个教书认字的私塾先生,也不全是附庸风雅之举。 只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是,陈家聘请的私塾先生不是别人,正是商州城里著名的破落户张满贯的儿子,毕业于商州书院的穷书生张灯。众说纷纭似乎陈家并非一心一意要聘请什么私塾先生,而是因那陈老先生年高力衰之时才讨得千般宠爱的小妾,纵然顶在头上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也是难解小娘子闺帏寂寞云雨情事,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买一个男侍养在屋里。 民间的说法自是扑风捉影,却也撞在陈学礼的痛处。 陈学礼本是有着三房妻妾的。先娶来的那个长相似雪压红梅的,起名叫做雪梅,是陈家在湖北最大的股东“三镇酒坊”大老板的掌上明珠,自幼儿学得一手好针线,知书达理,嫁到陈家上奉公婆下侍夫婿叔侄,颇得全家敬重。只是这雪压红梅似的美貌贤妇,身上却有一种奇怪的病症,夜里同床时,触之冰冷抚之渗人,即使隔了几层厚棉被,陈学礼也会被那冰窟窿里释放出的阵阵寒气,冷得直打摆子;急火火插入了,竟是进了冰窖一般,刺骨生寒,只好取出来用嘴,动作稍慢一步,就会被冻住了胡须在那上面。这样的红梅,纵然千般娇柔,万般妩媚,也只好任其自开自败,妖娆在苦寒的雪枝上。陈学礼娶的第二房姨太太是南山里一个土财主的宝贝千金,自幼体弱多病,是裹在棉花包里暖在热炕头上长大的,也懂女红,也知礼仪,也有一双缠得巧样别致的三寸金莲,天生长就青青翠翠雨打芭蕉的娇俏,由此而起的名字听来却俗气,叫做翠蕉。这翠蕉人样风流,言语得体,活该就是个能生会养的胚子,一气儿就给陈家生了三个男丁,自然是功不可没,有口皆碑。只是她的那私阴处是带了一把暗锁的,同房时往往就会自开自锁,运气不好时陈学礼曾被锁住三天三夜取不下来,情急之下尿了一泡热尿在里面,方得解脱。这样玄机重重暗锁难防的一个翠蕉,纵然盆儿生得圆,盘儿长得美,小脚颤颤地踩在让人美死的地方,也只是一把多此一举的锁子,只好闲置了任其生锈废弃。陈学礼娶的第三房姨太太长得人高马壮,其父在河南郑州开了马戏班,这做女儿的自然是马戏杂耍的那一套都学了个精通。走南闯北,江湖游荡,她是一直被当做假小子养大的,生成桀骜不羁野性难驯的铿锵脾气,陈学礼在马戏场上看中她,也是因了她是女人中的丈夫,想来绝无雪梅和翠蕉的怪症。谁料这假小子上得了床就变做真小子了,她竟要做男人。新婚之夜,她执意要换了陈学礼的男装,精露着她那线条明朗、肌肉发达的胸背,骑在陈学礼身上。而那陈学礼,须得换上女装,戴上假发,躺在下面做女人。后来,她干脆给自己设计了一套类似马戏团戏装一样的骑士式的斗篷。每天晚上,当夜幕缓缓拉下,月光透过窗棂在内厢里洒下清凄,就能看到她悠闲地吹着口哨,不紧不慢地来回踱着四方步,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长长的双腿,外披紫红绣金栽绒斗篷,内穿天青团鹤紧身衣裤,脚蹬白底皂面长靴,风鼓起她的斗篷,就像一团绛红色的云。陈学礼最初就是被这一片绛红的灿烂颜色给弄晕了,心乱神迷之中竟也配合了她的游戏。于是,陈学礼胭脂也搽上了,口红也抹上了,眉毛也描上了,假发髻插满了珠钻翡翠,身上的绣衣换了一套又一套。那做“男人”的,后来干脆拿起了马戏鞭子,骑在陈学礼身上恣意拿捏起来,要他表演“美女坐钉”、“孔雀开屏”和“凤凰单展翅”的动作。最让陈学礼难堪的是,每当他表演“孔雀开屏”时就要露出屁眼,而她还要戴上自制的假阳具,身体力行走他的后门。这样的闹剧仅仅维持了半个月,陈学礼就忍无可忍,厌倦至极,一纸休书将她送回郑州。几年后,陈学礼才又娶了四姨太娇蕊,人称“小桃红”的。这已是他对女人所能保留的最后一点热情了,本想草草了事,想来那个人尽可夫的女戏子也只是个中看不中用、应景应名的美貌优伶罢了,怎知道一经上身就让他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女人。那肌肤,说是像软玉,又不太合适,软玉也冰也冷也是僵的硬的;说是像温香,又似乎太浓,太热,太黏,太腻了;说是水做的,又似不够柔滑,且把水给比的俗了许多,比淡了,比得没滋没味了。那一身的桃红裙衫,似乎就是老天专为她调配出的颜色,除了她,谁穿上都是糟蹋了这好颜色。长发如瀑,逶迤而流,似乎老远就能看见她发梢轻曼着的水雾,滚落一地飞珠溅玉的水声。耳朵边簪着一支颤巍巍的玉步摇,于她那纤细的脖子来说,似乎有些重了;于那一分惊人的韵致来说,却又恰倒好处。她的姣好在于静,不说话时宛若处子,好像沉浸在无边无沿的美妙幻想里,你看了她就想猜透她的心事,猜不着你就永远不得安生;她的姣好在于动,回眸一笑百媚生也只能用来形容她了。她的声音轻柔细切,淡淡地带着娇嫩的戏音,连她周围的空气都被激灵灵唤醒了,就像一朵花梦游在无尽的遐思中,时时都有风的声息和律动。据说是开过怀了,有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儿在外面寄养着,看起来却身量未足,形容尚稚,怎么看都是花未凋谢柳未残枯的模样,再过几年真不知会美到什么地步?最让陈学礼眼界大开的,还是她那美妙的神秘的女人的身体,一经碰触,就是梨花带雨,香露扑鼻。插入后,既无冰穴之寒,又无暗锁机关,更不是性情倒错的怪物,让人整个身心都融化其中,难以自制,不尽销魂。 如此这般,陈学礼对他的四姨太怎能不言听计从?又怎能不宠爱备加? 娇蕊那时候刚刚死了丈夫又贻了情人,既不能忘情于戏曲程式里唱念做打的表演,又难于在陈家三房妻妾之后华糜奢烂的旧曲目里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角色。时间久了,就越发感到自己是才从一个戏园子里逃出来,又一脚踏进了另一个更加陈旧的戏院,而且出演的是一出皮影戏,觥筹交错的背后是身不由己的落寞和受人操纵的热闹,隐约着虚无的映像;戏折子洇着古旧的黄,锣鼓家什蒙着珠网,虽然梳妆台上的胭脂还现出触目惊心的殷红,但她已不再扮桃花丽人,不再是小桃红。与此同时娇蕊又是一个极会活的女人,虽然七分爱己三分爱人——爱那些只爱自己的男人,但她懂得依附在每一个男人身上的过程都是一出早已写好的戏,人人都是戏子,谁也弄不清究竟是在自己的故事里流别人的眼泪,还是在别人的眼泪里伤自己的心。娇蕊懂得女人都是狐媚子,想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但一生都得不到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男人;懂得该生的时候生,该死的时候死,生死都不是自己,对错都是别人的;懂得世上没有谁爱错谁的故事,人窥不破全部的红尘,彼此都是各自的一段命,逃不过的——命在的时候,人活着;人死了,也就没了命。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一块古墓里的玉,都是殉葬与殉情的结果,诠释不过一本人去鬼来的聊斋,年代愈久就越名贵,凝了缕缕血痕。只是怀念传说中的爱情,和旧戏文里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寻觅,或者奢望一种平淡而实在的生活,去学堂里学习文韵与格律,书法与绘画——这样的想法来不及说出,就先被那善解人意的陈学礼给揣摩到了,心里就生发出给她聘请私塾先生的念头。 陈学礼认识很多私塾先生,那些孔圣人的孝子贤孙,或者年老或者年之将老,或者年少或者曾经年少,清一色地穿着青布长衫,戴着来路不明的秀才帽,要么手里拿着竹柄绸面题词点墨的团扇,要么背着玄色的化缘和尚似的布袋,里边装满了书卷,虽然不曾有之乎者也声声嗟叹,却也自负清高,不可一世。只因是给心爱的四姨太寻找私塾先生,陈学礼就格外上心,想来想去总觉得平时结识的那些装腔作势的老学究粗俗且又污浊,四姨太是冰为肌骨雪做魂魄的人间尤物,怎能拜他们为师? 陈学礼有一个使唤丫头名叫花青,自娇蕊过门来就留在房里专使侍侯,长得山青水秀的好模样,又是个会拿注意的人,深得陈家上下的口碑,也和娇蕊亲姊热妹的处得好缘份。陈学礼为四姨太挑选私塾先生的事搅尽脑汁,终不如愿,花青知道了却说她倒有一个合适人选,年轻有为,才高八斗,仪表堂堂,只是家道破落,现在正是背时晦运的时候,恐怕不合老爷的心愿。陈学礼求才若渴,爱妻心切,也顾不得挑三拣四,连夜便打发人前去请来了那破落之家的美少年张灯。 这张灯也确非省油的灯盏。在张家最鼎盛的时期,他的父亲落了个“张满贯”的声名,成为商州城数一数二的富户,并娶了身价和姿色都堪称一绝的龙驹寨船帮帮主的女儿为妻,生下儿子取名“张灯”。本想着再生一个女儿就给她取名“结彩”的,张灯结彩,好红红火火过他的日子呀。谁知那张满贯自此以后心思全不在妻儿身上,他迷上了来自西安城里的一个唱戏的男小旦,后来就常住西安夜夜泡戏园子。张灯的幼年是跟着母亲在夜夜盼郎归的寂寞中度过的,父亲捧红的戏子后来跟着一个军阀远走高飞了,人财两空、穷途末路之时父亲才想起远在商州的妻儿,而这时张灯已经七岁,他的母亲却在父亲归来的当天夜里无痛无恙地死去了——张灯的脑子里清清楚楚地印满了那一天的情景:母亲穿着沉香色的窄衣窄裙,戴着满手的珠钻,头发纹丝不乱,脸上是笑盈盈的表情,见了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你到底回来了!后来母亲就死了,满手的珠钻被取下来,一颗一颗,放在那个衬着绿丝绒的玛瑙盘里,竟是满满一盘。有人说这个女人死的不值得,留金留银留下珠宝钻戒和自生自养的儿子,就是没能留住男人对她的真心。也有人说,撑死也比饿死强,这女人到底是等回了自己的男人,只是守了太久的活寡,太饥太渴也太急,沾不得男人的,这不,沾上了,白送了一条命?! 但是张满贯给了他的儿子最好的教育。 那个聪明伶俐的英俊少年十九岁的时候就拿到了商州书院的最好成绩。 也是在这一年,他的父亲张满贯又有了那个男小旦的下落,变卖了所有家产赶到西安,却被另一个更有权势的政客“截糊”,又一次把自己输成“白板”,再次返回商州时,满贯的家产已成东西南北风。 张灯就是在这个时候,凭了他的绝世才情,凭着他的清雅不凡和熠熠风采,来到陈家金玉满堂耕读传世的前庭。陈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赶来看这新来的先生,不敢说丫鬟婢女们谁不怦然心动,就是娇蕊自己,看见张灯也是未曾开口,脸已羞红,后来向先生行拜师礼的时候,两条腿竟由不得自己直打哆嗦,再后来,就有那莫名其妙的东西自腿缝往下流,湿了紧身的半条裙衬。 拜师的仪式简洁而又新派。先拿出预先习练的几幅蝇头小楷请先生过目,那张灯看过才知道他所面对的其实是一个才艺双全的女秀才。想来她十几年梨园浸淫,不敢说摸熟了笔墨纸砚遍读了天下文章,怎么说也是十八般技艺样样精通的妙人儿。于是就莫名惊慌,知道自己其实也是才疏学浅,恐怕难当传道授业解惑之师。好在这个时候拜师仪式结束了,按规矩由先生为学生起一个学名。张灯想都没想,就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娇蕊。 看到这名字的刹那间,满屋的人都怔住了。本想着这个才高八斗的教书先生一定会赐予更雅致更考究更有书卷气的学名来,谁知他也难逃平庸,写在纸上的这两个字看起来简直俗不可耐。只有那真名就叫娇蕊的四姨太自己心里紧张的不得了,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全商州的人都知道她叫小桃红,她是桃花丽人,她的名字自从娘胎里下来几乎很少被人提及,更少有人知道,娘叫她蕊儿,桃花戏班的师傅师兄师弟师妹也叫她蕊儿,连她自己都早已忘记曾有过这样的名字了,这一次竟被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当做学名相赠,真是匪夷所思。 那张灯是写过名字就搁脑后边了,无意理会女学生心情相对时胸中干噎着的那些疑惑:他是谁?他究竟是谁?他的名字,他的容貌,他的举止,娇蕊都是第一次知道第一次看到,为什么会让她的心里有一种被穿透被刺伤的痛觉?他什么话都没有说,满屋子都是人,她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就为他乱了心思,湿了裙衬。他只是赐给她久已遗忘的名字,她就感觉是前生后世的相识了。 书房是安置在西院的,他常常坐在一片阳光灿烂之中为她解词读句,偶尔,邀来小丫头花青扮做书童,一圈一圈地在砚台上研墨,左一圈是寂寞,右一圈也是寂寞,研来浓黑粘稠的墨汁书写在阳春白雪的宣纸上,也是挥之不去不招自来的寂寞。只有身上那块为他生情的地方,是生生不息的泉眼,日日流淌。 后来就习惯了天天为他更换裙衬,习惯了让所有的寂寞与濡湿都风干了,习惯了看小书童研墨,习惯了看先生的白纸黑字。渐渐地,娇蕊开始依赖于这种观望,似乎从他们的背影里所看见的就是一出耐人寻味的折子戏,只是幕前幕后的东西再也无关紧要,唱念做打俱可以省去,情节也尽可淡化,不必看先生的俊眉俊眼,也不必看小书童粉雕玉琢的苹果脸,慢慢地,就冷静了心思,收回了妄念,把所有的精神全用来忘却,凝神谛听:一圈,一圈,又一圈,听得见小书童手腕上两只银镯子的叮当声,也听得见先生浓笔重墨的挥毫中悉悉娑娑的衣袖的摩擦,娇蕊甚至能在墨与水的交融中推知墨汁的色度与饱和程度,猜度先生写什么字,画什么画。而那宣纸上的墨迹总是写好了这一张就干透了另一张,一张一张摞在一起的,于是娇蕊就从那重重叠叠黑黑白白的宣纸的堆积中,独自玩味,升华到最高深莫测的境界——娇蕊竟然闭着眼睛也能看见先生笔走龙蛇一挥而就的每一个字。事情就出在这里。那一天,她“看见”先生写了一个“青”,又写了一个“灯”。娇蕊突然明白了,小书童是“青”,先生是“灯”,合在一起就是“青灯”,原来这就是她身为四姨太的生活的全部了。真难为了,还有青灯做伴;或者说真不容易呀,是她自己在陪伴青灯——这种想法刚一冒出,娇蕊就张惶万分,觉得自己实在就是一个芒鞋陶钵执香披衣跪拜于莲花座前的僧尼,只是这样的修行真是苦海无边,何处是岸?何时才能修得正果呢 第八章 梦呓 苦捱着无数个阴郁潮湿的日子 只为了再现这一瞬间的辉煌 最凄迷的一页翻过去了 是岁月的蹉跎和 回不来的梦魅 不敢奢望 无从幻想 滴血流泪的时候 自己抚慰受伤的痛 却把最灿烂的笑颜 掩在你抽搐的背影后 小巷的尽头 只剩下最后的一抹光阴了 空气中是激情过后的死寂 敲打着无梦无语的叹息 另一种结局 却在剪辑苦辣酸甜的秘密 搜寻红笺小字里 声声慢的呓语 爱你 真的爱你 第九章 红殇 1灯影摇红 十年一瞬,弹指挥间,娇蕊似乎已经忘记,究竟是如何离开陈家,告别青灯,告别做陈姨太的命。而东窗事发、祸起萧墙的原因似乎根本就没有原因,既没有被捉奸成双,也没有让陈家后院起火,陈学礼似乎什么都不知道,赶走先生之前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他还毕恭毕敬地给先生敬酒,陈家的一应老小也都毕恭毕敬给先生敬酒,可是第二天先生就失踪了。陈学礼似乎很会给自己面子,也给足了娇蕊面子,一层窗户纸从来就没有捅破过,陈家上下众口一致的说法是先生拐带了小丫头花青私奔了,从此这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他的下落。只是娇蕊自己知道,她到底还是连累了他,也许他已遭遇不测,或者遭人暗算,暴尸山野。十年间,娇蕊走遍了该走的凡尘,演尽了每一个角色,从女学生到将军夫人,从活寡到死寡,始终得不到关于张灯的消息。有时候娇蕊真想借一块佛门净地嗅一嗅菩提,梳理自己纷乱的心羽,自以为那里面一定有豪奢的宁静和孤绝。只是娇蕊实在不稀罕这偷来的仙家岁月,也不原在一袖手之间误了与张灯的一世情缘,她知道假如错过了生命中的某一刻,也就错过了人间紧锣密鼓之际最动情最热闹最酣畅淋漓的戏分——那是他与她的戏,她是多么不情愿也不堪错过啊! 谁知娇蕊竟然等到了。十年前用心认得的男子,此刻终于站在她的面前。 娇蕊真喜欢他把他的头贴在她心口的感觉,喜欢他的胡言乱语,喜欢听他说:“我离开了你十年,娇蕊,但我终于找到了你。”所以娇蕊也是诚心诚意感慨万千:“没有谁爱错谁的故事,你我都是各自的一段命,逃不过的。”这句话在十年前娇蕊就说过,那时候她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结果,那时候娇蕊说给她自己,说给那个人戏不分已经忘记真实名字的傻女人:娇蕊,娇蕊! 十年相思的岁月在眼前幻化成一幅惨淡的迷离的年代久远的画卷,所有的回忆都似淡墨水彩的晕染,在象牙白的锦缎之上,载不动千愁万惑,却又一览无余地铺展开,红尘万丈。而画卷上清新的竹韵和书香味却依然如昨,红丝带在断然解开的时候凄艳无比,还是昨日那双纤纤瘦手系就,故事却是今日所涉已非昨日之水了。 那么美的娇蕊也会老去,那么风流的小桃红也会迟暮。 张灯禁不住大唬出声:“娇蕊,十年中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偏偏白了一头的发?为什么偏偏老了娇蕊?”娇蕊默不作声,缓缓地打开发髻,一头雪浸霜洗的银丝,哗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个面颊,遮住了前胸后背被他的双手紧紧钳着的地方。那双温暖的手穿过她的白发,从发根到发梢不住地婆娑,似乎是在梳理娇蕊千头万绪利箭穿心的悲恸。 娇蕊说:“你看看我的眼睛,它曾有六年的时间不见天日,一片漆黑;你看看我的脖子,它戴着贞洁的红石头再也取不下来;你再看看我这双手,它纺了四年的纱织了四年的布……”娇蕊说:“十年不见,我是瞎子,是节妇,是没有牛郎没有鹊桥的织女……早已不是娇蕊!”这是娇蕊此情此境之中所能说出的最完整的一句话,此情此境所有的情绪都剥离开来,犹如一缕香魂化烟散去,留下思想的躯壳在云端遨游;乱云将雨,雨急敲春,春温红玉,玉虹摇意,也全然来自于同一种剥离,似刀片,似利刃,那是他的书带生香、调脂弄玉的一双手,在她玉肌翠香的身体上轻轻地,轻轻地划过去。没有娇绿迷云,没有含羞带笑,只有日软风柔的病酒心思,只有杏花过雨、趁醉梨花的快意,只有无边香色、调雨为酥的浪游。娇蕊说:“张灯,喊一声,使劲地喊一声:你是我的鬼你是我的魂你是张灯的娇蕊!”张灯就喊了:“我是你的鬼我是你的魂,你是我最心疼最心疼的娇蕊,好娇蕊!”好似短梦惊回,好似疾风受雨,好似才聚还分的离肠婉转,娇蕊禁不住地叫了起来:“张灯!张灯!!张……张……张……灯……”张灯也是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娇蕊!娇蕊!!娇……娇……娇……蕊……” 他们就这样,疯狂地喊,疯狂地叫,疯狂地又喊又叫。娇蕊说:“抱紧我,张灯,我不行了,我一见你就不行了,你摸那下面,你看又湿透了,鬼,张灯!张灯,我的死鬼!你要让我流干流尽流死流活吗?”张灯不知所措,张灯在不知所措之中急出一身汗来,张灯一身湿汗淋漓也依然不知所措。他们在往昔的偷欢中曾有过几次短暂的如同孩童游戏一般的情事,他们曾胆大包天情难自禁地在书房完成了它——那么短暂,匆忙,来不及消受与回味,只是因为小书童外出购置书卷文具,或者抽身去凉亭休憩小睡,或者去厨房打理茶果点心,就在那么来不及消受与回味的又短暂又匆忙的时间里,他们就做完了这一切,每一次都怕人撞见,每一次都只能近身不能如意,每一次都是湿了一张嘴和半条裙衬,湿了两颗恣意纵情的心。而那陈学礼,却总是在这个节骨眼里打发人来唤了娇蕊进内厢里去。陈学礼的性事安排完全是掐准了娇蕊与张灯恣意纵情、按捺不住的这一时一刻。陈学礼掐猫捏狗一般地抚弄着娇蕊的身体,把她的绣裙一层一层地揭起,又一层一层地掩了去,看着那泉眼里的水是怎样一股一股地渗出,汨汨地清亮润泽:“水,水,娇蕊,我就爱你这一汪泉水!”娇蕊在这样的时候早已是迷梦痴醉,分不清那搅和了一泉清水的男人究竟是谁?他应该是俊朗无比的,应该儒雅至极,书卷生香,满腹经纶却又年轻气盛胆大无敌。他和她不仅是三生石畔的旧精魂,更是有过盟约有过契阔的,他们互知对方的容颜,互知对方的姓名,自以为万无一失必结尘缘的,可还是被轮回中急赶着投胎的人流给冲散了,不仅踪迹不见,而且错过了时间,一前一后,一个成了戏子,一个做了书生。“哦,张灯,张灯,我的张灯……呵!”喊完这一句话娇蕊醒了,傻了,陈学礼也傻了,醒了。娇蕊知道自己闯下大祸,肯定要被千刀万剐了。谁知陈学礼并没有报复她,他只是没有放过张灯。 十年相思漫长。 她找寻他,总也找不到; 他找寻她,总也寻不着。 他们一次次地梦回三生石畔信誓旦旦的日子,一次次地寻找被冲散被搁浅的命运,却总是辨不出回去的路,只落下满身满心的痛和伤。所以她才要装扮成女学生给自己找到另一条出路,另一段缘起,她有了将军,成了将军夫人。她以为生命中属于张灯的那一部分已经死去,她再也做不了往日深情款款的那个娇蕊了,现在的娇蕊是白发魔女,妄自残缺地守着一串红璎珞,却不知为谁守节? 哦,张灯,张灯!我们怎么会错过那么久?我们怎么会被人流冲散?我们怎么会误了投胎的时间? 哦,张灯,张灯呵!我怎么会变做小桃红,怎么会爱上满天星下嫁古玉龙,我怎么会舍得离开商州跟着将军漂洋过海去大连? 张灯呵,你这样的落魄书生,怎么会失去娇蕊又找到娇蕊? 千惑万惑,千恨万恨,千辛万苦,千伤万痛。 一万年和十年都是遗恨,十年和一万年都是爱情。 哦,娇蕊,娇蕊!我们千错万错不会再错,终于相见就已经是再生了,让我们永远珍惜再生之缘。 哦,娇蕊,娇蕊!当你是小桃红时你只有眼泪,下嫁他人也只留下无奈的伤痛,直到你有了我,惟有你有了我,总算你有了我! 哦,娇蕊,娇蕊,娇蕊……天妒情种,天怜情种,天罚情种,天助情种,今生为你受苦,今生无憾啊! “张灯,张灯,张灯啊,我的鬼呐,抱紧我,抱……我……” 张灯依然是不知所措,依然是大汗邻里。 张灯啊,你怎么总是不知所措,又为何总是大汗淋漓? 娇蕊说:“张灯,你还等什么?我们走过前生后世都找不着,我们只有今天是夫妻,你还等什么?还等什么?等什么?” 娇蕊看到一颗饱满的硕大无朋的眼泪,从张灯那双委屈的含忧含怨的眼睛里滚落,她奇怪他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竟然生就一双孩子般无辜的大花花眼,透过这种无辜,她看见他心里的无奈与无助。娇蕊也是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紧紧地搂着自己的男人,不仅漂亮异常,而且年轻无比,印堂凝结着珠玑一般的红晕,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眉心散淡着,是千丝万缕的率真,是千真万确的童颜。心里禁不住一阵恍惚:他到底是谁?岁月老了,地久天长的爱情老了,娇蕊老了,为什么他还保存着初时的模样,还是记忆中陈家屋堂初为人师时的俊逸,好像只是为了衬托出娇蕊一片沧桑,沧桑的娇蕊,沧桑的往事,沧桑的爱情。看他这满脸的泪,看他这满身的汗,它们在一瞬间经历了由热变冷的过程——它们本是纠结在心头的一场雨啊,满怀着天地挥撒的渴望;它们本是要升华为爱的甘霖和琼浆,本是要飞起七彩霓虹的,此刻却无奈而忧伤地凝为一脸冰泪一身冷汗。无限的爱怜,无限的歉疚,极度的无力,极度的无奈,极度的挫败感,浸透了所有的表情,所有的激情,所有的心情。娇蕊觉得自己是躺在一片汪洋之上了,有无数翻滚起伏的潮汐,汹涌地濯洗着她,掏空了她。娇蕊甚至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一汪泉水汨汨而流,而是泛滥决堤的春水,是骤雨后暴涨的山溪,是沁透着桃李芬芳的女儿河,是等待舟楫的渡口——谁是冤家?谁来渡我? “鬼,张灯!张灯,鬼!” 娇蕊的声音感性得就像噙了一口新鲜的蜂蜜,甜润浓烈的一如夜戏场上挑着灯笼挑子声声吆喝叫卖的梨膏糖,更像张灯小在商州山地的柞树林里采摘到的那种熟透了的“八月炸”,片片炸裂的都是金色的流蜜的汁液,使人禁不住想伸出舌头舔尝不止。这种想像与来自舌尖味蕾的快感,使得张灯在情不自禁的这一瞬间萌生出更为强烈的冲动:“娇蕊,吃香香!吃香香,娇蕊!” 娇蕊是迷惑的,也是清明的;是恍惚的,心乱如麻的,也是冷静的,心知肚明的——不仅仅是欲火中烧,真的……不仅仅是欲火中烧。纵然惑在心头,梦魂颠倒,纵然在自己的火焰中把自己烧得快要变做焦灼的黑炭,但是惑有惑因,梦有所指,燃烧在心头的一定不是无名的邪火,而是真正的焦渴。她要他,要他的坚韧的力度的撞击,要他用他的男人的利箭去穿透她,要他用他身体的飓风去撕扯她,让所有郁积着的、膨胀着的、隐忍着的那一切,都在一瞬间溃不成军,迸裂为一滴殷红的挣脱,一股濡湿的奔流,一捧暖热的喷涌,最后,一定不要忘记了狠狠地咬一口他的肩膀,吐一口带血的唾沫,喊一声“张灯,你个害死人的鬼哟!”倒头就死。 娇蕊伸出一只手沿着他的肩胛往下摸,那些汗是热了又冷湿了又干的,凝在那副我见犹怜的好皮囊上,是细细的柔腻,是滑爽的清凉;脊椎上骨感的凸起与微微凹陷的部分形成一丘一壑,是那种令人动心的瘦弱和瘦弱的心动。宽肩,蜂腰,环臂绕去,是平坦的腹部,肚脐周围有茸茸的似有似无的毛发,探手下去,却是一片茂密的森林。 娇蕊是那样不顾一切地一把就攥住……什么都没有攥住,那里什么都没有! 张灯说:“我已是个废人了,我这东西已被陈学礼拿家伙给锯掉了,这就是我爱娇蕊的代价。” 这是怎样的代价!娇蕊在心里痛苦地惊叫着。 也许命运一直在呐喊着,在告诉她什么;也许一切早有定数,早有预兆,早有安排,只是她自己一会儿痴得找不到自己,一会儿又瞎得看不见别人。这一刻娇蕊宁愿自己又聋又瞎,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娇蕊好像闻到了千古玄秘的况味,好像回到了久远的桃花戏班,学戏,唱戏,从众多的男旦坤旦之中脱颖而出,一个拖腔唱得流水过滩、冤妇幽泣,俊俏的扮相惹得台下蜂缠蝶绕;低吟浅唱,色艺俱佳,多少男子为她的美貌倾倒,多少轻狂子弟愿做她脚底下的浮草落尘,那时的娇蕊不仅花月容,不仅艳风情,不仅舞低杨柳、歌尽桃花,更是沦落戏班、辗转欢场的肉蒲团,涂满了油彩粉黛的装扮下,流尽所有的心泪也做不了那朵卖艺不卖身的劫火净莲。猥贱的男人在她的玉肌雪肤之上寻找自足与尊贵,狂妄之徒在她的怀抱里享受桃之妖娆。芳魂凄凄,云乡渺渺,爱上的每一个男子却都不是用心认得的人。就像她自己喜欢的《春望词》中的句子:“风华日将老,佳期独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那堪花满枝,翻做两相思;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就像宋时名妓严蕊的诗句:“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风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谁知她有一天也会遇见张灯呢? 原来念想不仅是心头贪痴嗔怨、爱恨莫能的一个幻觉,更是暗夜相思里挫骨扬灰、泪流自陈的泡影,是美丽与哀愁的近身与远去。娇蕊终于知道,她此时此刻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的,其实只是一个为情而殇的男子深深的遗憾与亏欠,是生命里刻骨铭心的残缺与惨烈。 那张灯此刻却是出奇的平静。 也许生命里的安排和等待,也许十年回归的缘由和意义都在这一刻的平静之中。终于可以放下郁积的羞愤,从容不迫地面对魂牵梦绕中的爱人。纵然是个废人,纵然不能相欢,能够相见,也不遗憾。 张灯那双充满疼惜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娇蕊的脸上,她的沧桑的面容,如霜的白发,那走过人生的苦难仍然柔肠婉转的情怀啊,伤得透透的了,千疮百孔了,血浸泪染了,却似乎更能感天动地。张灯伸出手去,想要替她抚顺散落两腮的几缕白发,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只有了哽咽。 而娇蕊自己,脑子里涌现着的却是《懊奴歌》里的句子:“相乐不相得,抱恨黄泉下;我与欢相怜,常欢负情人。”她的心中懊恼而又矛盾,心境乱得难以理出个头绪。不知道在那样一些她所不知的过程里,当他被施酷刑的时候,他忍受了怎样难以忍受的苦痛?而能够让一个男人痴心到不顾身家性命不顾切齿羞辱而又毫无幽怨的,究竟是些什么? 一定有些什么,有些什么是她所不知,他也不晓,谁也不知不晓的东西存在。 一定有些什么,有些让他们九死不悔、万劫不复的东西存在? 或许是他们正在重复别人的悲剧?! 想到这里娇蕊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想起在商州流传甚广的五百年红纸伞的传奇,虽然有些真真假假含含糊糊难以明断,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总以为自己就是被伞店老祖宗神思妄动日思夜想的雪衣,她们俩,一个是江南秦淮河上萍踪浪迹的花船上的歌妓,一个是商州的桃花戏班走游四方的戏子,同样有倾国倾城的美貌,同样是通音律、善诗词的春风才女,同样是活在蛛网狼吻的人间劫火中,既求洁身自守,又要慧黠逸事,蕙口兰心;同样在痴男戏汉的汗垢与铜臭里侍酒鬻歌,强颜欢笑,同样有一颗被欺凌作践的寂寞芳魂。他们都是在灵魂相知的瞬间被自己心仪的男人认出,名字写在爱人的心里,命运写在莫测难辨、茫然无知的结局里。这样左思右想,更觉面前的男人就是那儒雅风流的商时月,他们俩,都是贪痴之人,都有癫狂妄念,都是惯常风月,性情中人。他和他,他和他,他们和他们,看来都是为了演绎一个悲情故事而存在的。就像她和张灯,纵然走过几世几劫为情而来,也只不过是灯影摇红时的凄迷,烟粉灵怪之中的哽咽,谁也做不回自己。 第九章 红殇 2烟粉灵怪 娇蕊说:“张灯,你喜欢我着戏装的样子吗?如果我做回往日的小桃红,做回桃花丽人的样子你愿意吗?” 张灯心里猛地一动,他想起了他的父亲张满贯,那个热衷于在勾栏戏坊、舞榭歌台醉生梦死的男人,他到底还是倾其所有,耗尽全部家产、全部生命与热情,殉身梨园了。 张灯曾不止一次看见过父亲带着男小旦回家。 那是个身材纤巧、鬼魅狐妖的男子,蓄着长长的手指甲和一头如瀑的黑发,尖下巴,吊梢眉,唇边一颗梅心惊破、朱砂红艳的美人痣,所以艺名也是直奔这颗鲜红的胭脂肉瘤儿,名曰“一萼红”。 假如拿娇蕊和“一萼红”做比,那只能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比不得。 娇蕊是红透商州的桃花戏班的小桃红,年少成名,聒噪梨园,众星捧月惯起的名角儿,花容云裳自然是本色,车载柜装的行头多得可以开一间戏装门面,更别说怎样严格了穿戴规制。 “一萼红”算什么?充其量只是一个从西安城落荒而逃的江湖戏班子的无名小卒,纵然练就了精巧娴熟的唱念做打的童子功,掌握了秦腔戏的咬字归韵、喷口润腔的技巧;纵然身怀绝技,弄通了花旦、武旦、刀马旦的踩跷的软功和硬功,熟识了戏曲行当里的十八般武艺和正旦、贴旦、闺门旦、武旦、老旦、彩旦的步法身法,指法眼法;纵然把水袖、翎子、扇子、云帚、手巾、趟马、推衫子、把子、毯子功练得上天入地,游刃有余,行云流水,也免不了那种穿梭于乡间庙场上的穷戏班子的做派,除了唵囋砌末,猥琐行头,除了土台子上因陋就简、牵强附会的穿戴装扮,难成名角儿的“一萼红”和红透商州一面天的娇蕊相比,只能是唱戏混饭吃的叫花子,穷酸,可怜。 其实古今梨园戏坊里都是以戏装行头的丰富程度,戏台子上什物与砌末的讲究程度,甚至角儿扮戏时金银珠翠的头面的简约与繁复,来衡量戏班子的财力、物力和人力的。实力雄厚、财大气粗的戏班子总是生旦净末丑各色人等蟒靠帔褶,应有尽有;光是戏鞋就有厚底靴、朝方靴、虎头靴、快靴、猴薄底靴、登云履和洒鞋、彩鞋、抹子旗鞋等十好几种,更别说那些描金绣银用以装饰台上大小砌末的桌围披椅、绣帘台帐。幕布拉开,锣鼓家伙齐声响起,台子上官院、衙署、绣楼、书房自是分明,自见分晓,戏衣头面切末完全遵从严格的穿戴规制。而穷戏班却是唱穷戏穷开心的,一件素白的裙子,老旦穿罢小旦穿,裙腰系在外面做“打腰包”时就是病人、行路人或者犯人的装扮;裙腰双折双回就成了窄窄短短的水裙,与茶衣、短挑搭配着穿,就是渔人、樵夫、店小二的标准扮相了;裙腰系在花旦的绣花袄下面,或加缎制绣花坎肩,或加饭单,或系绣花汗巾、四喜带,就是丫鬟使女的时式打扮;演《李慧娘》中的《救裴生》时,裙腰又是系在了素白短袄的下面,陪衬了头顶上白绫的大额子,两手捏着裙角,玉带生风一般踢踏着一溜碎步转场子,就是星云惨淡天地苍茫夜行匆匆的冤妇怨女。 想那“一萼红”就是穿着那样的夜行装扮凄厉地喊着“冤——枉——”,喊着“怒气腾腾三千丈——”像一股旋风一扫而上,他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了人比戏痴人为戏迷的张灯的父亲。 想那张满贯,或许是被“阴魂不散心惆怅,口口声声念裴郎”的冤妇的悲痛所打动,或许是为“一缕香魂无依傍,星云惨淡风凄凉”的凄切所感染,或者他只是为那个野戏班子的男小旦的绝色美貌所吸引,总之,他是一见面就被勾去心魂。 那是在龙驹寨船帮会馆的花戏楼上,台上的李慧娘被明镜判官放生还阳,并赐予法力无边的阴阳宝扇,救裴生,报血恨,却与仇人廖寅狭路相逢。慧娘口吹鬼火,以阴阳宝扇狂煽廖寅,烧断恶人钢刀,救得裴生腾空而去。在台下,张满贯正陪了汉口来的穿商吃酒赏戏,只觉得台子上的烈娘子秀色可餐,美仑美奂,心里便痒痒地发起缭乱。使唤来小厮儿拿了二十两银子,后台里侍奉。 那舞台上的美人儿是第一次出演龙驹寨船帮会馆的大场面,也是第一次被人赏银,诚惶诚恐之时便“瓷”在后台一角,慌乱了手脚,也慌乱了心事。 龙驹寨船帮会馆的花戏楼是严格按照宋元时期勾栏的规格和明清庙台的特色综合而成。前台屋顶双檐卷棚歇山,后檐为重檐翘翼歇山,戏台筑在园池之中,呈亭子式,三面敞开,高出地面之上,进深三分之一处设有辅柱,用来悬挂帐幕台幔。台口围一低矮栅栏,辅柱后砌有山墙,与后墙相连,构成后台。辅柱前无山墙,三面敞开,以供观众围观。戏台前部为表演区,后台则为艺人化妆休憩之用,叫做“戏房”。前后台之间以板壁、屏风和帐帘隔开,由戏房通向前台的上下场门是被称做“鬼门道”的,鬼着,意思是说角儿扮演的都是以往昔人,“鬼门道”是出戏和入戏的门槛儿。坐唱戏房,神思恍惚,常常是魂里梦里戏里戏外搅和在一起。 “一萼红”这一刻就是被“瓷”在“鬼门道”里了。 弦索已尽,锣鼓冷寂,手捧着二十两赏银的戏子分不清是出戏还是入戏。 凝神俏立,忘却了卸去戏装,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个出手大方的男人。 手被拿捏过了,放在掌心柔情缱绻地把握着,猫眼石的大珠戒从张满贯粗大的手指上取下来,戴在“一萼红”的无名指上——那么纤细无比的手,那么柔若无骨的手,莫非也是水做的骨肉?衬托出珠戒上金的浊气,衬托出猫眼石也贼眉鼠眼。索性摘下来,贴着他的粉脸摘下头面上的一朵绢花,素白的花,轻绕着活络头的,用手抻开,丝辣拉,是一块柔长的绢带,用它包裹起猫眼石,缠了一圈又一圈,再用一只手塞到他的胸衣里去,这里有着平平坦坦的起伏和没有起伏的平平坦坦,有着让人心生爱怜的东西。什么东西?张满贯一时说不清楚,只是塞到胸衣里的手再也取不出来。 彼此都意识到什么了。 做梦的人。 惊梦的人。 一个戏痴,一个痴戏。 都是戏害的,痴啊! 似乎,“鬼门道”就是阴阳界,出入之间,已是两个再也离不开的鬼。 更似乎,“鬼门道”也是生死界,一瞬间,生为他生,死为他死,凄凄切切救裴郎,这一刻就找到了裴郎。 “鬼门道”还是什么?是前缘未尽?是后世法轮?是在戏文里演绎的风流?是今生今世走不完的遗憾? 或者,只是此情此境之中的一个过场: 为何人间苦断肠, 飘飘荡荡到处闯。 恨只恨阴阳难聚鸿沟挡, 咫尺天涯各一方。 裴郎,裴郎,裴郎!裴——郎! 好在“一萼红”再也不用命丧黄泉,不用做屈死的冤魂,不用口喷鬼火疾行夜奔。遇见了张满贯,命运也该不同:“一萼红”把戏唱到了商州城。 第九章 红殇 3宠柳娇花 张满贯为“一萼红”精心承办的私家堂会,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赏心悦目的事。 依然是三面敞开的舞台,依然是门帘台帐、桌围椅披的砌末,依然是全本的《李慧娘》。所不同的是,舞台是筑在四角卧波的莲池之上,复道回廊,曲径通幽,又有了水面的回音与妙趣,两层回廊的看台上挤满了商州城里的富绅名流。七彩的名角串灯与绢纱绣绷的各式宫灯是迷梦般地照耀着的,从庭前的宴席前一溜儿铺展而来的红氍毹,却将这明明灭灭的幻觉一直延伸到正座的神楼与侧座的腰棚之间,台上伶人妙歌舞,台下欢声潮压浦。 身为商州城首富,张满贯劳心挂肚、大肆铺张的,一不为荒诞不经、离奇变诡、凭空补缀的剧情故事,二不为痴绝怨灭、人鬼情恋的唱腔戏文,万千心事难寄,金奉银侍的私家堂会上心心念念欲说还休的,除了珠樱斗帐掩流苏的耍排场,就是柔情一寸愁千缕、此情无计可消除的悦佳人。 生怕离怀别苦,寂寞盈袖,难舍“一萼红”,难舍“一萼红”啊! 而那些流落在龙驹寨勾栏戏房里的注目与凝眸,是把一世闲情与香艳梦觉,都含化在刹那,惊魂在顿失,暗香销魂,吹梦无踪。 “一萼红”就那样在“鬼门道”里一件一件地剥离了自己:瘦削的身子骨,不堪相看,怎奈得张满贯喜欢。眼见他裹着烟色的短衣,抖抖缩缩精胳膊精腿的样子,张满贯的心里弥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不是悲悯,是心疼。浓妆艳抹的精致表情之下,怎么会如此苍白瘦削?薄艺在身,怎堪江湖风冷,可怜了一十六载的好年纪。 险韵诗成,一个是半人半妖半是俊男半是红粉; 扶头醒酒,一个是半痴半醉半是怜玉半是惜香。 本该是走出“鬼门道”不容迟缓,忘了夫君忘了裴郎; 本该是曲终人散风流地上逢场作戏,舍了戏子舍了慧娘。 从此人无闲愁,心无忧虑,不知谁是冤家,天伦梦远不存孽子之心。 却听见谁的轻轻喟叹,弦索寂寞,司板寂寞,那一声忧戚的唱腔像是自天外而来: 恨只恨阴阳难聚鸿沟挡 咫尺天涯各一方 裴郎,裴郎,裴郎!裴——郎! 只以为是心魔,或者是幻觉,或许是莫名,或许是天意。 转过头来就想起来他是谁了。 看见他把猫眼石的珠戒用绢带串起来,系成同心结,挂在脖子上,这个动作熟悉极了。 看见他用桃木梳子梳头,多好的一头青丝啊,张满贯的心里一亮:这个人我见过,见过! 看见他撩起黑发露出一截如雪的脖项,珠戒挂前胸,长发贴后背,张满贯几乎就要喊出那个匿藏在心里的名字了。 仿佛一枚青杏干噎在心里,一溜儿囫囵,一溜儿涩滞,好似伴了辛酸的腹水和心泪,一股脑儿泥沙俱下,一股脑儿连吞带咽;牢不可摧地干噎着,不上不下不进不退,吐不出也咽不下。 终于他喊了出来:“杏黄!” 他大声地喊:“你是杏黄?!你是杏黄!!杏黄!杏黄!!杏黄!!!杏黄!!!!” 多情自是多沾染,欲语泪先流。 杏黄不是死了吗? 在十六年前的那个夜里,杏黄把自己吊在他家后院的月亮门洞里,正是六月,杏子成熟的季节,杏黄和满园的杏子一起死去。那一夜没有冰雹没有雷电霜雨,但是满园的杏果儿都陨落了,密密麻麻的一地的杏黄。 杏黄是张满贯奶妈的女儿,奶妈死得早,托孤给他,但是她怀上了他的孩子,而他却要娶龙驹寨船帮帮主的娇娇女。下人们把杏黄从月亮门洞上卸下来的时候,她的浑身已经冰凉,舌头伸出去好长。他看见她胸前粘湿的一大片,他送给她的猫眼石珠戒是用绢带系了同心结挂在脖子上的,这一刻却粘湿在她胸前冰冰冷冷的一大片濡液之中。张满贯赶来的时候,杏黄已躺在门板上。很多人都不知道杏黄肚子里还有一个三个月大小的孩子,但是张满贯自己知道他已同时失去了两个亲人。他伸手去摸了那枚珠戒,不小心竟碰触到她的脸,呼啦一下那悬长的舌头缩回去了,把他吓得半死。杏黄被埋在园子里的杏树林里,穿稠裹缎,披金挂银,张满贯却把那枚珠戒留给了自己,那是杏黄戴过的,是杏黄的化身了,他要留给自己。 他那时好年轻,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逼死了杏黄。 因为他与杏黄没有媒约之盟,因为杏黄只是奶妈的女儿。 而他与另一个女子虽有媒约,但是他并不爱她,他与她只是一个世家子与一个富家女的匹配。龙驹寨船帮帮主的掌上明珠,她不是他的杏黄。噢,杏黄! 他开始把对杏黄的思念倾注在那片杏树林里。 每日每夜,他在杏子林里净手焚香,期待着与杏黄做灵魂的会晤。 无论是春秋冬夏,无论怎样的天气怎样的时序,园子里总是弥漫着神秘的香气,有着杏花花的馥郁,有着杏果果的鲜美,后来猛醒得,那是因为杏黄埋在这里,她的芳魂雨润烟浓,忧殷迷离,孤苦在连天杏树里,点点滴滴成愁结,凄凄残残化香气。朝露清流,风住尘香,她会从杏树林的枝头赶来,唱着一首断断续续的曲调: 可怜我青春把命丧 阴魂不散心惆怅 他那时候好傻,总以为是错觉。 闲寻翠径,流连花荫,却不知魂香为谁。 他那时候好呆,不知有慧娘和裴郎,不知他与杏黄还会有怎样的相聚。 而她却夜夜走进他的梦里,从不爽约:“我是杏黄,你怕我吗?” “不怕!”他说:“你就是变成厉鬼我也不怕你。” “你现在不怕了?当初呢?当我只是个奶妈的女儿,你怕我,你们全家都怕我。” “噢,杏黄,不是的,不是的!”他给杏黄看他戴在手上的珠戒,告诉她,他不再碰那个船帮帮主的女儿,他手上戴着杏黄的东西,他爱杏黄,只爱杏黄! “晚了!”她说:“我现在已托生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了,他是戏子的命;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托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她也是戏子!”她说:“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儿子,你们总会看到那样一出戏,你们都逃不脱对戏子的追逐,你们流着和戏子一模一样的眼泪……” 杏黄说完这些就不见了。 而张满贯却夜夜静候在杏树林里,奇怪的是,那种美妙的香气却再也没有了,杏子树一棵接一棵地死去,成熟的、未挂果的还是枝繁叶茂、婆娑摇曳的,都在一瞬间凋谢枯萎,七零八落。夜阑人寂,他打开一瓶酒,点燃一柱香,心心念念,魂里梦里:“噢,杏黄,为什么你从此不归?” 烟雾缭绕,幻化出一个单薄纤弱的身影。 “杏黄,是杏黄吗?果真是杏黄,是杏黄来看我?” 杏黄的眉尖笼着黯然:“我已再生,魂不由己,再也不能来了。” “杏黄!杏黄!!杏黄!!!” 杏黄再也不来入梦,杏黄永不再现。 园子里开始汪起一些水来,汨汨的浸润,竟越聚越多,一片汪洋。 那些死去的杏子树却在水中一棵一棵地倒下,围墙在水中坍塌,房舍也渐渐被淹没,里里外外风言风语,都说张满贯一定得罪了龙王爷,龙王爷发脾气了,天要降灾,人要遭祸。 张满贯却是不急不躁,心有定数。 张满贯在一片汪洋的中央搭起一座戏台,雕梁画栋,全是用杏树枝做成。 奇怪的是,这样一来,园子里的水一下子就退去了一半,只是围绕着戏台,衬托着四角卧波的水座。戏台的周围有复道回廊,也是雕梁画栋,也是用杏树枝做成。 用心良苦啊,张满贯时刻等待着杏黄及早出现。 等了十六年,等来口喷鬼火的戏子,一袭白衣,带着李慧娘的痴怨,带着一颗女鬼的心。 张满贯惊异于眼前这个绝色的佳人,他不是昔日娉娉婷婷的粉面女子,但他依然是他单薄纤弱的杏黄,噢,杏黄呵! “杏黄!杏黄!!我找你找得好苦!噢,杏黄,十六年长成一个你,十六年老了我一人……” 可是这个十六岁的戏子却是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晓,什么也不记得了。 “杏黄?!杏黄是谁?” 张满贯想:杏黄转世了,她已是“一萼红”了,已有新的生命新的记忆。 张满贯又想:纵然她已是他,已忘记前尘,但他一定也是……也是杏黄。 他们有相同的美貌,相同的眼神,他们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动作,他们怎能不是同一个人?! 过去未来,莫问智贤能打破; 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 终于,张满贯问:“你是哪一天生的?” “一萼红”轻轻说出了自己的生日:“六月初六。” 这会儿该轮到张满贯自己瞠目结舌了。这个日子,这个六月六晒丝绸的日子,就是杏黄的忌日,杏黄说她已托生为戏子,原来那戏子就是“一萼红”啊! 张满贯好像一把抓住了杏黄的手:“杏黄杏黄杏黄杏黄系杏黄杏黄啊……” 只是“一萼红”确实不认得杏黄,也不明白张满贯要做什么。 “你再仔细地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有一个人叫张满贯,他有一个特别疼他的奶妈,奶妈留下托孤的女儿就叫杏黄,就是你呀!” “一萼红”摇了摇头:“我既不是杏黄,也不知道谁是张满贯,谁是奶妈,谁是奶妈的女儿,我只知道我生下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你,我历尽磨难、费尽周折找了十六年,以前我不知道,现在我认出了你。我就是含冤的女鬼,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他的身上有着和杏黄一样的香味,神秘的杏树林里的香味。 那种久已淡泊的香味,睽隔了一十六载的熟悉的香味 噢,杏黄,你就是杏黄啊! 张满贯说:“我在十六年前就知道有你,杏黄说的,她的灵魂就是你的身。” 满贯又说:“你应该认识我,我跟你一样死去又活过,我和你是共一场生死之约啊!” 张满贯再说:“你应该记得我,地老天荒的故事里,只有我是曾经用心的眼注视着你,这一份受苦受难的心,曾经在你的杏林深处沉醉过,停留过,死过,又活过。” 最后,张满贯还说:“杏黄,我一定要为你搭一座戏台!” 第九章 红殇 4桃愁杏怨 张满贯为“一萼红”搭起的舞台依旧是十六年前杏林里雕梁画栋的模样。 只是舞台上载歌载舞的戏子却已是十六年后的新鬼。 似乎是在赶赴“授生司”之前许了心愿的,告知了来生的相约,却苦于在转轮台下的孟婆亭里贪饮了几杯“醧忘”茶,前事尽忘,不辨东西,六道轮回之后,醒来已是前世荒洪,后世糊涂。 又似乎是在黄泉路上久久守侯,轮回道中苦苦寻觅,遵从最依稀的记忆也难舍他的样子,唱尽世间每一出戏都无从找到新的角色。 从杏黄到“一萼红”,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忘记?为什么可以忘了自己,却未敢忘记谁是郎君? 对张满贯,因为望穿秋水的等待和荡魂摄魄的寻恋,他相信前因后果,红尘法轮; 对“一萼红”,因为天设地造的女儿心和徽歌卖醉的戏子梦,他等待捧红他的男人。 而满园的杏树却在一夜间重生,成全了张满贯与“一萼红”的一段神话。 只是若干年后,当张满贯的儿子张灯也找到了久候在命运一隅的另一个新鬼——他的娇蕊,他的小桃红,他的桃花丽人,并且为此而伤残了自身痴碎了心魂时,已经找不到任何的原因来诠释前缘已定的命运。那杏子树的生生死死,那满园清凄与歌浓旧酣人不眠的强烈反差,杏黄与“一萼红”哪个是真?“一萼红”与小桃红哪个又是假?哪个是荒诞离奇的白日梦?哪个是离奇荒诞月下寻?哪个是曾经的永远?哪个是永远的曾经? 最真实、最可考证的细节莫过于军阀混乱之时那个恃强傲物的恶人的横刀夺爱。那是一个好男色的军阀首领,前半夜里看了“一萼红”的表演,后半夜里就掳走了台上的俏佳人。丢在张满贯面前的是沉甸甸的一千两银子,却从此空了舞台,绝了念想,破落的不仅仅是万贯家产,更是情境的孤绝和精神的逝伤。 留给张满贯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想念和追悔——假如他和“一萼红”没有去了西安城,假如“一萼红”不是过分迷恋戏曲舞台并且立志要唱红西安,但是事实是假如他们不离开商州,又怎能躲得过众目睽睽?又怎能继续他们惊世骇俗的人鬼之恋?! 桃愁杏怨,另一段缘起,张满贯的儿子迷上了小桃红。那小冤魂也许只是为了等待那个名叫张灯的小儿的成长,也许只是黄泉路上迷失途径,枉死城里耽搁太久,或者也是错把孟婆当乳娘,一口气吞咽了太多的“醧忘”。等到她变做娇蕊变做小桃红时,她不仅忘记了前尘旧事,更不知后世恋寻。她甚至走过一个又一个地方也没找到他,痛生死,伤别离,残留着的除了心魂俱伤,便是妄自嗟叹:竟然错了那么远,那么久,那么多年! 拿什么证明自己曾经是娇蕊和小桃红,曾经是桃花丽人陈姨太,曾经嫁了身经百战的将军? “噢,张灯呵,你说,你喜欢我着戏装的样子吗?你喜欢吗?喜欢吗?” “噢,张灯,张灯呵,且看我粉面俊扮,且看我披挂戏装,且看我打看箱笼。” 张灯知道娇蕊有整整一箱子的戏装,裙钗粉黛,珠翠头面,挟裹着乱世华年,存放在红樟木的箱笼里; 张灯也知道,娇蕊曾经多么珍重,珍惜,珍存,那一箱子的宝物是重如青春的价码,印证戏子的心泪。 锣鼓沉寂,弦索凄迷,竟然是了却愁怨,竟然是尘世苦短,竟然是最奢华的细碎,竟然是最温情的片段,竟然是痴缠梦迷、桃红万点愁如海的美丽,竟然是花蜜香稠的动心——好梦随春远啊! 轻扶箱笼,芳思交加,回肠婉转。 此时的娇蕊只有一个心愿:打开箱笼! 第九章 红殇 5红粉翠痕 听见黄铜的锁扣吧嗒吧嗒锁上扣上,是好多年前的事。 看见箱笼的最底层摆着的第一件戏装,更是在太遥远的时候。 等到三层箱笼层层叠叠都摆满,那已是整个戏子生涯的结束和全部。 娇蕊清楚地记得,从底往上,箱笼的第一层是戏装,共计二十八件,颜色分上五色与下五色。上五色分红、黄、绿、白、黑,又称正色;下五色分紫、蓝、粉红、湖色、古铜或香色,又称副色。绸缎丝绉的料子上刺绣着龙、风、鸟、兽、鱼、虫、花卉、云、水、八宝、暗八仙等精美的纹饰。不仅有宫装袄裤、裙腰坎肩,更有褶子披风、花素斗篷。那一身桃色绒绣的花旦袄裤是“十岁红”时南阳来的茶叶商的馈赠,料子是最最上等的软缎,每一朵绒绣的花朵中间都暗藏着一颗凤眼珍珠。另一件贵妃服上描龙绣凤的图案,都是用了真金真银融化了金银丝以平金的针法,金夹线、银夹线的复杂工艺,精心绣制的。龙有坐、散、游、团,水有立水、卧水,凤是丹凤朝阳、双凤栖霞;腰际以下缀着数十条五彩飘带,全是孔雀羽毛和金丝鸟、画眉鸟的细绒捻制而成,云肩上的珠片却是最上等的薄玉、玛瑙和翡翠镶嵌而成。这一件戏装重一十八斤,对应了她当时一十八载好年华。它是古家伞店老板古玉龙送给娇蕊的定情之物。 第二层摆放着旦角所用的各色头面共计三种:银泡头面是纯银,水钻头面是真水钻,点翠头面是以翠鸟羽毛剪贴于纯金底版上制成,翠羽映金,呈现蕉月、湖色、深藏青等不同色彩,不仅变化诡异更是极尽精巧。这几种头面除了银泡头面是旦角中贫寒寡居的妇女所用,并不适合小桃红所擅长的花旦、小旦、闺门旦的装扮,其余都是她演遍天下戏文也豪奢不尽的。其中水钻、点翠头面各有五十件左右,是很完整的一副,光名字就有顶花、后三条、边凤、边幅、压鬓、泡子、耳环等等,此外还有各种形状、各种名目、各种色彩的四季花朵,分别有缎、绒、绢、绫的材质,精心结扎,绚缦炫人。这些都是陈学礼在聘娶小桃红为四姨太时,慷慨陪赠的。只是娇蕊自此以后已经再不演戏了,如此讲究的头面只好空做摆设。 装在箱笼最上层的漆匣里的是七七四十九件银饰:镶龙描彩的凤冠霞帔一个;麒麟八仙、虎头狮尾、安安送米的项圈各一共四个;拳头簪、麻花簪、扭丝簪各二共六个;十二生肖的耳环、耳坠各一共二十四个;梅花的、兰花的、杏花的、桃花的银项链各一共四个;镶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珠玉的银戒指各一共七个;最后的三个分别是龙头、竹节、蒜薹的银手镯,每个各为一两、二两、三两,足银六两,用素玉的缎带缠匝着。还有一包用来漂洗银器增光上色的纯净明矾,盛放在一个景泰蓝的小蜜碗里。这些稀罕物件是按照大小及成对成套的顺序分层搁置的,每一层都用最上等的柞稠相隔,细细软软,免于碰磕。这七七四十九件银饰,是将军送给的。 将军无意窥探娇蕊箱笼里的其它秘密,只是把属于他送给娇蕊的银饰仔细摆放好。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将军亲自装上,大件的,小件的,结实的,纤巧的,都是将军心里的轻重秩序,是他对她的诚意。 最后,在箱笼合上,黄铜锁扣吧嗒吧嗒快要锁上的时候,娇蕊突然又想起臂腕上戴着的这对水波纹的手镯,耳垂上这副龙凤呈祥的耳坠,以及脖子上的这一枚银线吊葫芦的项链项坠,无名指上的那枚镶钻的小戒指,甚至脚脖上的那副码口绣花镯,所有这些银饰都是要取下来,珍藏起来,等到战乱结束,再仔细享用。娇蕊甚至找了一块绣花手帕包裹了它们,重重地掂了掂,放在箱笼的最上层。 于是手上脚上心上就是一派释然与轻松。 整整十年过去,娇蕊再也没有打开来看看。 心里却明镜似的惦记着当时的情景,将军在最上层铺了封神的黄表纸,那上面画满了咒符与神笺;那箱口也是密闭的,用黄蜡封过,滴水不漏,滴水难进。将军还说:“记住,不要轻易打开箱子,那神符与黄蜡已封住了小鬼的手脚,都是金银细软的一箱子宝贝,防人也要防鬼哦!” 十年了,娇蕊常常设想着,自己是多么富有和豪奢,那么多的戏衣,那么多的头面,还有银饰,多美的银饰呀! 十年了,最不愿去想自己曾经是小桃红。 十年了,只有今天,愿意做回小桃红的样子,给张灯看,只给张灯看。 奇_书_网_w_w _w_._q_i_s_h_u_9_9_ ._ c_ o _m “噢,张灯,鬼张灯,死鬼张灯,快帮我打开箱笼!” 轰雷掣电,世事飞转,一阵烟飞灰灭,又一阵烟飞灰灭。 箱笼里的东西在空气中定格了足足一秒钟,便化做灰飞的白蛾子,扑腾而去。 当下就愣在那里,痛断痴肠:也许是非分之梦?也许是无缘之物?也许是造化钓饵?也许是人世陷阱?或者是某种骗术?或者是掉包的勾当?或者是应验了传言是被冥界里的小鬼偷去了,或者记忆里原本只是一片荒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飞蛾扑火而杀身,春蚕作茧以自缚。 好像只是为了应验某种定数:箱笼里只有一只蚕,它的动作慢了一些,正在吐丝。蚕丝绵长,缠绕着一把红纸伞。 究竟是五百年前的那把红纸伞呢,还是古家伞店的旧相识? 冥冥中,娇蕊好似捕捉到了某种神秘的力量,好似有谁在她的耳边传递着解梦析梦的密码,有一些玲珑剔透的思绪像白蛾子一般在她的眼前,在她的心里,翩翩飞舞。还有什么人在对她耳语,悄悄地,那么细致,那么轻盈,那么飘逸,那么如风唤雨、如雨润物似的耳语:你见过红纸伞吗? “见过,我见过!”娇蕊在心里一叠连声地狂喊着,她还听到那耳语过后的一些动静,无从揣摩,无从触摸的动静啊,那么真切,那么小心翼翼,好像只是为了与她交换这样一个不属于劳劳尘世的心灵秘密,想要再听,别无声息。 懂了,真的懂了,这一明白过来,结在心中的千愁万恨顿时化做渺渺青空,化做无望的回想与追忆。 娇蕊的眼前浮现出五百年前的那个名叫雪衣的女人的影子,浮现出桃花树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古玉龙的影子,还有数不清的手擎红纸伞的痴魂怨鬼,他们一个个寒蝉凄切、丽锦缠头、青牋嫩约、雨中花慢,双泪红垂之中自然是玉悴香残、恍惚诡异、迷情哀婉,自然是情天恨海意难尽,魂牵梦绕心不甘。 却原来,生命就是如此脆弱,不断受伤,不断轮回,兜了一个大圈,竟然是为了重修来世,重践旧约。 却原来,人是逃不脱万劫不复的红殇,逃不脱一把红纸伞。 “哦,红纸伞,我要红纸伞!”娇蕊情不自禁。 一边喊着,一边用手指指着箱笼:“我要那把红纸伞,红纸伞!” 张灯是呆呆地瓷着了,木木地懵着了,傻傻地吓着了。 箱笼里是风流云散之后的空寂,陈年的樟脑味儿刺鼻,除了自吐自缚的罗网,不曾有任何东西。 “娇蕊!看清楚啊,娇蕊,箱笼里是空空的,没有红纸伞,没有红纸伞啊!” “我看见了,它明明就在那里!”娇蕊说:“你看么,你看么,你再看么!” 依然是空寂,依然是陈年的樟脑味儿,依然是心惊胆战的迷惘与惊异。 张灯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娇蕊看见了,无论它是什么,无论它有什么,娇蕊都看见了。 随着白蛾子飞去的是今生的心魂,再也飞不走的就只有自吐自缚、丝缠蚕绕了,那是娇蕊自己啊! “张灯,哦,张灯啊,死鬼张灯啊!难道你也看不见娇蕊?!” 第十章 错觉 这个季节没有好心情 所有的故事都已飘摇 一如雨中的花树 些许的落英 些许的缤纷 幕起时那一出悲情的戏 全是一些胡言乱语 全是一些胡言乱语 幕起时那一出悲情的戏 些许的缤纷 些许的落英 一如雨中的花树 所有的故事都已飘摇 这个季节没有好心情 第十一章 墓园故事 1亡灵 他们是一群飘荡在冥界里的魂魄。 他们隔着厚厚的土和繁华尘世凝望着我们。 ——那抛弃了他们,又同样被他们抛弃; 那维系着前生,又暌隔着后世的人间,滚滚红尘中的芸芸众生。 比星星还要明亮的萤火,是他们的眼。 当他们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鞭策着,驱散着,聚拢着,结成鬼魅世界的方阵; 当他们以洞箫般的心泣归纳众志成城的殷忧恋寻; 当他们睁大了眼睛去寻找惊悸中的最后一抹感动,贴近地缝去倾听久违了的市井——他们发现,这一年的秋天来得特别匆忙;绵绵长长的一场雨,密密地浇湿了他们赖于栖息的家园。 在干裂的滋润里,在草茎的呻吟中,他们的灵魂甦醒了。 一种如烟的出窍,像淡蓝色的风,从他们的窒息中升腾。 他们在飘忽不定中升华绎动的思想,提炼似水的柔情,把所有的招摇都化做一种再生,一种氤氲的摧枯拉朽的挣扎。 就像所有的心愿在歌唱。 就像他们此刻驻足的这顶树冠,透过缝隙总能看到那一抹红颜色,在风雨迢遥中跌落; 他们的耳膜不放过任何一次倾听生命的机会。 虽然已是无望,虽然无法再生,那一抹红颜色还是刺疼了他们的眼。 他们洞察了一个事件的过程。 他们洞察了一个结局的玄秘。 第十一章 墓园故事 2墓园 墓园不大,青青山坡逶逶迤迤地矗立在这座城市的一角。 乘坐102路无轨电车在青云街下了,口里念叨着那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古诗,走过那条斜长的陡坡,一溜碎步走下去,再踏上那一阶一阶的水泥石梯,迎面就是高高的牌楼:有五星、镰刀、斧头和英雄的军旗,有高鼻梁深眼窝的苏联红军纪念碑,有一群一群灰灰白白的鸽子,有三只两只乌鸦,有浓浓深深的沉重在莫名的忧伤和叹息声中迂回。 这座墓园是为了纪念1947年的那场解放战争,纪念那次战斗中英勇牺牲的苏联红军而建的,只是后来又进驻了一些朝鲜阵亡的志愿军战士,以及一些被称做革命烈士的英灵,甚至一些和平年代的英雄,最后连老百姓的灵柩也被安置于此,它就变做名副其实的公墓了。 进出墓园的门有两个,穿越墓地的路却只有一条。是那种青石板铺就的,终年潮湿,四季绣满青苔的曲折小径。那条叮咚响闹的涧溪是从来不会干凅的,有青石小桥构筑出楼栏凭吊的悠思古想,墓园被分为东西两半了,却有诗人说那涧溪的水流是灵魂不死的绝唱。 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这片墓园还是一片年轻而充满英雄气概、充满悲壮气韵、被誉为“千古流芳”的圣地。一座座的大理石墓碑,一座座的雕花十字架,掩映在一棵棵直冲云霄的古槐中间,斜坡上平地里铺满茸茸的新草,有铜铃花和羞涩的马兰花,有多年生的草本蒲公英在太阳风里飘飞。每一个墓碑上的红五星都是那么耀眼,每一篇墓志铭都是那么醒目,有络绎不绝的人流敬上鲜花和对苏维埃的崇拜;有终日不绝断的《喀秋莎》和《红莓花儿开》的旋律,有对俄罗斯国土上的保尔们和青年近卫军的深切怀念。 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那围拢而起的梅花垛的院墙还没有坍塌断裂,窜山虎和鸢尾花还有四季萝爬满了它的每一个垛口,莺飞蝶舞,鸟语花香。四面的低坡上起起伏伏的不是高层公寓,不是青云山庄青云客舍或者花园洋房,那时候还没有蜂拥而至的房地产,只有一望无际的槐——三月是满目的鹅黄转绿,五月倾城如碎玉,全是槐香。 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那座守墓人的小屋就存在了。俄罗斯风格的尖顶的小房子,有高高大大的双层窗户,嵌着五颜六色的镶花玻璃。守墓的老头一如既往又丑又凶,从来不说一句话,既不曾年轻,也不曾苍老,人们都叫他哑叔。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片墓地开始,从1952年的那场雨开始,从哑叔开始。 第十一章 墓园故事 3哑叔 从来没有人与哑叔交流过。 从来没有人知道哑叔是因为从来不说话才被叫做哑叔,还是因为被叫做哑叔才不说话的。 有人说哑叔的一双耳朵是被日本人的飞机大炮狂轰滥炸震聋的; 也有人说哑叔的听觉其实比兔子还警觉,哑叔之所以不说话只是因为声带坏了; 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曾经亲眼细瞧着哑叔在有月亮的晚上,手舞之,足蹈之,在一片坟冢之间悠悠荡荡,唱着一首极动听的名叫《小桃红》的歌谣。 这一切,我们没有眼见为实,更不可妄加品评。 不过哑叔没有丧失听觉倒是真的。 哑叔能准确地捕捉到自然界任何一种声息。譬如春天里大地惊蛰的动静,夏夜里蚊虫的嗡鸣、纺织娘的棰棰浆浆补补衲衲,秋风里的一声梦呓,甚至畜类的反刍,甚至灵魂出窍,甚至风花雪月的韵致。 哑叔第一次在墓园出现,是在一个没有阳光,半湿半干,有淡淡的阴凉的风从墓园穿行而过的日子。那一天正好有一个崇尚中正教的白俄老太太来到墓园里亡夫的墓前行教礼,敬上了鲜花又默诵祷文,然后沿着那条青石小径往回走;哑叔就是在这个时候,修发惨面衣衫褴褛地扛着他的一包破烂行李,出现在墓园的西门口。白俄老太太的脚步停住了,表情在一瞬间定格成持久的惶恐与惊悸,一只手下意识地抬起要画十字,却僵在胸口半天放不下来;出现在她眼前的仿佛是个刚刚从某块墓碑下逃逸而出的、受尽了地狱毒火洗礼、一身阴气、满脸千疮百孔的阴魂。一声惊叫发自一个衣着简洁而表情复杂的女学生口中,而墓园里的其他人,那个自称闯荡江湖几十年见多识广的“老山东”,那个赶海出身经过大风大浪据说连海盗水怪都不放在眼里的“老碰子”,以及其他从墓园经过的路人,似乎都感到一阵不知来自何处的阴森森的风从心头掠过,不由得毛骨悚然,冷汗淋漓。 曾经有人投书市府,慷慨陈辞这个安置烈士英魂的圣洁之地,岂能容忍如此形象猥琐丑陋不堪的守墓人?也有烈士的遗孀遗孤成群结队组织起来,请求有关部门赶紧撤换了这个辱没烈士圣灵的哑巴。 不知什么原因,哑叔还是留在了墓园。 也许那个年代人们正忙于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并不会真正在意一个守墓人的去留。 而且哑叔自那次亮相后,自觉地洗净了脸,清理了他又长又乱形同野人的头发,换上了守墓人的灰色制服,看起来利落了也顺眼了许多;而且那片墓园也随着他的到来发生着变化。园里的草坪被修剪得像绿色的地毯一般,那条麻石小径终日被清扫得一尘不染,每一座墓穴之间的空地种上了鲜艳四季的花卉;恰逢圆月之夜、佳节之际、寿诞之日、祭奠之时,哑叔还专门替一些家道遥远无亲无眷的亡灵献上鲜花、贡品、纸钱,默默的祝福。后来不知从哪一天起,就有一群灰灰白白的鸽子仿佛自天外而来,在墓园上空盘旋了一圈又一圈,留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成群结队地在哑叔那间守墓的小屋前,在那片空地上降落下来,再不愿飞去。 在所有的神话和传说中,鸽子都是爱的信使,和平的象征。 这群鸽子的自天而降,无疑给清凄的墓园凭添一份爱意交融,一份悠闲恬静的意象。清明时节或者天气晴和的日子里,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在凭吊了亲人们的墓碑之后,总要信步走到哑叔的小屋前,看绿色的坪地上灰灰白白的鸽子起起落落;一些胆大调皮的孩子,一些颇具雅趣的女学生,还走上前来随着鸽子的蹦跳而蹦跳,欢呼雀跃。这样的时候,哑叔就拿起笤帚去清扫园中的尘屑,默默地,决不张扬,决无怨尤,一任世事如水,一任红尘多娆。 哑叔的小屋就筑在墓园里居高临下的那块悬崖畔上。 高高的青石台阶水光滑溜地绕下来,从墓园中间斜穿而过,底下就是涧溪,有小桥。 在1952年的那个秋夜,在那样一声沙哑破败的秋雷过后,哑叔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风声雨声,听到了风雨雷电之中那一声划破雨夜的婴儿的啼哭。 哑叔点燃了小屋的光亮,让它留着,照耀一园的清凄。 守墓半年,哑叔闭眼能识墓园路,只需披上那件草蓑衣,打上那盏气死风的雨灯;只需沿着那条滑溜溜的青石小径一直走下去,三百六十级台阶,左转。 盘亘错节的古槐。 小桥流水。 石桌石凳。 哭声嘹亮! 第十一章 墓园故事 4玫瑰精灵 那是一个婴儿。 四个月大的样子,粉嘟嘟的一团肉,裹在花团锦簇的襁褓之中,石桌之上。 在霹雳闪电之中,在一抹苍白刺眼的光线里,看得见襁褓上绣着的一团红玫瑰。小家伙猛扯着嗓门在哭,挣红了脸,眉眼秀气。 是个玫瑰花瓣一般的女孩儿,她的身上罩着一把红纸伞。 弄不清这风雨交加的墓园,怎么会长出一朵红纸伞来?怎么会生出一个玫瑰精灵?就像一棵鲜蘑菇,一根小草,在夜雨的滋润里,窜出地缝。 也许一切就发生在火光电石的刹那,发生在不为人知的瞬间。 也许一切明明白白地发生了,那一刻大地在痉挛,黑夜在撕裂,墓园里的亡灵们也闭上了眼。 也许哑叔心知肚明,哑叔不说,谁也不知道。 只是那满目的红,刺痛了哑叔的眼。 红纸伞,在小桥流水的叮咚声中; 红纸伞,在古槐树的观望里; 红纸伞,在女孩儿声声不绝的泣音里。 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绣满绿色的国画。 还有一阕《蝶恋花》的断句: 四季风雨四季秋, 望断红尘, 谁染霜天晓? 第十一章 墓园故事 5秋晓 那个生命,像一枚带露的玫瑰花瓣,又像一只还未长出羽毛的乳鸽,带着初涉人世的莽撞,轻裹在一块雪白的柔缎之中,外面罩着绣满了红玫瑰的襁褓;一把红纸伞,在风雨交加之中,为她遮住寒冷;而眼泪和哭声是与生俱来的,像极了女孩儿花蕊一般的娇嫩和伤心。 她的名字叫秋晓。 是哑叔根据那阕《蝶恋花》的断句首尾两句末字相连而成。 在那个秋天的雨夜,哑叔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幼小的生命。 当哑叔粗糙的手,捧回那份诚惶诚恐的颤栗; 当哑叔的一袭草蓑衣,在红纸伞的摇曳中,一步一步地延展着雷电的呻吟; 当崖畔上的墓园小屋畅开了扑面而来的风露情怀,接受一阕妄自残缺的 所有的动心与心动,所有的心爱与爱心,便全交给了这片墓园; 所有的故事与传奇,都随风雨而至,由一把红伞笼罩的缘字说尽。 哑叔重新拨亮了灯捻儿,让那盏灯亮到极致,那个孩子在第一抹光明中睁圆了眼睛;哑叔又点燃了一支蜡烛,让烛光的扑闪去撩起棚壁的温暖,那个孩子在第一丝温馨中咧了咧嘴;哑叔又打开了惟一的手电筒和仅有的一盏风灯,让刺目的光柱和雪亮的灯影穿透雨夜的沉闷,那个孩子在光影交叠中绽开笑嫣。当满屋都是光明、满园都风住雨息的时候,哑叔撑起了那把红纸伞。哑叔转动着伞柄,让红伞绿画和《蝶恋花》像梦一样地飞旋,哑叔看见那个睁圆了眼睛咧开了嘴巴绽开了笑嫣的孩子突然间咯咯咯咯乐红了脸。哑叔的红伞旋转着,映出一片火红的云,映出一个嗷嗷待哺的小精灵永恒不变的天。女孩子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成长。 在小屋有限的空间里,哑叔腾挪出了一个小小的属于女孩的世界。 五坪大的地方,素色的墙面,四处点缀着脱脂脱水处理过的红玫瑰,永不凋谢,留着这个季节枝头上的最后一抹灿烂。与它相互对应的是斜搭在摇篮上的那块披风,白色的缎子,绣着一团一团的红玫瑰。秋晓的摇篮是哑叔用黄藤竹枝银柳条编织而成,镂空的菱形图案,滚边纠扭是一溜“回”字型纹理,缠绕着“万”字型的龙脊,底下铺了松松软软的清火败毒的菊香屑和苦艾叶。那块如雪轻柔的缎子是一直贴身铺盖的,冷时加了织锦缎的玫瑰披风。而红纸伞是一直罩在摇篮上的,秋晓在咿咿呀呀之中对着它笑,也对着它哭,哭哭笑笑都是赏心乐事;而一旦远离它,就似有千般焦躁万般不安,好像是她的灵魂,揪扯着混沌如梦的前生和诚挚如初的牵念。 这一年的冬雪如期而至。墓园寂寥,小屋却温暖如春。秋晓在哑叔的抚育喂养中长成了唇红齿白的乖宝宝模样,一双眼睛黑黑亮亮扑扑闪闪的,却不知咋的再也不哭不笑,神情郁悒,表情肃然,似乎有着愁结不断的心事和不可名状的忧伤。而小小年纪所表现出的这些情绪又分明是荒诞不经的。她常常一个人对着那顶红纸伞发呆,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的国画,眼睛里的意象一会儿深远,一会儿悠长。那一天下大雪,厚厚的积雪封住了小屋的门,哑叔还躺在床上,囓周一片静谧。突然就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你见过红纸伞吗?”哑叔吓了一跳,这是谁在说话呢?起来推了窗户,外面是一片白雪皑皑,鸽子在巢里唧唧咕咕,几只小麻雀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无人踏雪,雪地无痕。于是又关了窗户,重新在被窝里躺下。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你见过红纸伞吗?”哑叔被吓得毛发都支楞起来,就再也不敢睁眼,屏心静气地,捕捉那声音的来源。红纸伞罩在摇篮上,有酣酣的眠声,女孩儿还在睡。其它再无动静,许是错觉吧? 第二年的春天没有雨。只在清明节的那一天降下一场又浓又湿的雾来。早晨打开门扉,就有如烟如云的潮气滚涌而进。哑叔听到秋晓?摇篮里轻轻咳嗽:“哎呀真呛,这么早就开了门。”哑叔被惊得目瞪口呆,不敢回过头去。突然想到去年冬天下大雪的日子,那样一声惊为天籁的声音:“你见过红纸伞吗?”哑叔知道了这是相同的声音,都是秋晓。 这样的女孩,是人?是鬼?是狐?是仙? 哑叔陷入一种深深的迷惘之中。 而秋晓的声音却在身后清晰地响起来:“你见过红纸伞吗?” 哑叔回过头去,只见秋晓正从摇篮里爬起身。那块雪白柔软的缎子,轻轻缠绕在她身上,她光着脚丫,精胳膊露腿地,脸上是一种天使般的圣洁与美丽。那把红纸伞被她高高举在头顶,云遮雾罩之中,是那种超凡脱俗的孤绝和飘忽难寻的诡异。 秋晓说:“你见过红纸伞吗?它有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绿色的国画。” 秋晓说:“红纸伞的故事就在那幅绿色的国画上,那是九个女孩的故事。” 秋晓说:“你知道我是第几个女孩吗?” 此时的秋晓只有十个月大小,此情此境之中究竟是人是鬼是狐是仙,究竟有过怎样的荒诞不经,就像这个早晨挥不去散不了的雾气与烟云,飘飘洒洒地弥漫于哑叔的记忆里。没有人有机会向哑叔当面考证,或者那一切果真是他的冥思妄想或者错觉呐!重要的是那一把红纸伞是真实存在的,墓园的故事是真实存在的。不过,有一个细节是最能经得住考证和盘究的,那就是秋晓是在这一年的清明节自己爬出摇篮学会走路的——那一天来墓园祭奠亡灵的人们都看到了这一幕。十个月会走路没什么稀奇的,十个月会讲红纸伞的故事却显得极不可信。还有一点墓园附近青云小学的老师和同学可以做证,那就是秋晓在十二岁时才入学,那时她是个小哑巴。 没有人知道秋晓是那个九生轮回的故事中的第几个女孩子,却有人知道哑叔在放飞鸽子的同时也放飞了一个秋晓。 第十一章 墓园故事 6和鸽子一起飞 秋晓懂得鸽子的语言。 发现这个秘密的不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哑叔,而是清明节那天墓园里的一帮扫墓人。 秋晓是在那一天的大雾弥漫之中自己爬出摇篮的。 秋晓摇摇晃晃地走出崖畔上的墓园小屋,走出哑叔的惊异表情的时候,太阳正透过古槐树鹅黄转绿的树冠,千丝万缕地照射下来。她的吴带当风的白衣和红纸伞,便在七彩阳光的折射中呈现出一种虚意幻奇的景致。浓雾浊烟是在一瞬间散失贻尽的,鸽子却缘定三生,急急忙忙地赶来。它们从墓园的各个角落,从树梢上树杈上扑愣愣地飞落,在小屋前的坪地上聚集。它们先是接受检阅似的组成方阵,然后就表演似的在低空迂回而飞。 人们是在走进墓园的第一眼就看见了漫天飞舞的鸽群,看见了那个手擎红纸伞的小女孩的;而女孩随意的一个动作,一个手势,都有成群结队的鸽子积极响应,一片片灰云,一片片白云,起起落落之中,自有默契,灵犀相通。 所有的人都围拢而来,沿着麻石小径走向守墓人的小屋。 那个小女孩俨然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手里转动着伞柄,让那一抹耀眼的红红绿绿飞旋出迷离的映象,而所有的鸽子便惑在这一抹映象与迷离之中;后来,小女孩有点累了,放下了手里的伞,鸽子们便在她的头顶上,肩膀上,手掌心上停落了,围绕成一个圆;小女孩扬了一下她的手臂,所有的鸽子便哗啦啦一轰而起,在高空的气流中鸣响了漫天回旋的哨音;谁知女孩儿又举起了红伞,向远处招了招手,那些渐飞渐远的鸽群就拖着由远及近的哨音噼噼啪啪地全飞了回来。人们看见小女孩在欢快跳跃,人们听见小女孩在欢快跳跃的同时发出了唧唧咕咕的鸽子的呢喃。 哑叔站在人群的熙熙攘攘和惊乍感叹之中,亲眼细瞧了这一切的发生。有点搞不清楚,那顶红纸伞,那伞下的白衣女孩,那种和鸽子一起飞的飘飘欲仙的感觉,翱翔的感觉,是否又是错觉? 只是这一年的清明节,许多到过墓园的人都目睹了这一幕情景,那个小女孩,就住在守墓人的小屋里,不到一岁的样子,却挟裹着无从捉摸的一身神秘,他们说那或许就是妖气或者巫气。 第十一章 墓园故事 7哑女 哑叔的耳边总是回响着那句话:你见过红纸伞吗? 每到下大雪的时候,或者起大雾的时候,这样的声音总是敲击着他的耳鼓。 哑叔终于肯定了这一切只是他的错觉,是一片痴幻中的幽思冥想。 因为他再也没有听见她开口说任何一句话。 当秋晓真正变做哑女的时候,她迷上了画画。 那时秋晓才只有三岁,她就那样无缘无故拿起笔,无缘无故地画起了画。 秋晓的处女作是画在墓园小屋里的白墙上的,是一把伞。 哑叔弄不明白这个女孩子怎么就突然间迷上了画画,怎么就轻而易举地画出一把伞来?那简练的手法,明快的线条,精美的构图,在很随意的勾勒之中脱颖而出的绘画才气,着实令人惊叹。尤其是伞面上影影绰绰显现出来的几个女子的图案,特别具有国画的味道。哑叔忽然想到两年前的那个清明节,云遮雾罩的墓园小屋,似梦非梦之中他的小女孩描述的红纸伞绿国画:“那是九个女孩的故事。”哑叔不由得去数那图画中的女子,不由得呆了:真的是九个。 耳边好像又响起那样一声佻俏的问:“你知道我是第几个女孩吗?” 秋晓真的是伞面上的女孩吗? 为什么她总是喜欢这样的一把红纸伞?这一切,究竟是前生的预兆,还是后世的轮回?是一场劫吗? 一把红纸伞,不仅是雨夜墓园哭声嘹亮的一个遮蔽,更有一个故事存在。 那是秋晓自己的故事,哑叔的故事。谁也走不进,谁也猜不着。 好像冥冥之中总有什么是已经发生了的,有些什么已经预先感知了结果,只等着一个过程,去牵起好多人的心事。 到底是些什么样的过程,什么样的心事呢? 是那支悠悠吹奏的笛吗? 第十一章 墓园故事 8笛 秋晓和哑叔同时听到了那声笛音。 这一年秋晓已经十岁,披一头柔柔长长的秀发,嘴唇未点而含丹,一张小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凝脂一般,望上去吹之可破,弹之欲碎;乌漆漆的大眼睛,似罩着千重愁万重怨,隐在那样孤苦无依的忧郁神色里,像是凝住了几世几劫的痴情和伤痛。 秋晓依然不会说话,却懂得和哑叔用文字和绘画交流感情。 秋晓喜欢一个人在墓园的每一个坟冢之间游游荡荡,喜欢打着她的红纸伞站在小桥边听涧溪的淙淙,听流水的轻吟——那儿有一棵四季萧萧的古槐,有青青的草和麻石的桌凳。秋晓喜欢躲在古槐树的背后,面对着蜿蜒而过穿越墓园的青石小径,画一幅终年不变的画——那是她心里的故事,情景中的灿烂。 那个白衣少年就是在一个雨后的黄昏,踩着满地潮湿,匆匆走进墓园,走进她的眼睛。 那一刻钟,正有耀眼的夕阳透过薄薄的天边云,霞光万道地射出,一条彩虹横空而过,一头挂在遥远的天际,一头挂在墓园的树梢; 那一刻钟,所有的鸽子都在墓园里飞起来,抖动着它们被雨水打湿的翅膀,噼噼啪啪飞出林地,漫天的鸽哨在空中回响,漫天的云霞在起伏翻滚; 那一刻钟,秋晓正在画她的飘渺的心事——红纸伞有两把,一把画在白色的画板上,一把遮住了她铺面的潮湿。 而所有的动心就从这一刻开始了。 随着白衣少年匆匆走进墓园。 随着那一声悠悠扬扬的笛。 第十一章 墓园故事 9水粉画 那个少年人开始频频地出现在墓园里。 相同的黄昏,不同的日子,无论是色彩斑斓的盛夏,还是黯淡邈远的秋季,总是一身纯白的衣裳,手里一枝竹笛。 当他一步一步地踏着青石小径走过来的时候,他的颀长挺拔的身材和清秀俊美的面孔,便出现在秋晓的画板上。秋晓画起淡彩淡粉的水粉画。恬淡的调子,闲适的心情,清新的韵致,色彩感觉全是红白黄绿的写意和典雅舒缓的晕染。秋晓终于走出了红纸伞的孤寂意境,让阳光的亮点也随着这个美少年的出现,折射出内心的姹紫嫣红。心事就在一瞬间变得空明澄澈起来,一如笛音,悠悠扬扬直往心窝里去,所有的震颤都穿心而过——好像记忆里的一个老朋友,娓娓道来生命里亘古不变的熟稔;好像一滴水,晶莹剔透地滴落在心海中,就此融进那无边无际的涟漪。迷惘不再有了,灰色的天空不再有了,心事告别了阴冷的墓园,告别亡灵的牵念。 而眼泪是后来才有的事。是那日的午后笛声又起,委婉的笛音随着画板上的阅读,一次次沉醉不归;是漫天的鸽哨也驱散不尽的少女情怀,一不小心就打翻了红白黑绿的颜色,乱了心,也乱了画板上的描绘;是第一次蓦然回眸的惊悸,感觉里全是涧溪的水流,静悄悄沁透着纯真。 少年在桥栏上坐下,背倚着一脉涧溪,任流水淙淙,横笛而吹。 近在咫尺。 秋晓却再也不敢看他。 只好躲在古槐树的阴影里,看调和的颜色,捏不住抚弄丹青的那一支笔。 那一把红纸伞已被她悄悄收起,远离孤绝,远离身世,远离伤逝的心。 第十一章 墓园故事 10读 这一定就是命运里千呼万唤的那个人了。 不然,为什么,当他出现的时候,久雨的天空会有那样一种瑰丽,灵性的鸽子会为他而腾飞,笼罩了前尘后世的红纸伞会为他而悄悄合起。 不然,为什么,当他的笛声响起的时候,她会觉得那是自己的心泣。 少年一如既往地在墓园里出现。风雨无阻的四年过去,秋晓成了十四岁的少女。他们在各自的领地里吹笛做画,一个是小桥流水,一个是古槐石碑,中间隔着很近的距离。 他们不相往来,不曾交流,也从不缺席于每一个日落黄昏。 秋晓喜欢在这样的情景中画淡淡的水粉,把每一声笛音都画进她的画里。 那少年绝世英俊,剑眉星目的样子,个子一年比一年高,有了茸茸的胡须和喉结突生的男子气;当他吹笛的时候,嘴唇总是抿得紧紧的,一双眼睛很湿润,忧郁地盯着长笛上红璎珞的飘带,不肯转移视线。而当他停止吹笛的时候,总是静静地抬起头,目光游离,转过墓园里高低起伏的坟冢,参差不齐的十字架,大小不一的石碑,看守墓的哑叔,拿着扫帚默默地清扫落叶,蹲下身来极有耐心地喂养鸽群。当他看到秋晓的时候,他不禁惊诧于这个墓园里长大的女孩夺人心魄的美丽——那是一种令繁华失色、让星辰黯淡的眩晕。当她披散一头长发,在古槐树的阴影里安详作画的时候,她那苍白清秀的小脸,流淌着无由的幻灭神色,似是凝聚了太多的伤心太多的绝望;红唇是她惟一的亮色,却从不说一句话,不露一丝笑意。她就是一尊恬静而优雅的雕像,弄笔做画的专注表情即使写在脸上,也在画笔传神之时幻化出幽迷。 她在画什么呢?她知不知道她自己就是一幅水粉画? 少年斜倚在桥栏上,沉沉地想着心事。 他无法把这美丽的少女和那个丑陋的守墓老头联系起来——他们是一对父女吗?曾经看见他们在小屋前的坪地上给鸽子喂食,老人穿一身灰色制服,目光柔和地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盆谷粒和麦麸;女孩穿着简单而随意的白衣裳,把手伸到老人端着的盆里,捧起黄的谷粒白的麦麸轻轻一扬,那手臂扬起的侧影像仙子般轻盈,衣带迎着起起落落飞旋而来的鸽群翩然起舞——这样一幅父女喂鸽图,他看过之后就再也不能忘记了。潜意识里总想搞明白,这样的女孩子,她是怎么出现在墓园里的?她是不食烟火的吗?她真的是哑巴吗?她那样冰雪聪明的模样,怎么会是个失聪的人?那么她是不愿意说话了?或者是她整日面对一个真正的哑巴,自己也从此退化了说话的功能,变成了另一个哑巴;或许她已习惯了无声世界的寂寞,把完美的自我封锁在沉默寡言的外表下面;或者,只是因为她找不到可以跟她说话的人。 无论她是不是哑巴,她都是可爱得让人生怜的女孩子。 看她那么忧郁地走过墓园,看她苍白的脸颊,赢弱的身体,看她终日沉迷于画板的执著,他怎么也想不透,小小的她,究竟有多少缠绵的心事淬心的秘密压在心头? 一阵鸽哨掠过天际,扑愣愣,一群鸽子从树稍盘旋而回。 守墓的老头在一片霭霭暮气中敲击着鸽盆,喂鸽子的时间到了。 女孩子收拾起画板,从他的视线中走过。 第十一章 墓园故事 11望尘 秋晓经过墓园小桥的时候,那个少年还在桥栏上发呆。 秋晓就是在经过桥栏的时候,被他一把捉住了手。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问。 秋晓在一瞬间涨红了脸,手被钳住,无法挣脱。 “快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稍微有点霸道,捏着她的手,执着地追问:“我不相信你真的不会说话,快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秋晓是一字一句听清楚了少年的发问,心里的挣扎像小鹿在跳跃着,好多好多的愿望和焦虑像突然长出了翅膀,想飞,却怎么也飞不出胸膛。她想说我叫秋晓,我能听见世间任何一种声音,我不说话是因为我的心还在沉睡。可这些无声的话语只是一群扑腾着翅膀的小鸟鸟,在她心头乱飞乱撞,却找不到飞向天空的路。 而画夹和画稿却在这个时候散落一地。 少年的肖像散落一地。 一颗男孩子的心,就这么被幸福地撞击了一下,不敢辨认纷纷扬扬的画稿上淡粉淡彩的自己。 秋晓默默地蹲下身去,拣拾散落一地的画页。那是她四年的心血,是她成长的岁月里眼之所见心之所依手之所属的一切;是初相识的心动,是不相忘的回眸,是漫长的等待中每个黄昏的殷殷衷情,是小桥流水笛声笛韵的心醉——不仅是画,更是一种心语,一种切肤的痛,一种前缘未了的债与殇。 眼泪就那样夺眶而出,再也擦不干。 少年不敢太霸道了,俯下身子捧起了女孩的脸,心里那么幸福,有无数的喜悦和欢快,撞击着,撞击着,继而又被她的眼泪打湿了,淹没了:“告诉我,你画了多久?这么多,这么多的我?” 秋晓抬起了头,伸出四个手指头。 少年怔住了:“啊,四年?!” 秋晓点头。少年明白了,从见面的那一天起,她就开始画这些画了。那时候,她总是打着那一把红纸伞;他不知道她正躲在伞面下画他,他只记住了红伞下她苍白得凄楚而绝望的脸。现在,红纸伞已被她悄悄收起来,画在画板上的,纷纷扬扬展限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从她视线里穿行而过,在涧溪小桥横笛而吹的陌生少年。 少年扶起了秋晓,凝视着她的眼睛:“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秋晓拿起他的手掌,在他手心一笔一笔地写:秋晓。 男孩子笑了:“秋晓?!多好听的名字!” “你能说话的。”男孩说:“你一定能说话的,你一定要学会说话,一定啊,一定!” 男孩在秋晓的手心写下他的名字:钟望尘。 第十一章 墓园故事 12 醒 仿佛有根针向心窝子里轻轻刺去。 秋晓只觉得微微一疼,竟是愣住了,但觉钟望尘这三个字好熟悉,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又像曾经在心里千遍万遍地呼唤过。 抬起头来,只见那名叫钟望尘的少年已经走远。他刚才站立的地方有亮晃晃的东西在闪耀,捡起来看了,是一枚徽章,印着“北国艺术学校”的字样。秋晓知道那一定就是他上学的地方,她以前总看见他把它戴在衣襟上的。 秋晓怔怔地愣了半天,若有所思。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唤,小声地呼唤:“望尘望尘望尘望尘望尘……” 一路跑回家去,胸口处,心窝里,一直隐隐作痛,却又痛得那么亲切,那么温柔,痛得她想哭,想笑。 秋晓第一次有了如此强烈的痛觉和更为强烈的想说话的欲望。 蜷缩在小屋里属于她的小小角落,突然间就看见了那把红纸伞,它已被冷落得太久了,也像她一样蜷缩在角落里,蒙了灰尘,黯然神伤。 拂去浮尘,秋晓将红纸伞慢慢撑开,又慢慢合上;慢慢合上,又慢慢撑开;后来索性用两手搓转伞柄,让伞面在头顶飞旋,让绿色的国画在头顶飞旋,让《蝶恋花》的断句在头顶飞旋: 四季风雨四季秋, 望断红尘, 谁染霜天晓? 秋晓,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来自这把伞。可是,总觉得还有什么滞留在红伞面上,是什么?是什么呢? 望断红尘望断红尘望断红尘望断红尘望断红尘望断红尘望断红尘…… 猛地,秋晓愣怔住了。 她好像被突然唤醒,望——断——红——尘,不就是望尘吗? 望尘。 望尘! 望尘的名字也写在这把小小的红纸伞上,夹在“四季风雨四季秋”和“谁染霜天晓”之间,夹在秋晓的名字中间。 秋晓的心在一瞬间被震撼了。她深深地动容,并且隐隐地感知到,在那九世轮回的前生故事和断句谶言的今生今世中,她就这样和那个名叫望尘的人紧紧地维系在一起了。秋晓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沁透了清明的细雨,无数的幻像和奇特的心念,都在风雨潜入的刹那,勃勃而发。一种对外面天空的向往,一种对墓园外那个陌生世界的好奇与憧憬,一种强烈地想要走出去的冲动——她那颗伴随着墓园里的亡灵一起沉睡了十四年的少女之心,蓦然惊厥,苏醒,积聚了太多太久的愿望,也在这神采飞扬的刹那张开了翅膀,飞出胸腔。 而那枚校徽就一直攥在手心里了。 钟望尘的名字也一直攥在手心里了。 连同那句“你一定要学会说话,一定啊,一定!”的叮咛。 墓园的故事,一片芳菲。 第十二章 天空 其实 荡涤在心头的 也许只是那样一些 只因突然撞入 而撕裂的风景 那样一个 任凭阳光的灼射 而悸动的瞬间 那样一种 走出了瞳孔里的映像 却再也走不回来的 流逝 那样一句 和生命一样挚情 和岁月一样千古 的呢语 最真的 最美的 最好的 最初的和最后的 一片 天空 第十三章 绿唇儿 1红云 关于红云的断想来自于钟望尘的一个梦。 那一天正是他的十六岁生日。 他的母亲把那串祖传的红璎珞挂在他的胸前。 母亲告诉他:“你可别小瞧了这些璎珞,它是由好多块有生命的玛瑙石组成的,每一块红红的石头都代表着祖上的一个女人,每一个女人都用血泪浸染过它,它是有灵性的,知冷知热的。” 钟望尘感到一抹冰冷的湿润直贴着前胸往心里去,用红丝线串着的那些宝贝石头,就沉沉地悬在心窝,坠向心底,让他想起陈年往事里的那些阴魂不散的传说。这串红璎珞,母亲是当做十六岁的生日礼物送给他的,据说是传家之宝,也是消灾辟邪的法器,可它却同时勾起钟望尘心里阴森森的恐怖回想。那样一种紧贴身体的冰凉,那样冷冽入心的惊怵,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触到了死人的脸。真想把它扔了,可母亲的一片拳拳之心又让他不忍丢弃——母亲眼中的慈爱,母亲的忧殷期待,像一双充满温情的手,轻轻地婆娑着他内心的惊惧和躁动。 那串璎珞后来被钟望尘挂在长笛上。 长笛是他的随身之物,是他生命的图腾。 他就这样带着长笛和迎风飘拂的红璎珞,开始了他十六岁的生日之游。 这一天他游了老虎滩又逛了燕窝岭,沿着滨海路的崎岖小道一直走到傅家庄的海滨浴场,最后又斜穿过金沙滩后的山路,攀上那座白塔山。 钟望尘就是在白塔山的山顶发现了山下有一片墓园。 那一瞬间,风云变色,山雨突来,天地间一片滂沱,然后就有一片红云漂浮在眼前挥不去。 再后来,就有一道彩虹挂在那片墓园的上空。 钟望尘是受了那片红云的指引才找到去墓园的路。 乍晴还雨,从树缝隙筛下千丝万缕的阳光,也筛下千丝万缕的潮湿,雾蒸霞蔚,雨意朦胧。钟望尘沿着蜿蜒的墓园小路,走过那个小女孩的凝目注视,靠在桥栏上横笛而吹的时候,那道彩虹还没有褪去,有一缕阳光正投射在长笛上的红璎珞上,淡淡地晕染过去,铺展在眼前,又向远处辐射,形成一片夺目的云!钟望尘这才明白,自打登上白塔山,就一直漂浮在眼前的那片红云,其实就是红璎珞的光影,是那些冰冷的玛瑙石在阳光下的幻像。 光影交叠之中思绪渐远,笛音却在一瞬间轻漾。 所有的幻觉都应运而生。 思想在张扬,涨满了朦胧的渴望; 乱云飞渡之中,总有无数晕染不尽的意象飘然跃起,在刺目的红云中氤氲,升腾——隐在黑夜里的哭声,潇潇的风声雨声,枯枝般的手颤巍巍地伸出,在真空中不知要试探着捕捉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捕捉不到;灿烂而殉情的花树,摇曳了满地缤纷的花瓣,追往前世的梨花似雪、杏花如浪,倾城的槐香——所有的幻觉都是红云的幻觉,仿佛被谁有意无意罩上了一层透明的红玻璃,在里边的看得见外面,在外面的却看不见里面。钟望尘觉得自己也像是被罩在里面了,躁热和窒息步步围困,毛发被汗水浸透,一如小鸟被打湿了翅膀;他只有执着地吹笛,任笛音飘散到红云外,让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呼吸,让每一次呼吸都酣畅淋漓。 这片红云到底昭示着什么? 是红璎珞故事的回光返照?还是墓园中亡灵愁绪的再现? 为什么,它总是折射出最脆弱最感伤的情境,把心碎成一团愁烟?把笛音也揉进心泣? 而心灵的震颤分明是为了墓园而轻吟低唱,是站在山顶对着那片红云就已发出的喟叹——似是盟约而来,秉声寻觅;依稀熟稔,却又模糊了容颜。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心灵的导引,让千年万年的惶惑追逐着红云在梦里梦外停不住地飞——好像飞到天的尽头了,猛抬头,却依然是满眼的红云。 而墓园也是有感应的,用心认得的,就像从小就玩熟了的老地方,聒噪而飞的鸽群是梦里展开的一双双翅膀;守墓的老头让人猜不出年纪,又丑又凶的模样却有着金子般的好心;那个躲在古槐树后面的女孩子,她分明就是邻居家的小妹妹呐,她有一把红纸伞,映着他的红璎珞,映着墓园里红彤彤的云。 而所有的关于红云的断想也就从这一刻开始了。 当晚回去,钟望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重又回到那红色的玻璃罩中,梦见一只鹦鹉在外面猛烈撞击着红玻璃罩想要进来。隔着一层厚厚重重的红云,他看不清它的颜色,但它眼神中有那么楚楚可怜的郁悒,那扑扇着翅膀急切地想要闯入的焦虑,那忧心似焚的苦难神色,像极了他心里的一个人;而它一定是看见了他的,一定也读懂了他噎在喉咙里的那一句话,他们互相认识,互为老朋友,互为灵魂的知交。 这个梦,日夜痴缠,困扰了钟望尘整整四年。 四年中,他全部生命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找回这个梦,找回梦中依稀相隔、脉脉相望却总也捕捉不住的精神寻恋。他在无数次的寻觅中陷入恍惚,在无数次的恍惚里走进墓园,看春夏秋冬的芳菲与落索,看守墓人遗世独立的清凄与落寞,看冥界中的亡灵们凝在草尖上的烟色幽魂,是怎样在每一个日落黄昏的时候,随着夜幕的步步紧逼,步步寂寞步步孤独着开始跳舞。他被那个水粉画一样的女孩子迷住了,被自己朦胧而脆弱的感伤困住了,走不出脚底下的小桥流水,走不出如泣如诉的笛音,走不出那把藏在古槐树后面的红纸伞。 只有执著而忧郁地吹着他的长笛。 每一声笛音都是为她。 他希望有一股清泉从他的笛声中流淌开去,一直流到她的心底; 他希望这清泉在她心底卷起如雪的浪花,绕过鲜花盛开的绿洲,收获灿烂纯情的花季; 他希望她从此有歌声有欢颜有笑语,那些歌声那些欢颜那些笑语会穿透她生命里所有的沉滞,所有的忧伤。 他不知道这四年中,女孩子也在默默地关注着他。 他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融化在了那个女孩子的水彩画里; 他不知道原来爱也是有感应的,他在她的画板上横笛,她也化做他的笛音。 终于有一天,钟望尘明白了这一切。 终于有一天,钟望尘看见了那只美丽至极的鹦鹉从红玻璃后飞了出来,静静地停落在他的面前。 第十三章 绿唇儿 2绿唇儿 这只鹦鹉全身碧绿,羽毛水滑油亮,闪着诱人的光泽。 它的嘴似凝翠的玉。它的名字叫绿唇儿。 绿唇儿出现的时候,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万道霞光从窗外投射进钟望尘的小屋,极眩目地映上他的眼睑; 透过眼睑上那些丝丝缕缕的毛细血管的视觉印象是很独特的,像极了那种云,那种火烧般的红云。 当绿唇儿在窗外努力扑腾着想要飞进窗子的时候,正是红云翻滚在钟望尘的梦境里铺展得迷离恍惚的时候,他好像走进真假难辨的幻觉之中,看那只鹦鹉绝望地挣扎在红色玻璃罩的外面,急切地想要进来,却怎么也不得进入。心里却有莫名的感应,好像早已与这只有灵性的生命订下盟约,刹那间就唤醒了游离在梦中的,把他引入超越梦境之外的现实时空——这是她!他在心里喊出声来,一个鲤鱼打挺欠起身来,打开了窗户。 那么明灿的霞光! 那么新润的空气! 那么清明的顿醒! 都在窗子打开的瞬间,扑面而来。 而霞光中分明有什么是随着清晨的气息飞进小屋的,带着似曾相识的熟稔。 是什么? 是鹦鹉,是那只绿羽毛绿嘴巴的鹦鹉,绿唇儿! 它扑扇着翅膀,声息急促地从窗外“嗖”地一下飞了进来,极轻快地绕着屋子巡视一周,停在钟望尘的书案上。它歪头看着睡眼惺忪的钟望尘,久久地,一动不动;它那乖巧而专注的表情,郁悒而默然的神态,若有所思的眼神,流露出一种不舍,一种再也不愿走开的眷恋。 它是那样强烈地,紧紧地攥住了钟望尘的心。 ——呵,你好,小鹦鹉。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为什么我会觉得早就认识你,夜夜在我梦里惊飞的是不是你呢? 小鹦鹉静静地站在那里,绿色的羽毛沐浴在橙色的晨光里,一双眼睛明明亮亮,纯纯净净。它那样看着他,似有万语千言,但又无从说起。钟望尘注意到了它的尖尖的带小勾的嘴巴,不像一般鹦鹉那样是红红的,而是一种比通身羽毛还要浓,比真正的翠玉还要润泽的绿色。它不说话。钟望尘的心猛地嗑忑了一下。 ——呵,小鹦鹉,你也不会说话吗?像那个名叫秋晓的女孩子?一样的沉默,一样的忧郁,一样的楚楚可怜。你是不是也有心事?你究竟有怎样的心事?你想跟我讲话吗?你是否也有自己的故事?你有怎样的故事呢? 小鹦鹉动了动它的小脑袋,好像是被触动了哪根心弦,眼里也多了几分枉然和惘然。这更让钟望尘想念那个落落寡欢沉思不语的女孩子,她也有着这样郁悒的神色,这样纯净的目光。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他们有联系吗?就像梦开始的时候,它就挣扎在那只红色玻璃罩子的外面;四年后的今天,当他和秋晓说了第一句话之后,它终于从梦里飞出,站在他的书案上。让他弄不明白,他所面对的究竟是秋晓,还是…… ——呵,小鹦鹉,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吧,一个像秋晓一样美丽的名字好吗? 从现在起,你叫绿唇儿;你要学会说话呢,你一定要学会说话,一定,一定啊! 第十三章 绿唇儿 3阳光下 钟望尘静静地站在阳光下,等待秋晓放学。 秋晓插班就读在青云小学高小四年级三班。 小学校建在离墓园很近的地方,翻过一座小山岗,穿过一片槐树林就到了。 而钟望尘的家离这里却很远,要走过枫林街和昆明街,换乘102路无轨电车,经过武昌街和葵英街,走过青云街长长的斜坡和窄窄的石板路才能到达。 时值五月,槐树林里结满了碎玉似的槐絮,满鼻满眼都是槐香。 钟望尘就站在槐树林的边上,一边辅导他的绿唇儿学说话,一边朝秋晓的小 学校了望。 十一点半的时候,小学校的放学铃声准时响起。 操场上,就像被掀翻了麻雀窝,陡然热闹起来。 小学生们蜂拥走出校门。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秋晓最后一个走出来,低垂着头,像是哭过。 钟望尘迎了上去:“秋晓,怎么不高兴了?又哭了是不是?羞羞羞把脸抠,哭鼻子,好没出息呀你!”他说着伸手去刮秋晓的鼻子,直到秋晓终于破啼为笑。 秋晓发现了钟望尘捧在手心的小鹦鹉。 钟望尘笑了:“噢,这是绿唇儿,今天早上来敲我的窗户呢,一下子就把我给吵醒了。你看它多可爱呀,你看它像不像你?像不像你?你说像不像你嘛?” 秋晓伸出手,抚摩小鹦鹉的羽毛。 绿唇儿是乖巧的,一跳就跳到了她的手臂上,秋晓先是一愣,继而就是惊喜,脸上一片粲然,眼光也柔和快乐了许多。 “你喜欢它吗?”钟望尘一瞬不瞬地盯着秋晓的眼睛看:“它跟你一样,也不会说话,我正在教它呢, 它一点都不笨,它跟秋晓一样的聪明呢,我一定要让它学会说话,你相信吗?秋晓你相信吗?” 秋晓笑了,看着绿唇儿,再看一眼钟望尘。 钟望尘也笑了:“你瞧,秋晓,你瞧绿唇儿,绿唇儿它多喜欢你,它跟你亲呢!” 那只有灵性的鸟儿,它把秋晓的手臂当成了练平衡木的器械,笔直地走到头,又急转身笔直地再走回去,后来玩腻了,就又看准了秋晓的又一只胳膊,它这会又像是在玩高低杠了,跃高蹦低,来回跳跃。 好开心呐! 钟望尘还从没见过秋晓这么高兴。 “在学校好吗?有没有进步?” 秋晓的脸色蓦地沉落下来了。 冰雪聪明如她,可以对着一本康熙字典学会认字,可以无师自通地画一手绝妙的粉彩,可是她的语言表达能力还是一片荒芜。钟望尘从秋晓这一刻的不快乐表情可以知道,她在学习上一定又遇到困难了,她去插班上学、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能够说话,可是她一定遭受挫折了。她的沉默,不仅来自于对那个从小就习惯了的无声世界的依赖,更有对于世俗尘嚣的恐惧,还有个性中难以克服的心理瘴碍——同龄人的欢快喧闹激活了她深藏着的自卑与怯懦,而天性里的聪慧又使她体会到了曲高和寡的孤独。其实她是最渴望走出无声世界,渴望走到阳光下,感受墓园外的清丽与澄澈;渴望用最真挚的语言,直抒心中纠结缠绵的情怀;渴望将内心的感动化做和风细雨去向世界表白。渴望能有一天从容面对这样一种心与心的交流——就像她面对她的画板,面对水墨淡彩,沉着自信,应运自如。 秋晓的渴望来自钟望尘的殷殷期待。 秋晓努力地想要使钟望尘的期待变成令他欣慰的事实。 每当秋晓面对同年级同学的嬉笑喧闹,面对身边的书声朗朗,她的心中总会产生不可遏止的冲动,真想一吐为快,好多字眼好多语句在她的喉咙里哽咽着,滚来滚去,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却又吐不出来。这样的感觉不间断出现,转瞬即逝,令她在兴致正浓时陡然灰心,又在心灰意冷之后重新看到希望。她只是不想让钟望尘失望。 钟望尘。秋晓想着他,感觉自己是在崇拜和敬慕着他,为他的完美,为他的长兄一般的亲切、随和。她喜欢在静静的黄昏听他吹笛,那悠扬的笛声会驱散她的烦恼和忧郁,给她带来如水的宁静;她喜欢他横笛而吹时眼神里的专注,那样的目光似乎并不仅仅凝注在红璎珞的飘带上,也凝注在她迷惘的心事里,安抚着她;她喜欢他四季不变静如处子的白衣,好像只是为了呼应她皎洁似雪的白裙。 慢慢地,他们走进五月的槐林。 年少的心感念着槐香的馥郁。 林中小道上,已有春天和夏天的景致在更替。鲜绿的青草间,有默默无闻的小花随处撒落;铜铃花零星点缀,却是鲜亮入眼,好像在竭力号召什么,又好像在急于宣泄一种激情,丢了满地的铜铃叮当;还有一种不知名的花,淡淡薄薄的叶片,蕊儿紧皱着,像是谁的透明的嘴唇,有风吹来,唇便张开了,红红的花粉飘飘洒洒四处飞扬。养蜂人的白色帐篷安置在林中空地上。金色的工蜂迷雾绣成般一团,滚动着,嗡嗡鸣鸣地飞;有个瘦削的男子和一个红袄绿裤的江南小妹,带着网纱的面罩细察蜂巢;那只高高大大的牧羊犬警觉地竖起耳朵,一面对走近树林的行人发出低吼,一面馋眼着主人手里的滤筒,那汨汨而流的可是它梦寐以求的美味佳肴呢。放风筝的孩子把笑声遗落在林子外面的小山岗上,透过槐树林的缝隙就能看见他们放飞在蓝天上的各色风筝,像灿烂绽放在天空里的鲜花,有一些已经是天女散花时跌落的碎花瓣了,随着清风流云越飞越远,那是风筝断了线。 眼前就是墓园了。 秋晓的心禁不住又沉落下来。潸然。 钟望尘过来哄她:“秋晓,高兴一点,再高兴一点。” 秋晓抬起头,盈盈一汪泪。 钟望尘扳过她的肩膀,让她看那只鹦鹉:“好秋晓,好妹妹,你连绿唇儿都不如呢,你瞧,它都不哭,你瞧它在看你呢!” 秋晓凝视着小鹦鹉,它的绿羽绿唇影射出凄迷若梦的颜色,它的眼神纯净如水,它的表情欲拒还迎——天呐,它是谁? 绿唇儿似是读懂了秋晓的心事,嘴唇动了动,嘴里滚出两个珠圆玉润的字来:秋晓。 秋晓惊愕无比,她是真的听到了,看到了,那珠圆玉润的两个字,是怎样在绿唇儿的喉咙间轻轻滚动。哽在她嗓子眼里的字句慢慢松动了,她捕捉着绿唇儿喉咙的轻颤,又揣摩着自己声带里的轻颤,禁不住喃喃出声:秋晓。秋晓! 秋晓就这样学会了说话。 第十四章 惑 别 别用你的笛声惑我 别用那根红璎珞的飘带惑我 别对我说墓园外有很好的天地 很好的天地不是墓园 其实我们什么都没有说过 没有交流 没有交流 迎风吹奏的长笛声声 唤醒了我 墓园里长大的女孩 藏在十字架的背后 藏在古槐树的背后 看天 看墓园外的天 看一身白衣的你 披着红云 漫天飘着你的笛音 墓园里长大的女孩 只知道墓园 除了高山下的花环 不知道 什么颜色最美丽 可我分明 最能读懂你啊 最能理解你的 笛音 我是你少年沧桑中最柔顺最易伤最疼最痛的 那一部分 如果你不能给我 如果你不愿给我 如果你终究无法把握可不可全部给我 更为柔顺更易受伤更疼更痛的 那些生活 那么 就把我留给墓园吧 让我守着恋着 永不长大 第十五章 此去经年 1梦悠悠寻悠悠愁悠悠 那个男孩子是那么急迫地,热切地,焦躁异常却又兴奋无比地筹划着女友的生日,筹划着那一天的聚会。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阳子重回小楼的光景已有一十八载。 不知梦醒何处,不知哪里是杨柳岸晓风残月,却知道昔日那个长着天鹅绒一般的毛毛眼,有着黑鱼红鱼的游动和墨晶一样的瞳仁的六岁幼童,如今已是挺拔颀长、眉清目朗的二十四岁的大男孩。 而在不堪回首的记忆深处,却分明还回响着他六岁时的声音:“你就是新来的姑姑吗?我是钟望尘!” 一字一板,一字一板的声音,牵扯起一十八载的伤痛。 那时就感觉到了那种无常,还有怅惘,知道其中必是隐匿了莫名的玄机和无限的神秘。 阳子还记得自己曾用手去刮他的小鼻子,告诉他:“你偷走了我们家的名字。”更忘不了他一门心思地盯着她摇篮里的小妞妞,说的那句话:“我想让她做我的花媳妇。” 花媳妇,花媳妇! 如果她那可怜的妞妞这一刻就在跟前,也该是十八岁的少女了,正好做他的花媳妇! 尘缘天绝,竟然是良尘好景虚设。 这会子只想知道他究竟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你的小女朋友她……漂亮吗?” 男孩子说:“非常漂亮!” 非常漂亮,非常漂亮! 阳子的心又咯咛了一下,冷冷的,空空的,疼疼的。 可不是嘛,假如她的女儿回来,活脱脱也是绛珠草幻生出的千娇百媚的林妹妹,又岂非“非常漂亮”?! 男孩子却是一双俊眼死盯着阳子看,看着看着竟看呆了,失声惊呼:“姑姑,她长得像你!” 阳子笑了,心头掠过一丝温暖:“又在哄姑姑高兴是不是?” 钟望尘却是一本正经:“真的,我一阵觉得她好面熟,八年了,每次见她都有这种感觉,总疑心是在哪里见过的,还以为是错觉呢,现在才突然知道,她竟然……长得像姑姑?!” 那种熟悉的冷啊,空啊,疼啊,又在心里浮泛。 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时哪一刻浮泛的心潮啊! 钟望尘绘声绘色地给姑姑讲述八年前他的十六岁生日之游,讲述他见过的那片墓园,那墓园里遗世独立的女孩。 阳子默默地听着。感觉那梦境般的描述像沙,弥漫起满心满怨的尘殇,堆积在一起,竟然是魂归恨天的寥落与荒芜,眼前浮现的也是她早就知道的,她真不想告诉他其实她去过那片墓园,知道那里的一切,可是他——钟望尘,他怎么会找得到?他如何能找得到?千言万语,千惑万惑,干噎在心里,强压在心里,阳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怎么能说得出来?! “你知道吗,她也是有红纸伞的,和姑姑一模一样的红纸伞,题写着《蝶恋花》的断句……噢,对了,她的名字就隐在断句里……”说到这里钟望尘呆住了,突然想起小时候听姑姑讲过的,他的名字和小妞妞的名字都是写在红纸伞上的,他叫望尘,那么小妞妞应该叫……应该叫…… “秋晓!”阳子脱口而出:“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 突然明白了,一定有些什么是埋在记忆的深海,现在被人打捞上来了。 突然顿悟了,一定有些什么是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发生了。 突然知道了,还有些什么她至今无从知道。 而钟望尘,也是呆在了自己的讲述中,呆在这突然间的顿悟里。 从第一次去墓园看见秋晓,至今已有八年了,他竟然从来没有想到过秋晓原来就是姑姑的女儿,只知道那个小妞妞死了,人死又不能复生,怎么会想到她又活了,而且就在墓园。他应该早就想到,他怎么能早就想到?! “墓园有佳人,绝尘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更不知倾城又倾我,佳人难再得。”终日里只知道对着秋晓吟哦背诵这倾城倾国倾情倾我的句子,却不知她原来是他早在摇篮边就相中的,花媳妇,小妞妞,旧相识。 为什么在十八年前,她会在一夜间死去? 为什么又在八年前,他又会循了那片红云的指引,找到墓地? 为什么他和秋晓情投意合、两心相惜却从不知对方是谁? 生命里有着多少的无奈和惋惜,纵然是一日不思量也攒千眉度,却也是繁丝纠错,如今才知? 生命里有着怎样的感伤和愁烦,竟然让他所钟爱的女孩儿伴着寂寞亡灵,伴着幽眇的墓园,捱过十八年的霜冷风寒。 荒坟鬼唱前生怨,来世饮恨墓草青。 这期间的故事是水,静静地,流淌过岁月和心事。 思绪倒置脚印,不惜把以往的清晰折叠又踩乱。 用这一刻的青春血浓去衡量曾经的年少和苍楚,才发觉?仅要模糊揉皱原有的一切过程,还要抚慰心律,细致入微收藏未来的步点,凝神,静听,也许会敲出一声声丰厚与细腻,步步陌生。 “你爱她吗?”阳子问。怔怔地,对着那黑鱼红鱼游动的一汪深潭,似乎是在代替女儿审视端详,且看这样的眼睛里有多少挚爱多少真情淹在里面。 那些黑鱼和红鱼在一瞬间摇头摆尾,四散而去,空留一汪空明澄澈的心湖——它该是世界上最温柔最宁馨的地方,没有云彩的映像,没有风动的声影,既不曾泛起涟漪,也不曾有翻飞的浪花,它存在的意义似乎只是为了让人一览无余看清它有多深,无遮无掩地体会它的底蕴,或者,只是为了让世间所有的在逼仄中窒息,在红尘中熬煎,在轮回中受难的疲惫的灵魂,找到栖息的心岸。 在很久很久以前,阳子似乎见过这样的湖。来不及在他的岸边做最短暂的停留,便匆匆告别去做更遥远的追寻。她走得太远,太远,沉醉在另外的情景中,带着一身的伤,终于回还,却见他依然一世殉情地等候着她。她终于扑进了他的怀抱,深切感受他的爽洁与清凉,并让这丝丝清凉浸润她焦渴的心魂,濯洗她一路风尘。后来,阳子终于挣脱了对于那片湖水的眷恋和倚赖,终于也对他有了新的感念——他是一只鹰啊,一只多么强健多么神勇的飞鹰!整日间骄矫地穿过天高云淡、碧空苍穹,掠过塞草西风、冻云冷月,终于在大漠浩淼、圆月直烟中折断双翼。他就有着这样一双心湖一般的眼睛,那时候阳子乐于做一只优雅的蝶儿,固守在她的风巢里,独坐西窗,邀风抵达;看云飘落,等待鹰的出击。只是后来他倦了。 阳子还能记得当年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已经不是鹰了,你走吧!” 风起云间,雁横天末,三点两点细雨过后,是不是当年的鹰又飞回来了? 相同的身高,相同的体魄,相同的俊眉朗眼,相同的一汪心湖。 他是他的儿子。 钟望尘说:“我和秋晓已经认识八年,相爱四年,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我爱秋晓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我们俩永不分离!” 阳子无言。 为什么,她和女儿都跌进鹰飞蝶舞的命运? 为什么,她们都投身这样的心湖?! 过去的一幕是迷茫,今日的一切是眩惑。 什么才是万劫不复的错呢?! 醉乡广大人间少,阳子知道这个可爱的男孩已在自己的爱情里醉成一杯陈年老酒,一杯甘苦难禁的新醅。虽然不知道这醉烂成泥的一杯,究竟是多少次春日的雨多少次旷野的风多少空芜的期待,才酿造出这满贮芳香、琥珀光泽的况味,心里却知道,这样的男子真的是“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他的情感里再也不会有另外的人。 “我爱她。爱她!爱她!!” 钟望尘就这样狂呼大喊着,回答了阳子的话。 那一汪湖水,因为急速涨潮,风起云涌,竟也翻滚成一片汪洋。 眼泪那么不可收拾。 钟望尘,噢,流泪的钟望尘! 阳子是亲眼细瞧着望尘长大的,从小男孩到大男孩,她从未见过他流眼泪,但是这一刻,他哭了。 阳子由儿子的眼泪想到他父亲的眼泪。 在那个风巢倦依的故事里,当她把手上的玉镯摔成粉碎,当她对他说:“这就是我了,今天碎在这里,再也拾不起来。”他的表情也是这般张惶无助,那眼泪也是这样如小溪流似的,一股一股地往下流。这样的情景在阳子的记忆里栩栩如生,清晰如昨,刻骨铭心。这么多年她常常会想起来,尤其是寂寞的时候,痛苦的时候,眼前就会浮现出这样一个绝世英俊的男人,一脸的高山流水。 那个不可一世的将军是流完了他的眼泪之后,就把她对他的全部念想都带走了,一去不归。他的儿子,却在泪流满面的当儿,扑通一声跪在阳子面前。 “你是最疼爱望尘的人是不是?你是世上最好的姑姑是不是?你永远不会反对我去爱秋晓是不是?”钟望尘连珠炮似的,声泪俱下:“姑姑,请你一定帮我!” 阳子扶起了钟望尘。她永远是最疼爱他的人,她永远是他最好的姑姑,她永远不会反对他去爱秋晓,只是她知道,望尘和秋晓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起来吧,孩子!你摇着的是一只没有水的船呀,在失去锚地的港湾里,纵然相思入骨,也得有海盗的心情。” 阳子的下一句话实际上是在祈求钟望尘:“答应我,孩子,让我们替秋晓隐瞒了这段身世。 第十五章 此去经年 2风飘飘云飘飘水飘飘 这个早上没有红玫瑰,但是钟望尘带上了他的一颗心:“秋晓,我爱你!我要娶你!“ 这个早上有着春寒料峭,但秋晓却感受到了最火热的爱:“哦,望尘,我愿意!愿意!!” “多好啊!”他说:“多好啊,秋晓,你终于长大了,生日快乐!” “多好啊!”她说:“多好啊,望尘,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再是秋晓,我是钟望尘的小妻子。” 他们沿着墓园中的青石小径往外走。 他们沿着院墙外的狭陡坡道往外走。 他们沿着小树林的夹花小路往外走。 忘不了一声笛韵里奏出的少年心愿,它滋润了一个水粉画里的梦幻,为他长大,为他美丽,为他走出墓园芳菲。 忘不了一把红纸伞下的声声慢的呼唤,望断红尘,断句《蝶恋花》,缘起红纸伞。 忘不了那些告别哑女的日子,愁无限,人清瘦,自痛自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词,岂非只是他的婉约他的苦心调遣。 “噢,秋晓,我们就这样走进千古流传的爱情里去了,对吗?我们就这样走进了亘古不变的梦魅里去了,对吗?我们就这样从心灵到心灵走到对方的眼睛里去了,对吗?“ “望尘,哦,望尘!” “可是我们究竟是不是一种传说?我们是谁和谁的传说?我们究竟是不是一场梦魅?我们又是谁和谁的梦魅?我们究竟是不是都有互相守望的心眼,我们是谁和谁的守望?我们又是谁和谁的心眼?” “望尘,望尘!” “如果只是传说,那么谁是传说里的主角?如果只是梦魅,那么谁是最初的眼泪和伤痕?如果只能永远地看着,那么谁为我们圆了这一世的念想?” “望尘,望尘啊,望尘!” “如果一切成空,一切绝尘,一切灰飞烟灭,我们又如何去安抚曾经跳动不安的心扉?又怎能忘却曾经共有的幻梦?又怎能熄灭心海里燃烧不绝的情焰?又怎能……又怎能……永远醒来……永远……死去?” “望尘,哦,望尘呀,望尘!” “那些盼望怎么办?那些期待怎么办?那些心愿怎么办?” “望尘!望尘!!望尘!!!” 他们就这样深深地眷恋着,紧紧地拥抱着。 如果爱情是生,他们宁愿这样,永生! 如果爱情是死,他们宁愿这样,求死! 如果爱情是苦,他们宁愿这样,化做黄连! 如果爱情是一场浩劫,是一场磨难,是灭顶之灾,他们也宁愿这样,在浩劫之后的废墟上筑巢,在磨难的熬煎里执手相看永不厌倦,最后他们还要在灾难的洪流与狼烟之中化做一对相思鸟,化做一对双飞燕,化做一对不弃不离的苦命鸳鸯,欢叫着,歌唱着,追逐着,从爱情到爱情,从永远到永远。 小树林里的阳光,就是在这一瞬间透过返青的枝桠,透过林梢,霞光万道。 还未到五月,那满树的槐香还在沉睡,草地刚刚返绿,旧年的那些铜铃花也还躲在草缝隙里。但是这片林子,无论在哪一个季节,都有爱情的故事在更替。春天有鹅黄转绿,有五月槐;夏天有铺天盖地的绿荫,有沁人心脾的清凉的雨;秋天的风卷起满地金黄,旋转起缤纷的心事,是一种无忧无愁的歌唱;冬天有雪,枝头支棱着冰凌与霜花,雁过无踪,踏雪无痕,笑声却从曲折的林中小路的哪一边传过来,惊飞了一群雀儿,也惊飞了雪乡里满目的静谧与冬心。也是循着四季的节序,他们给这片林子起了四季鲜活的名字:春天时就叫它“槐香峪”,夏天则更名为“雨霖铃”,秋天时它是“霜天晓”,到了冬季,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它又有了更贴切的好名字:“望断尘”。 这一切都是爱情的风景。 但是今天属于生日。 奇_书_网 _w_ w_w_._q_ i_ s_h_u_9_9_ ._ c_ o _m “多好啊,秋晓,我们有一大把的日子攥在手里,每天都是生日,每天都是十六岁。” 钟望尘把那枚戴了四年的校徽从自己的胸前摘下,放到秋晓的手心里:“我终于毕业了,终于可以赚钱去养你,秋晓你高兴吗?” 秋晓珍重无比地捧着他给她的校徽,婆娑着,轻抚着,白色校徽上是红色的草体字:北国艺术学校。早在四年前秋晓就知道了它。那时候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躲在墓园一角画水粉画的哑女孩,那时候她的水粉画里就只有横笛而吹的他,她画了他四年,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了他的学校,他们终于走到一起。 “哦,望尘,望尘呀!”秋晓收回对那枚校徽的凝望,直勾勾地看着钟望尘,这就是她的心上人。曾经那样急切地想走进他的世界,曾经那样迷恋那个世界的陌生与神奇,这一刻终于如愿。 钟望尘递给秋晓一张纸。 那是一张“北国艺术学校”话剧班的招考简章。 秋晓的眼睛湿润了:“我一定要考上。你相信吗?我一定能考上!” 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槐树林。 它本是夹在青云山的两座不高不低的土坡之间的,走出树林就又上了坡,往下走就是一溜儿铺了青石的台阶,一级一级走下去,是一条宽阔无比的大道,有102电车的牌子。 钟望尘和秋晓就是在这里坐上车的。 那102无轨电车就像是拖了两根又粗又黑的长辫子的大姑娘,吱吱咛咛款身摆动,只是四站路的工夫,就到了站前。 秋晓是第一次到这地方来。 这个地方名叫站前,有大大的广场有火车站里传出来的汽笛声,有流水一般的车流人流。 秋晓也是第一次看见蒸汽火车,那长舌巨龙一般的喘着粗气的怪兽,从东往西开过来,真是地动山摇雷霆万钧啊,他们朝它欢呼呐喊,它则朝他们鸣笛放汽,把他们年轻的呼喊遮得断断续续。他们看了东来的,又看罢西去的,看了一辆又一辆,舍不得离去。 大连火车站的候车大楼是当年的日本鬼子修筑的,在那些流寇一般落荒而逃的建筑专家里有一个叫江口洋介的,他本该是秋晓的外公,可惜秋晓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望尘也不知道其中的奥秘。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看着这座灰色的造型雄浑、优雅别致的建筑物,像是看着一堆陌生的、冰冷的石头。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是没有的,体己的情怀也不存在,更不会被那扶桑国的设计师的建筑理念所打动。 只是匆匆地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秋晓看见了有轨电车。 大连的有轨电车实乃大连一绝。它也是殖民地的产物。当初日本人侵占这座城市时,是按照东京的样子拷贝出了一个小东京的大连。大连的中山广场就是日本太阳旗的翻版,而城池中的几个有名有姓的大型建筑物从高空俯瞰而望,竟是“大日本”三个字的显赫拼积。 “我要坐——哪个……”秋晓怯怯地用手指着那绿色的、轰隆隆乱响的东西,它碾过湿漉漉的铁轨,哐当哐当,车轮飞转;它也是拖着一条粗辫子的,只不过这样的粗辫子有点像幕府时代的将军,是在头顶上双折双回打着一个弯扣的,环绕在电缆线上,并且不时地闪烁着灼人的蓝色电火花;而无轨电车上的辫子,则更像是长在东北二人转里红袄绿裤的小媳妇的头顶上,平直乌黑地垂下来,身子都走远了,辫子还拖得老长。 钟望尘笑了,一字一板地教她:“那是‘电摩’,又叫‘有轨’,哦——有——轨——电——车——” 秋晓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就要——坐——有——轨——电——车——” 大连的有轨电车有三条专线。201路是由站前开往春柳方向的,经过五一广场、兴工街等十几个站台,一直过了沙河口,属于西路;202路是从兴工街开往黑石礁的,经过解放广场、星海公园又是十几个站台,属于南路;203路也是从站前出发,一路往东开,过了世纪街过了胜利桥过了三八广场,一直开过十几站通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叫寺儿沟的地方。这种有轨电车和东京街头的车型仿佛一母所生,都是几百年沿袭下来的粗粗笨笨的样子,有着厚重的门窗和木质的长条靠背椅,中间大量留空,是供乘客站立的地方,从头顶悬下无数上吊环一样的套索,任人伸手抓住。 这一趟车上乘客稀少,三三两两,散坐于空旷寥落之中。 竟让秋晓感到无边的寂寞和迷茫。 这从未见过的,从未体会过的,竟是一种说不出又道不明的恍惚。 难道只是因为坐上了这样一节车厢,就有了那样轰轰隆隆地响动着却不知道要驶向何处的凄迷?那么古旧的感觉,那么沧桑的心绪,竟是在空茫的心里抽搐着,辗转着碎成一地,散落在铁轨之上,是揪心撕肺的痛。 只有那些风,是一团一团地钻越了车窗,来来回回地在车厢里巡游着。窗外似乎在下雨,飘过来云烟一样的雾,烟雾一样的云,分不清谁是谁的,谁又不是谁的——难道,只是因为这些飘落的穿梭,只是因为这些穿梭的飘落,只是因为风急雨急,或者雨急风急,心里就有了好不了的落寞 和绝望? “望尘,不要$不要离开我。” 车窗落下来了,风飘飘,云飘飘,水飘飘,全都关在了窗外。 窗玻璃上却辉映着两个紧紧拥抱着的年轻的身影。 他们就这样一直坐着,从起点到终点,从终点再到起点;从早晨到黄昏,从黄昏到深夜,再也舍不得分开,再也舍不得离去。 第十五章 此去经年 3黛蝶飞飞玫瑰红红伞儿红红 他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照一照这面镜子。 这菱角湾的一池清水就是一面菱形的镜子,照着天上的悠悠白云,照着岸上的老虎滩,也照着从这菱湾桥上走过的一对有情人。 大连人几乎都很相信这个传说,说这面以水做镜的碧波池是能照见人的前生后世的。于是他们就一直在这桥上走来走去,看水面上蓝天白云的轮廓,也看自己生生世世的倒影。 他们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我的前生。”秋晓说:“我的前生是一个受宠的妾,肌肤胜雪,明眸如醉,穿着薄纱轻镂摇曳生姿,在属于我自己的宴席上日日笙歌,夜夜春宵。我的心底刻着一个人的名字,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名字;我的心里藏着一个人,他有绝世的才情,尊贵的门庭,熠熠的风采,高洁的品行。我狂热地爱着他,崇拜他,他像悬挂高天的一轮明月,让我情愿用整个生命去仰望他的光辉,感念上苍先让世界有了他然后又有了一个我。他的身高、举止、容貌、声音都是我所敬慕的,让我身居为妾却依然知足而幸福,美丽而快乐。我的爱人是最懂得惜香怜玉的,写得一手好曲牌。他的每一首唱词都是为我而写,有《雨中花》、《苏幕遮》,有《如梦令》、《鹊桥仙》、《醉奴儿》,还有《虞美人影》、《木兰花慢》和《疏帘淡月》,更有《暗香》、《多丽》和《绿意》。” 钟望尘说:“我写好的每一个曲牌都是赞美你的,我为你弹琴拨乐,鸣瑟奏歌,每一首曲子都配了不同的霓裳,有的用绸用缎,有的用纱用绢,每日里只知道为你调脂弄粉,画眉描目,就连那一头青丝秀绾成髻,也是我一根一根插了满头的珠钻翠花。” 秋晓说:“我的歌声惊动京华,我的美色吸引了高高在上的真龙天子,我被急招入宫。” 钟望尘说:“我自叹不是人间富贵花,也并非衣香鬓影走马章台的纨绔子弟,却为你颤抖在一片月明如水中。凄丽化入你的完美,这完美愈发幽艳不可方物。我以善良忠诚之心待我所爱,以泪恨愁伤写我断肠:花丛冷眼,自惜寻芳来教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哪见卿?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秋晓说:“我好庆幸自己曾经是你的如花美眷,知己红颜。我好庆幸自己,在进入似海深宫之前,伴你度过两个春秋。我不甘心从此只在梦里拥有你,更不能远远看你像忧郁的云雾,飘到我的悲伤里去。进宫的当天我就吞金而亡。” 钟望尘说:“我既不能饮鸠止渴,也等不及让心情积成不愈的伤寒,于是我就从那座最高的山上坠落,不带走一丝尘烟。” 秋晓说:“约定今生再续尘缘。” 钟望尘说:“只怕找不到,便约定好一个秘密……” 他不说了,她也不说。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看着,对视着,凝望着。 似乎一瞬间就看透了前生后世——是怎样的前生?怎样的约定?怎样的秘密? 蓦地,想起来了。 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容貌一样而绝非兄妹!” 容貌一样而绝非兄妹? 容貌一样而绝非兄妹! 容貌一样而绝非兄妹?! 两颗心就这样痴得目瞪口呆。 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感觉到两个人之间,有着一样的眼睛一样的眉,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一样的脸庞一样的神——天呐,既有这么多的一样,为什么前生是憾然的?残缺的?痛苦的? 只有今生。 今生是永生,是绝爱。 那么,来世呢? 他们又开始了在菱湾桥上的漫步,看生生世世的倒影,看蓝天白云的倒影。 钟望尘说:“来世我必是穷匮潦倒的农人,住在一处偏僻的乡间,周围是黑色的森林,我的房子是茅草搭成,四面透风。” 秋晓说:“有风的夜里你从不点灯,而我是一只被丢弃的病猫啊,我在黑色的森林里走累了,就看见了那座茅草房,看见了你。” 钟望尘说:“夜夜相思,夜夜入骨,我已是病入膏肓,常年倦卧在草毡上。” 秋晓说:“有雨的夜里你没有被子,半边身子都浸在雨湿里,那一刻我在你的檐下避雨啊,我的皮毛全湿透了,心里是冷冬寒天,可是我遇见了你,遇见了你啊!” 钟望尘说:“你用瘦弱的小爪子轻挠我的屋门,那动静听起来就像是一声一声地挠在我的心上。” 秋晓说:“这时我听见你有气无力地呼唤我:进来吧,进来吧!门没有锁,你自己进来吧!” 钟望尘说:“这时我看到了你满身的雨湿和皮包骨头的可怜样,雨水一股一股地顺着你湿漉漉的毛发往下流,往下流。” “我也看见了你呀!”秋晓说:“我看见你半坐半卧,用力支撑着身子,你是努力着想站起来迎接我么?我看见你半边身子是干的,半边身子是湿的,我就知道你早已不会动了,不会翻身,不会挪腾,不会找个避雨的地方,但你竟然想站起来迎接我。” 钟望尘说:“你轻轻抖落一身的水珠,眼神无限哀怜。” 秋晓说:“我听到你说:‘可怜见,可怜见,哪里来的小可怜?’” “可怜见,可怜见,哪里来的小可怜啊?”钟望尘泣不成声。 秋晓说:“于是我就心安了,塌实了,感觉是回到家里了。于是我就知道,我的所有的被离弃,都不再是被离弃,我的穿越森林的流浪,原来只是为了你。” 钟望尘说:“那一夜没有月光也没有点灯,黑漆漆的雨夜我们怎么就互相看见了?你竟然有着那么一双漂亮的眼睛,你的毛发纵然湿成了丝丝缕缕,却也闪着缎子一样的光泽。” 秋晓说:“那一夜你被困在漆黑一团的茅草屋里,我们怎么就穿越黑暗互相认得了,你的衣服那么破,那么烂,但是破破烂烂之中也依然英俊无比,让我顿时生恨。” “恨?!”钟望尘一惊:“为什么还会有恨?!” 秋晓哭了:“恨我竟然没有在那个时候,托生为一个……女人!” 究竟是怎样的命运,怎样的结局,怎样的无奈和……遗恨? 竟然让这一对痴缠在菱湾桥上伤心人,饮恨啜泣,抱头恸悲。 秋晓说:“可你依然拥我入怀。” 钟望尘说:“我只有一边的身子还能动,它是我身上惟一干燥温暖的地方。” 秋晓说:“你用那惟一的一只会动的手抚摸我,不尽的婆娑,天,我竟然在那突如其来的温暖中睡着了。”秋晓的声音彻底哽住了:“一千年,一万年,我竟然再没醒来。天,天,天呐,这是怎样的疏忽与错误,我竟然……再没醒来?” 钟望尘说:“我竟然一直活着,求死不能。天罚我,守着你的尸身,苦捱着,煎熬着,竟然活过千年万年,直到有一天,在我的臂弯里长出了一个全新的你。” 秋晓说:“那是一片火红的,火红的玫瑰。” 钟望尘说:“而我,顷刻间,化为会飞的黛蝶儿。” 秋晓喃喃自语:“黛蝶儿飞飞,玫瑰红红,天,这是怎样的命呐!” 是啊,这是怎样的命呢? 菱湾桥上照镜花,竟然是前生望绝,后世绝望,竟然是前生后世都不能结为夫妻?既不能恋念前尘,又不能寄思来生,岂非不命? 而今生怅惘,也由不得牛心左性,竟也是……岂非不命? 谁也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走着,走着。 为什么,走完一座菱湾桥,竟是走完了前生后世? 那么今生的故事又在哪里呢? 钟望尘说:“今生的我只好是那只黛蝶儿了,整天孤独地飞着,天地沉默,我也沉默,心事无人能说,一步一寸都是愁,飞得越高越难过。” 秋晓说:“那我只好变做玫瑰,灿烂地盛开在你的门前,每一朵都是对你的盼望。”这样的一句话一出来,再也控制不了的眼泪也出来了,流了满脸满襟,却还是笑着,引得他也来凝望她。这一看似乎就成了永远。秋晓终于再次失声痛哭,他拥她入怀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呆了一下,心中有一丝不祥的风,掠过,又掠过,竟是最深切的痛了。天沉了下去,似有流星窜过,拖曳着长长的灼灼的尾巴,那是梦吗?! 第二天,他们又去了傅家庄海滨。他们是为寻找黛蝶而来。 真奇怪哦,偌大的一个大连,三面环海一面靠山,却只有傅家庄海边才有这些黛色的会飞的精灵。在这片近海的有着绿树、鲜花、草地和蓝天白云、悠悠微风的地方,黛蝶儿飞啊飞啊,有时与风嬉戏,有时与阳光共舞,有时竟会振翅疾掠,一会儿去追逐鸥鸟,一会儿去追逐海浪,在北方海域清润潮湿的空气里,划过几道五线谱一般的划痕。但更多的时候,它们是在海湾上空,久久地,久久地盘旋,飞累了,就成群结队地聚集在一起,化做一片硕大无朋的黛色的云,落在深褐色岩石上。 噢,黛蝶儿,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是为谁而化成了蝶?整天这样孤独地飞着,飞着,又是在寻找谁?等待谁?是不是世间所有的感情都是很辛苦的?很无奈的?很能折磨人的?是不是所有的痛苦都是缘于爱?都是缘于心里的磨砺和煎熬?是不是所有的真爱都应该有圆满的结局?而一旦没有了结局,心与心的呼唤就像陷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再也没有了回响?再也没有了前生的眷恋和后世的期盼? 黛蝶儿飞啊,飞啊,飞啊,不住地飞。 海水在太阳下的映像,竟也是心湖一样的静谧,安详。 只有静静的海浪,一湾一湾的海水,没有潮汐。 钟望尘说:“他们都说这墨冠玄帔的蝴蝶,是从海那边的崂山上飞来的,似乎只有诞生过聊斋故事的钟灵秀土,才会衍生出这样我见犹怜的尤物;也有人说它们是从蓬莱仙境飞过来的,似乎只有神仙居住的世外净土,才会滋养出如此美仑美奂的幼小生灵。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他们究竟是谁?是从哪里来的?是为谁而化蝶?孤独而无望地飞来飞去,最后又要到哪里去?” 第三天的时候,他们去了金石滩。 钟望尘说:“秋晓,你知道么?这里有你,这里有玫瑰红红的命运。” 可是,秋晓看见的那是……玫瑰吗? 如果不是玫瑰,那……又是……什么? 金石滩也是位于黄海边上的,它是目睹了震旦纪、寒武纪地球升降与兴衰更迭的所有过程,所有景象,有六亿年的历史了,十公里长的海岸线上竟然有着在地球上早已绝迹了的动物化石:恐龙、剑龙、始祖象、古骆驼、古玳瑁、古猿、史前马。随地拣拾一块碎石,上面竟然有着数亿年前的三叶虫图案。 金石滩默默地盘踞在他们面前,无声无息,只有海浪摇动着,海潮掀动着,是亿万年如一日的梦还在沉睡着,不忍醒来吗?为什么,总有些什么是在瞬间就要爆发的?还有些什么是不是刚刚发生?是不是就在眼前? 痛苦和欢乐顷刻间凝固,一切都原模原样。 但是他们却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故事。 是怎样的故事呀?与爱情有关吗? 难道在亿万年以前,这里就有了……爱情? 他们看到了玫瑰! 那是一些火红火红的岩石群,大约是由亿万年以前的藻类化石沉淀而成,有着非常清楚的纹理图案,有着非常凄艳的颜色,甚至有着大束大束的红玫瑰图案,甚至有各式各样的、红色的、纸做的、像爱情一样脆弱的……伞?!六亿年前是没有人类的,怎么会有爱情和象征爱情的红纸伞?但那些海誓山盟是与谁的眼泪一起凝固在血色玫瑰的纹理图案里去的呢?那些生无怨死无悔的情愫、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究竟是与谁的伤心一起绾结而成——如此铺张的爱情画卷?当年,是谁从这里走过?打着一把红纸伞,穿着出嫁的新衣裳,为什么走着走着就走到最悲惨最绝望的结局里去了?当她在那最后的瞬间闭上双眼,谁又是她眼中最丢舍不下的眷恋?色如玫瑰,形如玫瑰,爱如玫瑰,恨如玫瑰,一簇一簇,一丛一丛,盛放着;色如红纸伞,形如红纸伞,爱如红纸伞,恨如红纸伞,一顶一顶,一把一把,撑开着。是谁在此预支了亿万年以前的爱情?是谁在此流干了亿万年前的眼泪又伤透了亿万年后的情怀?要不,那如苦难年轮一般的婉转扭曲的柔肠啊,为什么会永不变形永不断裂永不……消失?反而书写成一部沁血盈泪、伤痕累累、闲情艳愁、千古痴恋、抵死相殉、痛苦磨砺的爱情绝唱?! 瞬间定住了。 他们走不出眼前这神力雕塑的故事。 他们的眼前飞满了自己的故事,他们的心也似被注入神力,有着深刻的震慑和警示:如果真的拥有这样一段短暂而永不背叛的爱情,如果深爱之人的离去只是由于海陆冲撞、江河断流、山崩地裂,只是被一双法力无边的魔手生生斩断,那么,爱还是爱。 “秋晓,还记得我教你的那首古诗吗?”钟望尘说。 他们一起念起来:“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生命里的痛苦对幸福而言,应该是无怨无悔。 他们坚信,并满怀神往。 第十六章 做云 做云的日子 一定很美 却不知天外雷雨阵阵 做云的日子 一定很累 哪管它山头落花纷纷 做云的日子 就去飘荡吧 去哪里都不是故里 做云的日子 爱上了你 看不见岁月几度轮回 做云的日子 失去了你 听得见心里沧桑凄迷 做云的日子 就去流浪吧 到哪里都只是梦里。 第十七章 魅影 1绿魇 第一次梦见那一抹绿颜色的时候,秋晓并不知道她其实是在做梦。那是一个女孩子的背影,她穿着一身绿衣裳。秋晓看见她的时候,她正独自一人躲在墓园一隅,嘤嘤地哭泣。梦中的情景清楚而又细致,秋晓甚至看得见她的裙裾上花纹繁复的图案,很古典,很优雅的,完全不属于现代。她是谁?她从哪里来?为何独自来到墓园?如此悲凄的哭泣又是为谁?她的一头乌黑的长发是直披下来的,遮住了整个的脸和多半个身子,看不见绿色的短袄上团团簇簇地绣着的纹饰,却看见卡腰掐胸的衣襟上是滚了一圈细细巧巧的光边的。随着一声哭泣一阵抖战而散落的长发间,隐隐约约还闪现出一截半高的衣领,也是滚了细细巧巧的光边的,衬托出那衣服的颜色竟是水葱一样的,绿得冷冽入怀,绿得痛彻肌骨,是铭刻在记忆深处骤然被唤起的颜色,让秋晓在醒来后依然牵扯得无所皈依。 第二次梦见的时候,墓园里正下着大雨。身穿绿衣裳的女孩子走过来向秋晓借伞,秋晓想问她是谁,但她不回答。秋晓终于看见了她的脸,那么无血,那么苍白,是白色蜡烛的颜色,是冰的质地,只有嘴唇是红色的,雪地一点红,是蜡烛上的火花,是冰上的樱桃。她的动作很轻盈,拿过伞就走了,走好远了却又回头,说了一句话:“我也有红纸伞的,我把它丢在商州了。” 梦非梦。一觉醒来,只觉雨润烟浓,骤雨正急,一抬头真吓了一跳:不见了那把常挂床头边的红纸伞。 想起刚刚醒过来的梦,心下骤然,禁不住急火攻心。 宿霭迷空,腻云笼日,秋晓终日恍惚在无法觉醒的幻觉里,心魂难守。 破暖天气,弄晴微雨,竟然是第三次入梦。 还是那身绿衣,还是长发披散,凄美绝尘。看得见襟前绣着的一圈紫薇,看得见裙裾下一溜儿碎步一溜儿青莲紫的颜色。墓园里散发着湿润的芳香散发着不断重现的梦中的疑惑和迷茫。这一次她没有哭,手中也未曾打着那把执意借去的红纸伞,她只是在每一块墓碑前流连,在每一座十字架上寻找。她的眼睛似是穿越了前生后世,红尘法轮。“这世间多的是被弃置的命运,被弃置的心。”她说:“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秋晓自然是听不懂她的话,不知道她在找什么,不知道她想回到哪里去。 心里却知道,她是在哀叹自己的命,她一定有被弃置的心。 紧盯着她看,却又发现这张脸是在哪里见过的,那么熟悉,那么真切,又那么遥远,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上一辈子她在哪里?上一辈子她是谁? 其实,并不是真的忘记了。假若真的忘记,此刻,怎会有依稀的熟稔,怎会有轰然的动心? 因此,当彼此迟疑着漠然对视,也不是真的想不起她是谁。假若真的想不起,又怎会有隔着悠悠碎梦也难以忘怀的,那样的前缘未尽,那样的刻骨铭心。 可是,又好像真的再也不记得她是谁了。假若真的知道,又如何云淡风轻地再次错过,静静地,目送她走出梦去。 醒来后心里一片空疼,睁着眼睛习惯性地朝床头去寻找,没有红纸伞。 知道自己把那件最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她的伞,她的红纸伞。 本来是想好了的要向她讨回来的,但那梦里的仓促啊,只让她记得绿衣裳的魅影。 丢失了红纸伞的女孩子,找不到自己的心。 找不到心的女孩子,丢失了红纸伞。 “再也找不到了,再也回不去了” 这句话是梦中的女孩子讲过的。 秋晓还喜欢念叨另一句梦里听来的话:“这世间多的是被弃置的命运,被弃置的心。” 第十七章 魅影 2惊魂 哑叔惊异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当她在那样一个暴风雨之夜,撕心裂肺地哭号着出现在深夜的墓园,她的雪白的襁褓和上面绣着的红玫瑰,还有那把遮风蔽雨的红纸伞,使哑叔在不堪回首的悲剧故事里再一次难逃伞郎的命运。曾经的岁月,曾经的伞店,曾经荣辱与共的日子,曾经的绿衣裳紫衣裳的爱人,曾经的苦难与眼泪,无一不在提醒他,他是一个有罪的人,他不仅害了桑眉,更害了阳子。在那个五月的石榴花红的夜里,身穿紫衣裳的女孩,曾经那么一往情深地为他演唱一首好听的歌:“让我做你的新娘吧!”噢,阳子,阳子啊,那是一个清风明月一般的好女孩,她的紫衣裳在那个端午节的夜里,在那样恍惚而苍茫的时刻,深深地,深深地,攥取了他的心。她的眼睛那么清澈,那么纯净,她的歌声里却有着揪人心肺的沉重,有风挟裹着雨丝隔窗吹来,迷乱了她的长发,她在对他低吟轻诉:“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伤悲/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新娘吧!”迷离之中,她苍白而又热烈,冰雪般圣洁,火一样炙人:“当最初的青梅枯萎/当最后的竹马逝去/当蓝田的玉化烟散去/岁月沧桑成依稀年轮/我也是你红盖头里挥洒不去的那一滴清泪!”而在最真实的那一刻,他和她,是没有红盖头的,在那样简单的仓促的销魂的夜晚,她的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每一颗都飞花溅玉般,滚落在他的身上,心上。就在那一天,阳子对他说:“好好爱我,伞郎,给我一个世上最好的孩子。” 伞郎无数次去回想那一夜的情景,回想每一个细节,回想阳子说过的每一句话,伞郎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促使阳子在生下那个孩子之后,依然决然地离开商州。那一夜,仅有的一个销魂之夜啊!第二天,伞郎就被抓去劳教了,伞郎罪加一等:流氓罪。村里人偷听了他和阳子的“墙根”,报告了组织。一年后他才被放出来,得知阳子等了他很长时间,生下一个女儿,过了满月就走了,回了大连。 只是哑叔并不理解阳子为什么要把女儿扔进墓园,而且偏偏让他拣着了。 也许阳子是把她当死孩子扔掉的,只是死孩子一触到墓园里的水气和地气,就在风大雨大雷鸣电闪之中活过来了;也许冥冥之中有人怜他孤苦无助,把亲生的女儿送来陪他;也许……也许有更多的理由,但是什么理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拥有了自己的骨肉,他和阳子的骨肉,他的亲亲的女儿,他的秋晓。秋晓自小就跟着他在墓园里长大,打着红纸伞,跟鸽子一起飞,画水粉画,听白衣的少年横笛而吹。上小学,连跳三级,又上中学,婷婷的十六岁。秋晓爱上了吹笛子的少年,那个少年竟然是小桃红的儿子。 哑叔永远站在父亲的角度去审视去观察,那个名叫钟望尘的少年,英俊,聪明,善良,乐于助人。美中不足的是,他竟然是小桃红的儿子,他与秋晓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有着辈分的差异。这一对天设地造、相亲相爱的壁人儿,真的能够佳偶天成吗? 哑叔永远站在尴尬与痛苦的境地去思谋自己心里的热爱。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爱是轰轰烈烈的,可以尽情地表白,可以倾其所有,忘乎所以,哪怕爱得失去自己,哪怕爱得燃成灰烬;有一些爱却是永远无从表白,只有默默地强压在心底,只有一次次按捺心中的激情与渴望。在商州的传说里,哑叔不仅是赫赫有名的伞郎,而且是众所周知的独自撑起祖传商字号伞店的商寒,可是现在,当他背负着辛酸的往事离开商州,他就是又老又丑的哑巴了。他甚至不敢直面着自己心爱的女儿——哑叔宁愿女儿永远是孤儿,也不愿她知道她有一个如此不体面的哑巴父亲,更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底细。还有儿子。哑叔都不敢去想自己还有一个名叫商心的儿子。那是他和桑眉的孩子,那是个多么乖巧多么懂事的孩子呀!在被当做“地主崽”跟着戴高帽子的地主娘老子陪斗的日子里,他总是默默地走在游街批斗的队伍里,从来也不哭不闹。每晚回到家里,还知疼知热地用小拳头替受刑的爹娘捶肩捶背。只是后来发生了那起骇人的“酸水”事件,做父亲的容颜被毁,变做鬼模鬼样,做母亲的含羞跳井,从此一命呜呼,小小的商心才真正伤透了心。哑叔永远忘不了他那年仅六岁的孩子在看到他的一脸疤痕之后的强烈惊愕,那副伤透了心的绝望表情;哑叔更记得儿子小小年纪对成人世界异乎寻常的愤怒与鄙夷,他说:“我恨你,恨你们这些人,爹不像爹,娘不像娘,这就是大人吗?大人怎么就这样?!我不想再见到你们!”那个儿子后来是跟着一个下队的工作组走了,工作组里有一个北京来的女记者,她很喜欢孩子,喜欢乖巧伶俐的商心,商心就对她说:“姑姑你带我走吧,带我永远离开这里。”这女记者四十多了还未结婚,对商心实在是喜爱至极,又很同情这一家人的遭遇,于是就征求做父亲的有什么意见。身为阶下囚的商寒那时候已是尼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是被毁了容颜伤了元气的,便摆摆手,给了儿子一条去北京的生路。 所以,从商州再次回到大连,哑叔是割断了一世父子的念想,割断了对商州的牵挂与眷恋,义无返顾地走了,失魂落魄地来了,成为寂寞墓园的一个活鬼。谁料想他竟在这里得到女儿。 哑叔最大的尴尬和痛苦就是永远无法成为女儿名正言顺的父亲。只盼着她快快长大,找一个体体面面的好人家。哪怕就是那个吹笛子的少年,哪怕那个少年就是小桃红的儿子。 哑叔曾经无数次站在高尔基路的那幢小洋楼外面,趁着夜阑人寂,徘徊在铁栏外面的青石板路上,既为了看看阳子,又为了看那个显赫的将军之家,同时更是为了寻找年少时遗落在这里的那些属于伞郎,属于桑眉与阳子的旧梦。他那时好年轻呵,一身青布长衫,有时挎着背笼,有时挎着伞袋,手上也擎着一把红纸伞,一声高一声低地吆喝着沿街叫卖,走过这一条小巷。桑眉在这日本人的小洋楼里做花娘,而阳子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好年纪,她们亲姊热妹就像姐妹花,总是一边绣花一边朝这巷子口东张西望,听见他的吆喝就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所有的恩怨都是那时候结成的,一把红纸伞,改变了每个人的命运。 无数次地,哑叔试图推开院门,去拜见曾经的亲人,无论是小桃红还是阳子,她们和他不仅仅是至亲而且是至爱。想当初,当他准备重整旗鼓在废墟上重建商字号伞店的时候,他得到了小桃红的倾囊相助。她是桑眉的母亲,资助伞店可不仅仅只是为了母女情分,那里面有恩呐!还有阳子,那一夜的夫妻情分使他们不再只是一对苦命的鸳鸯,她更是他女儿的母亲。 只是哑叔再也没有勇气向她们展示自己的鬼模鬼样,丑陋嘴脸。 怎敢告知这一切,怎敢面对这一切,怎敢……失去这一切? 楼外残阳红满,楼内春归何处,都不是他自己的事了。只有固守墓园,静静地,一十六载过去。却不知,一夜间,女儿丢失了红纸伞。 “再也找不到了,再也回不去了。” 秋晓不再喜欢白颜色,她说:“我喜欢绿衣裳。” 第十七章 魅影 3眉妩 桑眉夜夜入梦。 在梦里,她对秋晓说:“我是桑眉你记住了吗?” 秋晓说:“记住了,我喜欢你的绿衣裳。” 桑眉笑了:“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早就知道。” 秋晓说:“我们不是刚刚才认识的吗?你竟然……早就知道?!” 桑眉又笑了:“我们是刚刚认识的吗?刚刚才认识!”她学着秋晓的腔调,竟然学得惟妙惟肖:“嘻嘻,刚刚才认识!” 秋晓被她笑得怪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 桑眉说:“秋晓,我教你学绣花吧。” 秋晓摇头:“不,我不喜欢绣花。”秋晓说:“人家都说那是旧时代的小姐们才干的事,我是新人,不想学。” 桑眉有点失落:“噢,新人,不喜欢了……” 秋晓看着她的样子她的表情,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了,心里怪难受,也很不安,就问:“桑眉,你怎么啦?” 桑眉突然烦躁起来:“不要,不要喊我桑眉!” 秋晓惴惴地,怯怯地:“那我喊你什么呀?” 桑眉的声音幽幽地:“我比你大,大很多很多呢,比你妈妈还大,大很多很多呢……”她止住了,不说话了,忽地,又抬起头:“你就叫我花娘吧!” 秋晓说:“花娘,好奇怪的名字。” 桑眉又叹了口气:“唉,不是‘旧时代’了,没人知道了。”叹息声里有着无尽的失落,无尽的惆怅。 许久,才又说:“秋晓,我给你讲故事好吗?讲绿衣裳和紫衣裳。” 秋晓急忙打断她:“我可不喜欢紫色的衣裳了!我不想听!” “你一定得听!”桑眉沉下脸来。 “就不听!就不听!就不听!不听!不听!” 秋晓跑了,梦也醒了。睁开眼睛发呆时秋晓才想起,又忘记讨回红纸伞了。借去很久了,总也不还,总也不记得问她要。秋晓回味着她在梦中告诉她的名字“桑眉”,顺手写在墙上,想了好半天,竟也写了满满一堵墙,密密麻麻地,都是“桑眉”。又写“绿衣裳”、“紫衣裳”、“花娘”,又写满了另一堵墙。 哑叔看见了,吓了一跳,也紧张的不得了,心里知道他这宝贝女儿一定是中了邪了,或者病了,或者……哑叔不敢往下想了,或者是桑眉。这阵子,桑眉也是夜夜入他的梦,哑叔没有任何办法摆脱。 桑眉说:“死鬼,你躲到这里来享清闲了,你害得我好苦……” 桑眉说:“我看见你的女儿了,她长得跟阳子一模一样。” 桑眉说:“死鬼,你竟然把我们的儿子拱手送人了,你好恨的心哟!” 在梦里,桑眉哭得一塌糊涂:“我好后悔呀,害人害己,害你烂了一张俊脸,跟阳子也断了姐妹之情,我好后悔呀!” 在梦里,哑叔依然是哑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胸满腔憋屈着痛苦,无从解脱,无从渲泄,只得用头去碰墙。桑眉抱着他的头,轻轻婆娑,一脸湿泪全沾在他身上,头上,后来他们就互相搂着又哭又笑,哭哭笑笑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桑眉不说话,哑叔有话说不出来。 在梦里,哑叔想告诉桑眉,不要去惹秋晓,哑叔有太多太强烈地要说话的意识和冲动。只是,梦里梦外,他都是一个哑巴。 而桑眉,常常是拜访了她的伞郎就去招惹伞郎的女儿。 “秋晓,秋晓!”她喊着:“我一定要告诉你绿衣裳紫衣裳的故事。” 只是秋晓不听,秋晓总是在梦里逃跑,桑眉在后面追逐,天高云淡,月明风清,低一脚高一脚,一不小心秋晓就踏入深渊,一步跌下去,永远坠不到尽头,然后就吓醒了,一身冷汗。 无比懊恼的时候,又想起那把久借不还的红纸伞。 只记得被她追着,只记得落慌而逃,就是忘记最重要的事。 于是就想着,等到下次她要讲故事的时候,就且让她讲吧,听完了一定记着要她还伞。 那桑眉却再不提那个故事,再次入梦的时候,她已是一副绣花女的模样,手里拿着绣绷和绣花针:“来,秋晓,我来教你绣一张枕头花。” 秋晓说:“我不要!我又不是娇小姐,要什么枕头花嘛?!” 桑眉说:“等你出嫁的时候用得着。” 秋晓说:“我不嫁人。” 桑眉说:“非要不可!非要不可!!非要不可!!!” 秋晓说:“偏不要!偏不要!!偏不要!!!” 她们又一次在梦里追逐,奔跑,又是天高云淡,月明风清,又是低一脚高一脚跌入了深渊一身冷汗地吓醒;又是忘记了自己的任务,忘记了向她索要红纸伞,却发现醒来后手里多了件东西,仔细一看,是一小块白缎子,绣着一圈精致的玫瑰,质地和配色竟跟她那件玫瑰披风上的花型图案一模一样。当下就想了,假若是跟着桑眉绣这样的枕头花,倒也雅致,倒也不俗,看着看着心里竟生出几分喜欢,几分热爱,想着下次再也不逃了,无论她提什么要求都接受,只为了能够要回她的红纸伞。 那桑眉果真是告别了秋晓就又去会见她的伞郎,果真是在墓园里的一对父女的梦境里来回穿梭。 她对哑叔说:“我闯了大祸了,死鬼!那伞被我拿去给母亲看,她竟然给弄丢了,放在箱子里好好的忽然就不见踪影了,我拿什么还给秋晓呀?” 她说:“我这里还有一块红纱细绢,是我从商州偷偷带来的,足够做一把伞了,你是天下第一伞郎,这自然难不倒你。” 说罢她就去拜见秋晓,未曾开口,眼泪先已掉下来:“秋晓,我要走了。” 秋晓吓了一跳:“你要去哪里?” 桑眉哭得梨花带雨:“我要到来处去。” 秋晓问:“是回商州吗?” 桑眉却大吃一惊:“秋晓你怎么知道商州的?” 秋晓说:“你忘记了?当初你向我借伞的时候,你说过的:‘我也有红纸伞的,我把它丢在商州了。’”突然想起:“对了,我的红纸伞呢?这一次你一定要还给我。” “红纸伞?!”桑眉有点喃喃自语:“秋晓的红纸伞。”桑眉说:“我把它借给一个苦命的人,它救了她的命,却再也回不来了。” 秋晓听了这话不由得急火攻心:“你一定要还我,还我的红纸伞!” 这一急,梦就醒了,心里痴痴的,竟是千古失落。 “桑眉,你怎能骗我?!” 桑眉并没有骗她。在那个红粉翠痕的故事里,那把红纸伞果真是一把救命的伞,它在娇蕊烟灭灰飞的绝望里出现,在张灯强烈惊愕的惶惑中出现,圆满了灯影摇红的戏子梦,成全了魂飞魄散的有情人。 秋晓是另一个时空里的痴人,自然不会知道。 第十七章 魅影 4鬼怨 已是最后一次入梦,是道别的时候。 有谁能知道那悠悠飘荡于垒垒荒冢萋萋墓园的孤独魂魄,曾经有着水葱一般的娇俏模样和一身绿衣的凄艳;有谁能知道那踯躅于静寂无语的亡灵世界的殉情女子,万里迢迢的阴阳寻恋;又有谁能记得她当年的如花颜色,能在与这个世界长相厮守之中,独自细听一个美妙鲜丽的心灵秘语,那种哀吟缓行、孤独入梦的灵魂歌唱。 那是一种怨,是不甘的死和如死的生。 一种渴望再生与回还的隔世寻访。 人变烟尘,心变精魄,灵魂呼唤来生的壳,却又卸不去前尘往事的桎梏。 却要挣扎着告别枷锁,告白世界,是桑眉,依然是桑眉,还是桑眉! 冷露朝凝,触目清凄,停步回眸之际,竟然是指冷心寒,一重乱雾,一重云烟。而在青苔斑驳的墓径和断壁残碑的寥落之中,全然没有了寒夜寻访时的风弄花影,又如何抹得去无奈讳愁、缱绻情怀? 只有伞郎,只有伞郎啊! 噢,伞郎,伞郎,我的伞郎啊! 怨鬼的心,愁成一滴永凝不散的冰泪,又如何去安抚那颗千疮百孔之心? 又如何在惊鸿一梦之中分得清人间天上、尘缘了断? 青桑笼黛,柳叶双眉,伞郎呀,请你一定记着桑眉。 物是人非,人鬼殊途,她的伞郎,分明是重创之后再也没有了爱人之心。 伞郎的小屋在墓园的最高处遗世独立,三百六十个台阶所能通过的,只是一颗无爱无念的哑巴的心。伞郎永远也不会知道,灯息人静的墓园的夜晚,只有桑眉是自始至终、一如既往地爱着他,只有她宁愿错过一次又一次再生之机,孤单漂泊,做无主的孤魂。如今,伞郎的女儿也出落成十六岁的婷婷少女,可以接替她用一个女人的纤细与成熟去爱她的父亲,这样的亲情依依,自然是天伦梦觉,只是多了一个桑眉。 现在,是最苍茫的时候,桑眉的心虽然不舍,魂魄却要重回冥界中去。 现在啊,正是最后的时候,在如豆的烛光下,伞郎在做那把伞。 红纱细绢在他的手里漫卷,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怎样做才是纸一样的剔透,纸一样的易伤,纸一样的……情份?老祖先做伞的手艺由古至今,一把撑开了五百年的红纸伞,怎能遮得住风风雨雨的无情?又怎能挡得住恩恩怨怨的无奈?“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这一阕千古失落的《蝶恋花》的断句,又逃得了谁的故事谁的伤悲?而今夜的伞郎,所做出的这一把红纸伞,又会有着怎样的红情与红殇? 伞郎不说话。从遥远的商州躲到这个亡灵的家园,难道就只为了不说话?! 但是伞郎呀,你的桑眉还是找到了这个地方——神秘得像寓言,迷离得似梦境,寂寞无边是墓园。但是伞郎呀,不是世间所有的女子,都能千徊百转、转弯抹角地找到这里,盯着你亲切的身影,忘记今夕何年;也不是所有的心魂,都能抵得了重新投生的诱惑与吸引,千里迢迢赶来看你。黄泉路上好辛苦,世上的一天竟是阴间的一年,而我苦苦追寻的一十六年,要经过冥界中多少酷刑熬煎,又得折去转世为人后多少年的阳寿芳华?只是伞郎呀,这样的碎了的魂魄,还会再生吗? 伞郎不说话。久留在垒垒荒冢,萋萋墓园,伞郎再也不会说话。 ——但是伞郎呀,当我离开繁华人寰,悄悄变做无主的孤魂,在尘世的上空飘悠,偶尔遇到一个长得像伞郎的人,我都会停步凝视,这颗心就一下子跌进枯井——那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归宿,那里面没有一丝光明,阴风凛凛,终日只有冷若冰窖的森寒。我好后悔,好后悔呀,是我害了伞郎,也害了我自己。 ——我只有变做一缕清风从枯井里飘出,周游在前生后世,周游在每一个曾与你一起走过的地方,终于找到大连,找到墓园。伞郎呀,我是多么兴奋!又似乎望见了久已沉落的希望。 ——我虽然只是荒草落阳下的一个孤魂野鬼,可我的爱依然是深夜的醉梦里最解风情的一弯明月;我的情更是浩如大海的一滴眼泪,夜夜为你奔流不息;我思念你爱慕你的这颗心,依然是当初一身绿衣的桑眉。 ——我常常栖息在墓地的林梢间,看雀儿筑巢,看你从墓园的青石台阶走上走下,看你一心一意经管女儿;我常常紧跟在你的身后,常常停留在你夜半的窗前,徘徊着,等待小屋里灯熄烛灭;我常常随着你的每一声叹息走近你的身边,走过去,退回来,又含泪退到墙角等你;我常常站在你的睡榻前,听你的呼吸,又怕吵醒了你,只好哀哀地对着无边的寂寞,暗自垂泪。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还记得商州的枯井里一头栽死的苦命的桑眉吗?清明节的时候,鬼节的时候,无论哪一座墓畔都有断肠心碎的人,白发老翁,红颜年少,他们都在祭奠亡灵,你可曾想到火光熊熊、纸灰飞舞、青烟缭绕的别人的墓前,有着桑眉这一世的不甘和另一世的艳羡?你可曾想到烧一串纸钱祭一祭亡妻? ——但是伞郎呀,这阴阳寻恋的苦衷又有多少你能懂得?你躲得好偏僻,好清闲,好难寻!我看得见你,你却看不见我;我随风潜入你的梦中,你却只会在梦里叹息。你以为真也是梦,假也是梦,梦逃不脱一场梦,却不知梦是一切,梦如一切,梦有时候只真不假,梦逃不脱一切。那么今夜的梦就算是与你的诀别吧,此夜须珍重,香销轻梦还。 伞郎在做伞,伞郎无意入梦,只有站在梦境之外默默相望。 ——噢,伞郎,在下一个六道轮回的故事里,我们还会有万劫重逢的机会吗?如果遇到一个长相酷似桑眉的女子,你是否会停步凝视,与她再结一世姻缘? 天罚情痴,天罚游魂,天罚桑眉。 “这世间多的是被弃置的命运,被弃置的心。”这是谁对谁的心声?又是谁与谁的心语低诉? 今宵剩把红伞做,且把相思付梦中。 噢,伞郎,我去了!是以纵身又跃进了秋晓的梦里:“秋晓,我们原本是互相认得的,对吗?”明明白白告诉秋晓:“我再也不欠你了,明天一大早,你就会得到一把世界上最好的红纸伞。” 第十八章 清明 多少岁月伴风而眠 青冢荒草是隔世的风景 而年年的今日 或许会有些细雨纷纷 拂过我寂寞的墓碑 只是离愁早已淡如 远方隐隐的云峰 而这失魂落魄的雨啊 亦不如初时那般冷冽入心 其时不必来祭我 我的心事已由 坟前岁岁枯荣的花草说尽 即使那些关于 关于我欢笑与忧愁的传说啊 也渐渐模糊 一如墓碑上 渐渐模糊的 我的 名字 第十九章 戏剧时代 1在劫难逃 那么奇怪的感觉在他们两人的心中冲撞着,迸裂着,使他们在初次见面的那一瞬间就深陷进一种恍惚的、迷离的、生死悠别、再续契阔的情境中去。仿佛已是相识多年的挚友,又仿佛曾经在某时某地某个奇妙的遭际里有过灵魂相知的神交,或者曾经在某个时空某段记忆里擦肩而过、失之交臂,最终又一起被搁浅在沙滩上——就像两扇漂流而遇的贝壳。 他们就这样互相对望着,审视着,感知着。 潮汐俱退后停驻在沙滩上的只有死寂,没有叹息。 世上的一切都将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这样任凭心事静静流淌的时刻。默默地在互相认得之后又急切地再去对望,再次审视,再去感知,始终不敢相信这样轰然在心中坍塌而下的强烈震撼,这样带着狂热的呐喊与欲哭无泪的焚心,这样的摧枯拉朽的阵痛。不断敲击心域的,究竟是缘于怎样的一种思想与渴望?怎样的激情与感动?怎样的绝望与毁灭啊?!这个世界所能展现的一切动感画面与声效,都在一瞬间剥离开来,定格成一帧帧用心音与脉象才能弹奏和把握的似水柔情,两心相悦——竟然停止不了那种需要用激情与伤心才能幻化出的波光流转,两厢探看,竟然是再也移不去一双黑眼睛对另一双黑眼睛的辨认和热烈注视。有些模糊的感觉像云一样不动声色地飘过,又像雾一样无声无息地散开,却把一些琐碎的需要用记忆去补缀的往昔岁月唤醒。如同走过两扇互相洞开的窗户或者门扉,谁也不用遮蔽自己的晶莹剔透、空明澄澈;如同泛起涟漪也牵扯了心弦恣意荡漾的秋水,阵阵袅娜早已是清泉般的汨汨而出,从这岸到那岸,从这双眼睛到那双眼睛,只是心与心的贴近,没有距离。 天地灰聩,谁也不曾注意到这是一模一样的两双眼睛。 人心灰聩,谁也不曾察觉竟是有着一模一样的两颗心。 “我叫古居。”他说。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已深切感觉到他的咄咄逼人。那报名册正被他的一双细长的手翻折到一个崭新的页码,那支精巧的英雄金笔是从他的学生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来的,沉甸甸地,递到她的手心,她匆匆地在姓名栏里写上自己的名字:秋晓。心里猛地抖了一下,只知道他是“北国艺校”负责话剧班招考的老师,却不知道他究竟是谁,是谁?! 而他分明是早已深究了她的名字的:“哦,秋——晓,这是一首《蝶恋花》的断句上的两个字。”他说:“它是写在一种红纸伞的伞面上的:‘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他抬眼看着她:“这里边还隐匿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呢——望断红尘——望尘!”他顿了一下,紧盯着与秋晓结伴而来,一直呆站在一边的青年人:“你一定就是钟望尘了。”他向他伸出手去:“我是由‘中戏’毕业分配来北国艺校执教的老师,早在北京时就听说你了,北国艺校的头牌小生嘛!可惜我要在这里教两年的表演课才能返回大连话剧团去演戏,否则我俩一定会在一出大戏里争演‘男一号’。” 钟望尘呆呆地望着他,这个名叫“古居”的年轻老师,他和自己年龄相仿,身高一样,长得一副标准的演话剧的英俊脸庞。他的声音一听就是“中戏”培养出来的那种学院派话剧的中气十足、字正腔圆的感觉,和“上戏”的海派套数不太一样,和钟望尘所在的草台班子似的“北国艺校”的风格更是不同。中国的戏剧学府就是这样,“中戏”好像就是专为老舍的《茶馆》培养演员,而“上戏”又难于摆脱上海滑稽戏的影子,话剧到了每个地方都会走腔变调,各地有各地的招数,都快变成地方戏了。但是,无论如何眼前这个人也是钟望尘见过的最优秀最标准的“男一号”。想到这些钟望尘竟有些失落,茫然,甚至底气不足,就像有些什么东西在最隐秘最软弱的角落里突然受到意外的撞击,太容易地就死去了,是一种灵魂出窍般的虚无,又似一种升空到极境的幻灭,魂里梦里——如果他就是“古居”,那么钟望尘怎么能不知道他?他在“中戏”演活了田汉先生笔下的杨梦梅——那是独幕剧《湖上的悲剧》里的人物。 古居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秋晓和钟望尘,这一对儿绝代佳偶一般的妙人儿,他们是活在世人艳羡的眼光和他们自己的爱情中、如鱼得水、悠然自乐的那一类情侣。他们是这样旁若无人地从五月的阳光中走来,周身散发着花季的芳菲与青春的气息——那么年轻,那么充满朝气。这样的一对儿出现在这考场上,定是要让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的,何况还有爱!古居甚至觉得他们不该让他撞见,好像他千方百计拒绝留在北京而来到大连,就是为了撞见这一对儿有情人的幸福。 古居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切。他差一点忘记了自己也是和钟望尘相同的年纪,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在这突如其来的瞬间一下子沧桑到了中年,似乎再也捕捉不到青春年少的心事里那些如花飞扬如梦弥散的情愫。更不知为什么他在使钟望尘心寒意冷、使秋晓不知所措的同时,他自己也是兜头一盆雪花冷水,披挂了一身冰雪铠甲,再也取不下来。古居的心中无限凄迷着的不仅是霜降、酷寒、雪暴、死寂,更有冰冻千年永不复苏的爱恨痴怨,他有点明白自己到底撞见了什么——撞见了命、命中注定的缘、无从逃逸的伤,心里知道原来一切早已发生了,此刻就在这里等候着,再也避不开了。古居深知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方式与钟望尘和秋晓相见,他的心中就不再空留那一抹《蝶恋花》的幻影与断句残阕里引觉情痴的映像。童年的碎梦以及故园里彩色斑斓的生命打击,在他心中所涂染的那一幅凄艳苍凉的人生画卷,渐渐清晰起来,嬉笑哀乐总关情,贪恋思慕都因痴,无须窥破过去未来的生死迷踪,无须追究前因后果的牵念和命中注定的亲近,更无须再次冬去春来似的化解心内残留着的温情与幻觉。别人的爱也许可以是火山爆发,有炙热的岩浆与冲天的溶液,而他的爱是一座永不融化的冰峰啊,只在飞棉扯絮漫天挥洒白雪皑皑的过程中因爱凝成,“核”在无人触摸的深处,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启动的最孤独的心扉啊,里面深埋着他和他用心认得的女子——他就这样一伸手就一把拽过了她,就永远地以冰雪之心冷凝了她,封冻了她,然后在死死地关闭门扉,堵绝了所有能够融化他们的阳光,甚至那些能够让他们清醒地回想起前尘后世的风。那些冰峰上的雪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挥洒着,纷纷扬扬地,不断加高,加厚,最终延伸到空气稀薄的云天外,常年缠绕着若有若无的寒气和烟雾,连最矫健的苍鹰也无法攀越。而他和她就死守在他们的“核”中,外面看似雪洞,里面却温暖如春,有一片硕大无朋的玫瑰园,生长着单瓣的和复瓣的血色玫瑰。他们在自己的园子里久留,忘记了世上的光景和红尘中的华年,忘记了生命中不堪承受又不能不去承受的痛苦灾难——甚至在每一场新的朝露降临之前,或者一场夜露漫上之后,为她采来大捧的洒满珠钻翠薇的红玫瑰;而在每一个月华初上的夜晚,他会与她一并走过香园小径,风弥散了她的头发,她的裙裾飘飘,在红雨落花中,独自落寞着,站成婷婷。而每一阵风舞过后,必然有着一首她演奏的曲子在满园芳菲之中如水轻曼——那是一种名叫“胡笳”的乐器,声音凄厉婉转,似笛,又非笛;是“胡笳”,而又不仅仅只是“胡笳”。 “你知道胡笳吗?”他问,又怕她不明白,怕她感到突兀,急忙补充道:“我是问,你是不是会弹奏一种名字叫做胡笳的乐器?” 秋晓的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胡——笳?!” 他笑了:“哦,是一种很古老很古老的北方民族才有的乐器。” 有一种流丽的像风一样的东西在秋晓的心里急促地掠过,是什么?她说不清楚,也无法想像得更具体,只是听了“胡笳”这两个字,心就乱了。它有苦涩的令人心生惆怅的旋律,它也许曾经在北方民族的大漠风沙中,和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致,静静地浮掠而过。 秋晓问自己:“胡笳,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乐器呢?” 在这以前秋晓只知道笛,现在,她知道了胡笳。 “哦,胡笳!”秋晓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学会它!” 那扇通往冰峰雪洞的门扉,在秋晓面前敞开着。透过洞口隐隐的寒气,秋晓感知着门扉里温情脉脉的美丽造化,而那荡涤心魂的胡笳乐声也在步步逼近,声声召唤——秋晓无疑是无辜而不知所措的,自己走了进去,在门扉闭合的那一瞬间都来不及挥手告别她的墓园故事和笛声里的相爱的她的过去。如果世间的负心就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背弃,那么秋晓就是在走进冰峰雪洞的这一瞬间注定了要做一个负心的人。虽然她并不清楚她在看到了这样一个古居,以及他那排山倒海汹涌而来的不可抗拒的摧毁以外,除了胡笳,她还能知道些什么;虽然她也清楚除了胡笳,她几乎再不知道什么。但是有什么要紧呢!和古居一样秋晓也是撞见自己的命了,撞见命中注定的缘了,撞见生命里的伤了。它们对她来说,如同灾难。秋晓甚至知道自己原本是躲不过这一劫的,她真想一把拉过他的望尘头也不回地往出跑,跑到一个任凭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然后扑倒在他的胸前大哭一场,对他说:“望尘,我们退出去吧,我们求饶吧,我们回到墓园里回到自己的故事里去吧!”对他说:“望尘,原来都是错哦,你错了,我错了,我们俩都错了。秋晓是不该离开那片墓园的,离开了墓园秋晓就管不住自己的心。”还要对他说:“我们逃吧,望尘,趁现在秋晓还没有走远;我们逃吧,望尘,趁现在,望尘还是望尘。” 秋晓无法移动自己的脚,一如她无法收回自己驿动的心。 秋晓无比悲哀地发现,那些伴随了她整个少女时代、整个的成熟与长大的爱情,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那个叫古居的人,他分明是不动一刀一枪就劫掠了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他的眼睛透着寒光冷气,竟能让女孩子鲜活柔弱的心魂在他那结满冰凌花的窗玻璃上,恣意书写她心中最生动的画图。他的声音富于骨质而又隐含理念和漠然,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温柔和热情,却又让秋晓在听惯了那些曼妙的笛声和甜蜜的呓语之后,失魂落魄地深跌进他的深厚的声线唱片一般的波痕里去,从此换上任何唱机任何唱针所能奏出的也只是他的韵律他的声音。他讲述的故事里只有一阕《蝶恋花》的断句一把红纸伞上的赠题,却让沉浸在墓园里前生后世生死寻恋的旧精魂找到了皈依的心门。还有他的名字,古居,空旷幽深得就像一座记忆中的宅院,或者久已废弃的陈年华厦,一座梦境中的故园。只是所有的繁华与热闹都过去了,断壁残垣依稀着华美纹饰,暮云飞渡奈何着豪奢不再,雕梁画栋、碧瓦粉墙也只是旧日的情结,却在没落的艳情中朦胧着蛛网灰尘,只是满院的青苔班驳着踩不出一地的葱茏与鲜活,眼目所及的一切也都是冷冷清清凄凄切切悲悲惨惨,却让人心生怜惜,一心一意想走进去,成为一团和气之中相携相伴相助相亲的亲人。秋晓深知这样的奇思怪想突兀的有缘无由,却又自然天成,是一种过久了黄天老日的岁月才会有的人间烟火味、柴米油盐情。这一切竟然与望尘无关,与最初和最后的那一声笛音无关;与墓园无关,与冬去春来的成长的故事无关;与心语无关,与说出的未说的那一个字无关。不是冰封的心扉里冷凝的凌花,不是冰峰雪域里断裂的极光,没有了珠钻一般的盼望,没有了胡笳声声的怅惘,这一切啊,与这个名叫古居的人有关。 秋晓对自己说:“我认识他。” 秋晓对自己说:“我和他之间是有故事的,那是一些极优美的纯真传说。” 心里惦记着那初初的缘起,太阳很娇艳,空气很清凉,那一天花丽水清。 只因他叫古居,她就忘记了自己有着秋晓的名字。现在,她可以叫“古乡”,或者叫“故乡”。她知道,如果他是空荡荡的“故居”,她一定就是铺天盖地的一片怅惘,是黄昏的乡村古道上流烟一般轻曼着的一段愁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只有“古乡”,只有故乡啊! 她想对他说:“你像一只鸟,我似一尾鱼;你是色仙,我是锦鳞。就是这样的。” 她想对他说:“传说,爱你的人太多,你才要找寻;爱我的人太多,我才要躲到墓园,与世隔绝。传说而已。” 但是有一种感觉,是在乍一见面的瞬间就在心里浮泛着,升腾着,奔涌着,有一个声音在他对她缱绻相看的时候,就一直在她的耳畔轰鸣:“妹妹别哭!” 她没有哭,也没有哥哥,但是她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像真正的哥哥对妹妹,千真万确,一点没错。只因那一刻他是“故居”,她是“故乡”,她就记住了这样敲击耳畔的轰鸣。 难道有什么昭示吗?她不知道。她糊涂着。只是隐隐地感觉到,在他的名字的旁边,是有一个空白让天下伊人填上名字的。秋晓也是伊人中的一个,所以她填上“故乡”。有缘相逢,却配出一对兄妹的感觉来。他们真糊涂。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正因了这样的糊涂和不知道,他牵起她的手。 “妹妹别哭!” 他们都被这轰雷掣电一般的呼唤吓住了。 没有眼泪,只有水声。花谢水不枯,造就了从前水泊梁山的那个人,那一出夜奔。她知道,长发盈空的他与荆钗布裙的她相握,也就是执子之手了?!但是他知道吗?她不是江湖女杰,不是拇指姑娘,不是小红帽,而是罩在红纸伞里的女子——“哥,领我去找胡笳吧,趁着这最娇好的天气,打着我最喜欢的红纸伞,去寻找胡笳。胡笳不在中国古代,不在匈奴地区,它不是李伯阳避乱于西戎时所造,它是为了我而存在的——《出塞》、《入塞》、《凉州》、《折杨柳》、《北狄遐征》、《胡马长思》的曲子都是为我而写的,还有那首著名的《胡笳十八拍》也是为我,我还记着那每一拍的节奏里我的每一处动情。”哥哥不说话,哥哥不理她。她突然想哭。她的心里是桃之夭夭,她的生命周围是蒹葭苍苍。她真想拥有一把胡笳:芦叶卷成,芦叶为哨,芦茎羊骨为管,三空木制,两端弯曲,她在水一方,吹管气鸣,音色悲凉,和着他的高山流水,直到他对惟一的伊人说你是我的穷途末路,一任水声在四面八方响着,世界一片苍凉;一任自己变做世间最伤心的人,或者落草为寇,或者削发为尼,或者仍做临风的无约佳人——“哥,我们是兄妹吗?我们只能是兄妹吗?” 结局和答案都在远方。 他们的心够不着,再努力也够不着。 第十九章 戏剧时代 2自己的戏 《湖上的悲剧》是一出典型的独幕剧,人物很少,只有杨梦梅、白薇、梦梅弟和老仆人四个人。情节线索单纯:兄弟俩雨夜投宿湖畔人家,竟牵扯起一段未了之缘,恍惚之间,活了一个素苹,死了一个白薇,情殇之后是一个穷困书生的死,咯了殷红殷红的血,空落了一段生死之恋,都是无妄,都是无望,却构成强烈的戏剧冲突,构成完整的戏剧故事。 秋晓是从钟望尘的那本有关话剧表演的教科书里知道这一出戏的,初看时只知道它是三十年代初期南国剧社的代表作,刚刚从程式化的幕表戏中解脱出来,摒弃了现代戏在表演上残留的装腔作势与扭捏做态。细读了剧本,才发现那种对黑暗现实的反抗,和带有浓郁的伤感成分与浪漫气息的抒情特点,与她心目中的墓园故事竟是不谋而合,共为节拍,竟然勾引起她的苍茫心事,迷惘心怀。慢慢地,再设身处地细思冥想,又发现她已不知不觉走进戏里去了,摇身变做素苹,变做白薇,在互为殉情的悲壮中,令她感念神伤,魂牵梦系。后来遇见了古居,知道他就是在“中戏”演活了杨梦梅,心里就莫名慌乱——天呐,他就是杨梦梅啊! 所以,秋晓在顺利通过了初试之后,为自己选择复试小品的时候,有意无意选择了《湖上的悲剧》,选择了白薇临死前的那一大段内心独白。 秋晓最初选定的是话剧《家》里鸣凤的角色,精心准备了很久,又有钟望尘的专业辅导,竟然能够把鸣凤跳湖之前的那场戏表演得催人泪下,入木三分。 谁让她在初试的时候就遇见了古居。 谁让那古居不是觉慧而偏偏就是杨梦梅。 鸣凤和白薇纵然都是爱的痴怨、饮恨投湖的女子,但是觉慧和杨梦梅又是多么不同的两个人啊! 想那鸣凤一生只喊过觉慧“三少爷”,也只是被他那样轻描淡写地牵了牵手,就绝望地投身星湖,而白薇是深爱和被爱过的女子,让她的梦梅苍白了容颜,咯尽了鲜血。 此情此境之中的秋晓,面对的是众多的监考老师,他们有的是大名鼎鼎的话剧表演艺术家,有的是初出茅庐的年轻演员,有的是治学严谨的专家学者,秋晓却是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淋漓尽致地演绎心中的剧情。 秋晓把自己当做白薇了。 眼前现出镜框式舞台的景片。 秋晓自己入戏: [夜西湖。 [湖畔王庄的卧室,铺设齐整,书画琳琅,左侧通园中假山,右侧为转山穿廊入口,桌上陈餐未撤。 大幕在风声雨声之中哗啦啦撕扯开,一颗心就在这满屋漆黑之中痛得不能自己。女孩儿囚禁三年的闺房就这样袒露无遗,风动窗纱,透视湖上的微光,却再也听不到绝望之人与风雨同悲。 [老仆手持风雨灯,戴斗笠,着蓑衣,导引着杨梦梅与弟弟登场。 那杨梦梅自然是一身竹布长衫,苍白单薄成最憔悴的模样,却打着一把红纸伞。 那凄艳无比的红纸伞在一片漆黑之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光芒。 那一刻的白薇正在假山后的廊檐下看一湖的烟雨朦朦,寥落之中心焚似火——眼前这手擎红纸伞的人儿,他究竟是钟望尘还是古居还是杨梦梅? 终于听见他的声音,听他对老仆人毕恭毕敬,苦苦哀求:“老先生,还是把这间屋子借给我们住吧。” 终于听见老仆人说:“先生,我老实告诉你,这间屋子里有鬼。” 心里就隐隐知道了他是谁,也有点想起来谁是她自己。 老仆人的故事只讲了开头,他就开始自言自语:“一个年轻的女人为着婚姻自杀了——这女人也许是个美人吧,一个美丽的女人死后,在湖边的庄子里显灵,这倒很有趣……”忽然,他打住了,心里唤起一种痛苦的联想:“可是怎么使人想起她呢?啊,白薇!” 啊,梦梅,梦梅啊,你终于想起白薇了! 他竟然在这样的雨夜里投宿到这里来,他竟然能够想起那个早已死去的白薇。 还是老仆人说得对:“不,先生,她的名字不叫白薇,叫素苹。” 梦梅,梦梅呀,你竟然一直都不知道,白薇就是素苹,素苹就是白薇。 老仆人终于打开话匣子:“说起来,差不多是三年前的事了。我们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我们老爷爱小姐爱到了极点,可是我们小姐的脾气也是古怪到了极点。我们小姐那时候跟老爷住在北京,在大学里念书,被一位富家少爷爱上了,就向我们老爷提亲。我们老爷和这少爷的父亲是至好,觉得两家子若结了亲,彼此都有些帮助,就把小姐许给那位少爷了,可是小姐怎么都不愿意。” 梦梅,梦梅呀,你知道了吗?这就是素苹,这就是白薇,这就是我的命运,就是我爱你的心。 老仆人:“后来才听我老婆子说,小姐在北京学堂里,早已爱上了一个人,听说是一个诗人呢!” 梦梅,梦梅呀,你知道了吗?这就是我,这就是我和你。 老仆人:“不管老爷怎么反对,她总是拼命爱着这个诗人。后来老爷气坏了,把小姐带到南边来,关到这个庄子里,活活地让她坐了三个月牢。这间屋子就是我们小姐的牢房了。” 梦梅,梦梅呀,你相信吗?你看见这湖边的漂亮房子,还以为住在这里面的是怎样体面的神仙一样的人呢,你冒着狂飞骤雨来投宿的这个地方,原来就是囚禁了你的白薇的监牢啊! 老仆人:“我们小姐住在这监牢里的时候,我的老婆子每天给她送茶送饭,可她总是查不思饭不想地望着我的老婆子哭。临到老爷让小姐出嫁的前几天,我的老婆子进去送饭的时候……先生,我们小姐不见了!” 噢,梦梅,梦梅呀,从那一刻钟起,那个素苹,死了。 老仆人:“我们老爷又难过,又后悔,四处派人寻找小姐的下落,后来在钱塘江边的一个亭子里面,拣到小姐的一把扇子,上面还有一首诗。” 噢,梦梅,梦梅呀,那也许就是一把红纸伞,就是一把此刻你正擎在手中的红纸伞,题写着《蝶恋花》的断句:“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 噢,梦梅,这是你的故事呀,为什么要有钟望尘,为什么会想起钟望尘? 老仆人:“老爷得了这把扇子,哭了好几天;用小姐爱穿的几件衣裳和一些首饰,在孤山脚下立了一座爱女墓;又吩咐我们把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保存起来,叫我老婆子每天替小姐打扫屋子,铺床叠被,送茶送饭,就像小姐在世时一样。” 噢,梦梅,梦梅呀,你的白薇又活过来了,在这座坟墓一样的屋子里,像死人一样地活着,只为了等待你,等待我的梦梅! 老仆人:“我们小姐是爱吃笋的,每次送来的饭,送来的笋,都被她吃掉了。” 噢,梦梅,梦梅,那是我,是白薇! 老仆人:“有一天早上,我打扫屋子的时候,摸着床上的被窝,还热温温的,就像刚有人睡过似的。” 噢,梦梅,梦梅呀,那是我,是我! 老仆人:“有一天我老婆子告诉我,以后再也别到假山那边取乐,她在假山的背后看见了小姐的后影呢。” 噢,梦梅,梦梅呀,那是我,是我,是幽魂一般等你归来的我,你的白薇呀! 可是梦梅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呢?他说:“怕是你老婆子眼睛看花了吧?” 噢,梦梅,那是我,真的是我! 老仆人:“我也这样说。可是不久隔壁的老王在太阳落在孤山背后,湖上的风吹着柳条儿的时候,也隐隐约约看见小姐在假山的那边走过哩。” 噢,梦梅,没有人能证明这一切,但真的……真的是我! 他们兄弟俩,就这样在湖边的屋子里住下了。 弟弟因为怕鬼,又哭又闹了一阵子,也终于睡着了。 杨梦梅却伏案取笔,借着烛光写作。 忽然想起老仆人的话,慨然而叹:“一个年轻的女子,为着一个穷诗人殉情,这个名叫素苹的女子怎么和白薇的境遇这么相似呢?要不是这庄子叫王庄,我真疑心她就是白薇了。”依然想写下去,却忍不住又停下了笔:“咳,鬼?这东西被现代的科学枪毙了,可是要是真的还有鬼的话,岂不也很好。这个叫素苹的女子一直阴魂不散,为什么我那白薇却从不曾显过灵?甚至还不常入梦呢……”写下去,一直写下去:“……呵,白薇,我要是能再见你,哪怕就算再见你的灵魂也好啊……”写下去,一直写下去:“一个行尸走肉似的苟且偷生的人,真有胆量去见把人生看得那样严肃的白薇吗?呵,可怕!”掩面愧泣,惊动了在床上睡着的小弟,惊动了在屋外的檐下垂首落泪的白薇。 梦梅,梦梅呀,我一直都在等你,我死了三年,但我在活人的世界里等着你。 但是等来了什么? 等来了他与别人吹打成婚的消息。 等来了他婚姻不满的消息。 等来了他从未忘记过她,他为她染上重疾,为她咳血,为她消瘦,憔悴将死的消息。 他终于知道了素苹还活着,他的白薇还活着,他要去找她,找素苹,找白薇! 忽然听到屋外枪响:“白薇,白薇!” 白薇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噢,梦梅,梦梅呀,我……难道非要见你不可吗? 杨梦梅哭了:“白薇,我哭了你三年了。” 噢,梦梅,梦梅呀,我……也像海底下的鱼望着水面透进来的阳光似的等了你三年了。 血一直流着,三年的话,怎能一时就说得完?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真是白流了多少眼泪,白付了多少伤心,终于见面了,又要永别。 噢,梦梅,且让我说完我的话。 这是白薇的心声,是白薇在倾诉衷肠啊! 好像长长的故事就只是这一刻的铺垫,只是为了等待白薇说出这些话。 白薇:“这三年之中,除了王妈之外,谁都以为我死了。我受不了爸爸的压迫,又得不到你的消息,就由家里逃到钱塘江边去投水,谁知竟被渔夫所救。我在渔夫家里打听到爸爸寻着了我遗下的扇子,给我留下了这间屋子,又替我在湖边立起了一座衣冠冢,所以我就干脆隐姓埋名,住在这儿。到了晚上,由王妈给我预备的另一条路,回到我自己的屋子里来,在他们睡了之后,来读一会儿我小时候爱读的书,弄一会儿我从前爱弄的脂粉,翻一翻你过去写给我的信和诗——唉,梦梅,我虽不是个厌世的人,可是在两三重压迫之下,我早就决心用死来抗议了,为什么又过了三年这样游魂似的生活呢?就因为我得不到你的信,却总想在什么时候见你一面。我因为始终存着这样地念想,所以不管受着怎样的辛苦,总还是流连在人间。” 就这样看着他,胸膛淌着血,眼里流着泪。 “噢,梦梅,并非我对你失望,也并非我不知你为我所流的眼泪。我能在生前看到你对死后的我所吐露的真情,我也算没有白活一场。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是发现你死了三年的爱人,竟会在偶然的机会里复活起来,你会把严肃的人生看成笑料。像我这般游丝般系在人间的人,何必再来破坏你的幸福呢?所以我……去了,梦梅,我再也支持不住了,我们永……别……了……” 大幕就这样徐徐而落,徐徐而落。 杨梦梅匍匐在地,极尽艰难,执手相看,泪眼,鲜血,泪眼。 他最后的一句话,还回响在久雨后的天边:“白薇,无论你现在去的地方是天堂还是地狱,请你在哪儿等着我吧……我的咳血的病是不会好的,等我的血吐尽了的时候,我就来了……” 身为白薇,灵魂像抽丝一般袅袅而散,剥离而去,也只有在遥远的天堂或者地狱里等候她的梦梅,从此不知人间相思之苦,切肤之痛。 身为秋晓,却是长久的不能释怀,忘不了剧中的那一场死约,那苍白书生的咳血,也会像红纸伞一般的殷红而灿烂吗?大幕合上的时候一切都醒了,只有那些痴在伞面上的绝望没有醒。那样的夜西湖,那样的血风腥雨,谁是这一出望断红尘的戏剧的目击者和见证人?白薇和梦梅谁是谁染霜天晓的伶仃游魂和行尸走肉的未亡人?秋晓永远不会身临西湖之畔还偏要跑到钱塘江边去投水自尽,更不会有自天而降的一把手枪帮助她在最惊心动魄的时候自绝于她的梦梅——这是剧作家田汉先生的异想天开罢了。秋晓只会用沉默来爱他,等他,直到地老天荒。 西湖山水还依旧,伤心难对满眼秋——古老的戏文里还会再有白娘子与许仙伞下定情的故事吗?往事历历,不堪回首,谁能不惦记着那一片凄艳笼罩的脆弱,谁又能不记得那一刻两情相悦的动心? 这样的一出戏,那样的一出戏,都是自己的戏。 秋晓这一刻正是在自己的戏里扮演自己。 还要,久久地神游,怅怅地向往:杨梦梅在戏里用过的红纸伞,究竟是不是她曾见过的那一把,大幕合上之后,它又流落到了哪里? 秋晓就是凭籍着“白薇”的角色,顺利地通过了复试,拿到了“北国艺校”话剧班的录取通知书。 第二十章 心愿 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伤悲 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新娘吧 当最初的青梅枯萎 当最后的竹马逝去 当蓝田的玉化烟散去 岁月沧桑成依稀年轮 我也是你红盖头里挥洒不去的 那一滴 清泪 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让我,无论是谁的情节谁的动心 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新娘吧 当最初的等待变冷 当最后的笛声破碎 断翅的蝴蝶坠落花地 我也是你玫瑰园里不忍飘飞的 那一缕 香魂 第二十一章 水月梦花 1精灵 “祝贺你,秋晓!” 古居的声音像是自天而降,却又亲近得让人听得见他热烈而激荡的心跳,那一种异样的动情的喘气声热辣辣地扣击耳鼓,是在咫尺相隔的地方唤她,终于醒来。 终于醒来,就不再是戏里的情景。白薇之死,梦梅之死,都只是湖上的悲剧,是戏。 而大幕是水一般地弥漫着,笼罩了一片充满梦渴的等待,幕前就是今生的故事了。 如果爱过,如果真的……曾经爱过,谁会是这一刻最想见到的男人?哪里有这一刻最想投入的胸怀?隐隐地,只有一个声音,远在天边的声音: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古居说:“秋晓你真棒,秋晓你是毫无争议的第一名。” 古居说:“秋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的表演有多出色!” 古居还说:“看了你演的白薇,我就知道了,天底下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敢演这个角色。” 可是,望尘,钟望尘,钟望尘在哪里? 泪眼模糊之中,幽幽地扫视,只看见了古居,他在扶她走下舞台。 古居的手那么温暖,搀扶着她,是一种出梦和入梦的导引。 古居的喘息声令她意乱情迷,眼神里透露出的却是稚子一般的真纯和关爱,只一瞥就穿心而过,深跌进去,从此久久地走不出梦,久久地沉醉。 古居说:“将来,我们一定要完整地排出这场戏。” 可是……秋晓猛地激灵了一下,两个杨梦梅——古居和钟望尘,谁是最爱白薇的人? 走下舞台,是一段长长的甬道,台前坐着的都是一些评委和一些兼任评委的表演艺术家,还有一些是古居这样的初出茅庐的年轻老师,黑压压一大片,秋晓一个也不认识,但他们都是在这一瞬间认识了秋晓,接纳了秋晓扮演的白薇,掌声如潮。 噢,望尘,钟望尘,你在哪里? 为什么,你能领我走出墓园,却没能领我走出这样一出戏? 为什么,出戏的时候,没有……望尘? 钟望尘在最后一排空座位上坐着,孤独得就像再也找不回躯体的魂魄。 大幕合上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变做咳血而死的殉情人,也走不出自己的戏? 看见了他,秋晓才发觉心里有些什么痛彻心骨的颤抖了一下,激荡起记忆里那些珍藏已久的牵念,撕裂了,是一些像虹彩一样的碎片,质地一如细细的捻绸,褶皱处是密密的伤痕。那些穿越墓园的疑惑,那些悠悠扬扬的笛声,小桥流水处白衣少年走来走去,纠结了多少心事和隐藏在红纸伞下寄托在水粉画里的成长痕迹;那只绿唇儿就是跟着他从有红云飘过的地方飞来的,傅家庄海滨的黛蝶儿却是寄托了一生一世的念想,菱湾桥上看镜花,玫瑰丛里觅前生……噢,望尘,你原本不该被忘记,你原本无法代替,你原本是秋晓的……惟一?! 看见了他,才知道那些被牵引着走出墓园的少女时代,是再也无法重回的了。那些灰色的天空里,曾经飞满了她的想像,飞满她鸽哨一般的渴望;那些布满青苔的墓园小径,那些拾阶而上的湿漉漉的脚印,曾经是亡灵们恣意纵情的地方,曾经有那么沉重的叹息在每一块碑石上,每一个十字架的背后无声地飘荡,连同她的无声的呐喊,连同她的无数次咀嚼了又吞咽了的想在他的耳畔低语的心声——噢,望尘,我本是为你而生为你而长,我本是为你而死为你而活,我本是望尘的……惟一?! 看见了他,才知道他原来也有着这样无助的怯懦的表情,他的眼睛曾经是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一泓春水,眼波流转时漾起的痕,曾经是月华一般的,山岚一般的,晓雾一般的,一不小心就含化在她对他的注视之中——那时候,她常常会忍不住自己不去注视,那淡淡月华缈缈山岚薄薄晓雾所能撩拨起来的,是她心中轻轻柔柔的婆娑,是和着曼妙的仙乐且歌且舞的出世风情。就像她为他而画的那些水粉画,就像她听到的那些飘拂着红璎珞的笛音,让她把心里的每一种律动都写在心幕上,而不是伞店作坊里那双苍老的手握着狼毫小楷笔书写《蝶恋花》的情景……噢,望尘,你原本只是美到极致的一片浮光掠影,让你,让我,让我们的爱情优美到最动人心弦的地步,然后,弦断了,一切碎去。 只因古居。 只因那一身的冷傲。 只因那冷傲背后让人无从逃避的定力。 初见时就有直觉,想躲开他; 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危险的,想防备他。 他的眼神太冷,他的居心太难测,他的行为太乖张,她不能招惹这种人。 但是第一回的交战,她就输了,因为他的胡笳。 今天算是第二回的交战了,她扮演了他曾爱过的白薇,这一切注定了她往后的沉陷,竟然觉得如果不是他身上的冷傲,他一定也是一个很好的男人;这种男人令人心慌意乱,令人顿生绝望的幻想与孤绝的无力感,但他是女人最想要的那种男人,他会是女人心目中的英雄和保护神。她好庆幸就这样被他牵引着,由死去的素苹变做不堪死去的白薇,再做回秋晓,做回那个被他用胡笳撩拨着的那个不安分的女人——噢,望尘,为什么会是这样?噢,望尘,告诉我,牵着我走来的这个男人,他……到底是谁? 他们三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对望着,静静地对视着,钟望尘,古居,秋晓。 各自心中都有着很奇特的感觉,好像他们都是走了很远的路才得以相见,好像他们生来就是为了今天这样的狭路相逢,让他记住了她,再让她记住了他。 钟望尘只觉得心里有一种惊叹,一种在平淡闲散的注视中突然令瞳孔放大了的惊叹。他在秋晓的表演中感知着那份陌生的游魂一般的白薇的气息,那些冗长的琐碎的戏剧铺垫,那些大段大段的人物对话和内心独白,生命终结之前是和了殷红殷红的血,汨汨地从不忍不堪的隐痛中往下流淌,浸染在阴丹士林的胸襟上,让她再也做不回昔日那个清纯的被他在墓园里发现的忧郁孤独的女孩——此刻她的灵魂正离开躯体,在湖畔的哀歌和风声雨声之中饮恨啜泣。他以为她是早在好多年前就告别了那片墓园的,他以为她只存在于他的世界和他的爱情中,只会在属于他们的一方天空中像鸽子一样地飞,一如飞在幼年的回忆里,飞在那把红纸伞的一张一合之中,一片片灰云,一片片白云,那些鸽哨声声的翔影,直冲云霄。云中漫步的日子多浪漫呀!他一挥手,她就紧跟而来,他牵着她的,她牵着他的,他们就这样走过一生再走过一世,生生世世不弃不离——是这样吗?秋晓?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秋晓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让钟望尘觉得陌生的光芒,不似胆怯的,没有焦虑的,蕴涵着浓浓深深的莫测和浅浅淡淡的哀怨。更有一种乖觉,一种楚楚可怜,一种寻求保护的神色,甚至有一种精灵般的狡黠和聪慧。这样的感觉在钟望尘的心里像流星一般地闪烁,划下一道长长的轨迹和一条令他感到眩晕的慧尾,他不禁又想起十二岁时做的那个红云笼罩的梦,那只小小鹦鹉绿唇儿是那么急切地飞来,闯进他的梦——它是从哪里来的?最后又飞向了哪里?钟望尘早在与它双眸交汇的刹那就认定了它是从灵魂深处走来的朋友,但他却从没想到,事隔多年之后他又从秋晓的眼睛里捕捉到了这种令人柔怜无比疼痛无比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当秋晓和古居并肩从台子上走下来的时候,钟望尘竟然迷梦般的再次看到红云闪过,看到那只他们都认识的绿唇儿再次从记忆的星空里扑张着翅膀直飞而来——不是错觉!钟望尘看见它落在了古居的手上。 “绿唇儿?!” “绿唇儿?!” 秋晓和钟望尘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还是那通身的碧绿,羽毛油油亮亮,绿唇似凝玉。 还是那样轻盈矫健地翔飞着,久久地,一动不动的安详神色,乖巧警觉的表情,抑郁黯然的眼神,纯纯净净,欲语还休。 事隔多年,它还是那只他们用心认得的精灵吗? ——哦,绿唇儿,是你吗?还记得那扇红云飞过的窗口吗?还记得那片槐树林和那片开满铜铃花的绿草地吗?那座养蜂人的白帐篷,那只牧羊犬,那些随风逝飞的风筝…… 那时候,绿唇儿总是像老朋友一样的跟随着他们——年少的钟望尘,美丽的少女秋晓,它看他们时,表情里尽是凄迷若梦,乱了他们的眼睛也乱了他们的心。它常常会扑张着忧心似焚的翅膀,从他的手臂跳到她的手臂,那样来回跳跃着,很快乐——它好像完全读懂了他们的心。 事隔多年,它竟然还……活着?! 多少的爱情老去了,多少的岁月老去了,它竟然还有着这么美丽的容颜,这么纯真的、诚挚如初的眼睛,它竟然是记得的,它竟然不用想起——哦,绿唇儿,绿唇儿! 好像只是为了验证多年前的那个梦境,又好像只是为了重温旧梦,又……或者……只是……为了再续另一个好梦。 钟望尘看见那只绿唇儿,从古居的手中跳了出来,那样急切地,来不及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就直直地向他这边飞来,落在他的手上。它是那样快乐无比,前后左右地跳跃着,顾盼着,美丽的姿态,柔顺无比的羽毛,不住地婆娑着他的手指,后来它又跳到他的肩膀上,再次婆娑他的耳朵——就像那些有风的日子里,夹裹着爱情和比爱情还要娇艳的花雨,就像那些不断在耳边拂掠而过的悄声细语,凭直觉,竟然是像极了秋晓——哦,绿唇儿,你和秋晓,到底谁是谁? 终于,它向秋晓飞去。 秋晓张开双手迎接它,它就扑愣愣地飞落下来,在她的手指间舞蹈,轻轻巧巧,似是抚琴,似是拨弦,似是揉歌,和着彼此心头骤然奏鸣的音律,淡淡的伤和淡淡的悲情,知心,知性,知音,知情,知己——哦,绿唇儿,再次回来,为了谁? 是那样专注的神情,是那样迷离、倾心、幽怨的问候。 既是精灵,又怎会不知为了谁? 既是精灵,又怎会不知她究竟是谁? 既是精灵,又怎会不懂得她的心? 既是精灵,请一定告知,还要等待多久,才能让他们互相认出,既没有痛苦,也不会有……仇恨? 精灵原本是在天上飞的呀! 它在天上看着他们。天上人间本没有距离,有距离的只是爱人的眼睛和寻找爱人的心。 就像秋晓,就像古居,谁能比他们更辛苦?谁又能比他们爱得更凄迷?更专注?更忧怨?但他们偏偏是痛苦的。他们的眼睛里因为只有对方而再也看不到对方,他们的心里因为只有爱而从此找不到爱。这世界啊,多的是被辜负的心和没有结果的绝爱! 如果精灵回来,它一定是感知了什么。 但是那些爱,那些被爱困着的人,谁能在意这一份感知?谁能真正超越了传说里故事中那些神秘之外的精神力量,谁能真正挣脱掉不为人知的命运之手的操纵? 而现在的事实是,这只精灵,它回来了。 古居说:“这是我的鹦鹉。多年前我来大连寻找父亲,一下火车就赶上了一场大雨,我在站前的一个破亭子里避雨,一眼就看见了它,蜷缩在一个又小又旧的笼子里,像是被人弃置在这里的……” 钟望尘说:“……然后你就看见它也正在隔着笼子看着你,眼神无辜得像个孩子,浑身的羽毛都是湿的,鸟笼敞开着门,但外面是风大雨急,你不知道它究竟是无处可去还是……还是刻意……在这里……等着你……” 秋晓说:“……当你轻抚着它的羽毛,那么湿,一滴一滴地往下跌水,它瑟瑟发抖着,你心疼它就把它揣在怀里温暖它,它终于暖和了,羽毛蓬松,跃跃欲飞,你这才看清楚它原来是一只鹦鹉啊,它有润玉般的唇和迷一样的黑眼睛……” “可是它不会说话。”古居说:“当它在我的怀里扑棱着翅膀,伸展抖动它的羽毛,当它一遍又一遍地用它的绿嘴唇轻啄我的胸口,我们互相温暖着却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钟望尘说:“……你一定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了……” 古居说:“……因为我在第二天早上就丢失了它,因为我后来的找寻已不仅仅只是为了父亲……” 秋晓说:“……那段日子你好像只是为了这只鹦鹉而活着,你在这座城市的边缘徘徊着,在每一个角落找寻着,突然有一个晚上,你也梦见了……好大的……一片……红云啊……” 古居说:“……那是怎样壮观的景致啊,怎样的一片红云啊!汹汹的,像是从人的心里燃起,后来我发现原来红云升起的地方就是鹦鹉的归处……” 钟望尘说:“……先是一个梦,梦与现实之间隔着红玻璃,红云只是心里铺张着的一个愿望,梦醒之后就是那么美丽的一个早晨……” 秋晓说:“……一缕晨光,一只鹦鹉,一个故事结束了,另一个故事却刚刚开始……” 钟望尘说:“……我听见鹦鹉在喊秋晓,我听见秋晓在喊望尘……” 秋晓说:“……然后它就扑张着翅膀飞走了……” 古居说:“它变做精灵,我们谁也没有再见过它,但它一直是存在的。” 是的,它是一直存在的。 它也许已经存在了十年,百年,千年,万年……无论是否被人看见,它是一直存在的。 它是精灵呀! 而钟望尘却从这个精灵的眼睛里找到了一种熟稔,他从这种熟稔之中看到了秋晓,古居,还有哑叔。突然发现他们竟然有着相同的眼睛,他们是否也是精灵呢?为什么,他会从他们的眼神里读出红云飞渡时迷离在梦和现实之间的那种眩惑?好像他所面对的只是另外的情境里另外的心动,他甚至能从秋晓和古居相携而来的身影里看出他们的前生后世,那种不为人知隐约闪现在他心痛处的命中注定的生命痕迹,竟然使他怦然心动,竟然使他感动在这一对人儿相似到极致的那种无暇的和谐中去——这样的一对儿,生来就是要做夫妻的,如果天不凑美难做夫妻,那也必是一生一世的兄妹。这样的奇思怪想令钟望尘心灰意冷,细究起来竟是蚕食桑叶一般,渐渐咀嚼到一片虚空,咀嚼到最绝望的最疼痛的地方。 爱是什么?爱也许只是一种感知,长长久久的感知。 知道你在爱她,知道她在哪里,知道有一天心碎了但碎片跌落在哪里。 知道爱的每一种可能,知道每一种可能的缘由和结果,以及为了结果而时时感知着的那份心动。 有爱的人都是精灵啊! 第二十一章 水月梦花 2家园 古居在恍惚之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评委身份。 台上的复试一直在进行着,而他,竟然是忘情而专注——忘情为秋晓,专注为自己的心。惟有忘情才能专注啊,专注到“玩忽职守”。 错在精灵。 仅仅只是……错在精灵?! 掌声铺天盖地,是为一个名叫兰馨的女孩子。 初试时她的表现就不俗,只念了一手勃郎宁夫人的十四行诗,弹了一首肖邦的钢琴曲,气质生就的高贵典雅,若演话剧她一定最适合古典主义流派的剧目,或者演绎莫里哀笔下的某个贵妇,在单纯抽象的布景前,穿着华丽繁琐的宫廷服装,每一个动作都局限在剧本和古典流派的严谨结构中,看起来极到位,但实际上没滋没味。古居曾在初试时看过她的表演,古居甚至无法想像,若演中国话剧,干脆就找不到适合她演的角色。这样的女孩,一定属于那种内心寂寞而外表有冷傲无比的人,她的钢琴弹得确实不错,她似乎更适合于做一个音乐家。复试这会儿她选了契珂夫笔下的《蠢货》中的寡妇,那个虚伪、做作、一方面把自己关在四堵墙里替亡夫守节,另一方面又时刻期待着有风雅的男人在她窗下唱小夜曲的假殉情者。她竟然博得满堂喝彩。 接下来的女孩很朴实,模样长得有点像《家》中的大嫂瑞钰,初试时她果真就念了一大段瑞钰的台词,这会儿复试她却选定了春妮,是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里的角色。解放军的一个连队进驻繁华的上海滩,在南京路上与暗藏的敌人做斗争,但是连长陈喜却被“冒险家乐园”的香风毒草、糖衣炮弹弄晕了头,冷落了来连队探亲的妻子春妮。春妮的这场戏没有大段的台词和内心独白,但是这个小女孩却把春妮给演活了。隔着长长的剧场甬道和一排排座椅看她给丈夫钉纽扣,不长不短的线,在针缝之间进出,进出的是长线,出来时线就短了些;那时的军服扣子都是四个眼,她的针线穿梭着就总是在四个眼之间,网眼上的线结一定也是四瓣的梅心一样的;然后就低了头用牙齿去咬断线头,只听细微的“噗”的一声就吐出了线头,露出雪白的碎玉似的牙齿一笑,羞红了脸。是一场真正的无实物表演,却有着极丰富的人物内心展示,眉宇间的贤淑与端庄让人感觉她一定会是个好妻子。她的名字就叫如霞。 兰馨和如霞。 竟让剧场后座的这三个人,古居,秋晓,钟望尘,都记住了她们的名字。 而钟望尘,其实早就认识兰馨了。他的父亲和她的父亲都是将军级的人物,酒桌上曾经玩过“指腹为婚”结为儿女亲家的把戏,只是后来钟望尘的父亲死了,兰馨的父亲却活得更好。钟望尘还记得小时候被父亲拉着手去兰馨家串门子的情景,一进门就听到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兰馨穿着白色的公主裙出来见他:“你会弹钢琴吗?”她问。“不会。”钟望尘老实回答:“我会吹笛子。”那个小公主瞪圆了她的大眼睛:“吹笛子?!”她说:“那是放牛娃才会玩的乐器!”钟望尘不说话了。父亲领他来本想让他与她吹弹合奏一曲的,钟望尘却再也没勇气拿出那把……笛。 可是刚才,就是兰馨在台子上扮演孀居怨妇。她提拽着黑色的金丝绒长裙,高声大骂上门讨债的“蠢货”,她要与他决斗,可是最终却爱上那个粗野之人,只因他揭穿了她,只因她在被揭穿之后渐渐显露出真实可爱的天性。契珂夫的戏总是有着最丰富的人物个性展示,大段的对白和潜台词,自然环境和人物心理的呼应,象征手段的广泛运用,并善于在生活常态之中挖掘戏剧性,用最平常的动作、行为举止表现复杂多变的深刻内涵。春暖花开的季节,下人们都去户外采摘鲜花和野果子去了,身着丧服的寡妇却把自己关在四堵墙里,听见门外有男士求见,她一方面拒绝见客,另一方面赶紧给脸上扑粉,终于赶在客人进来之前把自己装扮一新。这出《蠢货》是契珂夫的早期作品,三十年代传入中国,曾经在延安“鲁艺”的舞台上公演过,中国话剧的许多老前辈都尝试过这个角色,可惜有很多人演砸了她。兰馨的表演是成功的,看来她似乎已经告别公主时代。 秋晓却是一心一意地盯着如霞看。不知怎么,总觉得心里有一团灿烂的燃烧的情绪在翻涌着,就像她在幼年时第一次看见钟望尘的感觉,那久雨的天空中瑰丽多姿的……红云……浮现眼前。 红云如霞——她突然感到,那一刻和这一刻一定是有联系的,现在和将来一定是有联系的,她的故事和如霞的故事一定是有联系的。 如霞的表演看起来成功极了,她在观众和评委的热烈鼓掌中,在秋晓对她的激情关注中走下台去。她的表情稍嫌羞涩,一张圆圆的脸红扑扑的,台子下有好多穿工装的女孩子在等她——她们好像是造船厂的,看见如霞下来,她们一轰而上围拢住她。那是一群很普通的女孩子,秋晓好羡慕她们。 她们是快乐的。她们是出生在快乐人家的快乐的孩子,他们不会知道墓园,不会知道红纸伞,她们住在普通的大杂院里或者造船厂的简易平房里,生下来就有人疼爱,就有父母兄弟姐妹的情怀。有一碗热菜汤也是你一口我一口你推我让或者你争我抢,一件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老大老二老三轮流着穿。就连理想和梦都烙上了哥哥姐姐们的痕迹:像哥哥那样去参军,像姐姐那样去做工,或者像邻家的小伙伴那样去造大船,去开飞机。 她们是有家的。她们的笑容里有家的味道,家的感觉,家的温馨。 有家的女孩子是不一样的。 只有秋晓没有家。 只有秋晓……不快乐。 “别这样,秋晓!”这是钟望尘的声音。 醒过神来就看见那张一直为自己担心的脸——哦,望尘,望尘呀! 还看见了古居,他的表情就像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剑,他不仅仅只是担心,真的不仅仅只是担心呀!还有……更有……能有……什么呢?秋晓知道有一个字或者有一句话此刻就哽噎在古居那张冷剑掩饰下的火热胸膛里,活蹦乱跳地想要出来。秋晓更能感受到那种竭力压抑着的憋屈,那不仅仅是憋屈真的不仅仅只是憋屈呵,还有……更有……能有……什么呢?秋晓竟然是心存等待,隐隐地痛痛地始终地……在等待呵! 然而古居什么都没有说。 复试表演一直在热烈地进行着,古居已经耽搁得太久了,他得尽快做回自己评委的角色。 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要走了吗? 什么话也没有说,吞咽下所有的心愿,就要……就要……走了……吗? 急急转回身去,急急地在眼波流转处找寻,急急地想要抓住什么。 古居的背影已经隐在剧场的甬道上,越来越近地走到那一排评委坐席上。 古居……他是……有家的……人吗? 这样冷傲、这样深不可测、这样让人意乱情迷的一个……人……他是……有家的人……吗? 秋晓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一如她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在寻找家的感觉还是在寻找爱的感觉。也许两者都是,也许两者都……不是。但是她知道她究竟是惑在哪里了。她的心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的心早已不属于那座墓园——在一个非常陌生似是前生的地方,秋晓看到一座古老的庄园,高高的粉墙,围住了许多蓝灰色的房舍,粉墙和房舍都是装饰了梅花垛和小兽的图案的,有一些青藤和爬山虎绣在上面,有一些神秘的气息从房脊的垛口阴阴地往外溢——这是什么地方?沿墙走了几步,就看到一座廊门,等不及去推,门竟“吱呀”一声自行打开,那种神秘的气息竟然是风卷云涌般地翻滚,弥漫,浓得化不开,直逼着,迎面而来,将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重重地包裹住,把她的五脏六腑浸透了,浸醉了,醉成千年不醒的惑。这么大的一座庄园,究竟是谁的家?这一排一排的大房子,这错落有致的门窗和廊柱,这高高架起的木栏杆——上面竟然晾晒着血红血红的柔纱细绢,湿漉漉地往下滴水——竟也是血红血红的水滴。再大的家族也用不了这么多的纱绢,红得刻骨铭心,红得让人想起几世几劫的伤痛。这一排排的房舍,这高高的木栏杆,这铺天盖地伸展开的红霞万丈的纱绢,它们是用来做什么的?这儿她从未来过,从没见过,为什么会让她千惑万惑?惑到沉沉迷醉?惑到经年不醒?为什么又处处流露出似曾相识的亲切?为什么她会觉得曾经在这里驻足过?观望过?哭过?笑过?死过?又活过?!这儿应该……曾经……或许有过非常繁华的场景?这儿应该……曾经……或许有过欢歌笑语的人家?这儿应该……曾经……或许……上演过许多恣意纵情的戏?有一些人死去了,又有一些人活过来了;有一个梦结束了,又有许多的梦刚刚开始。说不完道不尽的莺莺燕燕,说不清道不明的五彩缤纷。很多很多的哭声,很多很多的笑声,很多很多的细语喧哗,哭哭笑笑煮成一锅沸腾的染料水——原来那些柔纱细绢就是从这里打捞上来的;接着就看见了许多许多的红纸伞,像梦一样地撑起,像梦一样地悬浮着,这是一座伞店吗?这是谁家的伞店?这是一座家园吗?这究竟是不是红纸伞的家园?为什么她看不见一个人?任何一个做伞的、卖伞的、买伞的……人?物是人非,可那里有人?!哪里有她千里万里魂里梦里找寻的东西?她在找寻什么东西?!落红成阵,红纸伞竟是在无人知晓无以通达的地方,如此凄迷,如此落寞,如此无助,如此久等,竟然是……落红成阵,落红成阵!连同这座庄园,连同这千里万里魂里梦里依稀难辨的一切,这所有的等待,以及等待里的渴望和绝望——不知怎么一齐撞向秋晓心灵深处从未被人撞击过的那个柔软角落,多么易伤,多么脆弱,多么敏感的一个角落啊!这角落绝对不是秋晓十七岁的生命自生自长形成的,而是早得多,早到前生——她的魂魄,她的如烟飞逝无所不能无所不至的魂魄啊!秋晓一定在前生就来过这里,住过很久,亲眼细瞧着雪衣、胡玉蝶、雨蔷、小桃红、嫣红、粉云、桑眉,还有杏黄,这是八个女孩,而秋晓自己一定是第九个。红纸伞的故事就是九个女孩子的故事,她一直都知道的,秋晓一直都知道的!只是这一刻,秋晓隐隐约约惶惶惚惚地撞开这一扇门,秋晓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找到了什么——是什么?是一座存在了五百年的伞店!秋晓懵懵懂懂一脚踏进,秋晓踏进之后就再也走不出来,感觉比她的墓园,比她从小就习惯了的地方,比她产生了初爱的地方更要吸引她——秋晓就是在这里找到自己的家园了!秋晓流连在每一面粉墙每一座房舍之间,秋晓在自己的家园里磨磨蹭蹭舍不得离开,同时看到一棵万年青,又看到一片桃花林,看到了轰雷掣电的暴虐和殉情花树的惨烈,看到万年青活了又死了,看到了玉蝴蝶的饮恨含冤,看到一场熊熊大火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吞噬这一切——秋晓庆幸自己终于赶在那场大火燃起之前看清楚了院门前精雕细琢的牌楼,凭籍着蔓延而来丝丝舔卷的火光秋晓一眼就看见了那龙飞凤舞的两个字:古居。 古居?! 是古居!是古居!!是古居!!! 噢,古居,古居呀! 你竟然藏在这么深远这么不可捉摸难以企及的地方,你躲得好偏僻,好难寻啊!你竟然如此亲近,亲近得……真的……就是一座家园。世间哪一个女子都找不到你,惟有秋晓,惟有秋晓啊! 惟有秋晓会远离尘世,借着梦魇里不醒的心,拐弯抹角找到你,默默地,盯着你看;呆呆地,只认得家园。像是验证寓言,像是回到从前。 噢,古居,古居呀! 难道只有寓言才是真的?难道只有前生才是真的? 为什么,在我终于停住的目光后,竟然只看见了你的名字:古居!古居!! 而同时,在我鲁莽撞入的瞬间,一定有些什么被惊扰了,无法循形而视;还有些什么被唤醒了,无法确信确认;更有些什么,一直是藏在俗界的盲点里的,更让肉眼凡胎的我无从望其形观其态,时刻感知那份伟大的神秘以及超乎神秘之外的巨大定力——那只能是秋晓永久的遗憾了,秋晓一定会因为这些不可捉摸难以探询的遗憾而沉沦苦海。 噢,古居,古居呀! 为什么我不可以说我已经得到你了?得到那座家园了?那烈焰熊熊火舌吞噬的瞬间,我分明……也许……似乎……真的……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你……也记住了你,那白墙玄瓦的院落,那有着桃花林的家园,那红伞铺盖的……古居?! 古居不说话。 古居在一排排空座位前做他的评委。 古居怎么能够知道,在这短短的瞬间,秋晓已经神游过那个地方了。 秋晓终于可以说:我也是有家的人了,我已经紧紧地拽住了那个匆匆走进的瞬间,并让那一切在心中定格成永不苏醒。 永不苏醒! 但是偏有钟望尘在摇她的肩膀:“秋晓,醒一醒;醒一醒,秋晓!秋晓!!” 终于醒了! 那一排排的粉墙不见了,墙下那些探头探脑的黄绿色的小草小花不见了; 那一幢幢的房舍不见了,院落里那些经年沧桑的门窗、廊柱和牌楼不见了; 那一匹匹的红纱细绢不见了,落红成阵的伞店不见了; 还有那些欢歌笑语的人家,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都不见了,不见了! “哦,望尘,你赔我一个好梦!赔我一个梦里才有的家园!” 钟望尘急得要去摸她的额头:“秋晓你一定是病了,让我摸摸看是不是发烧了?” 他温柔地摸着秋晓的额头,有点不知所措:“哦,秋晓,你怎么啦?我们回家吧,回到我们自己的家里去。那是高尔基路的一个非常美的小小院落,曾经盛开过紫薇,后来又有过相思树,有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和一个善良极了的叔叔,他懂得一些非常有趣的乐器和锣鼓调,肚子里有一整套的古琴谱,他的名字很怪可是脾气极好,他叫‘张灯’,他和妈妈都会唱商州的花鼓戏。哦,对了,还有一个姑姑,我一定要让你最先见到姑姑,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姑了,常年住在她的小楼上,像是不食人间烟火,寂寞时就绣花,高兴了就弹琴——噢,你知道吗她最近突然迷上了……”钟望尘顿住了,突然有一种醍醐贯顶的清醒:“迷上了……胡笳!” “胡——笳?!”秋晓一字一板地,似是震惊,似是迷惑:“是那种……他……古居……曾经说过的……胡笳?!” 钟望尘的眼睛坦坦荡荡,纯净似水:“对呀!我还找过古居借过胡笳曲谱呢,全都是给姑姑借的,《出塞》有了,《入塞》也有了,《凉州》、《折杨柳》、《北狄遐征》和《胡马长思》全都有了,我还想跟古居借《胡笳十八拍》呢,古居说这不是胡笳演奏曲……” 秋晓仿佛是第一次知道,有很多事,她原本是不知道的。 可是望尘,你真的能给秋晓一个家吗? 一个让秋晓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家,一个前生就去过的地方。 那里不可以有往事,绝无回忆,绝无人迹,只有玫瑰,大片大片的玫瑰,满园芳菲的玫瑰;只有红纸伞,铺天盖地的红纸伞;还要有爱情,一生都享用不尽挥霍不完的爱情;还要有粉墙玄瓦,牌楼廊柱,还要有风卷云涌的神秘气息,让你的秋晓重回那一刻初见家园的亲切与熟悉,一脸安详——哦,望尘,望尘,望尘呀,你真的能……给秋晓……一个……家园……么? 风淡淡地吹了去。 有剧场里的喧嚣和掌声,有梦境里燃烧不尽的熊熊烈火,有眩惑在千秋家园梦里再也找不到归路的心。 钟望尘依旧是坦荡的神情,再无言语。 秋晓却是那么清楚地感觉到,在对家园的向往中,有些什么东西已经随着她心中的叹息,随着那阵风轻轻地,淡淡地,飘远了。 第二十二章 潸然 是什么令你潸然 那冰凌般的湿泪呀 如何承受得了 心的拥挤 情境中的热望苏醒 撕裂了 一片海蓝海蓝的童贞 再也无从恢复初恋 桃花梦是碎的 把他的背影留住 把唇间的笑嫣留住 千古绝唱的断痕里 谁是十七岁的雨 把坟茔筑在高山顶上 把心事葬在那片墓地 百年孤独之后 谁能解读青春 第二十三章 今生已惘然 1终于放手 那个声音是那么急切地,穿越了重重围围的散场的拥挤和熙熙攘攘的归去的人流,那么绝望,那么不顾一切地传来:“等等我……秋晓!”最后的两个字是含糊不清地渐渐淡下去的,仿佛是一口咬下的一枚青果,一半干噎着,另一半无所适从地噙在口中,微微地酸涩。 是古居? 是古居吗?! 回转身去,秋晓就看见了他。 无限苍茫,无比凄切,戏结束了……所有的戏都结束了……是吗?曲尽人散好事终了是吗?那么多的人,从剧场的出口往外挤,潮水一般地溢出,顷刻间,街道上已是“水漫金山”。秋晓看见古居在人流的夹挤中挣扎着,他的表情和那句半噎半噙的话都在这种挣扎中扭曲着,变形着,超脱了嘈杂和喧闹的那部分……是灵魂吗?而灵魂却在升空,一直逃逸到他捕捉不到的地方——“等等我,古居!”这一次是秋晓在喊,喊完这一声她痛快极了,只觉得一股荡气回肠的真气从体内缓缓流出,那真是一种灵魂升空的轻盈啊,灵魂升空的感觉真……轻呵!她看见她追上了他。他们的灵魂在云海茫茫中纠结着,像带电的两块云彩或者阴阳道合的两道闪电,云依旧是红云,而闪电是淡蓝色的和粉红色的——在被撕裂的天空和铺天盖地的锋面雨之间有一条缝隙,透过这条缝隙秋晓竟然看见了钟望尘,他还站在她升空之前所驻足的地方,散场的人潮冲挤着他,快要将他湮没了,而他依然一动不动——他在等她!钟望尘在等她!突然想起在几年前他曾经问过她:“你见过粉红色的闪电吗?”那时候她始终不相信闪电会是粉红色的,天上会有粉红色的闪电,但是现在她看到了,她想对着钟望尘喊:“我看见粉红色的闪电了,我看见了!看见了!!”原来那竟是她的灵魂在超脱人寰的天宇映现在那片红云之上的幻影,那是她的心在撕裂了最初和最后的那一片天空之后的绮丽闪光。而此刻她是和古居在一起——“古居,我来了,来了,来了……”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的心因为平生第一次的靠近而迷乱得理不清头绪。只有用眼睛去看,彼此多么相像呵,眉宇间的愁,隐忍着的怨,唇间都有枯涩的悲凉的弧线,寻找了一生一世的熟稔全写在眸子里,黑黑亮亮的眼——“哥哥?!我为什么会想起哥哥?我怎么会有个哥哥?你是我的哥哥吗?你真是秋晓的哥哥吗?!”内心强烈的呼喊始终憋屈在最想喊出的那个位置,一如她当年对着钟望尘和绿唇儿,心中万语千言,却只能是一个哑女。如果他真是……她的哥哥?如果她真能……有一个哥哥?如果这个人真的是他,那么她一定愿意从这云天之上一头跌下去。她也许已经爱上他了,迷茫而无助地爱上他了;她也许只是胡思乱想,庞杂而无序地胡思乱想;她也许还惦记着久等在地面上的那个人……钟望尘,钟望尘!噢,望尘呀,我……是不是走得太远了?你的秋晓……是不是……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她终于回到地面上了。 她看见他也回到地面上了。 他们怎能把他丢下,地上有望尘,噢,望尘,钟望尘! 地上那么空旷,那么……寂寞。 人流彻底散去,像退潮后窄窄瘦瘦的海滩,只有他一个人被搁浅在沙滩上——噢,望尘,只有你,只有你呀! 回转身去,是古居; 转过头来,是望尘。 他们都距离她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分不清谁是更近,谁是……更远?! 钟望尘说:“过去吧,是古居在喊你。”钟望尘的眼里有一种诚挚的信任,表情是坦荡的,磊落的。风动之中,他的衣衫像鼓舞张扬的风旗,他却像真正的旗杆一样,坚定而稳固。噢,望尘,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感觉到,我曾追随着他的灵魂去了很远的地方,云中漫步的时候没有……你?!噢,望尘,望尘呀!我已经看到粉红色的闪电了,那一刻天地动容,而你在地面上,你在淋雨。 钟望尘一点都不知道秋晓的想法。 “去吧,秋晓。”钟望尘还在鼓动秋晓:“记住啊,他是你的老师呢,瞧,他一直在……等你。” 深深地盯了钟望尘一眼,似乎只是为了记住这张诚恳的脸,好让她的心在归来的时候,不会认错了人。 秋晓回转身去——噢,古居! 古居的表情似乎定格住了。蓝色的闪电,粉红色的闪电,带电的红云,全是那一刻的意象。还要让两颗一模一样的心,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再次相遇,再次碰撞,再次……下一场雨?! 冥冥中,秋晓看到一把伞,它从她不知道的某一个荒芜的地方,飘飘摇摇跌跌撞撞而来。那个地方好遥远,好陌生,既不似墓园,也不似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地方,但她是如此神秘地隐藏在她的记忆深处,绝对真实地再现着什么……还有雨,还有雨呀,怎么说下就下了?闪电和雷鸣也是想到就来了,呼应着她心中的这段凄迷的风景。 红纸伞!红纸伞! 秋晓向着红纸伞的方向奔跑,风大雨急,红纸伞在随风逝飞。 是几世几劫的风和雨,又是谁和谁的红纸伞? 秋晓非常惊讶地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见过的——魂里,梦里,风里,雨里,她总归是熟悉的,见过的。有些什么清清亮亮的东西从她身边拂掠而过,不仅仅是风和雨,更是一些感知和记忆——飞起来了!飞起来了!!终于飞起来了!!!腾空而起的感觉,轻盈的纸片一样的感觉,翔飞的感觉,像极了她的少年时代,常常被墓园里前生后世的气息笼罩着,常常在入睡以后,想象自己像墓园林梢之上的鸽群一样,在高高的天空自由翔飞,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那时候,她甚至没有想过,究竟是怎样飞起来的,现在她才知道,她一直是受着红纸伞的牵引。 红纸伞!红纸伞!!红纸伞!!! 你究竟要飘向哪里?为什么插上翅膀也抓不住你? 重重坠地,秋晓叹息着醒来。 这一醒来,就知道已经永远地折断了翅膀; 这一醒来,就再也不能飞翔了; 这一醒来,就已在古居的怀里。 那么迷惘,那么恍惚,只想告诉他,那风里雨里的翔飞时,她是一直看见他的,他的方向就是她的方向就是红纸伞的方向……噢,那把红纸伞哪里去了……你见过红纸伞吗?你见过红纸伞吗? “你见过红纸伞吗?”秋晓从古居的胸前抬起头。 秋晓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她看见那里边又有了她在一个又一个迷梦中见到过的熟稔,那里边藏着她见过的那座庄院,进进出出的全是似曾相识的人,像一些从未见过面的旧亲戚,他们的音容笑貌衣着装扮竟然是现代和古代时空的交错和呼应,而每个人手中都擎着一把红纸伞……噢,古居,告诉我,见过红纸伞吗? “红纸伞?!”那双湮藏着古老庄院的黑眼睛像是两扇窗户被遮上帷幕,只是一瞬间,又“唰”地洞开,竟是一片斑驳,一片灿烂的殉情,一片沉醉与娇艳。 “你问的是哪一种红纸伞?”古居说:“在我的故乡商州,曾经有我们家的伞店,每一把伞都有着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上面绘着鲜绿色的国画,题写着《蝶恋花》的断句: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古居突然意识到什么:“哦,秋晓,这是你的名字呀,还有,望断红尘——望尘,钟望尘,他的名字也在上面呀!” 这些秋晓早就知道,不过由古居说出来,她倒很意外。心里有莫名的痛觉,忽然想到“伞”也许就是“散”,她和钟望尘,共有伞面上的一个断句,蝶恋花……是不是另有昭示? “可惜那座伞店早已毁了,最后一个伞郎也不知是人是鬼,流落到哪里了……” “那么……”秋晓问:“你一定还见过另外的红纸伞?” 古居沉默了片刻:“去年暑假,我回了一趟商州。家里的老房子都被拆除了,村庄里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亲戚们颠沛流离,各奔东西,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一个姑姑了。”古居好像在思谋着该怎样继续他的讲述:“对了,我应该先讲我母亲,她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桑眉’,她死了快二十年了我竟然是第一次给她扫墓。我在商州原本该有两个姑姑,一个叫嫣红,另一个名叫粉云,早年家道破落的时候,她们分别在花音庵和商山寺里做了尼姑,后来大姑嫣红得病死在花音庵了,二姑粉云倒还俗了,嫁了自己喜欢的男人生下一个女儿唤做式微。我看见姑姑和小表妹式微的时候,她们刚好在母亲坟前烧完香,天上下着??飨赣辏”砻么蜃乓话哑恋暮熘缴D前押熘缴∈悄敲聪恃蓿∶嫔系暮煅丈拖窀崭丈龅难茄纳∥一故堑谝淮慰吹健T茨鞘鞘轿⒈砻米约鹤龅摹9霉酶嫠呶遥轿⒋游醇鹑俗錾。撬坪跎淳突嶙錾P”砻米錾〔挥煤焐聪妇睿怯媚侵种褡幼龅拇执值穆橹剑恍”砻萌旧挥萌玖希且徊阌忠徊愕厮⑸贤┯停⒌糜凸馔噶恋模竦瘟艘徊阊劾幔阉旁谠鹤油饷娴氖肷希胛缫故狈址傧悖却桓鏊诿沃腥鲜兜呐⒌睦戳佟K运芩邓恼庑┖熘缴《际怯门⒆拥难劾岷拖恃竞斓模邓蝗鲜毒鸥雠⒆樱蛔鼍虐焉?BR秋晓怔怔地深陷进古居的讲述里,她分明感到那里面有些什么是她在恍若隔世的梦境里见过的。是那么天地玄乎的时刻,有人在焚香,她千里万里循香而去,是一个像梦一样轻盈的女孩子,她的香古旧而浓郁,纯净而不冶艳,她在邀她过去:“快来看呀,这是为你做的伞!”只一瞬间,她就把她领到门外的石碾上,教她用眼泪一层一层往伞面上浇流,不知怎么她一看到那样纸做的伞面,她的心就缱绻得无所皈依,眼泪就长流不止,眼泪洒到伞面上,斑斑点点都是血红;后来就开始心疼,就开始血流不止,滴滴落落全部洒进伞面上,跌到泪影里,渐渐漾开一丝丝红晕,泪与血相互渗透,相互交融,直到化为一体再也分不开。 古居说:“我那表妹冰雪聪明,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小学老师了,心里知道我是谁,却从不喊一声‘表哥’,她说她一直在等我,她和我就是这一世的夫妻;我却只能告诉她,我也一直在寻找等我的人但绝对不是式微表妹。也奇怪,刹那间我心中的影子竟然活灵活现,后来我就是凭借着心中的影子找到了你……”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秋晓说:“纵然我和你找来找去都是自己的人,那么……望尘呢?他又是谁?” “可我确实是在找你呀!”古居说:“我一看见你们就知道这是两个互相有爱的人,可我遇见了你……遇见了你才知道,你不仅是他的,你还是我的……” “错了!”秋晓说:“一定是哪儿错了,不对的,一定是不对的。” 她是那么敏感,她一直都是那么敏感,只要一看见他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她就能听得出他的心跳,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心跳,她就知道一定是哪儿错了。突然就呆住了,想起他曾说过的,他到大连来寻找父亲,他找到了吗?为什么她会觉得他像极了……那个……整天在墓园中……以亡灵为伴的……养育了她生命的……父亲?!秋晓曾经多么希望她就是他的亲生女儿呀,可是那个执著的父亲呀,他硬是一笔一划地用纸和笔把她的身世之迷告诉了她——他说她是一把红纸伞下捡来的玫瑰精灵,那么古居呢?假如父亲没有那一脸的伤疤,他的样子,他的神态,看起来真像古居哦!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古居说:“你是谁我是谁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不仅有缘,而且百看不厌……” “错了!错了!!全错了!!!”秋晓只是一味地摇头。 古居也不忍心看他的女孩如此痛苦不堪。不远处,那个圣子一样的钟望尘一直在等着她,刚才他们并肩走过的样子看起来真让人动心。他们的爱情也是他所看到的最生动的爱情了,他真嫉妒他们。 他的手臂紧紧地围在她的后肩上,生怕一松手,她就会如烟消散。 她一定会散去的,也许就在今天之后,他会有长长的一段空白留给伤心。 “哦,秋晓,以后,让我到哪里去找你?” 秋晓故做轻松:“也许你会天天看到我,我一定是那个最最听话的好学生。” 古居却再也轻松不起来:“永远不会了,永远不会了,永远不会了……” 无法想象再也见不到她的日子,但这样的日子似乎早已注定。 有一个预感越来越清明,越来越可怕。 “告诉我,你住在哪里?” 是啊,我住在哪里?秋晓也在问自己。不能告诉他自己住在墓园里,那样真会吓着他。也不能随便编个理由骗他,那样伤了他,她也会很伤心。只是,怎么告诉他?我住在哪里?秋晓急得心都要发霉了,究竟,我住在哪里? 再去看他的眼睛,他的心在眼睛里,竟也是藏着和她一样的愁。想起那句总被人吟诵的“只愿君心似我心”,这一刻的两颗心呀,又有着怎样相似的愁呢? “不要再问了,好吗?”秋晓说:“你该知道我的心,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抵不过一个万劫不复的错啊!都是错的你知道吗?可我知道哪儿错了……” 心里知道,只是心里知道啊,只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怎么也说不出口啊! 秋晓的眼泪像雨,淋湿了那片发霉的天空。 古居终于松开了手。 这一松手,就是人间天上,两处茫茫; 这一松手,就是落花流水,心死如灰; 这一松手,就是割断了前生的缘起,抛开了后世的相逢。 秋晓只记得古居最后说出的那句话:“你知道吗?这世界有多残忍!” 第二十三章 今生已惘然 2告别墓园 “秋晓,我们回家吧。” 钟望尘是那么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仿佛他已无数次这样说过,无数次就这样与她一起,回到他的家,那座他曾向她描述过的有着紫薇花和相思树的院落。 “回家?”秋晓的脸上却是一片迷惘:“回哪个家?” “当然是回我们的家呀!”望尘笑了:“你忘记我给你说过的话了,高尔基路的那个小院,那座小楼,那里有我的童年和少年,有妈妈,还有一个姑姑,她就住在楼上面,还有……还有……” “还有胡笳!”秋晓脱口而出。 “对,还有胡笳。”钟望尘心中掠过一丝微微的刺痛。难道永远都无法忘记吗?秋晓?忘记……胡笳?可是,他的微笑依然很平静:“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胡笳是什么样子吗?我想领你去见姑姑,姑姑还可以教你吹奏呢!” 秋晓轻轻地吐一口气:“好……吧,我答应你,不过……”她抬眼瞅着望尘:“我要先回墓园去。” “对,你应当回去跟父亲告别。我跟你一起回去,好不好?我会当面告诉他,我要带秋晓离开墓园,我会给秋晓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家,我还要永远对秋晓好,让她拥有世上最多的幸福和快乐,你说好吗?” 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悄悄靠近秋晓,那么熟悉,像是在梦里无数次听到过的,温柔地撩拨着她的耳鼓: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秋晓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来,又在暗示着什么?她会做谁的新娘?是望尘吗?如果真的是望尘,为什么她的心里还会有茫然和困惑?秋晓并不知道,这其实是她的母亲阳子在若干年前的那个石榴花红的夜晚说给她的父亲伞郎的话;秋晓更不知道,这句话曾经伴随着她的父亲,度过了漫长的墓园岁月——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她只知道,她要跟着望尘回家了。 她要告别父亲,告别墓园。 横笛而吹的白衣少年和倚树做画的小女孩,仿佛穿越时空从那个遥远的世界里回来,又一次走过墓园。他们的脚步依然惊起鸽群,漫天飞舞;他们同时惊动了正在给鸽子喂食的哑叔。哑叔抬起头来,看着这一对让他心仪的年轻人愈走愈近,他一定早有预感,他一定最先知道,他一直等待着的一天终于来了。 秋晓的表情没有快乐也没有忧伤,她的眼睛里只是飘拂着天上飞翔的鸽子的影子。那是一种多么淋漓尽致的……飞呀……飞呀……巢穴在此,但终究是要飞呀!飞呀!! 秋晓说:“我要走了。跟望尘回家去。” 哑叔转过身去,慢慢走回他的小屋。 哑叔佝偻的背影在秋晓的目光里越走越远。 秋晓静静地站在那里,心里却有个急切的声音要冲出胸膛:等一等……父亲!请你告诉我,你真的……是不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是谁?她现在在哪里?还有我的哥哥……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哥哥?如果我真的有一个……哥哥,那么他是不是……就是古居?! 可是,谁又能听得见秋晓心底的呼唤呢? 哑叔从小屋里走出,一只手上捧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另一只手里,是那把红纸伞。 我的伞!秋晓着急地喊出来:“我的红纸伞!” 那一瞬间,秋晓的目光穿透了哑叔捧在手里的红颜色,看见了从遥远的岁月里飞速逝去扑面而来的那片红云,更看见红云后那一道撕破天穹的粉红色闪电,还有梦想了千遍万遍的那座家园——那大片大片血流成河的红颜色,又在眼前铺展开来,滚滚涌动,绵延到天边。秋晓深信,那梦中的家园一定都是真的,它决不仅仅是她的一场幻梦。它也许就藏在谁的隐痛里,藏在红伞笼罩的传奇里,她也许会凭借这把红纸伞找回它。可是这样找回的家会是望尘的家吗? 秋晓解开包裹。 包裹里是那件她从小就穿过的绣满了红玫瑰的白色软缎披风。 秋晓知道自己就是被包裹在这样的襁褓中,在红纸伞的遮蔽下,出现在墓园里的。 这一刻,秋晓几乎要忘记了眼前还有钟望尘。 钟望尘却带着浑厚质朴的笑容,从秋晓的手中拿过玫瑰披风:“来,秋晓,我来帮你披上它。” 秋晓怔怔地注视着望尘。 望尘的眼睛清澈如水,望尘的手指温暖轻柔,他把披风的飘带系在秋晓脖颈上,却没有看到秋晓眼中的忧伤。 噢,望尘,钟望尘,难道你真的不知道,秋晓只是在寻找家园?难道你真的不明白,在秋晓的家园梦里没有你,没有你呀!在红纸伞的传说里没有你,在红云漫步的时候……也没有你?你只属于那些笛声飘荡的少年情怀,属于菱湾桥上看镜花属于黛蝶飞飞玫瑰红红的前生记忆,属于……墓园呀! 可是,望尘呀,你真的能给秋晓一个梦想中的家园吗? 秋晓慢慢转过身,撑起手中的红纸伞,走出墓园,身后是哑叔平静的目光和漫天回旋的鸽哨。 哑叔目送着他的女儿走远,知道她就要回到那座他曾魂牵梦萦过的小院了; 小院里有一座小楼,小楼里曾经有过绿衣裳的等待,也曾经有过紫衣裳的心事。 在他还是伞郎的时候,他曾经在小巷里等候桑眉;在他没有了桑眉也失去了阳子之后,这座小楼就成了令他爱断情伤的坟墓——他的阳子在这里避世,他和她咫尺天涯,不再聚首。 现在啊,他终于把她的女儿还给她了。 他相信阳子一定会认出自己的女儿,他把秋晓还给阳子的同时,也交还了她红纸伞和玫瑰披风;他也相信阳子一定会懂得他的这番苦心,他老了,早已没有当年做伞郎的劲头,但是他有谦卑的感恩的心,他永远铭记那个石榴花红的夜晚,铭记她为他唱过的歌谣: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就是那一夜,他们有了自己的女儿。 秋晓不知道,她就这样永远地告别了墓园。 第二十三章 今生已惘然 3错 秋晓跟着钟望尘,走进钟家小院。 那一缕细如游丝般的曲调,就是在这一瞬间响起来的。 凄楚苍凉的声音,像一片耗尽了最后一滴水分的秋天的树叶,在秋晓打着红纸伞迈进院门的时候,被红伞旋起的风震落了,轻飘飘坠落下来,却不知要落在哪里,犹犹豫豫地在半空划出一条悠长的弧线,又猛地拔高上去,就那么不经意地牵住了秋晓的心。 来不及打量小院中的一切,来不及判断这是不是她梦境中的家园,甚至来不及合起手里的红纸伞,秋晓就急切地寻找那声音的方向——胡笳!是胡笳吗?是梦里思量过的胡笳吗?是古居描述过的胡笳吗?真的是……胡笳吗?秋晓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有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正从一楼屋中央走了出来,狠很地盯着她。 那是娇蕊。 娇蕊就是在秋晓走进院子的时候,一眼认出了她。 那一把红纸伞,那玫瑰披肩上的图案,那张清秀苍白的脸——娇蕊怎能不知道她是谁?十几年前风雨交加的夜里,是她亲手把她扔进墓园的,那个死孩子,那个死而复生的孩子,阳子的孩子……当她把她放在墓园石桌上的时候,她就活过来了,她曾亲眼看见她睁大眼睛大声啼哭,可她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后来倒是醒过神来了,却突然硬起心肠来,头也不回地走开了。那一刻的她突然想起了她的女儿,她的眉儿,可怜的眉儿!她想起眉儿说过的话:“我要让他们母女一别,再也记不住谁是母女,父女相见,却认不清谁是父女!” 娇蕊怎么能忘记,当年是谁的一把红纸伞刺瞎了她的一双眼睛,是谁抢走了她趟马而来爱得神魂颠倒的将军?又是谁逼死了她的桑眉夺去了桑眉的男人?那是阳子,阳子!现在,阳子的女儿回来了,难道,她是回来找她的母亲吗?还是……为了十几年前的被遗弃……来向她复仇?或者,她要像她的母亲当年抢走将军一样,要把她最后的亲人,他的儿子……夺走吗? 不,不,她决不答应——她已经失去太多,她决不能再失去儿子。 她已经不是当年分不清出戏入戏,辨不清角色,看不穿债孽情关的小桃红。 “娘!”钟望尘热辣辣地喊着,有点害羞,又有点兴奋:“娘,你看,就是她!” 钟望尘不知道该怎样给母亲介绍自己心爱的女孩:“她就是秋晓,我曾对你讲过的,会画水粉画又会演话剧的女孩。” 钟望尘拉过秋晓:“来,秋晓,这就是我娘。秋晓!秋晓!!” 秋晓的思绪还在很远的地方,还在胡笳和秋叶的飞旋之中。 那片叶子不知要落向哪里,她的心也无所皈依。 秋晓听不见望尘的呼唤,她的那双茫然四顾的眼睛,还在小院的天空里游荡,同时,她也看不见娇蕊眼中放射出的仇恨和怨毒。秋晓不知道,十几年前,曾经有过一个打着红纸伞的女孩子,和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女人结下生死仇怨;秋晓不知道那个伤痕累累的女人,现在就站在她的面前,以一颗时刻准备复仇的心迎接她的到来。 世事飞转,如雾如电,十几年的岁月竟又转过一次轮回,又是这紫薇花开的院落,又是一段欲了未了的情缘,又是两个女子面对面的相见,甚至又是同样的绝望与仇恨。 只是秋晓看不见。 秋晓的心里只有胡笳,只有胡笳呀! 娇蕊就像用力刺出去的利剑一下子刺进了虚空,身体陡然失去平衡,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娘!”钟望尘抢上一步搀扶住母亲:“娘,您这是怎么啦?秋晓!秋晓!!” 秋晓这才醒过神来,听见钟望尘的呼唤。 回过头去。 秋晓看见的是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疲倦的女人。 也许在年轻的时候,她会是个颠倒众生,倾国倾城的绝色女子,可惜逼人的岁月已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刻印下沧桑的痕迹,像一幅曾经辉煌鲜亮过的美人图,被主人不经意地丢在阁楼上,如今揉皱了染污了蒙了灰尘,又被拿到阳光底下,晾晒出陈旧刺鼻的霉气。而那双眼睛所散发出的冷光,竟使秋晓在与她对视的刹那,打了个寒颤。秋晓第一次看见如此奇寒的目光,这让她想起初次见到古居的情景,古居的眼神是冰,自有一种透明澄澈的纯净,而眼前的女人,眼中分明有着终年积淀的阴郁和难以化解的敌意。 这就是望尘的母亲?秋晓不禁呆住了。这个从未谋面的女人,她是恨不得让秋晓被她的目光刺痛,刺伤,刺出血,她为什么会如此恨她?一定有些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一定有些事情,是在她还一无所知的时候发生过;整个小院都被这个充满仇恨的女人,用同样仇恨的气息牢牢地罩住了,从四面八方向秋晓袭来,罗列成一张无法突围的网——这决不是她梦想中的家园!噢,望尘呀,一定是什么地方错了,你错了,我也错了,我不该来的,这里不是我的家园! “尘儿,这就是你的女朋友吗?”娇蕊转过头,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她好像不太懂礼貌。她的爹娘,就没教给她应有的礼节吗?” “哦,不是的,娘!”钟望尘也被眼前这一幕弄得手足无措了,他怎么也想像不到,娘和秋晓的见面会是这样的情形。他不懂好好的秋晓怎么会突然间茫然四顾,举止突兀;他也不懂素来和蔼亲切的母亲怎么会变得尖酸刻薄。 “娘,我们走了很远的路,她一定是累坏了,我先安排她歇息一下,好不好?” “随你便吧。”娇蕊慵倦地摆了摆手,准备回屋了:“儿子大了,懂得心疼别的女人了,我这当娘的,自然是废物了。” 秋晓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可她决不让它流下来。 手里擎着她的红纸伞,秋晓转身就往外面走,钟望尘一把拽住了她:“秋晓!秋晓!!” “我回墓园去了。”秋晓的声音很平静:“望尘,你的母亲并不欢迎我。” 钟望尘已急出一身汗来:“秋晓,我母亲今天一定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心情不好,她平时并不是这样的。你别走,我不让你走!” 看着这个男孩子眼里近乎疯狂的急切,秋晓的心蓦地抽痛了。他是爱她的,秋晓知道。可是他错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错在哪里。一切都错了。古居错了,错在和她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和一模一样的家园情结;望尘错了,错在他没有她梦中的家园;秋晓也错了,错在她并不知道为什么会错。噢,望尘,望尘呀!难道你没有发现,我们的故事里已经布满怨毒和……仇恨?望尘呀,我的家园在哪里? 第二十三章 今生已惘然 4是去是留都是愁 胡笳再次响起。 凄厉婉转的曲调,划破秋晓的心。 “胡笳?!”秋晓迷梦般地抬起头,四处寻找那声音的方向。 “对,是胡笳!”钟望尘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秋晓,你不是一直想看看胡笳吗?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姑姑在吹奏,她就住在小楼上,她会喜欢你的,她一定会喜欢你的!你留下来,我带你去见姑姑好不好?好不好?!” 秋晓低下了头,脑子里还是那个字:错! 突然又想起了古居,想起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想起所有关于家园的梦境——那里边从来就没有过钟望尘。一切都是错的,都是错的呀! 只有这一个没有错——胡笳,只有胡笳,只有胡笳呀! 胡笳声里,秋晓回转身去; 胡笳声里,秋晓走上小楼。 钟望尘走在她的前面,一步一步,竟是盼着窄窄的楼梯永远走不到头。 他不知道楼上还会发生什么。 小楼上的胡笳声呜呜咽咽,并没有被他们的脚步声惊扰,也没有被望尘轻叩门扉的声音打断。没有人开门,也没有人应答,只有胡笳依然如泣如诉地低吟。钟望尘提高嗓门高声呼喊:“姑姑!姑姑!!姑姑!!!” 还是没有回答。 秋晓走上一步。隔着门缝朝里张望,不知怎的,一颗心怦怦地越跳越急。 秋晓看到的竟是两个女子的背影,其中一个身着淡绿的衫子,她险些惊呼出声:“桑眉?!”愣怔了小半会,才又发觉那其实只是一幅绣品,端端正正地摆在窗前,上面有两个女子,一个绿衣裳,一个紫衣裳。秋晓想起那阵子桑眉夜夜到她的梦里相会,总是穿着这样一身鲜亮得要滴出水来的绿衣裳,凭感觉,这绣品中的绿衣女子分明就是桑眉。另一个呢?那穿紫衣裳的女子又是谁呢? “姑姑!姑姑!!姑姑!!!”钟望尘还在喊:“真奇怪,姑姑明明在吹奏胡笳,怎么会不答应?” 秋晓望着那幅栩栩如生的刺绣,心里痴痴的,竟像是又徜徉在梦中。 望尘的姑姑难道就是夜夜入她梦的桑眉?如果不是,那又是谁? 仿佛有阵迷迷离离的雾气从门缝里,悄悄弥散出来,在她身边萦绕着,久久流连。 这气息是如此亲切,亲切得让她直想掉眼泪。 而胡笳的呜咽渐渐转了哀怨凄凉,变得委婉轻柔,似是久别相问,似是软语叮咛,似是一片柔慈,一片倾注了万千疼爱的柔慈。噢,声声不停的胡笳,你是从谁的心里流淌而来?又在谁的心里轰然而鸣?一路奏来,一定是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声声入耳,竟然是愁肠百结,伤肝痛肺,碎了一片女儿心……吹奏胡笳的姑姑呀,你究竟是谁?是谁?! “真奇怪。”钟望尘也凑过来隔了门缝隙朝里瞅:“怎么回事?屋子里没有人?却响着胡笳声?” 钟望尘回过头来看秋晓,不明白她的脸上何以会出现如此迷梦般变幻莫测的表情,似是迷惑,似是惆怅,更有些莫名其妙的喜悦,快慰,很快地,又幻化成一种久远的迷失和深长的沉醉,让她禁不住想喊一声:妈妈!妈妈!!妈妈!!!禁不住想哭,禁不住想对着她无法解读的胡笳旋律,又哭又喊:假如我真的存在过,我一定有过这样的会吹奏胡笳的妈妈;虽然我从未见过她,虽然我并不知道姑姑是谁? 钟望尘眼见着秋晓在胡笳中沉醉,并且跟着幻觉越走越远,心里也禁不住一阵恍惚,一阵恐惧:噢,秋晓呀,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孩?你竟然是先知先觉?竟然能够认出……胡笳和……妈妈?!钟望尘还记得他和姑姑之间是有过盟约的。姑姑说:“答应我,孩子,让我们替她隐了这段身世。”想到这些钟望尘不觉急出一身冷汗来:噢,秋晓,秋晓呀,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什么?你究竟知道了什么? 其实,秋晓什么都还不知道。 钟望尘无可奈何地看着秋晓,她把自己哭成楚楚动人的小可怜样,真的让他好喜欢,好留恋,好心疼。但他同时也知道他已经越来越读不懂秋晓,越来越把握不住秋晓的心思。 似乎一切都是从见到古居开始的。 可她明明还是那个他用笛声在墓园里认识,又用笛声把她引到外面的世界,还是那个忧郁腼腆的女孩呀!难道她离开了墓园,从此就不需要他了吗?也许她只是不习惯来到新环境,也许是因为母亲的不近人情?他觉得自己必须尽快找母亲谈谈。母亲和秋晓,是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两个人,他不能失去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秋晓,我们先下楼去吧。”钟望尘拉起秋晓的手:“你先去休息一下,改天我们再来看姑姑,好不好?” 秋晓的思绪像一只风筝,被望尘的手轻轻牵回来,她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好吧。”那回答的声音也是幽幽的,像是做梦。 两人随着楼梯往下走,姑姑的胡笳依然声声不绝,曲调却有点若即若离。 突然,从厢房中传来一声凄厉绝望的哭嚎:“我的亲人哪!” 分明是娇蕊的声音。 钟望尘心里一惊,秋晓也不由得停住脚步,迟迟疑疑:“是……你母亲?!” “我去看看,你别走开。”钟望尘说着,疾步冲下楼去。 秋晓在楼梯上站了片刻,心里依然是一片恍惚。 娇蕊那尖锐的哭嚎于秋晓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她甚至并不害怕。她只是侧耳细听着楼上的胡笳声,竟在不知不觉间又走上楼梯。风吹过来,又吹过去,仿佛有个隐身人正小心翼翼地牵了她的手,带她往前走,距离那扇门越来越近。门里隐约传来无可奈何的叹息声,轻得像一阵寻常的风,拂面而来,拂面而去,再去细听,胡笳竟戛然而止。秋晓抬手轻轻叩门:“有人吗?你是谁?我是秋晓,我想见你。” 还是没有回答,楼下却又是一阵喧哗,娇蕊的哭嚎已变得凄厉刺耳,仿佛天塌下来了,又仿佛隐藏着巨大的失落和悲怆。 钟望尘急匆匆地跑上楼梯,脸色已变得苍白:“秋晓,来我先带你去你的房里休息,家里出了事。” “什么事?” “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会唱商州花鼓的叔叔吗?他叫张灯,几个月前他得了一场大病,刚才……刚才……”钟望尘的话还没有说完,娇蕊的哭嚎又响了起来:“可怜的人哪,你怎么会舍了我就去了呢?今天一出屋门就撞上个丧门星,我就知道你是活不长了,谁想你去得这么快呀,可怜的人哪,我心上的亲人呀……” 秋晓的脸登时变得煞白。 钟望尘慌了:“秋晓,你别在意,我母亲……她……恐怕……不是冲着你……骂的……她现在……可能……可能是……伤心过头……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去忙吧,我先回房。你放心,我不走。”秋晓一低头,从望尘身边走过去,走下楼梯,留下钟望尘呆在楼梯上,还在发怔。 那张灯的确是得了一场大病。他为了娇蕊而成了个废人,几经周折才来到大连找到娇蕊的下落,本该是相依相亲地度过余生的,却没想到,近半年来却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症,原先被人锯掉的私根处,竟然滋生了一嘟噜一嘟噜的东西,有点像柳树被掐断了头而重又萌出的嫩芽芽,只是他的这肉芽芽从不见变粗变大,只像菜花头一样越聚越多,腥臭无比,每日里红水水白水水红白水水白红水水滴滴嗒嗒流个不断。找个大夫背地里看了,只说是老病根,先时伤了那不该伤的地方,牢心太多,憋屈太久,骤然间轻松了念想,就把淤积了几十年的毛病全部释放出来,那肉芽芽恐怕是体内的精虫异化成某种毒素,恶性膨胀而致,不得救了不得救了…… 娇蕊刚刚在院子里跟秋晓生了一肚子气,回到房里不免得摔摔打打,口不择言,那张灯不明就里,自以为久病床榻娇蕊心中生厌,服侍得不耐烦了,一口气憋住了就再也上不来,竟这么撒手人寰。 第二十三章 今生已惘然 5逃逸 接下来几天,娇蕊按照商州的风俗,体体面面地给张灯办了丧事。 钟望尘父亲的同僚和下属或送花圈,或送挽帐,花团锦簇地堆满了整个院子,为这死去的“娘家兄弟”送葬,几日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而那个一身素裙,跟随母亲前来吊唁的兰馨,却让钟望尘感到意外。 钟望尘曾在北国艺校话剧班的招生考试中见识过兰馨的表演,她的父亲与他的父亲是多年旧交,她跟着母亲来钟家奔丧吊唁实属情理之中,只是钟望尘发现自己母亲对兰馨就像是亲生自养的孩子,也顾不得哭灵守孝,一见面就上去拉着手问长问短。 兰馨的母亲看见钟望尘已长成高高大大的小伙子,温文而雅,进退有礼,立刻就喜欢上了,思想起两家曾经有过媒约之说,不由得就留了心思。临走时劝慰娇蕊别太伤心难过,好在孩子都大了也懂事的要得,如果一个人觉得夜里孤单,那就让兰馨留下来陪她几天,解解闷,唠唠家常,反正距离戏校开学尚有时日,兰馨一个人也是闲居在家。本是一句半认真半客套的话,娇蕊竟欢天喜地似的,一口就应承了下来。那兰馨看起来矜持清高,倒是个对母亲言听计从的女孩子,一句不吭,由得母亲做主。娇蕊就赶紧吩咐着下人婆子拾掇了紧挨着她卧室的那一间客房,好安排兰馨住下。 与此同时,秋晓却被安排在偏房厦屋的小厢房中,连日来,足不出户,只听见院子里人来人往地喧闹,听见凄凉的唢呐声声不停演奏哀歌,却听不见小楼上的胡笳声。 只有在夜里,一切嘈杂的声响都停止了,胡笳声才从楼上隐约传来,抑抑扬扬,若断若续,仿佛知道秋晓在等,夜夜来伴她的梦。梦里的秋晓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一步一步走上楼梯,隔着门缝朝里看;隐隐绰绰又看见姑姑绣架上的绣品,又看见那两个绿衣裳紫衣裳的女子,淡淡地笼在雾里。秋晓纵然在梦里糊涂着,也忘不了桑眉就是穿着这样的绿衣裳天天托梦给她的。另一个穿紫衣裳的是姑姑吗?吹胡笳的姑姑,到底和桑眉有着怎样的干系?秋晓在梦里还听到奇怪的脚步声,轻轻切切地来到门边,和她隔着一扇门,呼吸香香淡淡的,与她对峙了几分钟就走开了。秋晓用力拍门,却只见一条紫色的飘带在眼前一闪,再无人影,不由得一阵焦急,就醒了过来。 醒来就想尽快见到望尘,想问问他,那个姑姑叫什么名字?她喜欢绿衣裳还是紫衣裳?谁知钟望尘似乎忘记了小屋里还有秋晓。一日三餐,有下人婆子送饭,秋晓问起望尘,回答不是送客了就是在守灵,没个闲时候。秋晓不知道,望尘其实也是心急火燎地想来看她,而娇蕊总是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事,忙着用各种借口把儿子套得紧紧的,捆得死死的,。白天哭灵,需要望尘寸步不离地搀扶着,扶棺送终,接迎来宾;晚上又嫌一个人怕鬼,还要儿子睡在她身边,捏住他的手才得心安。她的心上人张灯死了,她的全部希望就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她决不让秋晓抢走她惟一的亲人。 为了让儿子离秋晓远一点,娇蕊真是费尽心机,搅尽脑汁。见到兰馨却一下子就有了新主张:这兰馨有着十足的大家风范,出身名门,两家又颇有交情,如果让儿子娶了做媳妇,那秋晓自会知难而退,再不会像她母亲年轻时那样,抢走钟家的男人,给钟家带来灾难。 一场秋雨,淅淅沥沥浇湿了小院的黄昏。 小屋里依然只有秋晓一个人。 慵慵懒懒地打开了窗子,百无聊赖地看窗外的雨。 雨丝??鳎肿畔镒永锬翘跚嗍逍÷罚缪蹋莆恚袂锵男氖隆?BR想着昨夜的梦里,竟梦见了这条石板路,梦见青衫男子俊朗的背影,他打一把红纸伞,慢慢地从小巷中走过,渐渐地去远了,那背影却是那样地熟悉。在此刻竟又是一阵恍惚,秋晓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梦里,不由得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看。小巷里分明真的有一个人,手里拎着一把伞,却并不撑开,就这么淋着雨,远远地站在那儿,朝小楼张望。看清了他的脸,秋晓几乎要惊叫出声:“古居?” 一颗心猛地跳起来,真的是古居!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找到了这里?他……又是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 若不是这场雨,若不是昨夜的梦,秋晓决不会打开窗子朝外看上一眼。 是不是,在这些日子的每一个黄昏里,他都要站在小巷中,等待着她开窗朝外张望? 可是古居并没有看见秋晓。 古居的目光茫然地凝视着小楼,那里,正幽幽飘散着清凄婉转的胡笳声——那是他曾经对秋晓讲述过的胡笳啊,他一定以为那是秋晓在吹奏。 秋晓眼见着古居的痴迷张望,眼见着他朝着楼上姑姑的房间寻找。 那些音乐的精灵在夜空中轻舞,好像姑姑的心事飞长着翅膀,逾越了心界与时空。 秋晓知道古居在遁着胡笳的声音寻找她。 秋晓心里的呐喊在嗓子眼里滚来滚去,呼之欲出:是你吗,古居?你是在找秋晓吗?你究竟等了多久,才等到青石小路上的这场雨?你怎么知道秋晓在这里?你怎么知道秋晓也在等你?噢,古居,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个虚伪的地方,带我去找梦里的家园,这里不是秋晓的家。 急急转回身,披上外出的衣服; 急急抓起那把红纸伞; 急急走回到窗前。 朝外张望——等等我,古居! 猛地,却像是兜头被一盆冷水浇个湿透。 古居不见了。 小巷里空无一人。 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是个梦。 这明明就是古居呀,怎么一转眼就没了踪迹?就成了梦? 噢,古居,古居呀,你在哪里?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秋晓转回身,一声呼唤险些脱口:古居?! 进来的不是古居,是几天都不见踪影的……钟望尘。 钟望尘是那么清楚地注意到了秋晓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从急切的惊喜突然变成失望的过程。他的心一阵刺痛。几天不见,秋晓见了他不仅没有了平日里的愉悦,更没有意料中的热切盼望,而是……若有所失。 若有所失?! 秋晓在等谁呢? 钟望尘还注意了秋晓手上是拿着伞的,她似乎正预备着出门。 “秋晓,你要去哪里?” 秋晓低下头去:“望尘,放我走吧,我真的……真的……想走。” 钟望尘着急了:“你不能走!” 钟望尘一把抓住秋晓的胳膊:“秋晓。你不能走!我知道这些天委屈了你,你也一定很生我的气,可我不是有意冷落你,我时时刻刻都想来看你,可你也该知道,家里就我一个男人,我不得不担当起好多责任,现在好了,丧事结束了,家里的一切都忙活清楚了,我可以天天来陪你说话,好不好?好不好?!” 连日来的委屈就像决了堤的洪水,秋晓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我不相信你就没有时间来看我?是不是你娘不让你来?你娘不让你来你就不来了吗?你就只要你娘吗?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恨我?望尘,连你都不肯管我,我还能靠得住谁?”说着就想挣脱他的手,一用力却被他连人搂进怀里。 “秋晓,先别生气,也别怪我母亲不好。” 钟望尘看起来真是一个不一般的孝子,他在替母亲开脱:“你不了解我母亲,可怜她寡妇失业的,苦熬下来容易吗?只要你有耐心,你就一定能够让她喜欢你。我也要慢慢告诉她,你是多么好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在这个世界上,你永远是我的惟一。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多么想你,我都想得要发疯了,你知道吗?秋晓你知道吗?!” 蓦地发觉,他竟然瘦了好几圈。 才几天不见,就让一个单纯稚气的男孩变成了眉宇沉重的男人。 望尘呀,你的眼里和心里究竟藏了多少烦忧? “来,秋晓。”钟望尘拉起秋晓的手:“跟我来。” “去哪儿?” 钟望尘没有回答,他牵着秋晓的手,打开门,领她出去。 小院中一片静谧,娇蕊的房间里灯火浮动,人语轻切,窗户纸上闪摇着模糊的影子,那是娇蕊在跟兰馨说话。钟望尘轻轻牵着秋晓踩过地上的灯影,一直走到小院一角他自己的房间,推开门。 门开的瞬间,有阵奇特的气息迎面袭来,像是一股香气,又不仅仅只是香气,气息中似乎挟裹着无穷无尽的意蕴,仿佛游离于前生后世之间的淡淡烟尘。 秋晓不由自主地被震慑住了:“这是什么?” “是佛香。”钟望尘把秋晓揽进屋里,关上房门:“是我母亲的佛龛,她总喜欢到我屋里来给佛上香,她说我平日老住学校,这屋里空得久了就招惹了不大干净的东西,阴气太重,早晚都要点一柱香,多熏几次就好了。”他没有开灯,却点燃一支红烛,把它立在烛台里,搁在方几上。烛光闪烁,把屋里的一切都笼进一层昏黄温暖的光晕中。秋晓转头四顾,只感到阵阵寒意,冷冽入心。透过那昏黄的光影,透过烟雾弥散的佛香,秋晓仿佛又看见了娇蕊,看见那双怨毒的一心一意要刺痛她刺伤她的眼睛。秋晓发现娇蕊的气息、影子、眼神在这间屋里简直无处不在:窗帘微动,那分明就是望尘说过的他母亲亲手织就的商州家织布,据说这样的家织布是有魔力的,在阳光下能幻化出奇异美丽的光环,而在烛光里,那布却尽显阴郁暗淡的色气,像难以摆脱的灾难,或者沉滞压抑的旧梦,不得苏醒。屋中间摆着一张红木方桌,桌上立着一尊手持净瓶和杨柳枝的观音铜像,刚才闻到的佛香就是从观音面前的景泰蓝香炉里散发出来的。秋晓难以想像娇蕊为何要把自己的神灵摆放在儿子的屋里,然后又在每日里,晨钟暮鼓一般的守时,跪香拜佛。看来这个母亲,不仅在为儿子驱散一屋子的阴气,更是把她自己的气息无所不在地散布在儿子的世界,她好霸道呀!侧面的墙上还挂着一幅女子的肖像,一身戏装,容颜娇媚,那分明是娇蕊年轻时的倩影。秋晓听望尘讲过,他母亲所有的戏装行头早在一夜间化烟散去,张灯为了安慰她,精心为她描绘这一幅身着戏装的肖像。自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却不知为何,娇蕊也偏偏把它挂在了儿子的屋里。画像上的娇蕊比真实的她要动人得多,但秋晓却只看见她那双寒气逼人的眼睛。秋晓在这双眼睛的威逼下,坍塌,无力,绝望。那一瞬间,秋晓想逃,逃出这间屋子,逃得越远越好,然而,钟望尘已经轻轻拥住了她:“秋晓,呵,秋晓呀,我的秋晓!”他轻轻呼唤她的名字:“秋晓,秋晓,秋晓呀……”他的声音离她那样近,又那样遥远。秋晓闭上眼睛,把头靠在钟望尘的怀里,她想逃出娇蕊的威逼,逃出那些突兀的目光,压抑的气息,怨毒的仇恨,可是她做不到。娇蕊和娇蕊的影子顽固地萦绕在秋晓心里,挥之不去,如影相随。与此同时,另一双眼睛也在灯影昏倦之中,朦朦胧胧地叠现出来,隔着雨雾,隔着小巷,隔着屋里屋外楼里楼外的距离,却清晰无比,明白无误——那是古居呀!古居的眼睛那么绝望,他在朝她张望,他在紧盯着她——他是不是在寻找她?秋晓心中一片迷乱,还是想逃,逃离娇蕊,逃离古居,却逃不脱钟望尘的怀抱,她看不到钟望尘眼里越燃越旺的激情火焰。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那么紧紧地抱住了她,秋晓那么恍惚,迷乱,茫然——噢,是古居吗?真的是古居吗?秋晓也抱住了他。秋晓在自己的幻觉中迷失,逃逸,越逃越远,越逃却与钟望尘越近——痴迷纠结,自觉是化在一泓春水之中,阳春三月风和日暖,桃花雨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泛滥,绿肥红瘦荡漾在岸边,水势越来越猛,堤岸越来越窄,淹没了整个身心:噢,古居,真的是古居吗?!钟望尘不说话,秋晓的呼唤他听不见,他只知道眼前幻影相随的沉醉,滚烫的亲吻,温热的呢喃,清甜的呼吸,更有那种荡魂摄魄的撩拨,他喜欢这种来自生命本身的激情放纵,感觉像是一根根火柴在体内擦着了,划开了一朵一朵的火焰,她把他点着了,他也把她点着了;他把他自己点着了,她也把她自己点着了。每一根毛发都在燃烧,每一寸肌肤都咧开了嘴,渗透着焦渴,欲望之水。 而那个一往情深的古居,这一刻却游离于秋晓的幻觉之外。 第二十三章 今生已惘然 6玄惑 从“北国艺校”一直追到墓园,又从墓园追到钟家小楼。 古居像是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把握着,驱使着,内心始终混混沌沌,一片苍茫。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夜夜守侯在小楼外面,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守侯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既没有勇气推开栅栏闯进院子闯进小楼里去,更没有决心掉头离开。 夜夜胡笳,夜夜都是他的伤痛。 古居站在小巷深处,眼睁睁看着小楼的每一扇窗户亮起灯火,又依次熄灭,却始终不知道秋晓藏在哪一扇窗户后面。 一场秋雨,湿透的不仅仅是头发和衣衫,更把古居心里的那份等待和盼望都浸凉了,浇灭了。 黯然回首,却突然发现,站在雨中守望着这座小楼的,除了他,还有另外一个人。 他是谁呢? 凄风苦雨,灯影迷离,古居只看见那人匆匆离去的背影。 那个惊弓之鸟一般的人呀,他显然先看见了古居,出于某种原因想要回避。 他那渐渐走远的背影紧紧地攥住了古居的视线,那一种刻骨的熟稔啊! 他是谁? 当古居突然醒悟到他有可能就是父亲时,他赶紧追了过去。 这就是秋晓看见了他忽然又找不见他的缘由。 雨夜的街道上,一前一后,不即不离地走着两个人。 一个佝偻,一个挺拔; 一个苍老,一个年轻。 假若有人贴近去端详,一定会惊讶地发现,这一老一少竟有着极其相似的面部轮廓和一模一样的眼睛,只是年老的这一个,一张脸上疤痕累累,而年轻的那一个却生得神清气朗,容颜俊秀。 这两张脸的比较,就如同两只形状质地花纹都相同的花瓶摆在一起,一只刚从窑中取出,另一只却有着经年的沧桑磨难。 相似得触目惊心。 相异得触目惊心。 古居看不见那人的脸,但他知道,他一定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他。 而且他一定发现了古居在后面紧紧追赶,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雨越下越大,空空荡荡的街道上匆匆地响过两串轻重相同、节奏同步的脚步声。 他要走的这条路,古居认识。 它通向墓园。 就在不久以前,在钟望尘领着秋晓告别墓园的时候,古居曾经远远地追随着他们俩,一起来到墓园,一起离开墓园,一起来到钟家小院。 古居的心猛地痉挛了一下。 好像心里的某种预感快要得到证实:是他吗?真的是他吗? 那座墓园,近在眼前。 古居眼望着那人匆匆走进墓园大门,匆匆消失在一片无边的夜幕里。 那种奇特的恐惧悄然逼近,像是从墓园的沉沉夜色和座座墓碑间流散出来的幽魂,忧悒婉转地游离在他身边,似是要向他解释什么,诉说什么。 那个人隐在黑夜的墓园就再无踪迹。 古居在雨中呆呆地站着,凝望着阴沉沉的墓园。 墓园中究竟有什么?墓园中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父亲? 古居又一次深切地感觉到,自己是被一种神异的力量把握着,操持着,来到这里。 冥冥中一定有神灵,指点着他的思想,掌控着他的走向。 告诉他无尽的玄惑,却不肯将谜底揭示给他。 看来,那个谜底就在这座墓园里。 他必须走进墓园。 墓园清冷,雨丝缠绵 远远近近都有水声雨声在响,此外,别无声息。 古居看见了黑暗中的墓园小屋,有灯光正从那尖顶的小房子的窗格里透射出来,就是隔着密密的浓湿的雨幕,也异常明亮。 涧溪,石桥,一级级延伸的青石台阶。 墓园小屋越来越近。 古居蓦地停住了脚步。 他看见小屋窜起一道红光。 绝对不是灯光,灯光没有那样的跳跃和鲜活。 火光冲天,是火焰! 随之而来在心头升腾起来的,也是一场轰轰烈烈铺展开的大火。 那是在商州的传说中贯穿了整个古氏家族几百年历史的火——桃花林的大火,伞店的大火,腾腾的烈焰,曾经燃尽了一代又一代红纸伞的家园,而今,那火焰却是近在眼前,真真切切地燃烧起来了。 第二十四章 父亲 是谁把我做成今天的模样 是父亲 你是我的父亲吗 我的血管里可曾流有你的骨血 我的眼眸里可曾闪烁你的深邃 我孤苦的心境里可曾有着你的愁悲 你是谁 那时我只是一个六岁的幼子 你却扔给我一十八载的酷雨 童稚的世界里没有笑语 成长的岁月里苍白如洗 父亲在哪里 我是父亲仓促留下的作品 没有版权没有出版的日期 张扬的生命终于枯萎 父亲你怎忍心 第二十五章 莫问沧桑 1烈焰焚心 神神魂魂都凝住,鬼鬼魅魅都迷茫。 古居此刻所看到的这一切,好似惊世骇俗的故事里的神来一笔,烈焰焚心,烧到无穷尽。 只是,那自天而降的大火,真能把一十八载刻骨铭心的念想都烧成烟灭灰飞吗? 只是,烟灭灰飞了的念想,也具有摧枯拉朽的力量,让一十八载的悬思找到痛伤。 只是,痛伤在悬思里的那份重创,实在难以在时光的流逝和岁月的打磨中,把一个孤独的灵魂,安抚到六岁时的噬心记忆里。 是的,六岁! 六岁时他离开了父亲。 六岁时他强烈地憎恨父亲。 而现在,他是隔着十八年的日子,站在墓园高高的台阶上,屏声静气看着浴火的墓园小屋,看着在张狂的火舌和浓烟滚滚中满脸惊愕的父亲。 噢,父亲,是谁把商州伞店里一把红纸伞的灾难,千里迢迢带到墓园? 噢,父亲,是谁把十八年后的父子相见,变做烈焰熊熊的一场考验? 古居觉得他此刻所面临的选择其实并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么投身火海去救火,要么把父亲从火焰边上拽回来,扳过那张伤痕累累的脸,肝胆俱裂地喊一声,喊一声“父亲”——父亲! 站在高高的青石台阶上远望父亲和浴火的墓园,古居心里极苦涩地泛起一个久已淡忘的名字——商心,伤心! 商心是他当初离开父亲离开家园时的名字。 那时候,他真是一个伤心的孩子。 那时候,他由于伤心而产生了强烈地对破碎家园的厌倦,由于厌倦而失望。 “我不愿做地主崽,我不愿长大了也像父亲一样被人揪斗。” 古居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抓住那位目光柔慈态度亲和的女记者不放:“姑姑你带我走吧,姑姑我要跟你去北京,姑姑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女记者专程从北京来商州,采访了丹凤县张村积极宣传《婚姻法》的女老模王银铛;又去了与商南交界的武关和铁峪铺,那里有周总理专门视察过的万亩核桃林,还有毛主席亲自接见过的积极推广“新式接生法”的接生婆。 女记者完成了她的所有采访之后,就来寻找古家伞店的遗址。 她对这个家族的故事很有兴趣,她知道无法以新闻的形式去报道一个湮灭的传奇——这在当时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但她知道这湮灭的往事背后,一定有动人心魄的故事。她有心想了解,却没有机会。昔日的伞郎已被打成地主,妻妾火拼,一个跳井身亡,一个绝尘不归,伞郎的脸部和咽喉都受到重创,心灵封锁,声音关闭,谁也无法开启。 女记者提出带走他的儿子时,伞郎却点头答应了。 那时的伞郎只是无助无力的泥菩萨,他愿意给儿子一条生路。 商心的新名字“古居”就是那次跟姑姑去北京时,姑姑给他起的。 姑姑教他对着残破的故园叩首三拜,对着故园外母亲的坟冢叩首三拜,对着依依送别流连在村道口的恍惚不安的父亲的身影叩首三拜。 母亲墓前草木青青,母亲投井时绝望的哭嚎还在耳畔回响; 父亲的神情沮丧,满脸的疤痕还没有痊愈,难舍远去的儿郎,难言心事与情殇。 分骨肉,伤别离,故园内外飘荡着离情愁绪,但古居却偏偏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哭泣——那是阳子,是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的绝爱。她夹在父亲和母亲中间,夹在这原本相亲相爱的三口之家中间,她让所有的幸福和快乐都碎成无辜了,她走的时候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却让这个背井离乡远走北京的孩子,在对故园的最后一瞥中,深深地挂惦着她。 姑姑说:“你再也不是个伤心的孩子了,你的新名字叫‘古居’。” 他那时真小,小得听不懂“古居”就是“故居”; 他那时只想离开,离开了才知道,不再伤心何其难,忘记故居不容易。 父亲和父亲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在他的童年、少年和以后所有的日子里,都成为心幕上的永远。 而这一刻,他与父亲亲近的惟一方式就是……一路狂奔! 一路狂奔,去扑灭眼前这场或许是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或许是从不可捕捉的命运里燃烧起来的墓园大火——究竟还要燃烧多久,才能把曾经伤心的过去和不再是“商心”的一十八载的睽隔,煎熬出隔世相望的瞬间里不再仇恨的赤子之心。 噢,父亲,熊熊烈焰之后,让我再回到六岁; 噢,父亲,焚心似火之后,你还是当初的父亲。 父亲不安的表情隐现着巨大的悲伤和难以自持的绝望,似乎每一丝火焰都是从心灵的褶皱中剥落而出,继而又把缱绻于心的所有的好东西都舌卷而走;似乎每一丝火焰都在张狂吞噬的同时,又返回来抚弄他强烈的心灵抽搐,和痉挛在噩梦中的一脸疤痕——父亲真丑,丑得让人回不到过去。那些属于伞郎的日子,那些青布长衫的俊逸,那些手擎一把红纸伞走街串巷的声声吆喝的神清气朗的洒脱,早已是爱的殉葬。 古居穿过寥落的雨幕。 墓园小屋在雨中无声无息地燃烧,腾腾的火焰从每扇窗子里,从屋顶上,翻腾跳跃,漫卷而出;鲜艳的火光映红了墓园的夜空,仿佛铺天盖地地罩上了一把红纸伞,把墓园内外的人与物事牢牢罩住,再也无从挣脱。 古居觉得自己也似罩在伞下的失魂落魄的亡灵,一瞬间找不到心灵的载体。 同时,又有一部分思想在被红伞笼罩的瞬间,逃逸到每一丝燃烧的火焰之上,使他得以在墓园小屋被毁之前,清晰如昨地看见曾经发生在这里的守墓人的故事——父亲一定是埋葬了所有的心愿,又把自己葬在了墓园;父亲的墓园收留孤独的亡灵,父亲的魂魄日夜与亡灵对话,父亲自己也日渐变成无主无依的亡灵中的一员。古居无从知道有一天墓园里忽然有了哭声嘹亮的婴儿的出现,有了玫瑰精灵一般罩在红纸伞下的那个名叫秋晓的女孩,但是古居知道父亲无波的心情也终于有了不再冰冷的时刻——他的那部分奇思怪想已经透过熊熊的火焰,看见父亲生命的转机,父亲的心事变得畅亮起来,眼睛里开始有了光与热,梦与希望。那寂静的墓园小屋也渐渐有了人气,那面被火舌舔吞着的白粉墙上,画满了稚趣的图画,画里有神秘诡异的红纸伞和隐匿在不为人知的伞面上的人物故事;九个妖冶无比的女孩个个都是水做的骨肉,个个都有凄迷愁伤的表情,她们全都在火焰撕裂的当儿活了过来,裙裾飘扬,舞姿翩跹,似是走下了伞面,又似从未离开过伞面,或暂时寄身形于舒卷的烈焰之上——那火焰的跳跃犹如抖开了一匹红纱万丈的细绢,那些身形俏丽的女子就在这红纱细绢上舞蹈,黑的发,亮的眼,鲜活的服饰,令人眼花缭乱。古居惊异地发现,这九个水葱一样的女子,虽然眉眼神态各异,看起来却像是老相识,心里知道是认得的——在古老的传说里,在红纸伞的故事里,在父亲和他的女人爱恨交织的情节里——他看见了桑眉和阳子,嫣红和粉云,还有小表妹式微和她说书解梦一般的讲述里,夜夜到她的油纸伞上滴血成河的痴情女子,她的眉眼和神情酷似一个人。想到这个人的名字,古居不觉唬出一身汗来——如果她真是秋晓,如果秋晓就是那个和式微表妹难解难分的女子,那么身为古居,他又是谁呢? 忽然就想起在这之前,曾经亲眼细瞧着秋晓和钟望尘携手并肩来墓园的情景,钟望尘牵着秋晓,他们的神情恬静安然,仿佛这片墓园是从小玩大的地方,仿佛熟知了一切,彼此知心知性,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和他们相知相识,祥熟默契,而他们只是无意而去,随意而留,不经意地到来和走过。只是无论如何,他们也做不出轻松和漠然。那种殷忧衷情的相见和道别,愁肠百转的不舍和堪看;千般叮咛,万般嘱咐,上路时一步三回首,转回头又不知是去还是留。古居纵然站在多么遥不可及的地方,他也看清楚了那一天的依依惜别,他们眼里有泪,心里有伤,他们的眼泪和心伤泄露了他们的身份和秘密——无论是秋晓,还是钟望尘,还是藏在墓园里避世的父亲,他们一定和这片墓园有着揪扯不清欲理还乱的关联。 噢,秋晓呀! 假若真是这样,那么你……你到底是谁? 古居看不懂眼前这熊烈的火焰和浓烟浪卷的墓园,看不懂在此情此境中如梦如幻地“看见”;那九个艳科媚娆的女子,那些迷离璀璨的倩影,虽然魅惑十足,虽然历尽百十年的时空,却像正在预演着的一次梦魇,如许清明,又有着幽怨的震撼,惘然的感动。 假若回到现实,这个秋晓和那个秋晓一定不同。 秋晓不会驻足于熊熊烈焰之上。 秋晓没有这样冷傲似雪的延伸。 秋晓孤独但不拒人千里。 古居知道这是他的灵魂在游历了这个奇怪的墓园之后,所产生的奇思怪想。 灵魂放纵想象,但灵魂没有参与。 只是这些影像一个个栩栩如生,纤毫毕现,胭脂红粉和凝在那一张张莫名忧伤的表情里的叹息,让他分不清真假虚实——每一个女子都有着不同的叹息,和着毕毕剥剥火焰的声响,有一些东西便似花香一般轻弥。古居甚至看见一条漂亮的真丝绣帕,从一个蝶装女子的手指间跌落,轻飘飘打着旋儿坠入火中,一眨眼就化成灰烬。而那些活生生的女子,和着她们身上的七彩衣裳,就一直在火焰上跳跃,灰烬只是她们脚底下红纱细绢如影相随的陪衬,却从不会烧着她们。 这使古居总有一种撞见鬼的感觉,定睛细看,更是鬼魅狐妖一般的渗人。不觉汗毛竖起,周身冰冷。 这种念头刚一闪过,那些鬼魅狐妖的影子就不见了。 火光冲天,只映得墓园白昼一般。 青石台阶,小桥流水,古槐墓碑,逐一看去,墓园小屋就筑在居高临下的那一块崖畔上。而他自己,正站在崖畔下。 眼前又泛起那一天尾随钟望尘和秋晓来墓园的情景。 其实,那一天他就看见父亲了,只是正值夜幕四合之时,他的眼睛被墓园里前生后世的气息和苍苍茫茫的暮色所迷惑,只看见似是熟悉的一个影子,看见父亲默默走出墓园小屋,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和一把红纸伞。他想了他那么多年,找了他那么多年,日里夜里梦了他那么多年;他想得那么苦,找得那么难,梦得那样深切;他对他是那样的重要,无休无止的思念,情深意切的苦盼,他终于看见他了,找到他了,想喊却喊不出来,想哭却哭不出声,想跑过去叫一声父亲,却……古居的心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惊喜和自天而降的幸福充塞着,冲撞着,震撼着,幸福得找不到理由,冲撞得没有了头绪,震撼得浑身颤栗。 古居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了钟望尘和秋晓的。 古居看见父亲把手中的包袱和红纸伞交给了秋晓。 秋晓一副小女儿态,娇娇柔柔,悲悲切切,凄凄哀哀。 无语凝噎,泪眼婆娑,俨然一出“分骨肉”,一幅情景交融的“父女伤别图”。 古居看见秋晓从父亲的手里接过红纸伞和包裹之后,就快步跑到钟望尘跟前,那个圣子一样等候一边的男孩把他的女孩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他为她披上玫瑰披风,他为她撑起了红纸伞。 古居被眼前所看到的这一切吓着了。 寻父而来,遭遇秋晓; 逐爱而来,找到父亲。 相同的时间和地点,不同的心境和感受。 父亲,秋晓,钟望尘,古居。 无从解释,不得清明。 只当是命里的蹊跷,只当是缘份的凑巧。 古居的心中充满绝世悲哀和千古失落,红纸伞的光芒似是穿心透肺逶迤于墓园和形同于墓园的他的伤悲,古老的商州伞店又在心中煮沸了一锅染色的水,许多的梦和纯情的寄托都煮进去了,滴滴落落全是如血的颜色。 古居的眼睛在看到父亲和秋晓手中的红纸伞的那一瞬间,就痴在劫数轮回的难节里,嗔在血色浸染的伞面上。转回头再看墓园小屋,更是无限愁伤无限凄迷——他看到鸽群起飞,钟望尘和秋晓站在崖畔边对着父亲和他的墓园小屋跪拜;他看见父亲一脸迷茫,那一种痛苦纠结和隐忍含悲的复杂表情,竟在刹那间投射到最不愿开启的心幕里去,与匿藏了一十八载的那个久远的影子交织,重合。 噢,父亲,可怜的父亲! 父亲落寞的影子在那一天的残阳和亲生儿子深情注视的目光中站了很久。 钟望尘和秋晓踏着相同的残阳,踏着古居的心痛,越走越远。 古居的心却依附在他们的爱情里,作别父亲,作别墓园。 他竟然尾随着那一对有情人找到钟望尘的家。 他看到了更为神秘的一座院落。 胡笳声声,从小楼紧闭的窗缝隙泻出,诡异的气息扑面而来,湿湿冷冷,冰冰凉凉;那楼下的厅堂里倒是热闹,几天内死了活人埋了死人,演绎尽人世间悲欢离合。 假若不是牵挂秋晓,假若不是心存不甘,假若不是刻骨铭心的思念,古居决不会夜夜守侯在小楼外面,一任凄风苦雨,一任雪袭霜浸,不堪心泣。 假若不是这样,他又怎能撞见父亲,又怎知父亲也会尾随而来? 假若不是这样,他又怎能捕捉到父亲与这神秘院落、与古老的商州、与商州的红纸伞、与那座风雨迢遥的伞店的丝丝缕缕割舍不断的牵绊? 有些旖旎和忧伤。 是始终的等待和燃尽了一切之后终被发现的秘密。 古居突然感觉到这骤起的墓园大火就那样……就那样……照亮和……温暖了他。 可怜的父亲呀,一世殉情之后,你就这样,就这样和我站在了一起?! 一样的凄风苦雨,一样的雪袭霜浸,不同的心事,相同的结局。 可怜的父亲! 你究竟站了多久才让我看见?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为什么只有我们?只有我们站在这里?! 可怜的父亲! 这就是你?这就是我!这就是你为自己构筑的爱和幸福?!这就是父子同悲的命运?! 可怜的父亲呀! 其实我是爱你的。当初我选择从你的生活中消失,我的心中就只有了后悔——每天每夜,我都把你藏在心里;每夜每天,我总记着你的脸和声音。 父亲站在高高的崖畔上。 父亲的身影还是那样伟岸高大,和古居每一天每一夜心中念想的一模一样。 父亲虽然没有了做伞郎时的英俊和声声吆喝的洪亮嗓门,但是十八年来他天天鲜亮在儿子的记忆里。 突然怀疑这骤起的墓园大火就是父亲自己点燃的。 父亲面对火焰熊熊竟然是毫不畏惧,眼睛里全是骄傲的神色。 噢,父亲,我的父亲! 假若真是这样,这火焰又是多么壮观,伟大,激越! 有一生的荣誉,功勋,成就! 有遥远的忧伤和比忧伤更遥远的快乐。 有告别往昔的决绝和比往昔更决绝的……新的过去。 有卷裹不尽的创伤和灾难。 这一刻钟,只隔着崖畔,只隔着上面和下面的近,近到能触摸到父亲的火焰,近到能触摸到父亲的呼吸。走完这段距离,除了要有勇气,还要有亲近父亲的赤子之心。 短短的一段路,古居已走了太久,从大火初燃到大火将息,整个艰难走过的全部过程古居都在回忆。古居把此刻所看到的烈焰熊熊和烈火金刚一样的父亲也视做回忆的一部分。回忆使他心明眼亮,回忆使他心里燃起和墓园大火一样的壮悲。 第二十五章 莫问沧桑 2流年似水 忽然想起北京。 古居在北京长了十八年。 古居就读的那所校尉小学,几乎清一色上流社会的子弟,最差也是新华社人民日报社、外交部出来的。姑姑后来在新华社有了显赫的职务,她和他住在一座漂亮的有着三棵海棠一棵无花果树的四合院里,客厅里有公家配给的电视、电话和沙发,每天上学时都有姑姑的小轿车在胡同口等着他。他那时并不知道这就是特权,但是心里知道每天有小轿车坐他也是不快乐的孩子。他那时常常喜欢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他的心事穿越了春天海棠树上的盛放的灼灼花朵,也穿越了不开花也硕果累累的无花果树的枝桠,在无遮无掩的自由空间和浪漫忧伤的没落情绪里疾飞。稍不留神就梦游商州,回到古老的乡村和黄昏里异常宁静的时刻,炊烟在各家各户的锅灶间轻梦一般的弥起。那里有他所有的童年记忆和六岁以前匿藏在记忆里的好东西。想起这些,他的心里就会涌现出父亲的影子,想起自己曾经在三岁那一年强烈地思念父亲。那时父亲刚被打成“大地主”,被押解到边远的水库工地服劳役。身为“地主婆”的母亲天天要去打扫村子里的茅厕和巷道。乡村里的黄昏漫长而又落寞,古居就坐在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下苦等。父亲的劳役期限是一年,母亲的每一个白天都被监督劳动,接受改造,直到傍晚时分,母亲才拖着疲倦的身子,蓬头垢面地回到家里。古居要给母亲端来洗脸水,给她捶背揉肩,然后,在西天上晚霞最灿烂的时候,母子相依,看落日西沉。正是在这一个又一个落日西沉的时候,古居听母亲讲述家族的故事,红纸伞的传奇,知道母亲也曾经是花娘是爱穿绿衣裳的桑眉。古居在母亲的讲述中感知着母亲心中不凡的爱,和疼在心痛处的不凡的伤。突然有一天母亲告诉他:“孩子,你的父亲就要回来了,在冬季,在飘雪的冬季。” 母亲眼里闪着惊喜与羞怯:“冬季飘大雪,水库工地肯定停工,你父亲就可以回来看我们了。”其时,正值盛夏,母子俩就偷偷地晾晒水果干,制作各种果脯;母亲甚至专程去赶了棣花大集,买来一头小猪崽,只想着给他催膘增肥,只想着冬天到了盼回了父亲杀一头猪炖一锅好吃好喝的给他补养身子。从盛夏到冬天的日子漫长而又难捱,只是因为心里有盼头,日子就变得行云流水有滋有味。日日思雪,日日盼归,便成了三岁的古居和思念丈夫的母亲生活的全部——那个高大英武的人呐,他一定会在妻儿的盼望里,踏雪而归。 古居始终铭记着那一年的冬季,他和母亲在每一个日落黄昏时的焦渴等待。 桦树木烧就的木炭贮满半间仓房;房檐下偷偷晾晒着已经风干的腊猪肉;父亲在每年冬天都要穿的那件羊羔皮的小背心,已经在太阳坡里翻晒了十好几回;就连古居的小脑袋也被母亲给修剪成人见人爱的乖宝宝模样。母亲那阵子也突然爱照镜子了,并且时不时地从箱子里拿出那件漂亮的绿衣裳,用火熨斗熨得平展展的,挂在门后边的衣钩上,伸手就能穿上。可是那个恼人的冬季呀,它一定不心疼在祈雪中苦等的孩子和在盼归里望穿双眼的妻子——那是一个无雪的暖冬,水库工地所有服刑人员都被延长了刑期。 苦苦的等待,苦苦的失望。 屋檐下的腊肉风干了,酒坛里的酒越酿越陈,母亲的绿衣裳重又搁置箱底,那件羊羔皮的背心总在红日头里晒着,可怜巴巴,久等主人。 母亲也顾不得给古居剪头发了,她又被“社教”工作组当做“活靶子”抓去了,白日里不仅要干完份内的粗活累活,夜里还要汇报“活思想”。那些日子,那些黄昏,古居等不回自己的母亲。只有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才得以回家,对着小灯如豆,神情落寞地梳头;只有当母亲梳头的时候,古居才有机会阅读母亲的背影,看那满头青丝纠结了多少忧愁。 那些漫天铺卷的大雪啊,总也不肯在孤儿寡母的心事里降下。 那些悬空着的心事呀,不仅在黄昏里神伤,更在所有的日子里绝望。 那个冬天古居终于病倒了。 村子里的土大夫说这是“出福差”,据说这种病世上的人都要得的,活着不得的,死了埋在墓穴里化做鬼魂也要得一场。只是古居这病和别人得的不一样,脸烧得像火蛋,从头到脚都像在冒烟,大冬天里竟穿不住一件薄衫子,只会“火火火”地喊叫,或者赤条条一丝不挂地往冰冻寒天的院子里跑。土大夫也没辙了,只好如实相告:“法”他妈把“法”死了——没法了!这孩子没救了,他会被身子里的那股邪火烧死的,除非……除非……下一场雪! 祈雪无常,下雪无望。 只有等……死? 暖冬黄昏,躁热异常,母亲抱着他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看残阳透过石榴树萧条的枝桠,在他颊上投射的那一道道血痕。 母亲说:“儿啊,你这是得了心病了,心病终须心来医呀!” 母亲还说:“儿啊,妈知道你心里在想谁。” 母子相依,在这躁热的冬季,或者等待死神降临,或者期望出现奇迹。 终于有一天,古居躁动烦乱的情绪有些许安稳,隐隐地,天边飘拂着一丝沁人心脾的凉意——古居的幻觉里开始出现一些六角形的雪精灵,他们穿过春阳一般的热空气,一朵一朵地落下,击败了滚烫炙热的心魔。 “快,妈妈!快,下雪了,我听到下雪的声音了!快,妈妈!父亲回来了!父亲回来了!!父亲回来了!!!” 不是梦呓,不是错觉,不是幻像。 真的下雪了! 雪落无声,雪落无痕,雪落无意, 有些离奇和恍惚,更有些荒唐和神秘。 只是父亲真的……真的……踏雪而归。 父亲回来了!父亲回来了!!父亲回来了!!!父亲回来了!!!! 父亲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是一个女人,古居不认识她,但是他的父亲母亲认识她,她也认得他们。 她的名字叫阳子,修眉俊眼紫衣裳,一个日本姑娘。 古居已经思辨不出如此的思雪,祈雪,盼雪,到底有什么实际意义。 如果只为盼来父亲,那么接下来的一场的家庭闹剧、夫妻倾扎,却使他永远地失去父亲; 如果只是迎来阳子,那么这样的盼归难道就是为了酿造悲剧?! 在寄居北京的日子里,在每一个任思绪自由翔飞的日落黄昏,古居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这些发生在幼年时空和久远年代里的回忆。 那种感觉就像咀嚼一枚青橄榄,初尝苦涩难言,久了便有滋味,古居自然是乐此不疲,心醉神迷,却从不把这些灿烂的沉醉分享给姑姑及其他人。 姑姑从未结过婚,但却没有一点儿老处女的怪癖; 姑姑既有慈母心肠,又深谙教子道理。 姑姑给他优越的生活条件和更为优越的学习环境。 姑姑一如既往地爱他,视为己出。 只是古居从来没有爱过她。 在古居心目中,他只是她从遥远的商州捎带到北京的,那个原本该叫“商心”的孩子;他只是被她唤做“古居”,而心里只有故居的……那个……只懂得长大了要知恩报恩的……人。 关于北京,古居还有更多的回忆是属于父亲的。 校尉小学由于地处北京市中心地带,常常会有一些迎宾活动。 那时的迎宾主要是迎接社会主义国家和外国共产党的领袖,像胡志明、金日成等,有时也去参加宋庆龄奶奶接见外宾的礼仪活动。几乎校尉小学的每一个孩子都梦想着能被迎宾队选中,只是迎宾队对每一个入选队员的身高和长相要求太严了。古居那时候虽然长得玉雪可爱,但是个头比同年龄的小孩都要矮半头,虽然一心想参加迎宾队,积极报名好多次,总是最先被筛选掉。 八岁以前的日子,古居一直耿耿于怀自己的个矮和不能参加迎宾队的遗憾。 那时的报纸上总刊登一些少先队员手持鲜花和彩带,热烈欢迎外宾的大照片,古居他们班上的几个参加迎宾队的同学还在国庆十周年庆典仪式上大出风头;他们与宋庆龄奶奶的合影被放大印在那一年的年历上。正是这些不断被刊登在报纸年历画上的大照片,鼓舞和诱惑着古居日夜梦想着参加迎宾队——假若他的大照片也会被制作成年画,那么他的父亲就可以在千里之外的商州看见他。古居那阵子特别希望父亲知道他在北京的生活状况,他想给他写信,告诉他在客居北京的日子里,他是多么想做回当初那个乡村里的苦孩子,做回商心! 十岁那年暑假,古居终于被选中参加北影厂电影《祖国的花朵》的拍摄。 姑姑却要领着他回商州看望父亲。 在拍电影和看父亲这两者之间古居选择了后者。 给导演请了半个月假,古居和姑姑就匆匆去了商州,谁知家中发生变故,父亲早已在几年前就离开伤心故居。 再回到北京时,原定为古居的角色早已被别的小朋友顶替。 古居只勉强参加了《让我们荡起双桨》那场戏的拍摄,在一大群划船的少先队员中充当一个拍手傻笑的男孩子,连一个近镜头都没有。 那年那月的北海公园一定还记得一个少年伫立湖畔塔影中的哭泣,他没有成为小明星,也痛失了让父亲在银幕上看到他找到他的机会。 那一趟商州之行,古居只看到更加残破的故居,只知道父亲失踪但不知父亲到底去了哪里。 那湖畔塔影里的哭泣让他坚定了一个决心:一定要找到父亲,一定要让父亲找到自己。 就是这个决心,伴随着古居的整个少年时代。 古居参加了长影厂《红孩子》的拍摄; 古居在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中扮演了跨雪山过草地的“红小鬼”; 古居以最好的成绩考取了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 古居常常幻想着父亲在看了那些电影之后,能认出儿子,找到儿子。 古居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遥想着父亲看电影时的情景——他一定会惊叹:这小子,长得越来越像他爹了! 只是……只是啊……只是让他的儿子,纵然想像了千遍万遍,也想像不出这样的结局来:他的父亲,他把自己葬在了这片墓地! 第二十五章 莫问沧桑 3惊鸿一瞥 现在,正是最紧迫的时候。 东方欲晓,暮色疾退,燃烧了整整一夜的墓园大火气数已尽。 昨夜的最后一丝火焰在黎明的第一抹天光里抖颤,迷离恍惚,像谁抛错的魅眼;偶尔爆出一朵两朵火苗来已弱得似烛花了,比不过喜堂上的娇艳,又比灵桌上的明灿。空气里有泼墨似的浮尘,一柱青烟在焦灼坍塌的废墟上缭绕着,意犹未尽,欲走还留。 似不安的挣扎,似绝望的喟叹; 似未尽的心事,似不甘的残喘。 古居这才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神思一直遨游在墓园深处的童年废墟之上,他和父亲的相见已从十八年前拖到昨夜,又从昨夜拖到今天。他几乎耗尽整个的成长岁月来思念父亲,又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来追忆从前。 这期间墓园大火一直在烧,从昨夜烧到现在,由从前烧到今天,把父亲的小屋烧成灰烬,把儿子的心愿烧成烟尘——这么无力?这么飘忽?这么没根没由没有底气?仿佛古居自己也变做墓地里的一个孤魂野鬼,在晨风晓雾里倦游,在氤氲冥界里寥落,永远没有明天,永远没有尽头。 难道自己一直在回避?拖延? 回避这个时刻?拖延这种相见? 好像只是一种害怕。 一种担心。 害怕自己的精神会在父子相见的那一刻钟崩溃。 担心自己承载不起这种重于生命的爱的撞击。 只是心里知道再也不能拖延了。 天已大亮,火已灭绝,父亲就站在仰目可及的地方。 父亲此刻所面对的,除了焦残的废墟,就是废墟一样的往昔了。 昏暗的晨光把他的身影撕裂成瑟缩的风旗,远衬着冬日古槐树廖残的枝桠,纵身看去,云低得像污秽的锅底,更深处,冬雷阵阵。 会不会变天呢?会不会有铺天盖地风舞雪飞? 刚有这样的想法,古居就感觉到了那一丝久违的雪意。 古居对雪总是先知先觉,当她还在高天外由云化水,当它还在远空中做自由落体的翔飞,他的每一处经脉每一寸肌肤所有的血液精神就激灵灵甦醒了,等不及雪落,就已深坠到心域身田,融化得淋漓尽致,浸润的爽心畅快。 像是有神助。 像是天公抖擞。 转眼之间,大雪纷纷。 昨夜的一切都被遮盖,宛若童话。 崖畔下的石阶上,古居一边慢慢攀爬,一边思忖着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古居过分沉湎于眼前这突如其来的雪,沉湎于对雪的想像和追往,以至于在石阶的拐角处撞见一个女人时,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她是谁?她来干什么?在焚心似火的燃烧之后,在流年似水的追忆之后,在雪轮回的这一刻,在墓园故事变做童话传说之前,还有谁情深意切,走进雪国? 古居在惊憟之间看到一张逝去得那么久远那么熟悉的面孔,就像是秋晓那张脸的再生与放大,眉目之间有着相同的孤独和哀愁。眼见她轻裹着黑色的丝绒披风,紫色的飘逸的唐装衣裙,披风戴雪地从撒落着厚厚积雪的石阶上走下来,古居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如撞见梦中之人。 他究竟在哪儿见过她呢?那么真真切切的感觉,似乎有一种影像一直在脑海中徘徊,久留,可就是想不起来她是谁了? 这翩然而去的女子在雪花飘飘中自有一种凄迷,浪漫,不真实。 惊鸿一瞥的那一张素脸,却惊世骇俗,美仑美奂。那种难言的神秘韵味,内涵丰富而沧桑,让人弄不明白是因为依然年轻而沧桑呢,还是因为少许沧桑而更显年轻,总给人一种静观,冷凝,病态,失血般的苍白。 古居弄不明白在她蓦然走过的瞬间,她那漠然而视的目光正在静观什么?洞穿什么?她让古居看到一扇窗户,那里面的一切都是那么典雅,一种在尘世人寰早已绝迹的那种古典气质,有淡淡的书卷气和唐诗宋词里的忧伤,有风笛洞箫一样的美丽与哀愁,有孤雁倦归时寂寞但不绝望的失落,有无法排遣无从释放的旧戏文似的迷惘。她让古居坚信,她也是有过极大精神创伤的人——古居一定认识她,在上一轮的生命里古居一定见过她;虽然他一时糊涂想不起她究竟是谁,但心里知道彼此一定都是坚信永生的人,前生相识就是缘份,再来的生命里若能重逢,岂非不是灵魂上的知音?天呐,世上怎会有如此似曾相识的旧精魂? 她就这样,仿佛在专程等他,走过千山万水似地与他不期而遇,然后便悠然地从他眼前走过去,从崖畔下的台阶上走过去,仿佛走进时间的黑洞,走进万劫不复的岁月深渊,走进高不胜寒的雪域冰川,永不回转。 古居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切像一场梦或电影,飘忽逝去。 回到现实。回到现实好痛苦! 醒过神来。醒过神来更无望!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看她熟悉可亲,原来他在世界的另一端遇见了秋晓,原来这个踏雪而来的美丽的女人也是为了找寻他的父亲。 古居想不通世上怎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她和秋晓隔着不可逾越的岁月,她明明不是秋晓,却在他的心里重叠成一模一样同一个人。 古居抬起头来,向着崖畔上眺望。 父亲已在风雪中把自己站成雪人,那亭亭的女子俏立一旁,黑披风淋成娇媚的白狐,紫衣裳湿成雪中寒梅,与父亲一袭雪裘的背影相映成趣,她和他,自然天成,一对儿卓尔不群的雪中情侣,好看到了极致,也熟悉到了极致。 似乎所有的答案就在这两张背影里了。 猛然想起年幼时,想起那一年踏雪归来的父亲和他带回来的女人,他们站在雪飞风舞之中,黑的发,黑的眼,黑的眉,衣服上覆满白雪,呼呼地喘着热气,咧嘴一笑,唇红齿白,宛若壁人。 巧得很,她那天也是黑披风紫衣裳。 相同的白狐与寒梅,相同的雪裘与父亲; 一样的风雪比肩,一样的遗世独立。 飞雪盼故人,踏雪佳人回。不是阳子,又能是谁? 古居忘不了父亲当年那一副骄狂的多情公子的模样,雪花片片装饰着他的黑色粗布棉袄,看起来却像是真正的雪裘;他的一身威风凛凛的风度,一点都不像是一个从水库工地回来的劳改犯。他和阳子携手走进门扉,带来极新鲜的冷意。无数的张狂的风在屋子里跌撞,飞旋,鼓荡,抖落满地风尘雪粉,抖落了妻子的等待,儿子的盼归。 父亲对阳子一定也用情非浅,否则他们决不会踏着相同的风雪而归,不会在后来的伤心故事里,爱得那么惨,痛得那么深。 古居自己从没有因此而看轻父亲,反而为自己的血管里流有同样风流多情的血液而骄傲无比。 他只是不明白,他和阳子的初见和再见,都是这么触目惊心; 十八年前绝尘惊艳,十八年后惊艳绝尘。 一场雪轮回! 第二十五章 莫问沧桑 4冤亲债主 阳子远远地看见了他。 他是伞郎吗? 他那么年轻,身板笔挺,气宇轩昂,远隔着几十级雪覆的台阶望下去,那一副玉树临风、迎风飘举的标致,活脱脱几十年前的伞郎,活脱脱绣楼上绿窗前的记忆,伴随着绿衣裳紫衣裳的心事,伴随着黄丝线与花娘的秘密,只等着一声商州口音的“卖——伞——来”的吆喝,只等着岁月倒流,往事重回。 可惜那一切既非缘起时的珍藏,也非缘尽时的赠品。 过去的,莫要再提; 旧情怀,撕成碎片。 自以为早已忘却,硬起心肠丢掉了,再也不去巴望,再也无力打捞,搜寻;却抵不过峰回路转时的一个……撞见? 阳子同样相信自己是在世界的彼端撞见了伞郎,撞见了伞郎的幽魂。 一切都囫囵展现,叠印在记忆的画屏上。 凸现出十八年前的一个影子。 真真切切,是伞郎。 对于那段旧情怀的不能忘怀,是她心里最大的沉痛和羞惭。 不肯原谅,是她自己。 想逃避的,正是最心心念念,只因无法得到或者从未得到过,就不肯在这一刻面对了。 难丢难舍,是她对伞郎的心。 为什么非要把硬起心肠丢掉的、再也不肯回首的那些撕碎了、飘散了的惨痛回忆,再一片一片地拣回来呢? 为什么,在她已经远离商州、远离伞郎和花娘的家园,自以为逃脱情海深渊,逃脱让她无地自容的罪恶渊菽,隐居小楼,静心避世的时候,她会再一次跌进从前? 赶不走的旧精魂,躲不掉的冤亲债主。 匆匆的一眼观望,潜伏着那么熟悉的意绪。 假若不是伞郎,她又怎会如此意乱情迷、心急如焚? 假若正是伞郎,那么站在被毁的墓园小屋前的沧桑的故人却又是谁? 是与不是,在她心里激起的波澜,都是石破天惊,刻骨铭心。 其实,以阳子的心性,隐居小楼十八年,早已是恬静淡泊与世无争,有着入世的菩萨般的修养与做派,尊贵高雅,开明达观,叫人一望晕眩,再望倾心,三望五体投地。再加上她那历尽沧桑而美丽如故,饱经风霜却神采依然,除了天妒,世间万物似乎都能与她平安相处,化有为无。而她也自有淡定平常的心境,不与人明生闲气,暗生龌龊。就连娇蕊那样的从小在勾栏戏坊里明争暗斗、烟视媚行、颐指气使、泼皮撒娇惯起的人,楼上楼下地住着,她也是能忍就忍,能让就让。 想当年,阳子从商州回来,心灰意懒,情丝斩断,全没有恩怨情仇的不舍和雪月风花的追想。她那时一心一意经管女儿,自以为有苗不愁长,自以为十几年之后她一定会还给伞郎一个知心知意的小阳子,好让她替自己完成宿愿,好让伞郎身边有贴心贴己的陪伴。谁知女儿福薄命浅竟死了,谁知女儿死了又活了,刚被娇蕊扔进墓园,就被她的父亲给捡了回去。 想当年,阳子的女儿被娇蕊抱出去走向墓园,日黑风高,大雨倾盆,娇蕊却殷勤备至,痛快承揽,阳子悲怨之际,由不得心生疑团,不远不近地跟在娇蕊身后就一路去了墓园,站定在墓园高处静心观望。只见那娇蕊刚把手中的娃娃放到石桌上,那孩子就“哇”地一声又哭又嚎,风大雨急,娇蕊却头也不回,匆匆搁下那把伞罩在襁褓上,转身就往回跑。看那情景,阳子真是又气又悲。欲哭无泪。刚要过去抱回女儿,却看见墓园小屋灯光骤亮,一个身着草蓑衣的人影,从里边窜出,手中打着一盏“气死风”的雨灯,脚轻手快,直奔而去,一把抓起了红纸伞,再一把抱起了嗷嗷大哭的女儿。阳子惊呆得差点喊出声来:天呐,是伞郎呀! 纵然隔着多么远的距离她也看清楚了,真的是伞郎! 昏黄的一柱灯光映照着伞郎伤痕累累的脸,他好像并不相信他所看到的一切,但是他认出了那把红纸伞,认出了那襁褓上的玫瑰刺绣,认出了这嗷嗷哭嚎的就是自己的女儿。 伞郎抱着他的孩子回到墓园小屋,阳子的心也紧揪着——天呐,是天意吧? 阳子本想等到十八年后,等到女儿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再把女儿还给伞郎。 没想到阴差阳错,偏偏在今夜,偏偏经由娇蕊之手,偏偏就这样交给了他。 那一夜,阳子在墓园里徘徊了整整一宿,直到天快亮了也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找伞郎要回女儿。阳子趴在伞郎的窗前,舔破窗纸往里瞅,竟看见一幅其乐融融的父女相依图。她奇怪女儿在伞郎的怀里一点儿都不哭不闹,她竟然在咿咿呀呀地跟她父亲说话。伞郎的神情自若,那么幸福,痴迷,忘忧,陶醉。 昔日的伞郎又活过来了! 一种遥远的歉意和自疚从阳子的心里弥升起,使她不敢面对眼之所见心之所想,不敢面对记忆里她对伞郎和桑眉一家人带来的灾难和伤害。 有一个事实横亘在心里再也去不掉,那就是,她再也无法要回她的女儿,再也无法把伞郎和他的女儿分开。 女儿!女儿!!女儿!!!女儿!!!!女儿!!!!!女儿啊!!!!!! 从此啊,只有日日想着,念着,在不眠的夜里,在不醒的梦里。 阳子以为这一来她的一条命非搭进去不可,思儿心切,想儿心切,这样的刻惦和牵念,会把一个母亲的心泪熬干的呀! 谁知她后来竟然平安度过了这一段痛苦熬煎。 不仅因为她的身边常常会有钟望尘,那真是一个乖觉的孩子呀,他总能带给她墓园和秋晓的消息;还因为她也可以时不时溜到墓园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眼看秋晓一天天长大;更因为,当她把秋晓交给了伞郎,她也重新把自己交了出去,秋晓就是她的化身,秋晓的身上依附着她想伞郎爱伞郎的慎密细致的心意,秋晓就是她千里追寻去商州的那段情那段爱的活生生的证明啊!有秋晓作陪,伞郎的日子一定不会太寂寞;有秋晓代替自己,让伞郎天天看着,阳子才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内心的自责自歉自疚才会烟消云散。 可是阳子怎么也想像不到,十八年之后,伞郎又把秋晓送了回来。 阳子为此深深迷惑,百思不得其解——伞郎究竟是在成全秋晓和钟望尘,成全这两个孩子的爱情?还是念及阳子思念之苦,让她们母女团聚? 伞郎怎么能够知道秋晓来到钟家,实际上是重回娇蕊的魔掌。 十八年前娇蕊把秋晓扔进墓园,好像就是为了拔掉眼中钉,掌中刺,谁知秋晓是回到父亲的身边去了,且在成年之后由他的儿子钟望尘领回家中,仇家女儿变儿媳。 阳子对娇蕊所做的一切心知肚明,明里暗里都替女儿提心吊胆,捏一把虚汗。却苦于无从帮衬,只得静坐小楼,待机行事。 而秋晓,自打半个月前来到钟家,娇蕊真是行尽了苛责留难。只是望尘那孩子看起来情深意重,对秋晓爱之依然,常常用好言语好笑脸哄哄劝劝,但秋晓分明是不快乐不高兴的,终日郁悒,情绪低沉。望尘多次求助于阳子:“好姑姑,您去劝劝我娘吧,您一句话把一切都说开了,看我娘还敢咋的,姑姑,我受不了让秋晓生气,我疼她。” 阳子深知,假若由她出面调节秋晓与娇蕊之间的矛盾,只能更惹怒了娇蕊;假若娇蕊一门心思百般刁难,那样无遮无拦、言残口满的发作起来,势必会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而在这样的时候,告诉秋晓那些生死攸关的身世之迷,除了需要勇气,更要担当风险——阳子真怕秋晓会接受不了曾经被遗弃的现实。秋晓和望尘,还只是两个小孩子,他们的爱情还很脆弱,经不起这样的生命打击。 所以,面对秋晓的到来,阳子只得硬起心肠,故意躲避。 别人看她终日关紧了房门弹胡笳,连楼下死了张灯她也只是行了一份礼就匆匆退去。人道是她没心没肺,不食人间烟火,不懂世间常情,却怎知她也有着难言之隐。 其实,在这之前阳子并没有刻意去回避与娇蕊接触。 娇蕊迷恋家织布那阵子,阳子天天陪着她纺纱经线;浆染煮色时,五颜六色的盆盆罐罐摆满大半个院子,浸泡蒸煮,晾晒抻扯,每一道工序阳子都陪着做到底;最后上了机子要正经八摆地织布了,娇蕊还要扯上阳子坐在织布机旁闲拉家常。 后来又添了个张灯,娇蕊又异想天开把家里变做梨香院,每日里只等张灯转轴拔弦的胡琴一响,娇蕊就要大呼小叫让阳子下楼去,她要做昔日的小桃红,阳子是她最忠实的观众。 只是随着娇蕊的儿子慢慢长大,阳子又和小望尘之间有了关于秋晓的话题和他们共同信守的生命秘密。小孩儿嘴甜得让人心疼,整日间热辣辣地姑姑长姑姑短的,阳子就多了份慈母心肠。娇蕊既然是望尘的妈,阳子又早在心里把他看做未来的女婿,自然对娇蕊没有任何怨怼,对望尘更有不同寻常的亲昵和寄托。 没想到娇蕊偏偏就为这生气。 娇蕊认为阳子在抢她的儿子。 起先抢丈夫,现在抢儿子,将来再和着女儿一道抢。 没想到娇蕊是这样一个爱记私仇的人。 娇蕊把几十年前对阳子的仇恨统统转移给秋晓,更把陈年老帐都算在秋晓身上。 那一天,望尘领着秋晓回家,阳子站在半开半闭的门里正要下楼迎候,却听到娇蕊冷冰冰地说秋晓:“她好像不太懂礼貌。她的爹娘就没有教给她应有的礼节吗?” 就这一句话,阳子把自己缩进了门里,再也没有勇气出去。 娇蕊和秋晓在院子里对峙着。 那么冷酷,那么仇恨,那么不寒而栗。 就像几十年前的那一幕旧戏又重新上演。 隔着门缝,阳子看到女儿脸上的无助,迷茫,困惑,绝望。 就像阳子当年,一样的无助,迷茫,困惑,绝望。 女儿向望尘求助,望尘也是爱莫能助; 女儿要上楼找“姑姑”,只从门缝里瞅见一个匆匆转身的背影。 阳子这才知道,这世上,她最不敢面对的人就是她的女儿啊! 女儿!女儿!!女儿!!!女儿!!!!女儿!!!!!女儿!!!!!! 就在这一瞬间,阳子想好了,她必须尽快去墓园,找伞郎拿个主意。 第二十五章 莫问沧桑 5生无所恋 也许是心有灵犀,也许只是一种直觉或者错觉,或者是预感,这天晚上墓园小屋着火,阳子偏偏就在梦里瞅见了。 那是怎样的一个梦呀! 梦里的火烧得无边无沿,整个墓园卷裹成一个大火球。伞郎就坐在火球的芯上,火球在旋转,滚动,火芯里的伞郎也在旋转,滚动,从墓园一直滚旋到阳子的床前,烧得床栏噼噼啪啪响,烧得床幔丝丝冒烟,烧得阳子在梦里也变做火焰,梦醒后就失魂落魄地来到墓园。 站在伞郎面前时,才发现久别后的凄凉境遇,再见时的难以面对,都无从说起。 彼此都是有过极大的心理创痛的人,彼此都深知自己的爱与不爱。 假如伞郎爱她,他决不会把自己深藏在寂寞墓园,一十八载也不露面; 假如她还爱伞郎,她也决不会在十八年前离开商州,又在清凄的避世中,未雨绸缪。 假如想见面,也决不会拖延至十八年之后。 事到如今,也许他们真的是……生无所恋?! 生无所恋,终日活在过去的阴影里:桑眉跳井身亡;伞郎人变鬼样;商心离开故乡;千里寻梦去商州,阳子把自己变做双刃剑,伤人伤己。 生无所恋,彼此都无法化解内心的自责和怨怼:十八年前端午之夜的欢情,情欲是石榴花红时的一杯雄黄酒,一杯醉人,两杯销魂,三杯醉烂成泥,醒来时就只有了无奈和追悔。 所以再见面时,才能冷落了心情,才能有这样的无惊无喜,死水微澜。 而在刚才,在那么惊喜异常的时刻,阳子心中那种石破天惊的震撼,其实只是因为落雪的青石阶上那匆匆掠过的年轻容颜——他是伞郎的青春时代,他是阳子的青春时代。 原来爱就是一首精致的唐诗宋词,是要让天下伊人心醉神往地去品评去欣赏去谱了乐曲轻吟低唱的,爱出了错,就是唐诗错了韵脚,宋词乱了平仄,性情中人浸淫久了,必知其中滋味。 原来爱只是年少时在绿窗前所看到的青布长衫的背影,而她心心念念地只是那个在红纸伞的光辉里神情忧郁的卖伞的人,那个伞郎呀! 而所有的一切,到了最需要面对的时候,就成为脆弱的泡影,就成为一堆凌乱的不堪——不堪爱的沉重,不堪爱的伤害,不堪爱的负累,不堪爱的过错。 阳子终于意识到,他为什么会在昨夜的梦里看见伞郎,那是伞郎化做年轻时的一股轻风,来吹醒她梦里的迷失和沉醉;那是伞郎化做火焰来撕裂她避世的清凄,让她一醒来就看见焚心似火,就看见激情燃烧的场面。而在这轰轰烈烈的焚烧之后,隐藏着那样情真意切的一场雪,雪中站立着他们整个的青春时代。 还有那个年轻的身影。 是这样吗? 真的是这样吗? 伞郎已变做雪人。 这个雪人不说话。 他把魂儿丢了,丢在从前,丢在过去,丢在回忆里了。 伞郎呆呆地看着阳子,看得专注,看得凄迷,看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和大意。 阳子在他的视线里无力地崩溃,坍塌成细碎的灰尘,散落在雪地上。 伞郎看不见阳子,阳子也找不见自己。 阳子哭了:“绝情的人,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不记得我?难道我在你心里不留一点儿……一点儿……痕迹?” 伞郎的表情依然是冰雕雪刻。 那么严肃,那么平静,无悲,无喜,无忧,无……情。 他的眼睛好像一直盯在远方,又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远方。 伞郎呀,伞郎! 他一定把生命中的一个人,一段情,一段时光,一段记忆,弄丢了,全弄丢了。 寒蝉凄切,心冷似铁。 阳子是那样明白无误地感知着来自伞郎的冷漠,失落,失意,失望。 原来伞郎什么都不记得了,原来伞郎早已把她给忘了。 “绝情的人,负心的人,没心没肝没情没意的人……”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恨在阳子的心里弥升起:“我恨你!恨你!!恨你!!!” 阳子忽然觉得好空虚,好贫穷,好伤心:“你就这样让一切都不存在了,没有了?你就这样带走了一切,什么都不肯留一点给我吗?” 伞郎动了。 雪人动了。 扑啦啦抖落一大片雪粉冰渣。 那些雪本来是遮住了他的头发眉毛胡子的,就连眼睫毛和满脸纵横交错的伤疤里也凝落了细碎的雪籽,这样一抖动,雪人就还原成真正的伞郎了。 伤痕累累,冷若冰霜的伞郎呀! 阳子觉得自己的心也扑啦啦抖动了一下,化做雪地上的一丝无影无形无望的清风,转眼间就魂飞魄散了,再也无法还其影,遁其形,既无所求,更无奢望。 “那么就让我为你唱一支歌吧!”阳子说:“你还记得那个石榴花红的端午节的夜晚吗?你还记得我为你唱的那一支歌吗?” 再次想起,却发现只有这首歌是最好的祭奠,祭奠一段旧情,祭奠一段错爱,祭奠缘起,祭奠重回。 就这样,让熟记于心的旋律汨汨地,从心河里泛起: 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伤悲 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新娘吧 当最初的青梅枯萎 当最后的竹马逝去 当蓝田的玉化烟散去 岁月沧桑成依稀年轮 我也是你红盖头里挥洒不去的 那一滴 清泪 终于看见,有一滴眼泪从伞郎的眼睛里渗出,渐渐地越聚越多,流成一条小溪,滴滴嗒嗒跌落在脚底下的雪地上。 “噢,伞郎,我的伞郎呀!你一定想起了什么?你一定想起了从前,想起了我?是这样吗?是这样吗?伞郎?告诉我,告诉我,伞郎呀,伞郎!” 不敢看这张泪流满面的脸,也许他是用眼泪来回答他,也许他是用眼泪来表示什么也不想说,不用说。 情倦了,意尽了,心冷了,爱没了。 阳子看见伞郎慢慢蹲下身子,眼泪已经成河,在雪地上留下斑驳的印痕。 细看那滴滴嗒嗒隐约成型的印痕,竟是一个字:商!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一个惊心动魄的商! 伞郎呀,你是不是想起了商州——有着红纸伞的商州?有着家园梦的商州?有着石榴花红一夜沉醉的商州?有着千重爱万重恨的商州? 果真,伞郎又用手指在“商”字旁边写下一个同样惊心动魄的字:州! 商州!!商州!!商州!!!商州!!!!商州!!!!! “伞郎呀,这就是你的答案吗?一把火烧了墓园小屋,你难道只是为了商州?你的心里只有商州吗?” 伞郎冷漠地注视着她,好像不认识,又好像已经回答了她。 “伞郎呀,你是不是要走了,要回商州去了。” 伞郎的视线从她的身上转移到脚底下,模糊不清的字迹,触目惊心的字迹。 商州!商州!!商州!!!商州!!!!商州!!!!! 一切都不用说了。 阳子看看伞郎,又看看伞郎的“商州”。 雪一直在下,一片一片降落。 雪落在伞郎的身上,让他不再是伞郎。 雪落在“商州”的字迹上,不再有模糊不清,不再有触目惊心。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呐,转眼间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阳子很失望,但也很轻松。 失望是因为决绝,告别往事的决绝; 轻松是因为再生,再也没有希望的那一种生,再也无梦的……生啊! “再见了,伞郎!在下一轮的生命里,如果还能看到一个喜欢穿紫衣裳的名叫阳子的女人,那一定不是我,不是我!” 阳子回转身去,不忍多呆一刻。 长长的雪路,终于只能一个人走了。 崖畔下的雪阶上,还站着那个年轻人。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扫把,正在一下一下清扫石阶上的雪。他的表情里满是宗教般的虔诚之色,挥舞扫把的动作很轻捷,不紧不慢的,极有规律,就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傀儡,就像是亘古以来就在那里扫雪似的,就像是一直要扫到世界末日的降临。 阳子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一定也有着灿烂的辉煌的心事,虽然此刻他的眼中缺乏激情和光辉,只是在机械地扫雪,仿佛生来就只为了扫雪,为了扫雪而活,为了扫雪而死;仿佛除了扫雪生命中再也没有了其他重要的事情。 但他一定,一定是有梦的,有希望的。 真奇怪,看见他却像是看见了自己的前生和来世。 遗憾的是,无论是前生或者来世,她都没有了那个在三生石畔等她的人。 那么……年轻人……你又在等谁? 阳子走上前去,禁不住问道:“年轻人,你喜欢扫雪吗?” 古居停下手中的扫把:“不,我是在为父亲扫路,他要回家喽!” “父亲?!”阳子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你了,你就是商心啊,你知道吗,我去商州时你才只有三岁,还没有大名呢,村里大小都喊你‘地主崽’,是我给你起的新名字,是我叫你商心的。” 古居抬起头:“我也知道你。” 古居还想说:“后来我走了,我变成了古居。” 不知怎么,他没有说出口。 “你父亲喜欢雪。”阳子说:“这场雪就是老天爷专为他降下的,你看多白多干净呀!” 古居木木地:“可是有很多亡灵踩过了,就在刚才,我看见整个墓园的亡灵都赶来和父亲告别,我这是在清扫亡灵们的脚印呐!”他又反过来问阳子:“你见过亡灵吗?你知道这墓园里有多少亡灵吗?” “我不知道。”阳子老老实实地回答。 听得出他的话里隐藏着深奥的玄机,人小鬼大,一点都不孩子气。 古灵精怪,像极了他的父亲。 只是阳子并不想跟他谈这些,她只想告诉他一个秘密。 紧盯着那双和伞郎一模一样的眼睛,多少委屈涌上心头,可惜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终于,她说了,一字一板,掷地有声:“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秋晓的母亲,你爱秋晓的事我听望尘讲过,但那是万万不可以的,她和望尘是青梅竹马,你们是亲兄妹。” 讲完这些她好轻松,眼瞅着伞郎的儿子陷入痛苦和绝望她好轻松。 原来复仇也是有快感的,原来复仇就这么容易。 眼看古居不再从容不迫地扫雪,眼看他的绝望超过他的父亲。 阳子有点心软。 但是古居并不想输给她,古居的这句话就是说给阳子听的:“我爱秋晓,我不管她是谁的妹妹。从头错到底的是你们,我不承担错的责任!” 古居的最后一句话更让阳子目瞪口呆:“我先送父亲回商州,我还会回来的,回来找秋晓结婚!” 第二十六章 阳春白雪 还要等待多久 才能再看到你 一树灿烂的玉 我从雪的故国赶来 正赶上你怒放的花期 一夜之间 你已倾城 我从雪的故国赶来 又看到满园的雪 像梦天使一样疾飞的雪 雪轮回 这是阳春白雪 第二十七章 离情正引千丝乱 这一章的内容是写离情,由《水月空落眼前花》、《无言只是空相忆》、《伤心人久成暌阻》和《断肠时至今依旧》四部分组成。 本文的作者在一个下大雨的夜里终于完成了它的最后一节,然后他的心里也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因为他把写在电脑里的这三万字的文件给弄丢了。 都忘了是怎么弄丢的,只是突然间屏幕上忽忽闪闪开始摇曳不止,画面像是喝醉酒或者打瞌睡的醉汉懒汉,越来越暗,越来越模糊,终于死机。来不及存盘,就看到电脑屏幕上出现一个让鼠标走不出去的死框,里边有一行字,一个黄色的警告性的大叉:本程序执行了非法操作,即将关机,如果还有问题,请与程序供应商联系。 这三万字是作者写的篇幅最长最具难度最煽情的一章:古居送父亲回商州,邂逅表妹式微,有了一夜情;娇蕊催儿子跟兰馨结婚,钟望尘既不能给秋晓担待,又无法违背母亲;娇蕊在给儿子办喜事的前夜赶走秋晓,钟望尘和兰馨结婚,却再也找不见他最爱的人。古居从商州归来后,钟望尘已经随着话剧团下放到庄河县,以“五七战士”的身份去接受劳动改造;新招收的话剧班也流产了,解散了。古居免遭下放,却避不开比这更坏的遭际,一年后他被流放得更远,到了北大荒。幸好他在这之前在那座荒废的墓园里找到了秋晓,他们相爱了,秋晓怀上了古居的孩子。最后一小节是写古居送秋晓回商州生孩子,而他自己也要坐上去北大荒的列车。车站告别,生死难卜,叙不尽离情,诉不尽衷肠,断肠时至今依旧。 请了好几个电脑专家,都找不到失落的文件,电脑只会告知此文件已被人移走或者正被某某使用,查询过去却只是空白文档。是谁偷走了这三万字?是哪里伸出来的一只魔手? 真邪乎!也真可惜呀! 作者几番打开电脑意欲重写,可惜再也写不出来了。 那些故事回不来喽! 后来就只好自我安慰,全当是命,全当是天意。 命该如此,天意如此,奈何? 好在以后的故事里,总会引出前面所丢失的情节,读者一看就知道即将出现的新人物商痕和商彤,其实就是古居和秋晓的孩子,让他们的孩子去讲述那些与他们有关的故事,也挺亲切,挺自然的,内容很连贯,读起来一点也不费劲。 另外,这次突然事件,也使作者锐气大减,再不敢去碰电脑,再不敢冒然用电脑写他的《红纸伞》;好像他的思维和灵感也被谁给偷走了,停了近乎一年半的时间才重新找回当初写作时的那份感觉——他开始尝试换笔,乖乖地用笔和纸去写作——需要更正的是,他的停笔,其实不在于他丢失了文件,而是因为在这意义非凡的一年半中,作者经历了来自生命本身的一个又一个打击和磨难,原本的生活和心态都发生了太大的变化,很多人都说他像重新换了一个人,而他则坦言自己是又死了一回。这不仅直接影响了这本书的写作进度,也彻底改变了《红纸伞》所固有的格式和叙述角度。 如果读者读罢前面的故事觉得稍有点累了,正好可以趁机歇息一番,转换一个新的界面。全新的叙述语言和角度也许更适合后半部分的内容,也许更适合于您的阅读。 第二十八章 隔着一世看你 我在商彤留下的那本红色的、印有李铁梅“红灯高举闪闪亮”图画的笔记本 上,郑重其事地写下这么几个字:隔着一世看你。 此刻正是1999年12月30日11点57分。 20世纪的最后3分钟。 喜迎新世纪的狂潮巨浪已呈白热化,高涨着、充斥着这个世界和我所在的古城西安的每一个角落。在这个蓄积了千年势能的极限时刻,狂欢激情与奔流的热望一并锁定在瞬时瞬秒,几乎家家户户的电视频道都在收看中央电视台的迎新晚会,和北京天安门广场的化装巡游。 倒计时。 3 2 1 邻家的孩子放起了鞭炮。 沉默已久的钟鼓楼也在这个百年幸遇的时刻,为新世纪的到来而钟鼓齐鸣。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新世纪到了! 新年到了! 我被这隆重的声音和热闹的气氛吓了一跳。 继而又陷入深深地空虚和沉沉的绝望。 这就是我吗? 停笔一年半之后,我终于选择这样的时候独自关上门扉,拉紧窗帘,扭亮台灯,继续这个忧伤的《红纸伞》故事的叙述。 没有人会像我这样的。 除了,除了孤独的人; 除了,除了心中装满太多忧伤故事的人; 除了,除了……我。 我这样说好像应验了那个著名的摇滚歌手的名言:孤独的人是无耻的。 真是至理名言! 就像此刻,我会选择这样举国欢庆、举世瞩目的时刻,轻轻地揭开自己的伤疤,濯洗那每一道伤口的血脓,再把丝丝绺绺的痛觉,淋漓尽致写在纸上。 我真是一个乐于揭自己的伤疤成心恶心别人的人吗? 这样的疑虑在心里刚刚打上问号,我就看见摇滚张楚劈头盖脸再次冲我喊叫:孤独的人是无耻的!无耻的!!无耻的!!! 我在这种情形下总是很容易就妥协了。 我低下头去,默认自己的无耻,却看见一颗饱满的、硕大无朋的眼泪从我模糊的视线里滚落下来,在笔下第一行字的“商彤”两个字上晕染开,凄迷无限,似是梦影。我的眼泪告诉我,除了无耻,我还是一个善良的易感易伤的脆弱的人。我就这样悄然跨进这个历史性的零点,不管不顾在新世纪如约而来的瞬间,心里曾经蕴积着的千年情愫——我就这样……就这样……怅惘地注视着一个千年的淡出,怅惘地迎候另一个千年的进驻。 我不知道怎样的表达才能使我更像一个新世纪的新人,只是我心里早已认定那些满世界飘摇的恍惚、焦虑、恐惧、反思的世纪末情绪,和兴奋、激动、憧憬新纪元的主旋律,也一定是正本清源和寻找痛失的结果。世纪狂欢是每一个人心海里的巨澜,是人人都乐于痛饮的佳酿,新世纪甚至更摒弃个人主义与无病呻吟,而我脆弱的天性和那些诚挚深远的旖旎忧伤,实在难以使我在别人的欢乐里举杯同乐,更使我在整个世界都快乐无比的时候陷入死海深渊一样的绝望。 忘记不快乐吧! 真的已经是2000年了! 虽然难以预料未来社会的自然界与人类科技进步之间,还会不会有矛盾和鸿沟,却知道新纪元纵然有新气象,狂热眩目之后一切也终将归于淡定,仍然会有很多人追求平和、中庸和古旧。人类就是这样,一方面忙于挖掘和制造新资源、新景致,另一方面却忍不住往回看,重新敬畏自然、拙朴和怀念,或者更热衷于挖掘和制造曾经一度被忘却的、终将被遗弃的、正在消失的、永不再回来的东西,那些老资源、老故事…… 也许我此刻只是在尽一个作家的职责,我所做的努力正和这些压迫我的责任有关。 此前此后我都在叙述。 我的故事你一定爱听! ——我的熟悉的或陌生的朋友,今夜我请你光顾我的小屋。 你看,这刚刚打开、刚刚开始记录着我讲给你的故事的笔记本是我的弟弟商彤留下的,它有细细密密的暗格和花花绿绿的插图-从第一张《红灯记》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开始,依次有《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智斗”,《龙江颂》里的江水英“巡堤”,《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深山问苦”以及《杜鹃山》里的“党代表回来了”等等,共计18张样板戏插图。我会在10张插图180个页吗的空白里,写满我送给他的故事。我坚信自己所记载的正是新世纪到来之前人类最容易摒弃最不该失去的记忆,这些故事一如我在著名的《LOVE》杂志做《往事悠悠》的主笔专栏的精彩文字一样,让你读着读着忍不住就哭了,却不知道最能惹你哭的这个早在1981年就送我空白笔记本的彤儿,在这一刻,在我终于决定动笔写这些忧伤故事的时候,早已是另一世的魂魄。 你看到我屋檐下那串又粗又笨的风铃了吗?它在有风无风的时候都不会响动,初见的人都嫌它笨拙,既不空灵,又不巧致;太木呐了些,太暗哑了些。可是,当你想念亲人的时候,当你因为想念亲人而想痛了心的时候,它就会叮咚作响,隐隐的,像古寺里柔肠百转的钟声,像静夜里呻吟和叹息着的梦寐,惊为天籁。它是我父亲在我九岁的时候送我的生日礼物,是用一整块桦树皮和真正取材于秦岭大森林的一些会发声会流泪的木头做成的,粗糙的外壳,灵敏的内心——写到这里我仿佛听到那粗糙的桦树杆又发出了痛苦思念的呻吟,可是我的父亲却再也不会循着这样的呻吟声到我的桌案上来了——他走得太远了,天与地一般的远,今生与来世一样的远。 21世纪的第一个黎明在我的窗外悄悄露脸,随着第一绺贴着窗缝迂回而至的晨风,你看到风卷帘拢的景致了吗?我选择这间楼高七层的小屋做我的风巢,就是为了这一年四季都能来来往往、东游西荡的满楼的风。你一定注意到我的窗户上悬挂着的那条梦一般轻曼、舞一般轻柔、歌一般轻盈的不同寻常的东西,它其实是两条完整的水袖呢!有雪的早晨看它,它会比雪还惨白;有月亮的夜里看它,它会随着倾泻不尽的月光飘飞到琼楼玉宇的月宫里去;而在无风无雨安静从容的日子里,它常常内敛成淡定的朴素的颜色,自然褶皱与搭配在上面的蓝印花布那抽丝挖孔悬垂而下的流苏效果,俨然绝尘搭配,疑是前世之物。这两条水袖,一条是我母亲送给我的,另一条就是式微妈妈留给我的作念。想知道式微妈妈的故事你就去翻看诗经吧,在《国风》之《邶》第十一首《式微》里,有这样的句子:“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你可以遥想那个几千年前的古代女子在相思入骨的梦里悬想容辉、苦不自己、无复聊赖的情景,当你听见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远走天涯的丈夫“天黑了,天黑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呢?”,你一定比我更能理解,我的式微妈妈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令人沉恨细思、生发思古幽情的名字。想当年式微妈妈坐在她的尼姑庵濒临花墙的方格窗下,轻轻抚弄它们的时候,一定有着无从打发的寥落或者芳思交加的心醉。她一定料想不到它会在几十年后会成为她儿子风巢中的旗帜。我常常在有风的夜晚打开窗户,关上灯盏,让这面浪漫迷情的旗帜在我的巢中飘啊,飘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式微妈妈在用她特有的方式来抚慰她的儿郎,但我就是在这样的夜晚流尽了这一生的眼泪。式微妈妈……她……后来终于皈依佛门并在青灯黄卷的清凄中死去。当我想她时我只有去看这风卷帘栊的旗,当她想我时也只好化作无身无形的轻风,在我的思念中穿来窜去。 还有呢,还有那盏红灯笼呢!它就挂在我的床头,用那曾经照耀过我的光辉依旧照耀我,只是赐我红灯笼的奶妈,早在20年前就躺在故乡的青山绿水和浩淼烟波里了。你看见红灯笼旁边的那对银脚铃了吗?那是我最后一次回故乡时,瞎眼的铃铃姐姐送给我的——她是奶妈的小女儿,自小就靠着这对儿绑在脚脖子上的银脚铃寻路探路,当她走完没有色彩没有光明的生命里程而终于无需再寻路探路的时候,她就把这对儿银脚铃送给了我——那是她的瞎子的眼睛啊,她把她的瞎子的光明……送给了……我。 对了,还有那只红纸伞——你看见我小屋的墙壁上悬挂着的那只红纸伞了吗?它有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上面绣满绿色的国画,题写着《蝶恋花》的断句: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红纸伞的存在就是一段梦的存在,一段浪漫的轻雾一般的情事的存在,一出挥洒不尽旋转不停舞姿婆娑的家族的悲欢离合的传奇的存在。那个一直被我喊作“秋晓”的人,其实就是我的母亲。她的名字隐在这《蝶恋花》的断句中。母亲是我生命中最亲的人,她给了我生命和活在这个世界受苦受难的权利,我却只能在她化作鬼魅世界的亡灵之后,借助这个忧伤故事写一阕欲哭无泪的文字,祭奠她的在天之灵。 还有,还有呐!你看见我置放在书案边上的这张狐狸皮了吗?当我随着《LOVE》杂志记者万里行的采访队伍在西部中国采访时,在昔日胡人居住的集市上我一眼就看见了它,火红的皮毛,柔顺的哀怜的神情——它是死于哪一年哪一月的佳人呀,哪一年哪一月它死了,变作这张悬挂在集市上的狐狸皮了,竟还如此惹我神伤——那一刻,它在我的心中迅速活过来了,它变作她,当我携她归来时,我就在陕北的红湖之畔得到了那个等我一生的名叫钟情的女子。相信很多人在我的《LOVE》杂志的主笔专栏里看见一篇《红狐狸》的文章和文章下她的署名“红狐”,她是我用生命去爱着的人,是我这一生和下一世都愿意携手同行的女子。我是那么不顾一切地追逐她,我们克服那么多人间折磨和艰难险阻终于走到一起——多么幸福啊,谁知生活又以另一种残忍另一种结局,改写了我们的命运,让我永远地失去了她。我终于又回到无波的从前和无趣的空虚的旧日子里去了。如今我已捕捉不到关于红狐存在的更有力的证据,除了她写给我的信,除了她发表在我的专栏里的那些五彩缤纷的诗文,我竟然连她的一张照片也没留下——我只剩下桌案边这张灵魂出窍的狐狸皮了,我们互相凝望着,互相思念着,互相悲伤着,互相感知着生无所恋的不甘和永失所爱的遗憾。 我的熟悉的、或陌生的朋友,你一直在听、在看吗? 你看我,多惨哪,我竟然是守着一屋子的寂寞和物事。 这些……难道就是刚刚走远的20世纪的我的生活?是那种生活给我的全部的馈赠吗?! 那些活在我记忆和全部生命里的可忆不可追的人们哪! 那些我深爱过的、深爱我的人们哪!! 他们给了我这样或那样的馈赠就走了,一个也没有回来…… 1.胎气 我的眼睛穿过长长的30余年的时空和重重叠叠的1万零950多个寂寞的日子,静静地注视着1969年的商州,那个有着沙尘、闪电和飓风的雷声轰传的傍晚。 我看见一辆由省城西安开来的公共汽车逶逶迤迤地开来,在那个名叫“茶房”的小站上停下,卸下一堆杂物和几个稀稀拉拉的山地人,最后下来的是一个身着草绿军装的年轻女子,她携着极简单的行李,一个绣着红绒线五角星和仿毛体“红军不怕远征难”的军用挎包,一个军用水壶和装在尼龙网兜里的红塑皮合订本“毛选”四卷。站在30年后的今天并以当今审时度势的眼光来看,她的这身装扮和俏模俏样的长相,活脱脱一个装备齐整的文工团战士,或者某工宣队管辖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训练有素的红色宣传员。但在当时,只有等到一阵大风刮落了她的帽子,一头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长发和她宽大的绿军装也遮掩不住的身怀六甲的妇人身子,才暴露了她显山露水的身份:这是一个即将临盆的妇人。 她在寻找。她在寻找的同时嘴里不住的嘀咕——风声那么大,没有人听见她在嘀咕什么,像任何一个初次来到“茶房”小镇的外来客一样,她在寂寞的街道上寻找一间类似茶房饭庄的客栈,或者喝一杯热茶暖腹,或者只想寻踪探路。1969年正是红海洋高潮迭起的时代,潮汐过处留给这座古色古香的山地小镇的,除了清一色的刷成血腥的红颜色,便是血红的店铺门面上东张西贴的大字报和标语的残骸。远处有一家店铺大门敞开着,好像是专为贫下中农服务的供销合作社还在营业,她便走上前去问路:“请问,到茶房小学怎么走?”柜台里坐着的是三个操着省城口音的年轻女子,清一色的绿军装和短发辫,她们本是有一着没一着一边织着毛线活一边拉着闲言碎语的,看见有人进来且又用陌生的外省口音问路,便放下了手中的棒针和毛线,围拢而来。 “哎,你是从哪儿来的?你找茶房小学干什么啊?” “哇,你的绿军装真……漂亮,是正宗的‘军工’制作的吧?” “听说全国都在闹‘武斗’哩,西安城里的‘易俗社’也不唱古装戏了,全改跳‘忠字舞’了,哎,你一定会跳吧,你教教我们吧!” 看得出她们几个全都是从省城插队而来的知青,又从农业社招工到供销合作社当售货员的; 也看得出她们是很久都没有回过省城了,也很久都没遇到过从省城方向来的人。 隔着高高的柜台她们看不到她笨重的身子和妊娠的妇人一脸的憔悴,她们的眼睛在关注了她的正宗的军工制作的绿军装后又开始关注她背肩上手工刺绣的英姿飒爽的女儿红,还有她披散在肩上的黑乌乌直溜溜的秀发——莫非外省已不时兴那种齐刷刷的短辫和垂吊在耳后的折叠成粽子似的六股辫了? 她不说话,一阵突起的搅碎了五脏六腑的疼痛,使她意识到她可能动了胎气了,再这样耽搁下去,她也许真会把孩子生在这合作社的水泥地上了。 “求求你们……帮我找到茶房小学吧……”这句话她说得好艰难,哽噎难咽。她想说;“救救我吧,我要生了!”可是她被腹腔内揪扭着撕裂着的疼痛折磨着,蹲下身去,冷汗淋漓。柜台内的姑娘们慌了神了,从柜台那边的木档板后钻了出来;“喂喂喂,你怎么了病了么要不要送医院?” “不了……”她摆手,摇头,艰难地:“你们……送我……到……茶房小学吧……” 姑娘们互相对视了一下:“小学校正在停课闹革命呢,教师们都被抽去修苗沟水库去了,只有一个名叫式微的女教师常年得病,一个人看守着小学校。” “我就找她!”她像抓住了最后一线希望:“我找……式……式微……老师,请你们一定帮我,我不是省城的,我从大连来,是她家亲戚,哎哟不行了不行了我……我……我……要……生……了!” 姑娘们哪儿见过这种人生人吓死人的场面,又瞅见她草绿的军裤已经被血浸透了,面色蜡黄,脸孔扭曲,样子颇为害怕,便关了门,兵分两路,一人去近处的卫生院去请女医生姚小岩接生,另外两个人搀扶着呻唤喊叫的临产之人,向着小学校的方向疾走。 长长的乡村古道上,风声浩荡,血色浩荡,哭声浩荡。 2.临盆 赶在暴雨来临之前把孩子生在茶房镇那座尼姑庵改造成的小学校里,这是30多年前那个名叫秋晓的女人做出的最伟大的一件事。 在我知道这件事的最初的几年里,我总是喜欢在有风有雨的时候,反反复复在这条由合作社到小学校的乡村古道上走来走去——我那时总弄不明白的一件事就是,秋晓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山一程水一程地赶到这偏远的山地小镇,赶到这残破荒凉的尼姑庵里生下她的骨肉?后来长大一些,我又发现秋晓和那几个少不经世的女知青们在那个人生人的一瞬间都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其实那卫生院就建在合作社的隔壁,她们更应该先去那里看医生才合乎情理。 当然在30年后的今天,我是熟知秋晓的良苦用心——她本想生下孩子后就此送给式微老师的,谁知竟一胎生了两个胖小子,都送出去竟有些不舍了,这小小的不舍竟酿成了日后命里的奇巧,自是后话了。 这一刻我是透过30年的时空的睽隔,亲眼细瞧着那一时的风雨。 我看见秋晓的血流成河的模样。 血流成河的秋晓经过那座卫生院的时候,那个上海来的女医生姚小岩已经背着红十字的药箱在路边等着,她是主张把产妇送到医院的产床上去分娩的,只是秋晓的态度很坚决:“我要去小学校……我要找……式微……” 女医生姚小岩也是从未见过如此固执的产妇,只好紧跟其后往小学校赶。 结果固执之人倒有好运和好命,刚刚敲开了庵堂的山门,那场打雷闪电折腾了大半天的暴雨就降下来了,风大雨急之时只听产妇喊了一声我不行了,一个胖小子就从裤裆里蹦出来了,等到掏净了嘴里的秽物,在小屁股上拍打了两下,吱哩哇啦惊天动地的叫喊便又引来了脐带另一头的又一个胖小子,嘿,一对双胞胎! 聪明的读者读到这里可能就会猜出一些什么来,比如:我是不是那一对儿双胞胎中的一个?其实我前面的赘述和大量铺陈,并非只是阐释一种诞生,而是要在这个沉甸甸响当当的证明里感叹生的无奈与庆幸:那就是我! 我无奈于那一种诞生,让我从此成为一个孤独的绝望的生命,让我永生永世都是一个忧伤的悲观失望的人; 我庆幸于那一种诞生,让我大一瞬间也是彤儿的兄长,让彤儿小一秒钟也是至亲兄弟。 我无奈于那一刻钟,让我不能选择生的权利,更无从把握生的命运; 我庆幸于那一刻钟,让我一睁眼就看到了式微妈妈,让她一出现就成为呵护我的神灵。 请相信我在这一刻一定能够非常准确地描绘出我第一眼看见式微妈妈的情景,虽然那只是我在30多年后施展了所有的想象和比想象还要丰富离奇千倍万倍的……一种冥想。 长大后我常常不由自主地进入到那种悠忽悠哉的冥想状态。 我在这种冥想状态里死去一千次又活过一万回,我在一次死去和没一次活过来的过程中,让生命进入到有着无尽的可能性的亢奋与鲜活中去,重回曾经走过的地方,并且铭记着所有的体验和感念;我非常在乎生命的初起和任何一 次有着建设性或突破性的阶段里,我的个体的意识和其它的非个体的非意识的生命状态。 比如式微妈妈,她在我此时此刻的冥想里一定比她那时的生命状态更具真实性。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在30年前的风声雨声敲门声里的心跳加剧。 那一刻她正呆坐在屋里想心事。每到有风有雨的日子她都会这样管不住自己的心。我甚至能想象到她在那心跳加剧的瞬间用怎样抖颤的手,急急抓过挂在床边的那件紫衣裳,慌忙失乱地穿在身上——情急之下有半条胳膊总是插不到袖口里去,紫衣裳的前襟也是一长一短弄不顺实,但她还是忙里偷闲地照了照墙上的小镜子,并且腾出一只手捏了捏眉毛,又挑了挑头发帘。 式微妈妈终于没有把一长一短的紫衣裳的前襟弄周正就去开门了。 那是骤雨正急的时候,她走过长长的庵堂的天井和窄窄的屋檐吊线的甬道,隔着老远就听到山门外有婴儿的哭号,而敲门的声音更比风雨还急,容不得她有半点迟疑。 一种恐惧和强烈等待之后的巨大的失落。 式微妈妈被这天外飞来的雨和自天而降的婴儿的哭号浇湿了。 打开山门。 3.初乳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式微妈妈。 后来当我真的成为她的孩子,成为作家,能用准确形象的文学语言细致描绘人与物事的时候,我曾对她讲述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情景:“你那时梳着齐耳的短发,头发帘细细密密的,头顶上的一部分头发被披成圆弧型的发畔,用一根墨绿色的钢针发夹固定在一旁;你的脸色那么苍白,惊慌失措地,有点意外又有点恍惚,因为你不相信那紧锣密鼓的敲门声里会有着送子娘娘一般的运气和命。但你就是在那一刻看见了血流成河的场面,风雨迢遥的山门廊檐窄条,遮挡不住天漏和湿雨,你看见廊檐下站着那么多人——受难的母亲,呱呱坠地的婴儿,满手是血的妇产医生以及那几个围拢在一起、以身体和顶在头顶上的衣服为产妇和婴儿遮风挡雨的合作社的姑娘们,她们全都在雨里淋着——快进来吧!快!!快进来!!!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说话,我看见你把她们一一招呼着进了山门,在甬道里站定了,一扭身就又跑回去了,抱来你床铺上仅有的那床棉花被……” 我现在依然清楚地记得式微妈妈听了我上面的那段讲述之后强烈惊愕的表情,她说:“不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有这样的记忆,你不可能知道得这样……详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从来……也不会有人……向你说起。” 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都是荒谬的不切实际的……错觉?! 为什么它会这样刻骨铭心地深藏在我的记忆里,并且能够在时光的打磨和流逝中,日益清楚,日渐明晰。 为什么没有人会相信我是真的……是真的……看见过那一天的情景?! 我相信我就是那种世间少有的有着特殊的感知和不凡记忆的人。 我相信一个婴儿的先知先觉。我相信我那双初涉人世的眼睛。它就像一架 具有多种功能的摄像机,不仅记载了那一天的风浓雨浓,更是录下了那一时的风声雨声。 “我还记着你的那身紫衣裳呐!”我对式微妈妈大喊大叫:“当你抱来那一床棉花被,把我和弟弟紧紧裹在温暖里,我就听见了你的声音,我就看见了你的紫衣裳。” 那是一件八成新的灯草绒的衣裳。 它的紫是介于玫瑰和落霞之间的那种紫。在斑斑驳驳的雨的淋痕里,绒面上泛起深浅不同的颜色,潮潮湿湿的是玫瑰,干干爽爽的自然是落霞的颜色。 “我还记着你的那双眼睛呐!”我的情绪高涨热血沸腾,我感觉自己不仅仅在重温旧梦,更是在一瞬间又回到从前:“那双美丽的眼睛啊……当它看见别人的痛苦,她会立即涌满泪水;当别人需要它的时候,它就发出太阳的光辉!” 这些话式微妈妈都不相信,她以为那只是一个孩子的赞美或者梦魅。 但我确实看到了这一切——在那一天,有那么多人都跌进她的会流泪的眼睛里——它是那样柔慈,充满母性与哀怜。她把秋晓和她的孩子安置在屋角的床铺上,烧了一锅热水给姚小岩洗手,为产妇和新生儿擦洗干净,然后就是变戏法似的从吊在空中的竹篮子里拿出十四个鸡蛋,给秋晓煮了荷包蛋补养身子。那一刻钟,屋内生着炉火,锅里冒着热气,秋晓端着满盛满装的一碗荷包蛋在狼吞虎咽,秋晓的一对宝贝儿半睁半闭着眼睛张大了小嘴巴在她的怀里挖抓着找吃的。那秋晓果真是会生会养的,一碗荷包蛋下肚,屎尿还未上来,如泉似涌的白花花的奶水就一股一股的涌流出来,她的一对儿乳房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肿胀,憋得满实满载的,轻轻一挤就射箭似的,从那玛瑙红的乳头上流到她的小娇儿的脸上身上;那小娇儿真是无师自通,一人一个一口就咬住了那两个乳头,狠狠地咂,白花花的……奶水啊! 当我在沧桑的30多年之后细细品味那时的情景,依然能看到那炉火熊熊照亮一屋子的温暖,人们的眼睛里惊喜异常,喜乐交加。初乳的气氛像氤氲的水蒸气热乎乎地捕捉着风骤雨急的尼姑庵里的最后一抹清凄,一直赶到天高云淡的寂寞里去;而小屋子里的温暖和小娇儿嚼奶、母子亲和的场面是实实在在的,安祥而柔畅地撞击着每个人的心扉。没有人再问秋晓你是谁式微是谁你为什么要赶到这里这该有多危险多累?也没有人再问式微妈妈你真认识秋晓吗为什么从未听说过你有外省的亲戚你们到底是姑表妹还是姨表妹? 那一刻钟,式微妈妈正对着秋晓怀里的两个小猪般拱奶找吃的孩子发呆,无限的惆怅和隐在心窝子里的一丝痛楚纠结在别人触摸不到的地方。我看见她的视线总在我们两个一模一样的拱奶贪吃的孩子间游移着,游移着,游移着,终于,她抱起了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 是说我吗?我看了她一眼——就一眼啊!我看见她的脸上淌满泪水,我看见她的心里有伤。是说我吗?真的是说我吗?是我吗?我……吗?! 只因为这生命之初的一眼相看,只因为这情深意切爱意涟涟的赞美和呼唤,只因为这满眼的泪水和心动,我永远地记住了她。而我的母亲,那个在短短的一个小时以前,刚刚生下我的那个名叫秋晓的女人,她的眼睛正注视着式微妈妈的紫衣裳:“你的衣裳真漂亮吔!”她说:“我也有一件和你这一模一样的,姐姐你说巧不巧?姐姐你说巧不巧吔?!” 4.落红不是无情物 现在我真的无法用一种平和的心情和平常的心态极尽详细地描述那座收容了秋晓和她的孩子,以及心心念念被我视为生身母亲的……式微妈妈和……她的……尼姑庵。 在最初的记忆里,我好像还听到了一串水声。 那是州河涨潮的声音,山呼海啸一般,在不可或知的地方。 长大后我曾无数次看见过州河涨潮,那种在夏日的霹雳闪电和雷声轰传里挟裹着泥石流狂奔而泻的河潮啊,曾经吞噬了多少安详,卷走了多少无奈,留在少年心里的又分明是史诗一般的伟岸和悲壮。 我真的听到过那一天的水声。 我曾经在长大后无数次的观望与倾听中,比较和验证着那属于出世和诞生、属于1969年的那个暴风骤雨的傍晚时分的听觉和记忆。 我真的是伴随着那场暴风雨和伴之而来的河潮的怒吼声来到这座尼姑庵的。 尼姑庵用它破败的情怀和残旧的姿态迎候着它的赤子的到来。 世界一片滂沱。 我相信在这之前尼姑庵是久已死去的魂魄,滂沱之后它又苏醒。 真的是我和我兄弟的哭声或者秋晓的哭声唤醒了它吗? 为什么在我最初看它的那一瞬间我就强烈地感知了它内心的忧患和沧桑呢?还有它的颜色——它是这个世界上最斑驳陆离、腐朽没落的颜色了,像繁华落尽的迷离梦影,像故人远去的一出旧戏,梦中的嬉笑和戏中的情事早已是恍若前尘,空落了厅堂瓦舍的禅房和青灯黄卷的寂寞庵堂的遗存,还有一些不甘和叹息,一些绝望和眼泪,坠在再也回不来的光阴里。 这样的尼姑庵,这样一个留下太多的惆怅太多的忧伤故事的尼姑庵啊! 式微妈妈究竟住了多久,等了多久,才等到了和秋晓、和我、和我的兄弟的相见呐? 为什么,我会在生命之初,在那样懵懂无知的一瞥中,依然倾心于它的神秘和愁殇?它是属于谁的神秘,又是谁未解的情缘未了的愁殇呀? 难道我的生命,我的未来的所有的幸与不幸的命运,我的坎坷曲折的忧伤故事,就这样……就这样……从这个小小的尼姑庵里……开始了吗? 我不知道我此刻的叙述是否真的能为你所接受——可是我的朋友啊,请你一定………一定要相信一个孩子的眼睛,他是真的……真的看到和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真的真和最纯的纯。 那场骤雨当天夜里就停了,尼姑庵外州河的河潮也渐渐平息,月亮从云缝里探了一下头就隐到山门外商山的阴影里去了,星光灿烂。 式微妈妈安置好屋里床铺上秋晓和我们兄弟俩入睡以后,拿了一块漂亮的花绒布头巾当作窗帘挂在窗户上好遮住夜半风寒,透过窗洞她看见了风住声息漫天星斗竟恍惚得抖战得拿不住轻轻柔柔的一块花绒布,眼瞅着它像一团纷乱的迷彩的梦境从手里翩然飘落,坠落到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去,她有点慌乱,又有点失落,“呀”了一声竟唬出一声冷汗来,勾手去拣,一拣就触摸到那团温暖的柔软的花头巾,也就明白了不是做梦——是真的吔,风来了雨来了日里夜里念想着的孩子来了,她这是要为他们挂窗帘呐! 那团柔软的东西就那样在心里摩挲着,揉摸着,铺展着,融化着,和她心里那些同样柔软的,疼惜的,痛感的东西纠结在一起,形成一种激情如注的寂寞情愫。 式微妈妈就这样对着星光灿烂的尼姑庵暗自落泪,独自神伤。 有丝丝的夜风透过窗棂的缝隙,吹冷了她的眼泪和心情。 她觉得她在一瞬间已经游离了她的生命本身,变做另一个人。 那也是一个女人呵! 她的名字叫嫣红。 虽然从未见过她,但心里知道这座尼姑庵是她的,这庵堂里的清凄和观院里的寂寞是她的;她死了,庵堂和观院也就死了,不死的是她的气息,笼罩在她回不来也带不走的尼姑庵的每一个地方,所有的空隙和角落。 就像那一刻,在式微妈妈伫立的那扇窗前,在更为久远的彼时的时空,一定也有过相同的情景相同的……她的气息——月华如水,星云惨淡,那个名叫嫣红的女子,一定也站在这里望着眼前的窗棂和窗棂外黑漆漆的夜色,寂寞得恨不能化作一股青烟,随风逝去。 只把空落了的心愿留下了,只把未竟的梦想留下了,只把这座尼姑庵留下了。 现在式微妈妈就是这座尼姑庵的主人了。 式微妈妈住的屋子就是以前的庵堂女子嫣红的禅房。初搬进来的时候,那老式的雕花睡床还摆那里,屋子里到处飘拂着陈旧的褪尽颜色的湘帘绣帐,地上的灰尘有好几寸厚,桌几上端放着一只有缺口的彩釉瓷瓶,里边插着一束干枯的采自州河滩的芦花。拉开抽屉,里边竟然有一窝五颜六色的丝线,一盒已经干透的板结成块的桃红的胭脂,一枚折断为两截的娃娃拳头的银簪子。那张雕花睡床擦拭干净倒也光灿鲜亮,只是那些湘帘绣帐由于年代久远已经腐朽,轻轻碰触就烟灭灰飞不复存形;彩铀瓷瓶被搁置在门外边,一经阳光曝晒那束芦花就呼呼呼地着火自燃,一团火焰之后瓷瓶裂为两半,从里边掉出一把精致的男式短剑,剑鞘上镶着一圈墨绿的碎玉,一枚猫眼石和几颗红宝石,鞘尾是灿灿的银饰,悬着一串紫色璎珞,抽开来是乌亮亮的刃锋,似乎已经开刃,但也绝无血迹,想必还是崭新的。式微妈妈注意到剑柄了,它是一块琥珀色的冰冰凉凉的石头,上面镌刻着这样几个字:落红不是无情物。 落红不是无情物? 落红不是无情物! 落红不是无情物?! 那样隽秀的字体,柔弱无骨,却又饱含着一个死于华年的青春女子饮血啜泪的心泣; 那样决绝的字体,冰清玉洁,又分明是在无妄的,无望的,无常的寄托心愿。 关于这座尼姑庵,关于嫣红,留下的传说那么多,那么荒唐……离奇,只有式微妈妈是亲眼细瞧了那香艳传说里的一点点……遗存。她是那样深信不疑地肯定,她在1962年的冬天跟着第一批“破四旧立新风”工作组进驻到这座尼姑庵,她在嫣红的禅房里所看到的这一切绝非流言蜚语的谣传中走腔变调的歪曲。这精致异常美妙绝伦的一把利剑啊,是那个活在艳色情事传言中的嫣红,以心做油熬煎了多少日子,以情做灯点燃了多少岁月,才打磨出的这一把……双刃剑,她是要用它伤己,还是要用它伤人,了却一份怨丝情债;或者她只是用它削磨无情无爱的庵堂岁月,并在青灯黄卷的寂寞中,心存一丝等待,等待不约而至的佳期。 也许这把短剑就是嫣红和她心爱的男人情意相投的信物或者赠礼。 式微妈妈那时候已经知道,她和她的工作组是多么鲁莽,多么残忍地撞进嫣红以心做围以泪砌墙的领地里去了。那个领地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每走一步都仿佛走进庵堂女子鲜活奔突的心里,踩出的每一道足迹与履痕都有如血的颤栗。式微妈妈甚至能感觉到有一些超越了生与死,物质与精神,今日与往昔,今生与来世的东西,在被突然地撞入,鲁莽地走进的一瞬间,就逃逸而走,四散而去;只流落一双幽怨的望穿秋水的眼睛,在怒目而视——有一些心事隐忍太久,有一些秘密藏得太深,有一些活着曾拥有死了带不走的东西,她宁愿其自生自灭,永远不被发现。但是嫣红毕竟留下太多传闻流言,留下供别人泼来污泥浊水的物证——嫣红一定走得太匆匆,太……无力。 那一天式微妈妈在打扫禅房时发现的那些东西,在她的工作组“破旧立新”的业绩报告中是极重要的一笔。那些彩釉瓷瓶的碎片被一片一片拣起来收藏好,和那把精致的短剑一起被当作“灭资兴无”的活教材,上缴充公,邀功请赏;只有那枚娃娃拳头的银簪子和桃红的胭脂,被式微妈妈悄悄地藏了起来,装在贴身的衣袋里,全当是她对嫣红的一份念想。 式微妈妈当然没有勇气坦白她和嫣红的亲缘关系,工作组的那些人纵然多么富有想像力也想像不出,其实庵堂女子嫣红和式微的母亲粉云是一对儿亲姊妹,而式微就是嫣红的外甥女。 式微妈妈做为“移风易俗”运动的积极分子和“破旧立新”工作组的惟一 女性,运动过后自然而然成为这座由尼姑庵改造成的乡村小学的第一任老师。 那张雕花睡床太重太沉无人搬得走拿得动,毁掉了又有点可惜,只好当作工作组对她的奖赏。 三年后,式微妈妈等来了她的表哥古居。 古居是利用大学毕业的最后一个暑假,从北京回商州寻找他父亲的。 父亲没有找着,却在姑妈的家里看到了小表妹式微的照片。 对于这个从小就会做油纸伞的小表妹,古居听到过有关她的种种传奇,心驰神往之际就有心见上一面,匆匆地赶去她所在的茶房小学,一次造访竟情不自禁惹出事端,惹出小表妹心里的爱慕情绪。 尼姑庵里男欢女爱,禅房里的雕花睡床自然是他们颠鸾倒凤的暖床,谁知道那一夜情尽之后他们都陷入恶梦不断的恐怖之中。先是古居梦见自己一身秦腔戏里的武生的装扮,在《林冲夜奔》的铿锵锣鼓里疾走如飞,醒来了就看见自己是躺在一个眉眼俊俏的尼姑的怀里;后来是式微妈妈梦见自己削发为尼,跪香拜佛在香烟袅袅之中,再细看躺在身边的已不是最爱的表哥,有点像传闻中的和姨妈嫣红有染的唱戏的武生。这一唬倒唬出两人一身冷汗来,猛醒得他们是魇在那张睡床上了——这一时空的情事和那一时空的情事在这张睡床上重叠,她和他,他和她,他们和他们都在这张睡床上纠结。后来他们干脆不在床上睡了,但是这小小的禅房一定是盛满了往昔的快乐,承载了彼时的悲喜的,它的每一件什物每一寸地方都烙上了旧时主人的印痕——它们也是善妒的呀!他们无法容忍属于这小小禅房属于旧日主人以外的幸福。式微妈妈和她的表哥的一夜欢情也落了个惊魂失魄好事难成的下场,那古居不等暑假结束就匆匆地赶去大连继续寻找父亲。式微妈妈独自住在这间禅房时,日子竟过得平和安详,她甚至又睡回到那张床上。她就是在重新睡回那张床上的当日,发现的另一个秘密。 式微妈妈后来曾无数次地思忖:这一定是神灵的安排,或者是冥冥中她和从未谋面的姨妈自有难以割舍的缘份。传说中的尼姑庵鬼气森森,流言中的嫣红古灵精怪,式微妈妈从不轻信流言,她相信自己眼睛里所看到的所感知的一切,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残亘断壁处荒芜着的叹息,雕梁画栋所点饰的繁华旧梦,这三进三出的院落里穿梭往来的烟霭轻风,无不勾起他的深思与遐想。她想她是爱这座尼姑庵的,她想当初拥有这座尼姑庵的姨妈一定有万种风情千种姿态,一定是善良的美丽的;她的多情与多瘼妨碍了她的善良与美丽,使得他们无法与世同存,才要躲到这座尼姑庵里遗世独立。式微妈妈有时也会天真地以为,一定是某一处的神灵派她来看管这些遗世独立的所在。她会让自己一心一意去贴近这些凄婉故事里的物证,感觉每一处残壁每一块坍塌的廊檐每一尊被毁的神塑,都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与威严,久已死去的嫣红也会在她的像想里复活成栩栩如生的模样。 再次睡到雕花睡床上,式微妈妈就像见到睽隔多年的老朋友,左看右看;一块抹布拿在手中,又是左擦右擦,擦着擦着就碰到了床栏上暗设的机关,“嘭”地一声挡板断开,“咯”地一声又一块挡板断开,两块挡板之间有着宽绰的空隙,手伸进去,一把就抓住一团柔柔软软的东西,拿出来一看竟是一个用花绒布头巾裹着的包袱,四角对折打着一个活结。 式微妈妈最终打开的这个包袱的确出人意料,里边装着的既不是嫣红做女孩儿时穿过的粉红裙子翠绿衣衫,也不是当初出家剃度时那一头茂密的长了一十八载的厚实的秀发,更非金银细软的体己收藏,或者儿女情长的作念信物。 那是一条雪亮的惨白的宽绰的绸缎。 当它在花绒布的包袱皮里露出皱皱巴巴的一角,谁能想到它就是传说里的庵堂女子揉搓的绞乱如麻的秘密?就像一团情丝被谁织就了细密的经纬,就静静地搁置一边,情天恨海里派不上用场;或者它曾在谁的香阁里谁的豆蔻一般的盼望里轻梦一般地飘过,它的雪亮与惨白曾经让懵懵懂懂的女儿心在一瞬间空明澄澈,不思世间其它颜色。但它终究不过是一条绸缎而己,它的孤冷酷绝与世俗中的颜色是那样地不可调和,它不甘被染!它的个性与品质都限制了不可以用来裁衣裁裙。而只能是一种豪奢,是富华的终极——就像水袖,维系在花团锦簇的戏服的袖口上,在唱念做打的戏子的吟唱里,延续喜怒哀乐。 它真的是水袖吗? 这种猜度令式微妈妈莫名兴奋,好像又回到了洞房花烛之夜,她在歌浓酒酣的醉梦里轻挥水袖,甩出去是一抹扑朔迷离的银练,收拢来是一朵刚刚出岫 的青云。她知道她是在体验那份属于嫣红,属于往昔岁月,属于寂寞庵堂的快乐。手中的水袖是风情万种的寄托,她以它挥泪,作别往事与哀伤,拂去寂寞与惆怅。她能想像在无数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月明风清的时候,这寂寞水袖是怎样轻托着嫣红心里的忧伤,在尼姑庵的幢幢黑影里游荡。那真是一丝失意的轻风呵,空对着剪烛不眠,指冷心寒。而远处的高墙外,寥落的比天还远的地方,那闯荡江湖的武生又在哪一出折子戏里翻滚跌爬? 式微妈妈轻拈包袱皮里的绸缎的一角,游丝一般地抽动,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好像在拉开一幕等候多时准备已久的新戏的帐幔,又像是扯开一个盛满古老故事的坛子——慢慢地,她听到隐隐约约的锣鼓声,是典型的秦腔戏的鼓点和锣锤,有悠扬的女声传来,兰花嗓子的拖腔,“唰”地一声帐幔终于拉开,一抹雪亮的惨白的颜色,从老故事的坛口飘忽而出,扯出一道银练,又扯出一道银练。 惟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是水袖。 果真是水袖! 5.园中此地曾埋玉 式微妈妈后来又发现了太多属于嫣红的秘密。 也是缘于水袖——当她把它从花绒布的包袱皮里抖落出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一新一旧的两条水袖,颜色和材质迥然不同,就想到是从两件新旧不一颜色各异的戏服上撕扯下来的,那么另外两条水袖和不复完整的戏服现在又在哪里呢? 在以后的许多天里,式微妈妈曾挖空心思去寻找,却意外地刨出了一个婴儿的衣冠冢。 时间是她发现水袖的那个春天,园子里的一株刚刚开满灼灼花朵的桃树一夜之间忽然死去,正百思不得其解时有人托梦给她,说那桃花树的根底下埋着不该埋的东西,桃树喜阴,而树下的东西性阳,三月里正是阳气上升阴气下降之时,阴阳相冲阳占上风,那桃树就一命呜呼了。 那是春雨如酥的夜里一个声音沙哑的女人在梦里告诉她的。式微妈妈拼命地睁大眼睛希望能看清那隐在一团漆黑之中的女人的面孔,但那梦里的漆黑像无边无底的洞窟,依稀听得见风声在眼前呼呼作响,听得见杂沓的细碎的步声在远远近近的地方回荡,甚至能感触到有一些冰冰凉凉潮潮湿湿丝丝绺绺的东西,在耳畔,在眼帘上,在指冷心寒的手尖,滑溜溜,黏糊糊,魑魅纠缠,心里就知道是又一次魇住了。 一夜不停的雨。 天未露明就去看落花残尽的桃树,半信半疑找来一把老镢头,三下两下就把那深埋着的东西给刨拉出来。那是一个紫檀木漆匣,式样小巧,做工精致, 酷似过去大户人家小姐珍藏胭脂香粉钗环链坠的首饰盒,由于是装在一个陶瓮里,瓮口又封闭得严实,那漆匣的着色和外型竟然完好如初,匣盖上写着一溜儿娟秀无比的字:圆中此地曾埋玉。和不久前她看到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出自同样的手笔。 那一刻钟的感觉很神秘,有强烈的痛觉和心悸。 式微妈妈无法捕捉那种痛觉和心悸的来处和去处,只听见有婴儿的啼哭从不知的无定的地方响起,高亢,悲怆。她想她是又一次撞进庵堂,撞进悬念四起、扑朔迷离的嫣红的故事里去了。流言和传闻里都有大姨妈在尼姑庵生下野孩子的说法,这一瞬间,她不仅听见了孩子的哭声,而且看见那孩子有一张纸一样的……苍白的脸。 一切都该是另一个时空的怪诞。 假如真的存在过,也该是陈芝麻烂谷子的老皇历; 假如真有野孩子,活到今天也该有二十五、六岁。 不知怎么就想起表哥来,想起他的脸。 古居在离开尼姑庵去大连时曾经丢下一句话:“式微,我害怕,这尼姑庵有捉我回去的鬼。”古居说这话的时候就是一脸的苍白。式微妈妈第一次发现他是那样无辜和憔悴,眼里全是无助和泪水。 她那时并不知道他走了她会不会害怕,她不知道有一天她也会令他害怕。 她这时也并不清楚如此这般联想,与她,与古居,究竟有什么实际意义。 式微妈妈打开了匣子。 那种痛觉和心悸不见了。 那一声啼哭和那一张苍白的孩子的脸不见了。 表哥不见了。 展现在式微妈妈面前的是一套桂子红的男孩的衣服,红披风,红肚兜,红袄红裤红鞋红帽。也许是虎年生下的孩子,他的衣服鞋帽都绣上了大大小小神态各异的老虎图案。 是怎样的一个母亲?具备了怎样的慧心灵性和娴熟的女红技巧才裁剪缝制出了这样的衣裳? 是怎样的一只小老虎?具备了怎样的福分怎样的好命才配把他们穿上? 是怎样的不测和舛错?它们又只能装在一个衣冠冢里,在世事沧桑的二十多年以后,在桃之夭夭的难节里,延续忧伤。 式微妈妈不能肯定,在久远的风流倜傥的故事里,那个自喻为“落红不是无情物”的人究竟是不是嫣红。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想像着,揣摩着,昔日的情景——寂寞难耐的庵堂女子,独坐禅房,于凄风寒雨的夜里绣制这些美丽的桂子红的情景。往昔的岁月和久在深闺人不识的日子在记忆里隐退;削发剃度皈依佛门的冷寂,已幻化成一种热辣辣的相思入骨的盼望,盼望着他能收到她托人捎给他的口信,盼望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早日成形、长大,在他终于倦游而归的时候,送一个活蹦乱跳的小老虎给他。 耳畔又响起那一声尖锐的蜇疼人心的婴儿的哭泣。 看见一张苍白瘦削、皱巴巴的脸——在紫檀木漆匣和散落在新鲜泥土、湿润晨风中的桂子红的颜色上缓缓叠起,游游移移掠过桃花树枯萎的枝头,掠过潮湿凄迷的尼姑庵的天空,无踪无迹。 真的是那只……生不逢时的……小老虎吗? 感觉那哭声是溺在一种无形的扼杀和受难的窒息中。 而那张脸,原本也不该这般苍白。 他应该是一只威猛硕壮的……虎。 那个母亲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打击和失落,才放弃了为她的孩子穿上桂子红的新衣裳? 那个孩子究竟是到哪里去了,才让他的母亲万念俱灰,把所有的寄托都埋成小小坟茔? 紫檀木漆匣里最后的一点发现让式微妈妈莫名兴奋:那只小老虎……他一定没有死。 6.依旧梦魂中 式微妈妈从紫檀木漆匣里发现琵琶纽扣的事,在她以后的回忆和别人对这件事的评述以及我这一刻挖空心思的畅想里,都是一种悬念和神秘。 虽然我知道我的畅想其实并无什么实质的或者积极的意义。 尽管我是那样情绪饱满……那样强烈地……冲动地……想要告诉你们,我要讲述一个怎样的故事,我们的故事里有一个怎样的尼姑庵,式微妈妈在这座尼姑庵里看到了什么,而尼姑庵里究竟又有些什么……后来我发现我其实真的不太会编撰故事,我的笔和我的思路都用来制造神秘和设计悬念了,我的讲述一直深陷在牛鬼蛇神的妖氛中无力自拔,而我自己除了迷失和沉醉以外,找不到另外一个可以使沉滞的叙述迅速转动起来的角度和视点。究起原因,我发现我大约是太爱式微妈妈这个人了,我的眼睛和思绪穿越时空和阴阳睽隔,稍不留神就梦回昔日的情景之中,我的魂魄和精神却依附到式微妈妈在1964年的那个春天所呈现的那种……痴迷。 1964到1969,这中间隔着长长的五年。 五年后秋晓在这里生下了弟弟和我。 凭心而论,我对这座尼姑庵能有多少了解呢? 我对式微妈妈所看到的那一切又能有多少了解呢? 在我以后和式微妈妈共同生活的那些年里,我们之间关于尼姑庵的交谈并不多。我幼年和少年的记忆中也很少有《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如此这般的经历。而式微妈妈纵然痴迷于尼姑庵和关于嫣红的诸多传说,眼目所及的也不过只是一些风动声息的浮泛和流年逝水的皮毛。尼姑庵留给世人的就像一座繁华落尽的舞台,曾经上演过的戏,走马观灯轮番转换的剧目,也就是众目睽睽人皆尽知的那几出熟戏,只是幕布卸下看客四散之后,它又有过怎样的戏剧故事和精彩片段,就只有冥界中的鬼魂和清风明月的夜里来去无影的神灵才会知晓。 式微妈妈就是那些鬼魂和神灵留在人世的一双守望的眼睛。 式微妈妈曾无数次地感慨于她在那个雨丝绵绵桃花落难的早上的惊奇与发现。 式微妈妈后来又无数次地经历了新的惊奇与发现。 这一切都需要时间和灵感。 尼姑庵改造成的小学校只有百十来个学生和三个老师,除式微妈妈以外其他两个老师都不住校,这样每天放学以后式微妈妈就有一大把的寂寞日子在这里独自消磨。 自打“破旧立新”开始,式微妈妈就和这庵堂里的神秘怪诞结下了缘份。 很多冒然撞出的邪奇和噩梦一般丧魂落魄的经历,自然让清净无为的尼姑庵对她这个好奇易感之人来一点……惩罚。 其实,从尼姑庵断灭香火到“破旧立新”改建了小学校,期间有长长的十几年的时间是留给荒芜和冷落的。那些孤魂野鬼在这里安生着,在坍塌的佛像泥胎间重新构筑幽冥境界的悲欢离合,该成仙的早已是天上的精灵,该变鬼的依然挣扎着阴曹地府里的难节。许多注定要在人间演绎的喜怒哀乐,也在这十几年风霜雨雪的磨砺中未成曲调先生情,只等着在某一个一触即发的契机里,好戏连台,开幕出笼。那么,属于嫣红的剧情一定最惊世骇俗,悬念重生。她在生前死后都不冷落,重新归拢的灵魂碎片都是具有杀伤力的武器。 式微妈妈甚至认为她和古居在雕花睡床上的夜半惊梦好事难成,就是嫣红的恶作剧。那阴阳睽隔的清凄和化做鬼魅难成人的遗憾,是嫣红未竟的理想,未了的心愿;她以此来打发另一世的无聊和寂寞,日日随风,夜夜入梦,不知不觉竟移植为式微妈妈的清凄和遗憾——在式微妈妈初为人师的那段时间里,她甚至分不清谁是嫣红,谁又是她自己;她也弄不明白尼姑庵故事的真假,而她自己早就走进真假难分与扑朔迷离。更多的时候,她迷失得如同被摘除了思想和心肺,目光呆滞,肢体僵硬——这种状态下的那部分思想,悬在她看得见也摸得着的地方,却像是挂在风中的别人的衣裳,张扬和标志着陌生的情绪;而那颗滴答着鲜活着扑愣愣狂跳不止的心肺,就是近在咫尺她也不认得它了,它捧在嫣红的手中,感知着另一份绝怨。直到有一天她的思想回来了,她的失落的心肺回来了,她才知道它们已经游离了那么久,走失了那么远,她和她们一起回首眺望,除了韶华流逝的她的这一头的喟然兴叹,便是流年似水的那一边庵堂故事的清晰可见。 她终于解读了尼姑庵和从前。 而灵感不同。灵感需要梦的导引。 那春天的梦里瘁落一地的桃花,导引出紫檀木漆匣里匿藏已久的秘密,那些秘密泄露了生死悠关的主题:一切与琵琶纽扣有关。 一切与琵琶纽扣有关? 一切与琵琶纽扣有关! 一切与琵琶纽扣有关?! 当式微妈妈在桃花树下刨开濡湿的泥土和陶瓮的时候,当她在紫檀木漆匣里悉心把玩那些桂子红的衣裳的时候,当她惊叹于“落红不是无情物”讶异于“园中此地曾埋玉”的时候,她并不知道……一切真的……真的……与琵琶纽扣有关! 她那时的眼睛里只有满地落红和飘拂在桂子红的惊悸里的孩子的啼哭。 那些绣满了小老虎的美丽衣裳,一件一件拿捏在手中,轻柔得像无形的梦影,飘忽得像无影的轻风,没有一丝重量。它们的颜色在雨丝缭绕的空气和刹那间拂掠而至的晨光里,发生着奇妙的变化,桂子红——橘红——酡红——最后发黑变灰,在一抹突起的湿风里,化成灰灰白白的蝴蝶,四散而去。 只有一枚琵琶纽扣空落手中。 7.浩然相对故人归 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 外型酷似琵琶,咬齿得紧严密缝,却仍然不失为一枚纽扣。 园中此地曾埋玉——原来庵堂中的女子是早有这样的预知的,久埋在地里头的桂子红遇见空气就化烟散去,只有玉会留下,愈陈愈新。 烟飞灰灭之前,它曾经包裹在那样凄艳的颜色里; 烟飞灰灭之后,它是心事一样的冷。 当它静静地躺在式微妈妈的手中,当它重新被搁置在紫檀木的漆匣里,它隽永得简直就是一枚绝世传说。 有谁知道他曾被用来装扮一份母性与柔情? 又有谁能明白他还属于一只小老虎而那只老虎早已随着传说去影无踪? 式微妈妈遍寻搜理了记忆里的每一个旮旯和桂子红留在心里的强烈惊鄂和刺激,才想起了这枚碧玉做就的琵琶纽扣,最先曾在那件红肚兜上见过的,扣子钉在绣着猛虎下山图案的前胸的位置,纽子系在一根绿色的缎带上,纽扣扣上后叠放整齐与那些红披风红袄红裤红鞋红帽一起装在漆匣里,一并埋了化烟成灰。那红肚兜上应该是有一左一右两对纽扣的,一个埋在衣冠冢里,另一个不知去向。 那只去向不明的小老虎啊! 假如他还活着,他是不是戴着另一枚琵琶纽扣呢? 假如他没有死,那么此刻他又在哪里? 自此以后的四年里,一切都变做传说。 日子是传说里一点一滴的发现,式微妈妈是每一个日子每一个发现的证明。她在那点点滴滴的发现与验证里感知着尼姑庵带给她的丰富与寂寞。 没有爱情。 心中的爱情已经快变做沙漠了,那一寸一寸吞噬而来的,是没有滋润的沙尘和缺少和风细雨的庵堂里的熬煎。 没有表哥。 没有古居。 用心认得的爱人好像天生就是尼姑庵的尅星和仇敌,他每来一次尼姑庵都惹得这里妖风四起鬼魅不宁,他在尼姑庵里度过的每一天都是难逃的劫数,躲不过去的灾难。 古居最后一次来尼姑庵的情景,在式微妈妈的记忆里已经定格成一则苦不堪言的隐痛。 那是式微妈妈发现琵琶纽扣的那个夏天,州河的水涨得弥流渐沿,河对面的学生都不能来上学了,空旷的尼姑庵又只剩下式微妈妈一个人看守,闲得太无聊就想着给表哥拍一封电报——她那虚幻的有名无实的情郎啊,他真是被尼姑庵吓破了胆子,自那日匆匆一别,两年有余,他竟是黄鹤一去再也不归。 式微妈妈那阵子是天天拿捏着那枚琵琶纽扣左思右想。 想像不出那个身在禅房心在“汉”的庵堂女子,究竟是消磨了多少寂寞才磨制出了这样玲珑的我见犹怜的……念物?又有多少虚幻的,飘忽的,游移不定的感情藏在里头? 一夜风流之后抽刀断水隐身而退,空留下抵死缠绵后珠胎暗结的多情女。 寂寞庵堂留不住男人闯荡世界的野心,古居和那唱惯了《林冲夜奔》的戏子何其相似,都把自己的女人变做尼姑庵里的活鬼。 只有琵琶纽扣攥在手中。 心事和日子攥在手中。 式微妈妈突然意识到她拍电报盼表哥回来,也许只是为了能怀上一个孩子。 姑庵里好寂寞,而她又只有琵琶纽扣和梦。 古居算是听话,接到电报就回来了。 在潮湿的空气中,有灿烂的阳光和水尘。她看见他在阳光的剪影和水尘的包围中,神采奕奕;一身干净的卡其布制服,腋下夹着一把合上后滴答着水滴的红纸伞,表情里全是阳光和笑。 她向他迎上去,身后是那张硕大的雕花睡床。 他向她走来,眼前是爱恨莫能的女人,和放大了千倍万倍的雕花睡床上的痛苦回忆。 恐惧和梦魇里的情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分携如昨。 式微妈妈知道他有心魔在作祟,一手牵着他,向雕花睡床走去。 8.但有旧怨加新愁 他们同时看到了阳光。 投射着,肆意纵情,无所畏惧。 那束阳光是从禅房的天窗上照进来的,不偏不倚,笼罩在那张睡床上。 当她牵着他走进那一片炫目的光芒中,当他拥抱着她倒在那张光芒万丈的床榻上,她看见他的眼神里闪现着怯懦的羞涩的隐忍含悲的不情愿,他的脸色那么苍白,阳光似乎一下子就全部透射进去了,看得见一丝丝透明的肌肉纹理和一绺绺淡蓝色的毛细血管——这样一张晶莹的玉雕石刻一般的脸啊,让她的心猛地疼了一下,感觉里记忆里都有一种奇怪的痛觉在聚拢——她又想起了那身桂子红的衣裳,那张在幻觉与映像中越来越清晰的孩子的脸,伴着哭声,伴着落红花雨,伴着烟灭灰飞之后关于琵琶纽扣的悬念和猜忌。 式微妈妈的心乱了。 再看他时,他已在炫目的光芒里睡着了,枕着她的一只胳膊,微热的呼吸霈在她的耳畔,脸上全是乖觉和无辜——这就是他,是她在寂寞庵堂的辛苦等待里倦游而归的男人吗?他留给她的,和他从未留给她的,都是一些依稀的幻觉,他让她活在幻觉和幻觉以外的尼姑庵的愁廖之中,她千辛万苦地等来了他,他居然如此地乖觉和无辜——他在阳光普照的床榻在她温软的怀抱中睡着了。 不舍得去惊动他。 让他做一个好梦,睡一场好觉,然后醒来,做一个好男人。 他会是一个好男人吗? 他会把一个女人最想要的一切都给她吗? 比如孩子,他会给她一个孩子吗? 古居无法回答式微妈妈心底的询问,只管在自己的梦里静静睡去。 阳光拂掠他的头顶,一寸一寸游移而去,罩在他脸上的光环不见了,那些丝丝绺绺半透明半呈现出淡蓝色的肌肉的纹理和毛细血管,也凝在了他青灰色的面色之下,最后在阳光的阴影里跳跃了一下,抖颤了一下,就再也看不见了。 式微妈妈的心也紧跟着跳跃了一下,抖颤了一下,充满柔怜。 她想她是真的爱他,爱他无辜的乖觉的表情,爱他枕着她的一只胳膊心安理得、塌实熟睡的样子——就像是走了很久很远的路又回到了最舒适最安全的地方。 他一定忘记了上一次临走时说过的话:“式微我怕,这尼姑庵有捉我回去的鬼!” 那种柔怜的感觉在式微妈妈的心里重新弥升起一种庄严,一种母性的傲岸。感觉怀里搂着的已不是她的终于归来的丈夫,而是一个孩子,是她用生命和心泪铸就的,一夜间长大成人的儿子。 式微妈妈伸出一只手,想要抚摸他。 她的手拂掠过他的头顶、额头、挺直的鼻梁、温热的嘴唇,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脖项,那里有突起的喉结,卡其布制服的领口挡住了她手指的行进,她索性解开了它,继而又解开了领口下的第一枚纽扣,第二枚纽扣,第三枚纽扣,依此而下,直到第七枚纽扣。 式微妈妈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她在解开那七枚卡其布制服纽扣的过程中的所思所想,以及相关的细节。我一直相信关于这类想像和文字描述,于我实在是出于少年时的诸多记忆。在我和式微妈妈相依为命的那许多年里,每到“六月六晒丝绸”的时候,式微妈妈都会从箱笼里取出那件卡其布制服,并把它和那些花花绿绿的丝绸被褥一起,挂在阳光下暴晒一番,然后才叠放整齐,收箱入笼,视为珍品。式微妈妈曾经告诉我,古居最后一次来尼姑庵时就是穿着这件卡其布制服,而我在第一次看见那件衣服时就注意到那一排烦琐的七个纽扣,心里就有了邪狎的想像。我那时就对尼姑庵和式微妈妈的故事充满好奇和兴趣,感觉那不仅仅是一个妖氛四起的地方,更是时时刻刻充满情欲。我儿时的想像里常常有一双手,从莫名的不知不觉的地方伸来,一粒一粒解开了那件卡其布制服的纽扣。当我把这双手和式微妈妈的那双手联想到一起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不仅羞愧而且懊恼。我知道这样亵渎式微妈妈无疑于自我犯罪,但我实在不能克制自己的想像,我更坚信自己的想像。 就像这一刻钟,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一双手。 它是那样急迫,焦渴,它解开那七枚纽扣的过程就是挣断了七根紧绷绷的琴弦的过程,断弦之后是裸露的琴身,那么消瘦,似乎身形未足只是一个少年郎,而又分明就是一具活生生的青春激昂的男子的躯体。我看见那双手在瘦骨嶙峋的男人的胸腔上停留了一会儿,直逼而下,抚过那片平坦光滑的腹肌,掠过那片茂密的森林和草地,一把攥住了什么。 沉睡着的男人醒了。 紧攥在女人手中的男人的阳具醒了。 在我的想像和比想像更丰富更全面的“看见”里,式微妈妈有一个惊世骇俗的动作,她在那个最紧要最消魂的时刻是自己“坐”上去的。后来我知道这个动作在中国古代的春宫图里被称做“美女坐钉”。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叙述对于读者理解式微妈妈和尼姑庵,是否会有帮助。 也许在我自己的想像和描述里,我是真的掺杂了年少时的邪狎心理和年长后的性体验。 我之所以如此笨拙如此低能地想要描述出那一天的真实情景,只在于我想告诉读者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第一,式微妈妈在坐上去的那一瞬间,才猛然发现古居脖子上戴着一枚用红丝线串着的琵琶纽扣,她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戴上去的呢,还是以前就戴着。在这之前仅有的几次性事,每每都是黑灯瞎火、提心吊胆地草草了事,她没能看清楚——就像刚才,她那样心醉神迷地抚摸,竟也没有发现它的存在。式微妈妈一眼就看出,这枚琵琶纽扣和她在桃花树下紫檀木漆匣里看到那一枚钉在红肚兜上的,是一对儿。立刻就明白了这之间的干系——或许古居就是那只小老虎呐!第二,也是在式微妈妈刚刚摆好“美女坐钉”的姿势后,雕花睡床的最后一个机关打开了,古居只看了一眼就大喊一声“哎呀鬼呀”,晕了过去。其实这雕花睡床的最后一个机关,原本就是一只竖起来的薄型的衣橱,里边挂着两件新旧不一的戏服,一件少了一条水袖,另一件也少了一条水袖。完全符合式微妈妈最初的推断。古居是又一次地被吓着了。第二天,他离开了尼姑庵。 9.回不去的日子和另一种缘起 日子回不去了。 无论是在此刻,在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 还是在当初,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 回不去的日子注定会有一些遗憾和残缺,一些难以深入的失落和戛然而止的喟叹。 对于我来说,回不去意味着我必须和我所钟爱的式微妈妈和尼姑庵告别,因为我的思绪和我的笔已在这遗世独立的尼姑庵里泛滥成河,不能自控——那些故事已疯长成昔日庵堂里的一棵枝繁叶茂的花树,所有的飘落和婆娑都摆脱不了鬼气森森的阴影。我常常循着幼年时式微妈妈的讲述,和我自己的超越了这些讲述之上的探究和想像,走进尼姑庵——那些不堪忍受的寂寞,那些烟灭灰飞的盼望,那些被压抑的渴望。我常常弄不明白,我何以如此钟情,如此痴迷沉醉。我年少时的心事和长大后的愁殇无一例外,都是情欲的殉葬,都是尼姑庵里的祭品。 对于式微妈妈来说,回不去意味着她必须斩断情丝了却愁肠,由尼姑庵里的活鬼变做活在这一世的冤魂。她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带着好奇与探究,轻轻松松、寻寻觅觅、飘飘游游于那些前尘往事和今世奇闻。她那时已经深知有一些东西是活生生地从她的命里撕扯开了,那些痛楚和伤痕最初是陌生而鲜活的,慢慢地竟也麻木,变做别的痛楚和伤痕。这对她来说实在是一种超脱和造化。 对于古居来说,回不去意味着他将由此而步入另一种生活。 一件生死攸关的身世之谜就这样被揭秘。 无论这样还是那样他都是表哥。 只是此表哥和彼表哥是那样的不同。 以前他是伞郎的儿子,现在他属于尼姑庵属于嫣红。 原来舅舅竟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原来他和秋晓并不是亲兄妹。 古居那时真是一个被劫数追赶的孩子,逃离尼姑庵虽然逃离了前生后世的灾难的笼罩,回到大连却是真正回到了在劫难逃的新的苦难。 自是后话。 10.血里头带来的不悔 关于秋晓在1969年的那个秋天把孩子生在尼姑庵里的事,充其量只能算做我们这个故事的一个引子。 虽然以后的一切会证明秋晓在我的生命里,在我此刻讲述的故事里,会是一个多么重要多么关键多么……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我依然无法在自己心灵的天平上把重心和爱移一点点给她。我知道我这样做是很私人化,很幼稚,同时又是欠公平的,因为她至少给了我生命。 但我真的……真的……无法改变自己。 我甚至无法在心里痛痛快快地喊她一声……母亲。 她像一个道具或者一个僵持的布景出现在我挚情真述的故事里,我的笔和我的文字对她的称呼却吝啬到最极致,写到纸上仅仅是“秋晓”或者“那个名叫秋晓的女人”。 而式微妈妈不同,我对她的爱戴和敬仰是血里头带来的。 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我的生命和30余年苟且活着的日子,实际上是我的父亲和秋晓对苦命的式微妈妈的最残酷的伤害。虽然在式微妈妈的心目中一个自天而降的儿子于她是多么地难得和不可奢望;虽然在漫长而清冷的庵堂岁月中,她曾经多么庆幸,庆幸这份得到和缘份。 那个离经叛道的嫣红怎么就偏偏就对无情无义的戏子动心了,勾引起郎情妾意与邪思妄念,牵扯起抵死缠绵与爱恨情怨,倒让式微妈妈一头撞进恶梦不醒的深涧。 式微妈妈用心去爱的男人怎么偏偏就是珠胎暗结的产物,山高水远却又重回老地方,黄鹤飞去竟也不忘了送子回归——我坚信自己是替爹娘来向式微妈妈偿还三生情债的。我坚信冥冥之中自有神灵安排了这一切。 我不知道式微妈妈是否会认同我的这个观点。 我只知道在秋晓没有挺着大肚子来尼姑庵之前的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在古居最后一次归来又绝尘而去的那段日子里,式微妈妈是真的由尼姑庵里的活鬼变作无所皈依的冤魂。 若干年后式微妈妈曾对我讲述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和劫后余生的感受:“没有一点点自尊,没有一点点希望,没有梦,更没有明天。”式微妈妈说:“我要的不多,但我什么也得不到,当我最后意识到我仅仅只是想要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真的是……又可怜……又可耻!” 而那段日子在我的想像里一旦展开画轴,就一定是从古居那张渐逝渐远的背影开始的。 我从这张背影里看到的是一个懦弱的心里有殇的男子的逃逸,他以为他自此就远离了烦恼之源,但实际上他又投奔了苦难之乡。式微妈妈从这张背影里看到了什么呢?我想她看到的是绝望和爱——她爱他,她是真的……真的那么……那么爱他。只是转眼之间一切都没有了。 其实古居那天临走时也是缱绻难舍心有不甘。 他告诉式微妈妈:“其实这次回来我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是父亲告诉我的。你知道我父亲是个失聪的人,从来没有谁能走进他的心里,和他心贴心地交流,父亲之所以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他的女儿秋晓。当秋晓的母亲提醒我秋晓是我妹妹,劝我离开秋晓的时候,父亲站到了我这边,让我弄不清他的用意。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看好钟望尘的,难道他只是为了和秋晓的母亲作对?后来我想通了,父亲是个严谨的人,告诉我真相也只是因为这件事对我和他和秋晓都是生死攸关的一件大事,他尊重我,信任我,不愿我糊里糊涂铸就了人生的遗憾……” 是这样吗?式微妈妈用那双在尼姑庵走过千遭万遭的眼睛看着古居,她的眼睛能看透尼姑庵里前生后世的爱恨情仇,却看不透眼前这个让自己见了一次面就当作情郎去爱的表哥。在他和他的迷惘里,竟然没有……式微。 真的是这样吗?式微妈妈不敢问他,看他平静地说出秋晓的名字,看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一会儿像个孩子般的无奈,无助;一会儿又老于世故似的,写了一脸的苍茫和疲惫。心里知道他是有爱的,他那么多愁善感,他的情像火山蕴藏着无尽的可能和随时都会爆发的滚烫溶液,却从来不会为她。 他是属于秋晓的。 古居的眼里流淌着希望的光芒,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偷偷点燃,最先是阑珊的灯火,最后是冲天的火焰:“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无论是小时候跟着父母一起被批斗,还是后来去了北京,可是现在惟有我最清楚身世是什么,对我而言,它就是能激活我生命让我活下去的神奇力量。是父亲给我的尚方宝剑,我用它去角斗,讨伐,逐爱!” 再也无话。再也不用盼着他,梦想着跟他携手走向婚姻的殿堂。 耳边却回响起一个久远的来自童年的声音:“母亲,母亲,我为什么叫式微?”那时候母亲还很年轻,唇边有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忧伤,眼里还有梦,在刚刚走远的地方,若即若离。“噢,式微么?!”母亲笑了,笑得无限深远,笑出一脸失意,说话的声音那么低沉,婉转迂回,好像真的是从遥远的东周,从某个古代乐师的琴瑟里拨弄出来的,散发着古诗经的遗风和神韵:“‘式微,式微,胡不归?’这是古代的一个痴情女子在夜里等待外出的男人,夜露冰凉,风寒沁人,她也不愿躲回屋子里;前路崎岖,脚下泥泞,她却要追溯而去,空对苍茫的夜色,字字珠玑,声声喋血,无穷追问:天黑啦!天黑啦!为什么还不回家呢?”母亲说不下去了,含泪哽咽。稍顷,又声情并茂地唱起来:“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母亲的眼泪,也像是从诗经里流出来的,冰冷蓡人,淋湿了娇娇柔柔的女儿心,那一瞬间,小式微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她好像明白了母亲的心,又好像读懂了“式微”——也许母亲就是那个古代的女子,母亲的心事隐在女儿的名字里,母亲的呼唤也从诗经里走到今天,一路盼望,一路呜咽。“噢,母亲!你也等过吗?你在等谁?你也呼唤也无穷追问过吗?他又是谁?”母亲苦笑:“傻孩子,是女人就难逃情关,难逃等待的命运,等待爱,等待被爱;等待心爱的男人,等待被心爱的男人所爱。式微式微胡不归从古代喊到今天,不变的是痴心,千变万变的是年代不同的女人。”母亲最后告诉她:“我等的是你父亲!”母亲叹息着:“认识你父亲的时候,我还在商山寺里削发修行。你的父亲是商镇集场上染坊里的伙计,常常到寺里给他母亲上香求愿。那一天我去化缘并捎带着给河对岸的彭家屋场出嫁女儿的人家开脸梳头,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眼看着州河上起了大雾,商山寺却越走越远,越急越走不到头,等走到州河的桥口时,天已快黑,一点防备都没有,就有一双男人的手,像是自天而降,一把抓在我的胸窝处,又拧又捏的。等我愣过神来的时候,那人已经跑了,黑柞绸的扎腿的裤子捻绸的白衫子,忽悠忽悠两头闪的货郎担,原来是个下流轻佻的卖货郎。我那时年轻气盛,也没见过啥世面,突然被羞辱,就什么都想不开了,抬脚就跳进州河,只想一死了生。谁知我命不该死,竟被人救了。救我的就是他,他在桥下的坝头子上漂洗染坊里白天染好的布匹,看见水中飘浮着一团不明不白的东西,用扁担钩子一勾,才是个半死半活的我。他把我背到附近的村子里时,天已黑透了,祠堂前的场院上烧了几堆干柴火,我被仰面朝上捆绑在大黄牛的脊背上,牛被赶着在火堆之间狂奔乱窜,一身的寒意和死气被牛的体温和明火烤干驱尽,满肚子的黄泥水也被牛颠来倒去,全倒得干干净净。我就这样又活了过来,却因此坏了名声,被赶出商山寺。后来我就嫁给了他。我怀你的时候,他正要乘了龙驹寨船帮会馆的商船去湖北采购染料,船到竹林关下游的西岭遭遇强人,一船人马被洗劫一空还被拉了绑票,别人家都是腰缠万贯的商人或者殷实人家的子弟,被绑票只须拿了银两赎回来也就平安告家,只有你父亲是个穷汉且又把南下备料的盘缠给贼抢了去,自然是有家也难回了,就被强拉着上了山寨,成了一介土匪。一去半年多,再无音信。我只有每天每夜唱那首‘式微式微胡不归’,直到我临产的那一天,红头白日的,我刚唱了两句,就听门外有噔噔噔的马蹄和马嘶声,听到有人在山墙下连声迭地喊叫‘粉云粉云’,只看见白光光的影子一闪,来不及探身到窗前四下里寻,便被人点了穴位,一只装盛火纸的大麻袋罩在头顶,拦腰一掮,掳至窗外,扔在门背处的一只白马驹上,扬鞭催马百十里地,来到北边的一个山寨子里,才被解开去见人,你猜厅堂正中间威风凛凛坐着的谁?坐着你父亲!才半年多的光景他就成了彪悍的山大王!也就在那一天我生下了你。你父亲说是我的歌声吸引了他让他夜不能寐,‘式微式微胡不归’让他走到多远也想着回去。我也认定是这首歌给我带来好运,使我得以和最爱的人团聚。于是我给女儿取名‘式微’,它代表我的一个心愿,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愿所有相知相爱的人,早日归来,常相厮守,不离不弃……” 噢,母亲,式微的歌谣唱到女儿,为什么就单单剩下……剩下空等不归? 母亲帮不了她,母亲只会陪着女儿呻唤叹气。 那么,表哥呢?古居呢?你听到过式微式微胡不归了吗? 表哥只是血亲,“故居”已换主人。 更何况,这一刻,物是人非。 古居说:“式微,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吗?这尼姑庵里有捉我回去的鬼。这在以前也许只是一种错觉,这次回来就变做看得见也摸得着的痛觉了。我的亲生父亲就是那个唱《林冲夜奔》的武生,尼姑庵里邂逅新相好,回到西安城就要吹灯拔蜡休了原配,停妻娶妻,谁知那个从小在戏园子里长大的琴师的女儿竟是个出了名的好脾气的人,不愠不火几句话就把丈夫说转了心。她说:‘你看咱夫妻结婚多年也没生养个一儿半女,这会子你在外头有了相好的,不过也就是戏文里唱的《蓝田种玉》吧,横竖她怀上的也是咱家的种,把她接回来吧,前脚接回来我后脚就给她让位子呀,哪怕她做大我做小,哪怕让我给她端吃端喝洗锅抹灶伺侯了床上躺着的再侍奉怀里吃奶的,保证她母健儿肥,保证咱合家欢喜……’我那父亲听了这话心里的石头也就落地了,言听计从,掐算确了日子就准备回商州接回他爱的人。谁知这时候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降临,雪封了秦岭整整四个月,他心里急啊,可是插翅也飞不到大山那边去。直到第二年冰雪消融春暖花开,他才急着赶着跑去,谁料想竟赶上给她收尸,他的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她却得了不好治的病。他看见她时,她已面黄肌瘦剩下一把骨头,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周全。她用手捧着同样是一把骨头的我,用眼神和手势告诉他:‘孩子你抱走吧,我见了你也就断了念想尽了心安了。’她从枕头边的包裹里取出一套桂子红的鞋袜裤袄,‘蹦儿’地一声咬下红肚兜上的一枚琵琶纽扣,用红丝线串了交给父亲:‘鬼,你给娃戴身上吧,让他长大了好知道这是他娘留下的做念,这些衣服我要埋在地底下将来好陪我……’我的母亲说完这些就咽气了,我那父亲却急火攻心,歪在一边竟再也没喘过气。是舅舅收留了我,从此后舅舅成了我的父亲……” 古居说完这些就扭转身子踏上不归。 式微妈妈却听得云里雾里。 眼瞅他一步一步走远,瘦削的身子印在尼姑庵的阴影里,半天醒不过神。 11.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式微妈妈竟然熬过来了。 熬到了1969年的到来,熬到了秋晓和他的双胞胎的孩子的到来。 式微妈妈对自己的了解和对那段日子的精辟论段十分贴切和到位,以至于让我听了之后就一直搁在心里最苦涩最痛感的那个位置,拿不起放不下;以至于在二十多年以后的今天,在我向读者娓娓道来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选择她的这段话做我文章的标题: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我相信我对式微妈妈苦熬尼姑庵的那段生活和她的心态了解得比较透彻。这不仅因为式微妈妈曾经反反复复详情细说,更因为关于这段日子真留下了具有代表性的物证——那些承载着岁月和年轮的尼姑庵的物证,式微妈妈曾出示给我仔细端详。我却并不觉得意外和稀奇,熟悉我们这个故事的读者一定也不会觉得意外和稀奇。 还是那一窝丝线。 还是那一盒胭脂。 还是那两件唱戏的衣裳。 式微妈妈曾经在寂寥无比的夜里,信手打开窗前的抽屉,拿出这一窝七彩丝线,一根一根地梳理,一丝一丝整出头绪。那些理不清整不顺的心思,像极了窝在手心的这团烦恼丝,纠结了多少年,错乱了多少月,一丝一绺都有着解不开的疙瘩打不开的死结。只是式微妈妈自有满把的日子和无从打发的光阴,可以让她从容面对这些窝藏着的烦恼心思,她会让那些曾经眩目的颜色从岁月的尘埃中分离出来,如同心事灿烂,如同虹彩梦境。式微妈妈总是带着庄严而神圣的心情去做这些五彩缤纷的事情,夜夜秉烛,夜夜不眠。直到有一天她终于解开了最后一个疙瘩,打开了最后一个死结,当她把那些芳思缠绵的东西整理成柔顺通畅的一束,在窗纸泛白的天青色的光线里,高举在头顶,亲眼细瞧,才蓦然惊觉,长期的熬夜,黑白不分的忙活,她的视力已经降到了最低度,她再也看不准那些红红翠翠的颜色了。 后来式微妈妈又迷恋上了“扮戏子”和“装神弄鬼”的游戏。 也是在寂寥无比的夜里,淡淡的月华,如梦如烟如水。她常常会拿出那盒胭脂,对着镜子把自己涂抹成古装戏里的女子。那胭脂是嫣红留下来的,有些干裂有些陈霉的香气,涂在脸上却鲜艳无比,映衬着苍白无血的容颜,清清冷冷的唇,孤苦伶仃的心,不一会儿就融进皮肤里去,只一瞬间又是一脸的苍白如血——她有些害怕了,重在脸上涂了胭脂唇上也点了樱桃一样的艳红,她看见它们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真是那种艳若桃花的样子,再看时已荡然无存,脸上血色骤褪,冷若冰霜,俨然女鬼。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变做女鬼了,或者她的身上有着胭脂香粉也遮盖不住的鬼气。那么就权且做一只鬼吧,生无爱,死无恨,来去如风,前尘若梦。她穿起了那件戏装。 穿上戏装就真的是一只女鬼了。扮做女鬼的式微妈妈那时还有一头好头发,她喜欢身着戏装长发飘飘,在尼姑庵的夜里穿来串去。如果是在春夜,如果有雨,有遥遥的花香,她会在雨里淋一身的水,弄花香满衣;如果是在夏夜,如果有雷,有远远的闪电,她会在雷声里惊魂失魄,在闪电里笑出眼泪。秋天的夜里一定有风,有镜月高悬,满地都是银杏树的落叶,风从尼姑庵的那一头吹起,吹到这一头她的跟前时,她的长发裙裾水袖一起跟着旋飞的落叶,往落寞的低空里去飞。冬天的时候满世界都是雪,她的学生们都不来上课了,她会关了尼姑庵的大门,白天踏雪寻梅,夜里随着轻盈的落雪一起,让心事无声,让脚印无痕。 这样的游戏一直持续到秋晓到来的时候。 秋晓看到了这活在尼姑庵的寂寞和乱世之外的清静之地的漂亮女人,她有无尽的哀怨和无从排遣的心事,有刻骨的隐痛和无法平复的伤痕,她善良而多愁,清孤而悲苦,承载太多而落寞无助——看到她就不由人想起世间的男人,是谁忍心伤她弃她,又是谁伤她弃她之后又扔给她这许多的愁? 秋晓是聪明的,她从式微妈妈每日里描红点翠的那一盒胭脂,和那两件总是在夜里穿了出去的戏装上看出点不一般来。那胭脂是陈年的老古董,想必也是从江南水乡的胭脂行里订做的,自然也是用清明前的桃脂杏浆和着香雪清露熬制而成,芬芳馥郁自不必细说,单就胭脂盒上镶嵌的那些珠钻翡翠也不是一般的俗物可比。心里知道这里边一定有一些典故,不知是哪个相好的送的?是谁和谁的相好?又是谁和谁的相送?至于那两件戏装,虽然有点今不如昔,残旧不堪,但也是天上取样人间织就,染尽江南春水色的好货色,料子是苏州城里所产的极品绸缎,所绣花色也是杭嘉湖刺绣之乡的顶级花娘亲力而为,价值不菲,卓尔不群。想必也自有出处。 当然,秋晓的想像无法超越时空睽隔和岁月流逝里的庵堂内外的迷情渊源,久远的事情她可以不去想,不必知道,近在眼前的事实她却是不去想也看得见。 秋晓只想知道眼前这个守在尼姑庵里的女人究竟是谁。 事实上,等到秋晓知道式微妈妈是谁时,她也该离开尼姑庵了。 真不知道她在亲眼细瞧了式微妈妈在尼姑庵里所受的苦之后,她还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委屈的。 12.原来何夕已今夕 我六岁的时候,式微妈妈已经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关于我的身世。 式微妈妈从来就没有想过,其实她是在替秋晓抚养孩子。 式微妈妈的眼睛清纯如水,表情里全都是温和柔顺的神色——她竟然一点儿都不担心,假如我真相信了她的话,假如我真在乎自己的身世,将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我一开始总是装做不相信,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后来我不摇头了,也不吭气了,式微妈妈倒有点儿惊慌失措,她的心情我真的……能够……理解。 其实关于身世,关于我自己的一切,我是真的……什么都……知道。 我怎么能不知道? 我是有先知先觉的孩子我怎么能不知道? 我之所以装做不相信,是因为我怕式微妈妈难过。 既然式微妈妈已经流露出一点儿惊慌失措,那我只好乖巧地细听,不言,也不语。 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我听话,乖。 但我……真的是那个……从一开始就对式微妈妈表现出强烈的爱和……无限深情的……孩子吗? 或者说,那个总是用无限深情的目光注视着式微妈妈的小可怜,那个总是意味深长地迎候式微妈妈的灵性小人儿,真的是我?是我吗? 式微妈妈说:“就在你们过满月的那天,我用那枚娃娃拳头的银簪子去村子里换了许多鸡蛋,回来煮红皮喜蛋准备犒劳你娘也散发给附近的乡亲,庆贺满月儿总得有点儿讲究的啦!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兄弟俩刚刚吃饱了奶水,伸胳膊蹬腿儿地在你娘怀里撒欢儿。你娘就说:‘给,一模一样的两个,你随便挑吧,挑中了大的呢,你就是大儿的娘亲;抱走了小的呐,你就是小儿的亲妈。’你娘说着就把你们哥俩往床上一撂,自先背转身去。说来也奇怪啊,刚刚还伸胳膊蹬腿忙着撒欢的两个油糕串串子,一眨眼就不吱声了,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本想抓阄一样地随便挖抓一个就行了,伸出手就看见了你的这双会说话的眼睛——我寻思着这双眼睛我在哪儿见过呢?我想不起来是在梦里呢还是……还是几辈子以前就认得了?也许是前生吧?对!就是前生!我们是在前生就已相过面的!对!在前生你就是我的亲儿了!难怪我看你时会这么心疼,会让我一下子就明白自己是谁了——这就是我的儿,我身上掉下来的宝贝疙瘩……我的亲亲亲亲亲生的儿呀!我也顾不上看另外一个了,知道那定是个没缘份的了。我一下子就抱起了你,拿起箱笼里最漂亮的一块花布紧紧地包住了你,再也不肯丢手,生怕你娘又抢回了去……” 式微妈妈每次讲到这段趣事儿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感慨万分:“没想到我命里头心心念念的儿子就是这样得来的,谁能料想我在尼姑庵里熬活寡,竟熬出这么一个好儿子!” 而我,每次听到这些时,也总是忍不住去问:“另一个呢?我那兄弟我那另一个呢?” 式微妈妈说:“另一个啊,我抱走了你后再又看了他,你猜他干什么呢?他正吮着手指头想心事呐!“ “可我为什么叫商痕,而他又为啥叫商彤呢?” 式微妈妈说:“那都是你娘的心事,她总是说;‘姐呀,你看咱这一对孩子,天生的双胞胎,老天爷都不想让他们分开的,现在却要活生生地撕扯开来,一个留下伤痕,另一个也留下伤痛。干脆就给他们起一个以毒攻毒的名字,大的就叫商痕,小的就叫商彤,名字上占尽伤痕和伤痛,命里头就既没有痕也没有痛了。” 知道这些之后我就再也快乐不起来了。 年幼时我以为自己是在乎身世里的事,或者是牵挂远在天边再无见面的同胞兄弟,长大后我知道我和我兄弟都是被这样咒语谶言似的名字给害了。 伤痕和伤痛, 果真是遗世独立的有痛有痕的兄弟。 式微妈妈说:“我就是在你满月哪天正式成为你的妈妈。我把你用花布包了放在我的被窝里,一眨眼的工夫你就长江黄河似的给我尿了一床铺,换尿布时我就随手给你手腕上戴上那枚琵琶纽扣,我要给你打上记号呀,以后再怎么着两个娃娃也不怕被顶换了。你娘见了却说:‘噢,琵琶纽扣啊,孩子他爹也有一个的,和这一模一样,回去了我给彤儿也戴上!’说完这句话她立马就后悔了,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也终于知道了我是谁。而我心里一直明亮得跟铜镜似的,从她初来尼姑庵我就知道她,而她直到要离开了才慢慢醒悟过来。一层窗户纸就这样一捅就破了,一句话说出去也就是覆水难收啊!” 就这样,让我变做式微妈妈的孩子啦,是吗? 真的就这样……就这样……让我……让我和我的兄弟从此有了区别有了不一样的人生和命运,让我和生我的……秋晓从此成为陌路成为不可亲近的……人……是吗? 式微妈妈告诉我,秋晓就是那一天喝完了满月酒之后离开尼姑庵的。 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眼睛却盯着另一个孩子,一步三回头,步步热泪流,狠下心来走了几步,又折回头来再也不舍得走,终于为自己找了个理由:“姐呀,我的奶憋得难受,让我给娃再喂一口奶吧!” 然后便是千叮咛万叮咛:“姐呀,尼姑庵里养不活娃娃,快给娃找一个奶妈吧!” 第二十九章 奶妈家,我所看到的痛 1.红灯笼 式微妈妈抱着我,在漆黑的夜里四处寻找红灯笼。 在我的故乡商州有一个古老的风俗,谁家生了孩子,谁家孩子的奶水多得吃不完,而那个母亲又非常愿意把自己多余的奶水让给别人家的孩子吃,谁家的门楣上就会挂上一盏红灯笼。 方圆十几里地只要有人瞅见红灯笼,就晓得这家里有心甘情愿做奶妈的人; 谁家孩子缺奶吃,就尽管找这红灯高悬的人家。 抱来孩子敲响门,把那饿得嗷嗷直哭的欠吃的小冤家送到奶妈的怀里,只看见奶妈先用手揉了揉憋得肿胀的乳房,轻轻一挤,那些攒七攒八、隔日隔夜的陈奶汁就像射箭似的,射了孩子一脸一身,射了脚底下的地面湿得就像洒了半桶水。那些饿极了的孩子闻见了奶味就像猫闻见了鱼腥、狗嗅着肉香,死劲吸鼻子,张大了豁亮亮的嘴巴,一口就逮准了奶头,做奶妈的往往在这时会猛地抽出奶头,轻嗔道:“看把我娃饿的些,看把我娃馋的,我娃不吃这拉肚子的陈奶,我娃等一会儿,我娃再等一会儿!我娃等着吃香喷喷的新奶奶!香喷喷的新奶奶嗷!”似乎只有半袋烟的工夫,她就失急慌忙连声叫喊:“新奶奶下来喽!新奶奶下来喽!”这时候的奶水,肯定是新鲜、活泛、香喷喷的,奶妈像按上敞口的开水瓶盖一样,把她那热腾腾的紫红桑葚一样的奶头嘣儿地一下,塞到馋宝宝的嘴里。 奶妈找到了乳儿。 奶妈找到了乳儿就该把门楣上的红灯笼摘掉了。 从此挂在屋子里,挂得不高不低,挂在她的小乳儿一抬眼就能瞅见的头顶。 有奶就是娘,从此她的乳儿就开始认灯,也开始认奶妈。 金水容易奶水难,这种记忆会一直到老,到永远。 而式微妈妈为我寻找奶妈却是费老神了。 先是到处都找不见红灯笼。从茶房往商镇一路望去,除了天上的繁星,就是夜游的车灯,似乎1969年的那个冬天所有的奶妈都找到了喂奶的宝宝,或者那个奇怪的冬季,根本就没有什么奶妈。 式微妈妈那时并不知道,原来找奶妈的习俗在此前早已被当作“四旧”给破除了。 式微妈妈只知道抱着我在黑漆漆的夜里找啊,找啊,爬过两岭又翻过四方岭,折回头沿着巩家湾的坡道走了两三个来回,又走过堡子村走进商镇又走过金盆村,最后又折回头来,来到位于州河边上的一个村子。 那个村子名叫彭家屋场。 想当年式微妈妈的母亲粉云在商山寺里削发修行,为这方圆十几里地的大小村落做尽了善事善举,无论是寺里的善男信女还是村里的平头老百姓,都惯常像招呼自家女儿一般喊她“云姑”。她那时候还常常充当着给附近村子里的姑娘们开脸的重任。无论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还是小家小户的小姐,出嫁的前夜都要请了她去,一块薄薄亮亮的景德镇的细瓷片,一根柔柔韧韧紧紧绷绷的绣花丝线,轻捏慢捻地动作着,胆大心细地又剔又刮又揪又揉,一张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俊媳妇的俏脸就给调弄出来了。又听说这云姑还有着一手涂脂抹粉梳头做秀的绝活,素洁的袈裟内总是揣着一把梳子一瓶桂花油一盒南洋产的珍珠粉,每当她云游乡间接受布施四方化缘的时候,面对着慈眉善目的缩在门扉里的老婆婆,以及闺阁绣架前乖巧稚气的大姑娘小媳妇,她就忍不住施展自己的看家本领,帮着她们把那些毛茸茸或者绾结得别别扭扭的辫髻收拾得油光水亮。女人的美在头上,谙知此道的她就专门琢磨出了许多梳辫子盘头的窍道,什么三股辫六股辫鸳鸯蝴蝶辫,还有什么龙头髻凤尾髻蜻蜓点水髻,把四乡八村的女儿们装扮得心花怒放,与此同时她的化缘的袋子总能满载而归,装了乡民的布施,也装了千恩万谢的满意。 云姑最后一次来彭家屋场化缘时,还专门为村西头河沿上的人家出嫁姑娘做了精心的梳妆和耐人寻味的打扮。脸是女孩儿于前日夜里洋油灯下求美心切自做主张开了的,额头上浓重的汗毛还未剔净,眉骨处却被细瓷片划出一道道血拉拉的印子,摸黑瞎整的眉毛一边高一边低,眼睛由于哭过肿成烂桃子。一筹不展之时就来了云姑,先是热敷又是冷敷,消除了一张泪脸上的红肿,紧接着就操起锦囊内的薄薄亮亮柔柔韧韧,脱颖而出一张清清爽爽的俊脸来。云姑为新嫁娘设计的发型那才叫绝呢!后面是高高挑挑一溜小辫围拢而成的富贵髻,塞了假发做弄得虚虚实实一个大墨菊的样子,前面是厚厚重重蓬蓬松松的头发帘,既弥补了张家姑娘那一边高一边低的扁扁的头形,又遮住了额前的大奔儿和眉骨处的血印疤痕。那对绿如意的碧玉簪是斜斜地嵌在耳后的,衬托着一张修整俊了的脸又多了几分矫娇之态。 云姑就是在那一天的回程之中,遭到那个小货郎的调戏。 云姑就是在那一天蒙受羞辱,并且坏了名节,被逐出商山寺。 但是云姑自有和彭家屋场难以割舍的缘份,她跳河被救是在这里,后来和染房里的救命恩人成亲又阴差阳错成了北山里的山大王和压寨夫人,也是起于这里始于这里,最后又回归这里。自是后话,暂且不提。 只是不知,那个晚上式微妈妈抱着我急急忙忙来到娘家门前,风风火火敲响门,又能造就我与彭家屋场与她的母亲云姑怎样的缘份呢 2.一片光辉 尘心是云姑的法号。 弄不清当初商山寺的大师太为她剃度时所赐的这个名字,究竟是要她断绝尘缘、皈依佛心呢?还是要她恤悯民俗、永结尘心? 从云姑在商山寺、在善男信女们心目中的声望和她后来的造化来看,似乎后者更贴切一些。 那个晚上,当她战战兢兢隔着门缝递出一声:“谁呀?”当她听出是自己女儿的声音,端着煤油灯打开屋门,惊诧异常,神情恍惚,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和抱在女儿怀中的我,她的表情和神态已经全无昔日的云姑或者当初的尘心师父的风采。她那么憔悴,似乎大病初愈,又似乎正在病中,头上绷着一条素巾,身上穿着同样素色的夹袄和紫黑色的棉裤,脚上的鞋子是随便趿拉上的,是手工衲就的那种棉窝窝的样子,鞋后帮被踩在脚后跟上。式微妈妈看着她的母亲,没死没活地喊了一句:“妈呀,救救我的孩子,娃快要被饿死了!”然后就瘫倒在母亲的怀里。 她的母亲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接过了她手里的孩子,又腾出一只手一边搀扶着她从门里走向屋里,一边欠过身子拨亮了灯柱上的灯捻子。 一片光辉。 我就这样突然就沐浴在一片光辉里。 我就这样在一片光辉里和式微妈妈的母亲——和那个又叫粉云又叫云姑又叫尘心师父的——我生命里的奶妈见面了! 那一瞬间,最为惊愕的还是式微妈妈。 她发现她的母亲额头上勒着一条带子,她想母亲一定是病了,母亲只有病得不轻的时候,才会这副打扮。又看见母亲衣衫不整,形容憔悴,她想母亲不仅病了而且一定遭遇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变故或者不测,依着母亲素来行为做派的细祥和待人待己的那份严谨和要强,如果不是太无力或者太难自持,她是决不会残败成这种霜打的南瓜叶子的模样。 “噢,妈妈你怎么啦你病了吗发生什么事了吗你吓死我了妈妈你吓死我了妈妈”式微妈妈连声迭地叫喊着:“妈妈妈妈妈妈你吓死我了妈妈” 她的母亲还是不说话。 式微妈妈突然发现母亲的目光一直盯着抱在怀里的孩子口里喃喃:“是我的孩子回来了吗?是我的孩子没有死吗?!我的孩子回来了!我的孩子回来了!!我的孩子回来了!!!” 看来她真是受了什么刺激。 她能受什么刺激呢? 式微妈妈走过去抢过母亲手里的我:“噢,妈妈,小心别吓着了孩子,这孩子可怜呀,没有奶吃,饿了好几天了,喂面水子他不喝,蒸鸡蛋羹他又不会吃,到村子里养奶牛的人家去打些牛奶,他吃了又上吐下泻闹拉肚子,折腾了好几天我都在给他找奶妈,可这方圆十几里地竟找不见一个挂红灯笼的人家。” 红灯笼?红灯笼?!”母亲抢过了她的话:“咱家就有红灯笼,咱家就有奶妈,我就是奶妈!我就是奶妈!!我就是奶妈!!!”她就这样,自说自话,一把又从女儿怀里把我夺了过去:“他就是我的孩子,我就是他的奶妈,我的孩子回来了,我又能当妈妈啦!” 式微妈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突然间变得疯疯癫癫,言语痴狂,举止荒唐。她竟然解开了衣襟,露出一对肥嘟嘟鼓涌涌胀膨膨的乳房,只见她用手轻轻一挤,白生生的乳汁就喷射而出。最不争气的是我,我一口就逮住了那只白扑鸽一样的乳房,咬住那颗红樱桃,丝丝的甘甜,就只有在嗓子眼里直打转转。 呆住了,完全呆住了。 式微妈妈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母亲,她的孀居多年的母亲啊! 竟然! 竟然!! 竟然!!! 身为女人,又刚侍侯过秋晓坐完月子,式微妈妈不可能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噢,妈妈,你吓着女儿了,你真的吓着女儿了,你告诉女儿,究竟发生了什么,女儿替你做主,女儿替妈妈做主!” 她的母亲这才笑了,由一片发蔫的南瓜叶子笑成一朵冷冬寒天里败落的菊花:“乖女子,快告诉妈,你从哪儿?从哪儿找回了我的儿子?” 3.豁亮 我敢保证,式微妈妈在送我回娘家的那个晚上所目瞪口呆的那一切,她永 远都不会找到答案。 当然啦,我这么说,并不是为了揭短,也不是为了炫耀我已找到了答案。 虽然大千世界也确实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奶妈的秘密。 这对于奶妈来说,真有点把狗子喂成狼或者说引狼入室的人生况味。 只是式微妈妈从不这样认为。 我上一节文字的标题“一片光辉”就是出自式微妈妈之口。 微妈妈说:“宝宝你知道吗?当我母亲拨亮了灯捻,当一片光辉照射而来,我看见母亲眼里的一种神奇和惊喜,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直盯着你看,一下就像个神智不清的糊里糊涂的有病的人,什么都掩饰不住了,整个人全乱了方寸好像她就是因你而存在的,好像你就是奔着她而来的,你就是她的希望,是她生命里的礼物,一片光辉。” 其实式微妈妈最不敢面对的,还是她母亲的病。 式微妈妈也从不在我跟前打听有关她母亲的隐私,但她后来又在无意间承认了母亲曾经病过的事实。那是一次聊天,忘情之处,不由得她感慨万端:“宝宝你知道吗?是你救了我母亲,是你治好了你奶妈的病啊!”我不在乎也不嫌弃奶妈在那样的时候得过什么样的病,也并不认为那些就是奶妈的污点和短处。但凡说起奶妈,我最想说的话只有一句:是奶妈用乳汁养活了我,奶妈才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生命里的一片光辉。但是这句话我始终没有对式微妈妈也没有对奶妈说起过。在式微妈妈是因为,只要我敢这样说,她一定又要感慨万端:“宝宝你也救了我呀!你也是我活着的希望,也是我的一片光辉呀!”至于没有对奶妈说,那是因为当我真正懂得这些的时候,我已永远地失去了机会。 式微妈妈后来总爱说:“唉,宝宝呀,你说你的命咋这么好呢!眼看着就要饿死了,偏偏又逢着个好奶妈。”其实式微妈妈也一点都没有忘记,那天晚上她曾经多么替自己的母亲担心,又曾经多么替她的宝宝担心,眼看着母亲疯疯癫癫神智异常,心里又暗生狐疑悬想猜忌,好多事情都不容想个明白:“你就不知道我有多难畅,这边呢丢舍不下你,那边呢又放心不了母亲,第二天一早我还要去给公社里的扫盲班讲课,当天夜里就得赶回学校里去。” 在我稍大些的时候,我曾听到奶妈讲述那天晚上的情景:“乳儿啊,你可是个狼心狗肺的乳儿呢!你的式微妈妈抱来了你,你啊,你一嗅见奶味你就不认得她是谁了,她走之前想要抱过你亲一亲看两看,可你呢,使劲咬着我的奶头子,再也不松口了,她啊,只好抹着眼泪,走喽!然后呢——”我抢白了奶妈:“然后你就去挂红灯笼了,挂在床头,夜夜让红灯照着。”我模仿着奶妈的腔调,抢白她讲述了一遍又一遍,讲得连她自己都忘了重复过多少次的陈年烂芝麻的老话。奶妈在这种时候总是笑模笑样的,一脸柔慈宽厚的神色:“再然后呢,我就又活过来喽!我为乳儿活过来喽!我为我的走了又转回来的孩子活过来喽!” 在我的记忆里,奶妈曾经给我讲过好多好多让我听不明白的话。 我那时太小了,我不知道奶妈在遇到我之前刚刚生下了她的孩子,神不知鬼不觉的一个小小子儿,生下来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看看娘亲,就死了;我不知道她整天向我唠叨的,其实就是她心里的苦和愁;我更不知道她的苦和愁究竟源于怎样的情和梦,带给她怎样的伤心和绝望。 奶妈那时候总爱喊我“亮亮”。 还总爱说:“亮亮这名字好哇,亮亮堂堂的,是照在夜里的一盏明灯,是心里头的一个指望,是个好念想呢!”我想这大约是因为乳儿是寻找红灯笼而寻找到了她,而她又是挂上了红灯笼才又找回了梦里归来的小娇儿,是这些填补了她的失意,安抚了她的伤心;或者是因为我那时候总被她的红灯笼照着,总爱咧着没牙的小嘴豁亮豁亮地对着她笑,活脱脱一个“亮亮”! 有苗不愁长啊! 当我吃饱喝足了就只知道睡,几天的工夫就由皮包骨头的小可怜,变得又白又胖,乐得奶妈常常屋里屋外笑不拢嘴:“你看我的乳儿,多像年画上跳下来的娃娃呀!”乐得奶妈常常会为自己有这么充足的奶水,为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喂养了一个年画娃娃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瞧我的亮亮,吃得多香多美,我一定要让他吃到5岁!” 春天锄麦子的时候,她用小摇车推着我到田垅里,鲜活的风在我们的头顶上飞啊飞啊,油菜花在我们的身前身后开成招蜂引蝶的黄灿灿的一大片,我们隔着返青的新绿,隔着春风笑靥里揪扯不断的挂掂,久久地凝望着,我的世界里只有她,她的世界里却没有她自己。 我在两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向奶妈许愿:“长大了我给你买一顶帽子,长大了我给你做灯草绒的新衣裳,长大了我要买一头大大的大肥猪,赶啊赶啊赶到奶妈的家里去。” 童言稚语总是能打动人,可怜的奶妈,常常就被我惹出一脸的泪水来:“娃呀,我的好娃呀,我的好亮亮娃呀,奶妈总算没有白白疼你嗷!” 4.水碾磨房 我好像一直没有提起铃铃姐姐。 讲奶妈家的故事我怎能跳过铃铃姐姐呢? 就在式微妈妈抱着我去见奶妈的那个夜里,无论是式微妈妈还是奶妈还是我自己好像都冷落和忽视了铃铃姐姐的存在。 她那时真是一个小可怜。 她的存在好像只是为了验证一段屈辱,一个让人唾弃的事实。 都是关于奶妈的。 后来好多人都说其实奶妈所有的错误与不幸都缘于水碾磨房。 不仅仅是彭家屋场的水碾磨房。 其中的故事很远,很远,远到说起它时就要先说三棵柏,说完三棵柏还得说祠堂。当然,再久远的故事肯定也与奶妈有关,假若你仅仅只是因为惧怕久远而没有耐心倾听那些与奶妈有关的故事,你也就弄不懂以后那些和奶妈的命运息息相关的情节。 先说三棵柏。 三棵柏是彭家屋场的族长早年在这村子里定居时随手栽的。没修祠堂之前它们只是三棵孤零零要死不活的弯弯树,头顶依稀着疏松枯黄的树冠,树杆上鼓突着许多拳头般大小的疥痂,无风时也摇摇欲倒,起风时整个树身贴近地面,风过三日也直不起腰身。修祠堂选定这三棵柏的穴地,完全是一个手执罗盘走游四方的风水先生的功劳,他半睁半闭着眼睛走过村口的牛道,花白的胡子在唇前颌下飘忽着,由于是跛子,赶路时总是聊以自慰地嘟咙着“转铺脚底路不平——路不平!”,可他从来没跌过跤,再难走的路再不平的坡走得再快也不会跌跤。谁知他偏偏走过了彭家屋场走过这个村口的牛道,偏偏走在这里就莫名其妙地跌了一跤。睁开眼睛爬起来,来不及拣起掉在地上的罗盘,风水先生一眼先看见了这三棵柏:这是一块宝地哇! 再说祠堂。 修祠堂当然是得了跛脚神人的指点。所请的工匠画师也都从长安城里来,都是些修补过钟楼描绘过长安盛景的,本是技高一筹见多识广的,来到商州修这彭家屋场的祠堂却让他们大开了眼界。异事发生在破土动工的这一天。彭家屋场的族长那时已对风水先生的话深信不移,修祠堂照例要用八台大轿请了去观了天象再看了阴阳的,日子就定在三月初九午时三刻,工匠们在用清酒喷洒过的“正穴”上挥锨舞镢实施“奠基”,三下两下之后,只听见“砰”地一声,刨出了一个大号的土瓷大瓮,打开来一看,你猜是什么,是一瓮白花花的银子。足足三千两,也是装在资峪产的大瓮里,也在瓮底衬着画了道符的黄表纸,共有六层,每一层铺银五百两,每一层都用黄表纸隔开,最上层也是用白蜡密封着,滴水不漏,打开时六层铺垫的黄表纸也全然干干爽爽。三千两白银重见天日,灼灼地反着闪光,黯淡了那一天的太阳。 太多的人目睹了那一天的盛景。 说起来这件事本也不算得特别出奇。特别是熟知《红纸伞》的故事和看过商痕写的小说的读者,更是对于在地里刨出什么金银财宝稀罕物事见怪不怪。更何况商州的富豪乡绅们也确实真爱在地底下埋藏宝物,时值乱世之年,又处在秦头楚尾的匪夷之地,宝物藏在地底下自然最为妥当。商州人藏宝是有讲究的,因为他们相信金银财宝会在地下顺着好风水好地气走游迷失,更有一种传言是冥界中还有一种神鬼,专门盯着阳世的财路去向。所以,无论是家有万贯的富豪还是略有积蓄的小财主甚或是一夜暴富的不义之徒,要埋藏宝物时绝不会随便掘洞挖坑自以为人不知鬼不晓万无一失,而须得求神拜佛祭鬼敬仙,打点各路神灵,稍有失礼,稍有不周,不是惹怒了大仙,就是得罪了小鬼,轻则折财消灾,重则宝藏全无。这当然只是传说,银子埋在地底下怎么会说走就走了呢,传说不可全信也不足为凭。只是彭家屋场的先祖们在修建祠堂的奠基仪式上挖到一瓮银子的事却是证据确凿有目共睹的。那时谁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家的倒霉鬼白白当了一回过路财神,硬将这三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埋在地里却断绝或模糊了享用它的念想,被这彭家屋场的工匠们三镢头两铁锨就挖了出来。 彭家屋场的族长原本是长安城里的世家子,仕徒坦荡,官运亨通。之所以折家卖产山高水低地翻越蓝田和秦岭,把宅第修筑在这商山脚底下州河之畔的村子,只因为厌倦了声色犬马的官宦生涯,又向往着商山四皓避世隐居的神仙日子。兴土木建宗祠自然也循了避世退隐的心思定局,自然也无意私吞这一大笔无主的财宝,索性赏给工匠们平均分了。工匠们平白得了意外之财,修祠堂更是用尽了浑身解数,最后峻工时的祠堂的模样竟也像极了长安城书院门和碑林附近的豪宅,青堂瓦舍三进三出的院落,白粉墙高处绘着扇形菱形六角形的淡墨山水,松竹梅兰,闲云野鹤,琴胆剑心,雅致脱俗又渺远恬静,古朴庄重之中自有另一番我行我素的潇洒与倜傥,另一种难以解读的书香气韵,般配族长的心性,一点也不像穷乡僻壤的山地的无名宗祠。 紧接着就有黑道白道的各路英雄好汉冲着这新修的祠堂的吉屋财运,昼夜不停地前来巡探:想来那三下两下就刨出三千两银子的地方,若掘地三尺岂不是能挖出一座金山来?!不怕贼偷就怕被贼惦记着,彭家宗祠从此不得安宁。白墙玄瓦的院落里,常常被人无端地挖个大坑掘个深洞,千疮百孔。好在当初挖出银子赏给匠人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族长本人不贪不沾心性淡泊与世无争,好名望有口皆碑,常常是对着各路英杰的明探暗访不管不问,夜里干脆敞开祠堂大门任由出入,倒让那些觊觎已久发财心切的匪人无从非礼难以轻狂。怕的只是那个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名叫“李常有”的,臭名远扬无恶不作,常常是见了男人打一枪,见了女人摸裤裆的,有一天偏偏也来造访。所幸彭家宗祠自有吉星高照,村子里几十户人家不仅躲过一劫,还留下一段轶事:说是那日贼匪蜂拥而至,彭家屋场的男女老少于匆忙间全都躲到了南山的大峪沟,只留下族长一个人躲到祠堂里的小阁楼上的麦秸草后面。土匪们在厅前厅后前堂后厢遍寻一遍,不得要领,思谋着这一村子人一定是携了钱财闻风逃脱了,就想点一把火烧了村子再烧了祠堂,却又想起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的道理,寻思着等到下次再来包抄定能一网打尽满载而归,于是鸣金收兵打道回府。都快走出村子了,才忽地想起那小阁楼似是漏网,不定里边还藏着些什么。派了年龄最小的小匪崽去看,只为了结一桩心愿,不存其它幻想的。那小匪崽举着一把松油火把在阁楼前虚晃了几晃,壮大胆子朝里边喊:“楼上有人没有?”族长那时正在里边吓得尿湿裤子,竟也糊里糊涂地对答上了:“没,没有!”小匪崽也给糊住了,遂又问道:“人到哪里去了?”屋里继续糊涂应答:“往北山,往磨丈沟里躲去了。”回答完才猛地惊醒:这分明是此地无银,不打自招么。小匪崽却还在混沌之中,听了阁楼上的应答竟然如获至宝,赶紧跑回去汇报:“楼上没有人,人……人……人……都往北山里跑了,去磨丈沟躲去了。”人困马乏,那“李常有”也是急于收兵回营,不及细想其中蹊跷,就让族长凭空拣回一条小命,自此,千恩万谢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好运道也都归功于彭家宗祠的庇护——真是吉屋啊! 那年冬季里的另一桩怪事更说明吉屋福运的道理。 族长的大儿媳妇不足月而难产,熬煎了三天三夜,求神念经烧香拜佛,产婆神婆巫婆道婆请来了一屋子,到底奈何不了产妇腹内横生的那一疙瘩肉。第四天的时候那妇人已是人事不省,一家人都准备着料理后事了,却有人灵机一动:那祠堂不是一座吉屋嘛,抬过去试它一试,不定就能沾点喜气吉运呢。于是血流成河的产妇呻呻唤唤地被抬了过去,说来也怪啊,一进了那黑漆大门就听不见喊叫呻唤了,绕了门前的照壁进了两进的厅院还未放下担架,孩子就生出来了,眉清目秀的一个带把把的,嗓门洪亮,哭声震天。 世事本无常,福祸难预料。 吉屋变凶宅也似乎只是一夜间的事。 首先是彭家屋场男女老少都患上了一种可怕的瘟疫,上吐下泻,无药可医,一年内相继有一半人撒手西去。而彭家宗祠内外常年散发出一股骚臭气味,直到变做无人近前的空宅之后依然经久不散。有外村的人在夜半路过这里时听见院落里群魔乱舞闹成一团,有胆大的前去偷看,说是看见成群结队的女鬼打着绿灯笼绕着白粉墙唱“舞趟趟,舞趟趟,舞趟趟”,热闹非凡,像是要急着去赶冥界里的市集。更有邪乎的说法是当初彭家修建祠堂时挖到的那一瓮银子是阴曹地府里走失的库银,现在阎王爷大发雷霆兴师问罪来了,活该彭姓之人得了这不义之财遭了报应,只连累得整个村子都人心惶惶鸡犬不宁。也真的是鸡犬不宁呢——村子里的鸡接二连三地失踪,到夜里一声不响就踪迹全无尸骨不见,谁也弄不清其中的端倪,只说是彭家宗祠里的阴鬼喜欢夜里出来喝活物的血,以便修炼成精。直到数月后一股龙卷风把彭家祠堂的屋顶揭起,飞扬起漫天翻卷的鸡毛,各家才知道了自己失踪的鸡们的下落。有好事者拿着杆子火把结伴进了废弃已久的祠堂,只见黄烟四起,绿雾弥漫,扑朔迷离之中骚臭气味令人作呕,更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眼前掠过,晃得眼睛发花。那是一群黄鼠狼。大大小小共有一百多只,竟然是四四方方罗列成阵的一个队伍,只差擂鼓助阵摇旗呐喊了。 在商州的传说中,黄鼠狼是被奉为黄大仙的,虽然谁都知道它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但是谁也不会更不敢去惊动它们,只好任凭这群孽畜霸占了一座好宅子,无有办法。一晃就是好多年过去,那黄鼠狼子子孙孙地繁衍生息,早成了千军万马的一路大军,将彭家宗祠变做一座鬼哭狼嚎的活地狱。直到解放,直到解放军的医疗队驻扎到村子里来,用冲锋枪和手榴弹打死灭绝了这群恣意猖獗侵人害事的被当作“四害”的“黄大仙”,斩草除根之后尸体拉了满满一卡车,运到县里去展览。医疗队还用科学道理讲明了当初村子里发生瘟疫的原因,那也与这“黄大仙”有关,它携带着一种可怕的传染病菌,害死了大半个村子的人。 又一个风水先生走过彭家屋场是1953年的事。 这回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后生,除了没有花白胡须和跛脚的腿,他的神态酷似当年走过三棵柏的那个神人。正午的阳光静静地照着,蝉鸣聒噪,心中正焦灼地像旺着一团火,却在不经意地一瞥间看见了已出落得修身修面蓬勃俊秀青碧欲流的三棵柏:好树哇!他赞叹着,未及再看第二眼,竟歪身倒在浓密的树荫下,沉沉睡去,再没有醒来。 风水先生被三棵柏害死的事惊动了整个彭家屋场的人。 有人说那年轻后生造诣尚浅修行不够,抵不住三棵柏的神力; 也有人说这三棵柏虽有灵性却是沾了邪气的——都怪村子里的人得罪了黄大仙,活该让树神也变成坑人害人的瘟神了。 不管哪一种说法,总之这三棵柏是保不住了,砍掉它们的意见得到了全村人的赞同,而用三棵柏的木料来做水碾也顺应了大家的心愿。 在这之前彭家屋场一直是用石磨的。劳力多的人家用人力推石磨,吱咛咛地转悠着,磨米磨面磨豆腐,麻烦的是太折损体力,一升包谷一个时辰,一担麦子磨一整天,推磨子推得人腰酸腿疼头晕眼花;殷实人家用牛曳磨子,一根木杠牵绊着,牛被蒙了眼睛一圈一圈地在磨道上转圈圈。畜牲也通人性的,自以为走了很远的路,取下遮掩罩才发觉还在原地不动,不由得口吐白沫浑身哆嗦发起怪症来,被愚弄的感觉郁积在心,若到春耕大忙或者秋种犁地时还不能痊愈,可就贻误了农家的大事了。家境贫寒的小户人家也用人曳磨子,往往是媳妇推磨子转圈圈,婆婆紧跟其后小脚腾腾地清扫磨盘,几根筷子插在磨眼里,簌落有致地不让包谷或者麦粒儿漏得太急太快,而糁子和面粉却是不管不顾地扑簌簌往下落,需要腾出另一只手去折挪;磨房一角置放着一个大蒲篮,一只铜网细箩搁在横木档上,箩米箩面箩麦麸子箩稻糠,是媳妇和婆婆互相换工时的歇息。这样一套繁复的劳作下来,活人也有了畜牲般的怨气,哀声叹息直喊受罪,还不敢告诉家里的男人,她们的男人都是种地干活扛长工打短工的苦命人,顾不了家里的磨盘,顾不了磨道里抹眼泪的女人。 修水碾的发起者是族长的孙子,当年在祠堂里难产而生的那个带把把的牛牛娃,名叫福生的。等到他能在人面前说起话来的时候,彭家屋场已经经历过土改、互助组和人民公社,变做生产队,他自然是生产队的队长。 二十岁的福生看上了州河对岸淡寨村的一个女子,三聘六媒踩断了人家门槛也不得如愿,原因是那女子嫌这边村子里没有水碾磨房。其实嫁给这年轻的队长为妻,家里从前的丫头老妈子一应俱在,都是被新社会被从前的东家养着的,哪里用得上她这新过门的媳妇推米磨面,只是那淡寨村的女子牛心左性的就认个死理:没有水碾! 都以为就是这个理由呐,其实不然。 另一种说法是冲着我的奶妈粉云的。 说是福生在十六岁的时候曾去过一个名叫水碾河的山寨,那山寨主在二十年前的一次打家劫舍的恶斗中被人砍了头,留下年轻貌美的压寨夫人,在村子里看守着水碾磨房。福生见到奶妈的时候,奶妈正倚在磨房的门上为她的女儿做一双葱花尼料子的布鞋,她的女儿式微那时已是和福生差不多大的年纪,都上了外面的中学了。其时奶妈正是三十六、七的半老徐娘,却穿着一件葱绿色的卡腰掐胸的对襟短褂,乍看见一个半大不大的黑小子在水碾磨房前的空地上盯着她死看,还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异样之处,就问他:“臭小子你在看什么?”被称做臭小子的放大胆子:“看你,看云姑!你真的是云姑吗?”她笑了:“亏你还知道云姑,我问你云姑脸上有花吗?”他说:“有花,云姑就是花!”她又笑:“这话留着拿回去对你娘讲吧,看你娘不揭了你小混蛋这身黑皮!”他也不恼:“我不给娘讲,我只给云姑讲,我好让你揭,让云姑揭了我这身黑皮,她就看见我的心,就知道那里边藏着啥东西。”“啥?啥东西啊?”她故意逗他。他却回答得很干脆:“云姑!” 开玩笑。 只当是开玩笑呢。 只当是一个挺皮的挺讨人喜欢的黑小子而已。 却不知道她的葱绿色的影子已是细雨婆娑的透湿和沁润,水灿灿地铺展在他心里最疼最痒的地方;更不知自己的眉眼和笑模笑样的小女儿神态已全然被他看在了眼里。 一点防备都没有,照例倚在门前做针线,绣好了葱花尼的鞋面上一溜儿一溜儿的水纹儿,就自顾自地闪身进了磨房,连门都没有关上,就在里屋的小床上打起了盹。 别怪奶妈的不设防和粗心大意。 常年经管着水碾磨房,夏天磨麦磨面,秋天磨谷磨稻,冬天磨黄豆杂粮,甚至干红薯片子和野荞麦粉。四季水轮飞转,只有现在这个荒春时节,磨房里的营生才稍显清静了些,妩媚的阳光隔了窗棂照射进来,女人家不免也春困倦慵,做完了针线就歇息一番,谁知道竟碰上了一个恼人的小混蛋。 那小混蛋进来的时候她正梦到从前的一个情景,是那样日软风轻的消魂时刻,是那样情浓欲浓的一双手,就那样温热地在胸前婆娑,紧揪着两个鼓荡荡的乳头,不紧不慢,好像真能把酥胸里的一颗狂跳不止的热火心也给揪了出来,让人禁不住死了几百次,又活了几千回。后来又腾出一只手,顺着小肚子往下摸,停了一会儿就摸到了那湿流流的地方,厚实温软的少年人的手掌,没有一丝儿沉重,没有一丝儿劳作的茧子,和着年轻的奔放的扑簌簌的心律,渐入佳境——真愿化做无形无影的轻雾,化做春天的枝头最后一抹残雪,让他的这双手掌给捂出晓露,渗出清泉,汨汨地流过百尺悬崖又跌进芳草碧潭——一个手指头伸进去了,两个手指头进去了,三个四个五个手指头都进去了,整个拳头都进去了——这会儿又只愿坠落成一座深邃幽怨的仙境里的洞窟了,四季的风从云天外斜卷而来,太阳也只在特定的瞬间划过苍穹,也划过洞窟里轻弥的水汽、舒曼的沉烟,又见彩虹——而这一刻,她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他把什么粗粗硬硬的东西塞进去了。她醒了,是小混蛋!但已经推不开他了,那真是一个性急而又勇猛的小混蛋啊,他把他处子的精液弄得她身前身后都是河一样的交流。 就这一次,奶妈怀孕了。 就这一次,让她以后的日子都成了白日梦。 怀孕以后的奶妈已无法在水碾河在这小小磨房里呆下去了,趁着还未显怀她重又回到以前她居住的彭家屋场,呆在以前的老屋里终日不敢出门。直到她生下了孩子,直到有一天有人通知她去生产队的保管室里开会,直到她看清楚了讲台上奶声奶气正在讲话的新任队长的脸,她才知道那是他,原来转了一圈竟转成个冤家路窄。 只当是命。 心里却从未怨过他。 与此同时,他也看见了她,他的云姑。 于是在新任队长的就职演说里就凭白多了一项内容:修建水碾磨房。 5.怨情无痕 这一刻我已经意识到,我这样煞费苦心极尽饶舌地讲述三棵柏和彭家宗祠还有水碾磨房的故事,是不是又在故技重犯地给奶妈设计一个能把她的故事装载起来的套子,我发现我其实一直有这样的毛病或者倾向。当我发现这些的时候,我知道我很难或者再也不会心平气和地照着这样的办法和模式写下去了,我是不是又陷进一个写作的误区或者死胡同?! 在我的故事里,我的主人公总是活在一个浓得难以化开的特殊氛围里,心那么累,所受的牵制那么多,他们的命运总是和某一个物事紧紧连在一起且又彼此对应,彼此都有独立的生命、精神和灵性。 其实我想说的仍然只有一句话,我太受限于故事本身的真实性,也就是说我之所以常常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错觉,之所以常常会怀疑自己陷进写作误区或者死胡同,其实只能怪罪于我所选择的总想一吐为快的故事。无法摆脱原生态的那份真实就永远会给人以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我对奶妈,我总觉得既然在她此前此后的生命里曾经发生过三棵柏和祠堂和水碾磨房的故事,假若我不讲述它们,我就无法讲述清楚那些触及她生命里那许多必然和因果——那是她痛苦或者幸福的渊薮。 话题重又回到水碾磨房。 彭家屋场终于有了水碾。 福生嬉皮笑脸地告诉奶妈:“水碾磨房就是为云姑修的,是我送云姑的一份厚礼,彭家屋场没有谁有福气有能耐看守磨房,只有云姑了,每天有十个工分,顶一个全劳力呢!” 福生那时已经知道云姑生下的就是她和他的女儿,他在自己的女儿的额头亲了一口,心里觉得怪怪的,有一点点不真实,又有一点点兴奋和稀奇,他继续告诉她:“你知道吗,磨房的屋顶板壁都是新盖的,青石磨盘是请了铁峪铺的石匠新凿现打的,花了几个月的工夫;水轮足足就有三间房子那么大,用尽了三棵柏的好木料;光是引水的碾渠就有十几里长,跨山修建的渡槽连接了好几条官道,好不威风!你喜欢吗?云姑你喜欢吗?” 受不了他情深义重,更受不了她自己对他的喜欢。 不知为何,偏偏很喜欢他。 不在其中难解其味,不解其味难言相知。 只有水碾。 日子怎的就难捱起来,眼看碾渠的水流淙淙,一边引来州河的水,一边引来他的夜夜寻欢,却也引来了她的心中忧烦。水车轮绣满绿色的苔藓,轰隆隆磨折着无数个黑夜和白天,珠飞玉溅,落花流水,冲撞着凹凸啮咬的磨盘和玲珑剔透的愁绪:她和他,究竟是谁和谁?他和她,到底是哪一出戏? 只是女儿竟长大了。好像就是为水碾磨房而生的,三个月大时就会在磨道上自玩自耍,半岁时在娘背上绑着也能左手抓一把头茬面右手抓一把末茬面;一岁时懂得爬高上低伸一只手从炒得半生不熟的黄豆颗里找出几颗焦黄脆硬的塞进嘴里。三岁时就已经坐在高高的磨盘上用小手去拨拉磨眼上粗长细短的筷子,小笤帚是专门给她配置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拿在手中,不紧不慢地挥扫着,却也做得恰倒好处。四岁的时候就会开磨启盘、合闸上水,水轮滚滚,辗转着母女俩的苦乐年华。 谁料这边磨盘呼啦啦忧烦地转着,那边却传来了福生迎娶淡家女子的消息。 奶妈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竟然平静得连一丝儿眼泪花子都流不出。 原来他和她终究不过是一出戏,而已。 只是福生娶亲的当夜,她的女儿却得病了,一夜高烧不退,第二天早上送到镇医院时,她已成了小瞎子。 福生那么喜欢她,福生说过永远守着云姑,他和云姑,永远的不娶不嫁。 福生现在娶了新人了。 那么年轻的福生他娶了同样年轻的淡家女子。 那么年轻的福生怎么不会娶同样年轻的淡家女子?! 那么年轻的福生怎么会永远地守着她这个被人遗忘的云姑呢? 一遍遍地照着镜子,她才知道那个云姑究竟有多老。 她奇怪福生竟然…竟然……真的……爱过……她? 她更奇怪女儿怎么就偏偏病了,病成个……小瞎子?! 再也无心去水碾磨房。 她有点相信这水碾磨房其实是福生给那个淡家寨的女子修的。 果真,她搬出了之后,福生的新媳妇就搬进去了。 6.妒云恨雨 几个月后发生的另一件事,彻底改变了奶妈对福生的看法。 那是关于福生媳妇的。 说是福生媳妇在水碾磨房里和人私通被人发现了,那男人是邻村的一个老光棍,被人逮着后那男人的阴茎还痉挛地紧锁在这女人的阴户里拔不出取不下,村子里的人都跑去朝他们吐唾沫,骂他们丢人现眼猪狗六畜,他们浑身上下都被人吐满了唾沫但是他们一点儿都不后悔也不害怕,那男人精赤着身子但还是把胸口拍得啪啪响,一遍一遍唱着给她听的曲子口口声声他将来一定要娶她,这媳妇也是撕破了脸皮豁出亡命地要嫁给他,她告诉所有在场看热闹的人,她跟福生结婚好几年可她还是处女身子,福生在外头有别的女人,她也没必要更不愿意为他守一辈子活寡了。但最后的结果是,那男人把阴茎被折断在女人的身体里,活活地疼死了。 奶妈听了这些之后有点害怕,但也着实感动,既为了那两个敢爱敢恨的有情人,也为福生。 不管怎么说,福生并没有骗她。 只是那泼皮拔辣的淡寨的女子真能放过她吗? 奶妈的担心很快就得到证实,那是在村子里组织秧歌队的时候,很多人都不约而同地发现,孀居的云姑腰身粗粗笨笨的,在秧歌队的一帮身手轻捷的人马中尤显突出。福生是秧歌队的队长,手拿花杆子,在队伍前面领舞,不知怎么就看见她快要晕倒了,一个箭步就直冲过去,奶妈正好倒在他的怀里。 明人不做暗事,那福生果真是个痛快的人。 他拍着胸口大包大揽:“云姑肚里的孩子是我的,就是我的!” 所有的故事都只证明了一点,奶妈一直没有和福生断绝来往。 也许福生真的爱她。 也许是奶妈自己离不开福生。 总之,奶妈这次又怀孕了。 我一直弄不清楚的一件事就是,式微妈妈在把我交给她母亲的时候,究竟知不知道她母亲和福生的事情。如果不知,太不可能,她母亲遇见福生的时候,她已经上了中学,母亲搬回彭家屋场就凭空而降有了小妹妹,她应该对此心知肚明。如果知道,那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她得有多少心理承受能力,才能做到不忧不惧?! 奶妈后来的故事就发生在我来了之后。 就在式微妈妈把我交给她母亲又匆匆离去的那个夜里,福生又来敲奶妈的门:“云姑!云姑!!云姑!!!” 奶妈紧把着门関:“你不要再来了,你已经害惨了我,我不想再见你。” 那福生在门外哭得声泪俱下:“我想你,夜里想得毬梆梆硬,就是睡不着觉。” 心有点软,嘴却依然很硬:“睡不着觉你找你媳妇,我又是你什么人?” “你才是我媳妇,是我每天每夜都想日的人。”他在大喊大叫,那么委屈,又那么固执,可爱。 “那她是什么?” 他说:“她什么都不是,她是家里给娶的,是聋子的耳朵是用来做摆设给人看的。” “好一阵子都不来看我,是把我忘了呢还是又和你媳妇重归旧好了?” 福生在门外急得直发毒誓,信誓旦旦的样子让她好开心。 “你说你和她好了没有?” 他说:“我从来就没有和她好过。” 又问:“你是不是见了媳妇就忘了云姑。” 他说:“我从来就没有忘了云姑。” 再问:“那你最近又跟她睡过没有?!” “没有!” “一次都没有?” “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给他开了门,他就像是个疯子,一把就抱住了她:“想死我了,想死我了,唉吆想死我了!”说着就伸手在她的怀里摸,一把就掏出了他那热乎乎硬梆梆的东西。她推开了他:“别再碰我,我已经收了乳儿做了奶妈,你碰了我就该又怀上身子了,就把奶水给顶回去了,你要饿死我的乳儿啊?”那个心急火燎的家伙再不吱声了,半天才说:“要是我们的儿子能保住,现在也该有这么大了吧?”她就说:“对呀,也该有乳儿这么大了,都怪你,明明知道我快要生了还要强逼着干那事儿,硬是活活地把一个儿子给日死了,多可惜的一个儿子啊,亲嘟嘟胖嘟嘟的一个儿子,生下来连一丝气都没有,都不知道他那混帐爹长什么模样,也看不见他娘有多苦吆!”福生就说:“明明是你扭秧歌不小心,动了胎气。”奶妈就说:“在扭秧歌之前的那个夜里,你在我身上做什么啦?说呀?你对我做什么啦?”福生说不出话来,半天只憋出一句:“你说我做什么啦?啊,你说我做什么啦?我现在还要做,我要我要我要!!!” 这一夜,福生和奶妈被公社组织的民兵小分队给堵在了屋里。 告密的人就是福生媳妇。 7.痴心由之 后来我一直在想,幸好我对奶妈和福生被抓起来揪斗这段经历没什么印象。 那着实是一些不堪和痛伤。 奶妈后来总是反反复复告戒我是铃铃姐姐救了我的命。 现在当我提笔写这段故事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晃动着那个大我五岁的扎着羊角辫的小姐姐的影子,她就像个纸剪的小人儿,在我生命的枝头悬挂着,晃悠着,惊掠起纷纷扬扬的记忆碎片和满身满心的思念追往。我的耳畔也时常会响起那一串叮叮铃铃的声音,那是她的银脚铃。铃铃姐姐是一个小瞎子,绑在她脚髁上的这对儿银脚铃就是她瞎子的眼睛,她依着它的声响去寻路探路,当她走远了别人也会循着它的声响知道她走了多远有没有走丢,当奶妈喊她:“铃铃——哎——铃铃——回来吃饭吆!”她也会回答一声:“回来喽——回来喽——铃铃回来喽!”只听见叮叮铃铃的声音由远及近,也传过她的银铃一样清脆的声音:“妈妈,我回来喽!” 在奶妈被民兵小分队带走之前,奶妈叫醒了在另一间小屋睡觉的铃铃:“快起来,照顾好你弟弟,给他喂面水水,给他在锅里蒸鸡蛋羹,他要哭了就抱起来摇摇拍拍,他要病了就找邻家大妈给抱到医院里去打针吃药……”奶妈交代了七蒲篮八簸箕,而铃铃姐姐只问了一句话:“是死去的小弟弟又活过来了吗?”奶妈只好说:“是小弟弟,是小弟弟又活过来了,给他喂面水水,给他在锅里蒸鸡蛋羹,他要哭了…摇摇拍拍…他要病了……打针吃药……” 所以说,在我初来奶妈家里的那段日子,实际上是铃铃姐姐在照顾我; 所以说,是铃铃姐姐救了我,奶妈说的这话一点儿不假。 一个礼拜之后奶妈回来了,她看见乳儿没有瘦下去,而她的女儿睁眼瞎着的眼睛又凹进去一个深坑。 福生没有回来。 福生被抓进县里的大狱。 那阵子奶妈的心愁成冬季里的一团雪。 却只有女儿来安慰她:“妈妈,我知道你,妈妈我也想他。” 奶妈吓了一跳:“傻孩子,别胡说。” 女儿却镇定自若:“妈妈,我一直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听见村子里人说,我也听见你对他说,我还常常做梦,在梦里他让我叫他大大,我就叫他大大,他领着我去好远好远的地方,我们还去了商山寺,他说我们一起去寻找云姑吧铃铃你知道吗云姑就是你妈妈……” 惊呆了,完全惊呆了。 原来一切竟瞒不过一个小孩子,原来铃铃什么都知道。 奶妈有点儿无所适从。 铃铃又说:“今天我又梦到他了,梦到他在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后来他到一个山里,他一直在哭,喊云姑还喊铃铃,后来他就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到处是人,怎么也跑不出去,他又哭了又喊云姑喊铃铃,又是拼命地跑……” 奶妈听了这些不禁冒起冷汗,果然当天夜里就听见福生在门外连声迭地喊:“云姑!云姑!!” 赶紧去开门:“死鬼,怎么是你?!他们放你回来了?怎么身上全是水,手上怎么啦——呀,血,哪儿来这么多的血,这么多的血……” 福生把牙关咬得嘣嘣响:“我逃出来了,我想我的云姑我就逃出来了,豁出去了,只想再见你一次就再去死呀!”他抱紧了她:“云姑,我的好人,我想你我只想你日里夜里都想你,我趁着他们吃饭趁着他们谁也不注意,我就往山上跑,身后边竟没有人紧跟着,山上面也没人看守,铁丝网被山上的大石头撞开蒲篮大一个黑洞,边上有一人深的一个窟窿,我一侧身就钻了过去,从山上踢腾出一块谁也搬不动的大石头堵严了窟窿,憋了一口长气就往远处跑,先在一片包谷地里藏了半晌,心想他们这会儿都在公路上把守,那我就往东往州河边跑呀,跑到东龙山底下看见一片竹园子,藏在里边歇了口气拉了跑屎砍了十几根竹竿偷偷搛着就往州河边跑,那会儿正好天黑,我就扎了一副竹筏子顺水漂流一夜就到了咱家门口。”说完这些他就瘫在一边。 终于明白这一身的水,也明白这手上的伤,这丝丝流淌滴滴落落的血,这一份相思铭骨的心意,但心里更清楚,这慌张冒失的死鬼,这让人又爱又恨的死鬼连心连念的死鬼,他这是闯下大祸了。 她哭了:“天呐,都怪我呀,都怪我害了你,你才二十几岁,而我四十多了还这样害你,害你走途无路,害你越狱逃跑,害你把自己弄一身的伤,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 他紧紧地搂着她,像个无助的孩子,哽哽咽咽:“我都想好了,大不了再加刑,或改判无期,我不管,哪怕判死罪哪,我也不管了我只想见你一面,云姑我想见你!” 终于无言,终于心甘,原来爱的回报如此高昂,原来一次相见需要视死如归义无返顾的勇气,原来从前的一切都是要以生别离和死无奈为代价,而相爱的人纵然感天动地苍穹落泪也逃不过被放逐被离弃的命运。 鸡叫一遍,难舍难分; 鸡叫二遍,抵死痴缠; 鸡叫三遍,魂飞魄散。 太阳破窗而入,守侯在屋外的一路人马手持铁铐镣铗也破门而入。 奶妈晕了过去。 几天后就得了口信,福生由商州城里的劳改厂押解到渭南柳枝,刑期由五年追加到十年。 8.听我哭泣 以后的日子就只有奶妈和我和铃铃姐姐相依为命。 夏日午后或者冬天的暖日头底下,奶妈给我们讲述从前在商山寺里的光景,讲述水碾河,讲述那些属于她的凄凄惨惨。 而更多的时候,是属于我和铃铃姐姐的,虽然现在想起来,也实在是一些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的记忆碎片。但是关于童年,关于奶妈家的回忆,有很多是来自铃铃姐姐的。 似乎从一开始,从我初来奶妈家,就已……开始了。 虽然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那到底是我两岁或者一岁或者更小时的记忆,总之,我听见一个我从未听见过的声音在朝我喊:“醒来喽醒来喽醒来喽小弟弟醒来喽小弟弟醒来喽!”然后我就看见一个鼻子翘翘的小姐姐,她趴在摇篮的扶手上朝我挤眉弄眼——我那时并不知道她之所以挤眉弄眼表情夸张实在是因为她是一个瞎子她什么也看不见,我更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小瞎子假若她要引起我对她的注意她只能如此这般挤眉弄眼表情夸张,当然她肯定戴着她的银脚铃并且两脚欢快地蹦跳,晃荡得满地滚动着叮叮铃铃的声音;额前一缕缕黄黄柔柔的头发像烧焦了的玉米胡子,小辫子一定是她自己学着扎成的,歪歪扭扭,七拧八拧,晃悠在她那圆圆的脑袋边,像小牛的两只犄角——她伸出一只手,又伸出两只胳膊,手掌一拍:“姐姐抱姐姐抱姐姐抱!”她是那样想抱我起来,我有点意外也有点害怕,她也有点害怕,但还是极努力地抱起了我,并且没轻没重地弄疼了我,我哭了,哭得莫名其妙,哭得没边没际,奶妈打了她,她也哭了,哭得委曲可怜,哭得不明所以。 这就是我对铃铃姐姐最初的记忆。 我一直怀疑关于铃铃姐姐关于这段回忆是我杜撰的,因为那实在发生在我的摇篮岁月,我不可能知道什么是挤眉弄眼知道烧焦了的玉米胡子是什么而小牛的犄角又是什么样的。 但我一直坚持自己的记忆,尽管那个时候我确实……或者……也许真的什么都不懂甚至是迷迷糊糊,但我确信她一定……真的……趴在我的摇篮边挤眉弄眼地看过我,摇篮比她低一些,她站在那里,正好露出挺囫囵的一个脑袋,额前有玉米胡子一样往上飘飞的发,小辫子是小牛的犄角。 她喜欢冲着我跺脚,极欢快地跺脚,让我听那跌落一地的银铃声,从一开 始就这样,后来竟成了习惯。 再后来我大一些了她就可以对我说:“姐姐背你去小学校,姐姐领你去当小学生,去小学校喽当小学生喽!” 小学校就在原来的彭家祠堂里,后边是牛圈前边是场院,站在场院边边上就能听见读书声,铃铃姐姐背着我,站在场院里的太阳坡里晒暖暖,渐渐地,我也能直着嗓子喊:“林副主席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慢慢地,我也会摇头晃脑红脖子涨脸地念叨:“爸爸是工人妈妈是农民哥哥是解放军我是红小兵”念叨:“天上星亮晶晶我在大桥望北京望到北京天安门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 我三岁的那个冬季,雪大得堵住了我们的家门。 奶妈一早去生产队的保管室里剥蓖麻籽,就剩我和铃铃姐姐在屋里,炉子里冒着烟,炕洞里煨着火,被卧里的热乎气儿让人烙了背面再烙正面,惬意的要得。可我偏偏听见院子里有小学生放学的喧闹声,偏偏要闹腾着去院子里找小哥哥小姐姐们玩,铃铃姐姐给我穿好了棉衣棉裤,刚打开一条门缝缝,我就钻了出去。冷不丁地看见院子里蹲着一只大灰狗,长长的尾巴在扑打着地面上的雪,不紧不慢,神态自在安闲,我那时是很喜欢狗的,喜颠颠地就跑了去,谁想它竟嗖地扑了过来,一口咬住我的脖子。 一只狼。 一只在门外雪地上徘徊了很久装做孩童笑闹声诱人上当的凶恶的狼。 我被饿狼叼着在雪地上狂奔。 我的惨叫声惊动了从保管室里刚刚回转的奶妈和一行人。 奶妈拼死拼活地在后边追。 村人邻居们也拼死拼活地在后边追。 我被狼叼到村子后边碾渠畔的柿子树下,奶妈和一帮众人已操着铁锨锄头棍棒紧追而来。 那狼也许是饿虚了饿过劲儿了,前脚一瘫,后脚一软,就趔趄在雪地上。 夺路而逃。 夺路而逃也不忘了伸出尖利的爪子在我的脸上猛抓了一把。 皮开肉绽。 血肉模糊。 我的那张细皮嫩肉的脸蛋毁于一旦。 从此我变做人人耻笑的“狼挖脸”。 从此我再不知道自己原本长什么样子,也再也没有欢乐和童年。 那个冬天,奶妈天天以泪洗面:“可怜的儿,我咋敢叫伢哪妈知道呀,要是伢哪连心的妈知道了看不把心给疼烂,看不把心给疼烂?!”奶妈就这样自说自话,常常哭着哭着就责怪自己,责怪铃铃没有看好弟弟,还有些庆幸:“看危险的怕怕,危险的怕怕,要是人晚来一步,要是那恶物柿树底下歇了气又换了口,换了口就没我的儿了,就没我儿的命了……” 那个冬天,不知是啥原因,式微妈妈一直没回娘家看我,自认为做了错事羞愧难当奶妈总有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慌恐,夜夜不安:“这咋办呀,这可咋办呀,我给谁也没法交代,给谁也没法交代呀…….” 而铃铃姐姐,竟然吓得不会说话了。 本身就是瞎子再又变做哑巴。 后来式微妈妈来了,搂着我哭搂着铃铃姐姐哭又搂着奶妈哭,哭完了就要带我走,说是春天就要来了娃也三岁了也该上学前班去上学了。 奶妈就哭了:“我说过要让娃吃奶吃到五岁的,我的奶水还多着呢,我要让娃吃到五岁!吃到五岁!!” 我不走,我离不开奶妈; 我不走,我舍不得铃铃姐姐。 式微妈妈执意要带走我,坚定不移。 奶妈只好让步:“那……就……让我娃走……吧,去念书我娃才会有出息,我娃……奶妈等……等着你的大肥猪……新帽子和灯草绒的……新衣裳……” 奶妈摘下那盏红灯笼,噗噗地吹着上面的细灰,仔细拂去浮尘,交给我:“我娃走了……也把它……也带走吧,日后啊,想奶妈了……就看看它,夜里害怕了……就点亮它……壮壮胆子提提神……心也明了眼也亮了……别忘了常常让它照着……啊……让它照着…….照着我儿……照着我儿……好走路……” 铃铃姐姐也一直在哭,哭湿了一双瞎子的眼,憋红了一张无助的脸,却苦于说不出一句话,直到要分手了,她才恍然想起她的银脚铃,她终于摸索着取下了脚髁上的银脚铃,并把它戴在我的脚髁上,叮叮铃铃,梦里梦外的恍惚,一阵紧似一阵的响动。 奶妈没有了乳儿。 铃铃没有了弟弟。 只有思念了。 村子里最懂得心疼奶妈的老姐妹曾经劝她:“你该晓得做奶妈的就是这苦情的命,前世就欠人家一口奶,不要想不开,奶水里喂大的那可是人家的娃娃,迟早都要随了人家去的,人常说奶妈门前的狗吃饱了奶水顺门走的,疼别人的娃不如生一个自己的娃,反正再过两年你那男人就回来了,到时候再生一个吧!” 话虽这么说,奶妈的奶水却像一口旺盛的泉眼,常常在思儿心切的时候,暴涨着,胀痛着,接满了一碗又接满一碗,不忍倒掉:“我的乳儿,他一定在饿肚子,他吃了我三年的奶可他还没学会吃饭呐,他不定又瘦成了小可怜……”可怜的奶妈,她不知道,那一刻,她的乳儿也正在式微妈妈的尼姑庵里,茶饭不思地刻惦着她。日日相思,奶妈病了,乳房结起硬硬的肿块,流血,留脓,烂成黑洞,而那一刻,她的乳儿正被顽皮的孩子们讥笑着被人当作“狼挖脸”,像可笑的小把戏又像关在笼子里任人玩弄的小可怜,式微妈妈虽是小学校里的老师但也难以保证她的孩子不被人欺负,而我自己从此再也习惯不了新环境新茶饭新生活,脚上戴着的银脚铃让我时时刻刻想起铃铃姐姐,照亮生命的红灯笼又让我日里夜里忘不了奶妈。 谁能比我更无助?! 谁能听见我的哭泣?! 春天就这么……到来了。 9.风冷尘心 那一年的春天不同于每一年的春天。 那一年的春天冷过于每一年的春天。 式微妈妈的尼姑庵里,桃花儿在一夜间红了,杏花儿又一夜间开了,小学生们都脱去棉衣棉裤穿上夹袄单衫,却忽地一场倒春寒,又飘起雪来。 当然,奶妈家也不例外。 雪融之后,开在枝头上的报春花全被冻死了。 好多人都还记得那个奇怪的春天,消雪的时候天上有风火轮一样旋转的日头,还有虹。 福生就是在天上有虹的那一天回来的,说是立功了减刑了。 三年多的劳役,福生老了许多,都有白头发和白胡子了,只是身板还硬朗,腰杆挺得笔直笔直的,像条硬汉子。给他的女人带来一件杏子黄的确良衫子,给他的女儿带来一盒十二色的蜡笔,一进门就先关门,关上门就往奶妈的怀里钻,奶妈一把推开了他,示意有女儿在跟前,那福生就说:“去,铃铃,到自留地里给爹摘几朵南瓜花,拔几根葱,再掐几根蒜苗,爹饿了,让你妈给咱摊煎饼拌然面吃呀!” 铃铃姐姐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听到村子里有人喊:“狼把娃背走了,狼把娃背走了!” 再后来又听见有人在门外把门环儿敲得嗵嗵响,福生这才从奶妈的身上下来。 还是那只狼。 被狼叼走的是铃铃姐姐。 奶妈和福生一起往外跑。 人找到了,在商山的坡跟底下,只有一只胳膊,手里紧攥着一盒蜡笔。 本身就是瞎子,用不着画画也用不着蜡笔,死了就更用不着了。 奶妈又一次晕倒。 醒来时已不见了福生,福生满嘴的谎话,他根本不是立功减刑,又一次越狱潜逃。 福生被抓走之前曾留下三句话:“云姑,我该死,是我害死了铃铃。” 福生的另一句话说得肝肠俱焚:“云姑,我回来看过你了,我也心甘了,死也值了。” 福生的第三句话却说得简短而痛快:“云姑,下辈子我还找你!” 只是奶妈没有听见。 福生送给她的那件的确良衫子,奶妈再也没有机会去穿了。 奶妈怀孕了。 整个春天她都在呕吐,吐得面黄肌瘦; 夏天是穿的确良的季节,奶妈却挺起了大肚子; 秋天到来的时候,奶妈早产了,跟前什么人都没有。 只有攥在手里的那件的确良的衣裳。 单衫杏子黄。 单衫杏子黄。 单衫杏子黄。 突然想起这是《西洲曲》里的句子。 轻轻地念叨着,竭力地回忆着其它的句子,渐渐地,她全想起来了:“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黄,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守望飞鸿。飞鸿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也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活在心里的句子续续相生连跗接萼,竟然能吟诵而出; 想在梦里的诗情摇曳无穷趣味愈出,竟然能攒簇而成。 奶妈差点忘记了,自己也曾经有过超凡脱俗的梦呢。 唱起了南朝民歌,所梦所想该是另一种景致吧。 为何这一刻,尘埃落定。 她是突然间醒悟,这一生,她并没有与众不同。 孩子胎死腹中,她死在自己的痛苦里。 西洲在何处? 西洲在何处?? 西洲在何处??? 我知道,我其实是在寻找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答案。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我最想念的人。 这个世界上,福生是我最恨的人。 第三十章 父亲和他情人的樱桃谷 1.蝴 蝶 梦 十二岁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就是一个蝴蝶少年。 关于蝴蝶的想法来源于我那有限的一点生物学的知识。 关于蝴蝶我只记住了一句:蝴蝶是色盲。 怎么……可能?! 身为蝴蝶,穿越花丛,采集花蜜,假若它是色盲,又怎能认得清花的颜色? 身为蝴蝶,沉湎花间,醉卧娇蕊,假若真是色盲,又怎能有迷彩和缤纷的心? 后来我想通了,所谓色盲,也许只是心里边的一个错觉而已,错把红的看成绿的,错把紫的看成粉的,颜色是认错了的旧相识,错与对都是灿烂,只难为了别人,难为了别人的眼。 而蝴蝶的心,依然是明媚娇艳。 至于联系到我自己,其实也只有一点:我认不清我是谁,而谁又是我自己? 我甚至弄不清楚自己是男孩还是女孩。 也许是因为生在尼姑庵,又长在奶妈和铃铃姐姐那荒原厚爱的女儿国,耳濡目染的爱太多情太多愁太多梦太多恨太多,我便有了女孩儿的爱断神妄、恨怨情殇。 或者我生就男儿身,却长成女儿心,不是蝴蝶,却真有蝴蝶梦。 我那时并不知道蝴蝶其实也很自恋。 身为蝴蝶又恨不能变做蜻蜓,飞过来,飞过去,只因水面如镜,只为照一照影子。 我其实妄为蝴蝶少年。 我那么丑。 我那样讨厌我自己。 我从来不敢正视镜中的我。 那是一个怪物。 直到……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他抚摸着我的身体,非常认真地对我说:“你知道吗,你是个漂亮的孩子。” 夜那么黑,我却下意识地红了脸:“我那么丑……好丑……好丑……的…” 他把我的身体扳过来又扳过去,细细长长的手指像犁地一样,翻锊起我一层火辣辣的热,又一层冷飕飕的凉,汨汨地,我的身上似乎渗出一层水来,那么快,那么旺,潺潺涣涣,快要淹没了我,又实在是载沉载浮。后来他的手就像是在弹琴了,弹拨着我的肋骨和毛细血管底下蠢蠢欲动的痒,我的心中有无数种声音呼之欲出,到底只喊出一句:父亲!父亲!! 我那时也似乎忘记他是谁了。 他是我的体育老师我怎么就糊里糊涂喊了他一声父亲——父亲?! 那是我十二岁时的一个梦遗。 在那个梦里,他不仅在我身上犁地了,弹琴了,而且他一直夸我:“漂亮,真漂亮,有光滑的缎子一样的皮肤,发育这么好,十二岁就长毛毛了?十二岁就长毛毛了?!” 梦醒之后我发现我就躺在他的怀里,我的“小弟弟”被他拿捏在手里,那里面流出来的东西粘满他一身一手,也粘满我一手一身。 我哭了,不知所措。 那是仲夏夜最安静的时候,式微妈妈睡在屋里。 我和他睡在尼姑庵外面的操场上。 学校那时只有他一个男老师,他说睡操场凉快,商痕我带你去凉快,我就为了凉快而和他睡在了一起。 那是第一次。 以后又有了第二次。 第三次。 第四次。 一个月后就有学生家长告状到县文教局,说这个学校的体育老师是个大流氓,偷吃男孩子的精液。 我就再也没有了第五次。 他被撤职查办。 而我却从此再也忘不了那四个夜晚。 他是我长到十二岁第一个夸我漂亮的人。 式微妈妈当然也知道这件事。 她哭了。 只说了一句话:“尼姑庵,害人的尼姑庵,好好的孩子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偏偏就变成蝴蝶了?!你得有一个父亲管管你了,我要把你还给父亲。” 父亲是血亲。 这是式微妈妈那天告诉我的。 日娃不管娃。 这是式微妈妈偷偷怨恨父亲时说的话。 我十二岁时的那个暑假,式微妈妈一定要带我去找父亲。 那是1981年。 我们坐上汽车赶到西安,又从西安改乘去户县余下的火车。 直到上了火车,她才告诉我:“其实你父亲早已不在大连,他在十年前就回到了陕西,去了户县宁西秦岭深处的大森林,他现在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守林人了” 十年前? 1971年?! 守林人? 我的父亲?! 那时候我才只有两岁多。 那时候奶妈家已经发生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件,福生去服刑了,福生第一次越狱了,奶妈和铃铃姐姐都有了孤寒的期盼,而我正躺在奶妈家的摇篮里,眼里只有红灯笼。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 为什么父亲从来不曾看过我? 至于其它,她没有说太多。 其实我知道,非在不得已的时候,式微妈妈是不会提说父亲,更不允许我提说父亲的,她似乎早已忘记了曾经的恩恩怨怨,而更习惯无亲无故的日子。 十几年前的那一张相思不尽的男人的脸,似乎早已淡化成褪色的云烟。 都是不得已。 十几年前一个梦,埋藏了记忆又冷却了痴心; 十几年后送子归,掘起了新愁又延续了血亲。 难为了蝴蝶的梦。 难为了一片苦心。 2.开口之前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见父亲。 但我真喜欢这种感觉。 坐完汽车又改坐火车又搭乘汽车,这种折腾很有趣。 翻过高高的秦岭到了西安,走过关中平原又进了深山又要翻越秦岭——眼前的秦岭和我们刚刚走出商州的那座秦岭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却让我想不通,我的父亲就夹在这座秦岭和那座秦岭之间,而我们的相见竟然需要十年。 十年,让我在尼姑庵里长大,白天黑夜没什么不同; 十年,让我成为蝴蝶少年,期待幻想都一样。 我还喜欢那座林中小镇,喜欢它的名字——溪水坪。 它是1966年的时候由于国家森林开采的需要应运而生的林区小镇,一条弯弯的小溪从它的边边上缓缓流过,一大片一大片清一色的木板房,上面竖着粗粗细细的烟筒,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像童话。 我和式微妈妈就在那里下了车。 式微妈妈找了一个电话,对着电话筒喊了几句话:找古居,告诉他,他的儿子来了,就在溪水坪车站。 几个小时之后,就看见一个穿劳动布工装的高个子男人,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式微妈妈叫住了他。 就在那一瞬间,我认出了他:父亲! 是父亲。 是我梦里念想过的父亲。 看见他我就突然想起自己该长什么样子啦,一定是那样的高鼻梁,一定有那样智慧的额头,一定有那样尖尖的略微往回勾的下巴;假若我不是这张“狼挖脸”,我的下颚一定也像他,有优美的舒畅的弧线;我的脸颊一定也像他,长与宽都是那么适中,将来我老了脸上也会有他那样的皱纹,他那样疏密错落浓淡相宜的胡须;假若我的嘴唇没有因为受伤而往上翻,也一定是他那样极坚毅地紧闭着,笑起来很灿烂,不笑时很忧郁——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我就看见了他的笑和忧郁——它让我明白了,其实父子之间也可以不见面或者少见面,其实父子是相通的,父与子从来就不曾孤立存在,他们从来就长在一起。 父亲捧着我的脸,仔细地捧着,仔细地看着,就好像怕它突然间会……会……会……会怎样呢——父亲?看清了,这就是你的儿子,这就是名叫商痕的生在尼姑庵长在尼姑庵的……你的儿子,我已这样伤痕累累了,伤痕累累的这一张脸难道还怕它会……再次……再次……伤痕累累?! 父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是更加小心,更加谨慎地捧着我的脸,看着我的脸。 我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的心里有千万声呐喊,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知道眼前站着的是父亲。 式微妈妈说:“这是他三岁时……受的伤……一只狼……咬了……抓了……就……” 开口之前,泪水就在眼底旋转。 父亲的眼泪比我来的还快。 我知道这眼泪一定有他的自责和悔恨,我还知道他爱我。 多好呀! 我们就这样,在1981年的大太阳底下紧紧地抱在一起。 父亲无助的忧伤的样子像我。 我老成的就像苍茫的父亲。 我们就这样,在1981年的相见里,流我们自己的……相同的……一模一样的……泪。 我们就这样,不需要任何表白,互知心灵的声音,互有感应的讯息。 我们甚至能互相解开对方的密码。 因为我是儿子。 因为他是父亲。 开口之前父亲先背起了我:“儿子,我背你走,还有十几里山路呢!” 开口之前父亲对我说:“儿子,记住这条山道儿,爸爸今天忘记带酒壶了,明天你就走这道儿来给老子打酒去!” 十二年了,我终于有了父亲; 十二岁了,我终于有了父亲的后背。 伏在他的后背上,紧贴着他厚实的脊梁,我感到真正的暖流冲击着我的心扉,我的生命,我的身体,我的血液,我的精神,我的幸与不幸的命运,我的所有的一切,都和我此情此境之中紧贴着的这个人有关,都是他给予的;我看见他有白头发了,他的脖子上有晶莹剔透的汗,滴滴嗒嗒的,从他的后脑勺从他那丝丝缕缕灰灰白白的发梢流下来,我忍不住用嘴去接,那么苦,那么咸,难道这就是父亲的滋味? 伏在他的后背上,我竟能听见父亲的心跳,我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我知道这一刻的我和他是生命的重叠,时空的重叠,想像的重叠;我闻见了父亲身上散发出的特殊气息,就像我在不久前的仲夏夜,在我还是蝴蝶少年时所做的……那个……奇怪的梦,那个被人骂做大流氓的体育老师的身上也有这种味道,我曾在痴痴迷迷的睡梦中脱口而出喊那个老师为父亲。而此刻,我竟然又闻到了那种味道,我才知道,我曾经多么迷恋那个仲夏夜,我曾经多么需要一个父亲。 父亲! 父亲!! 父亲!!! 我终于喊了出来。 3.绝情谷 式微妈妈管父亲的樱桃谷叫绝情谷。 叫樱桃谷是因为这里四周围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野生的樱桃树,但我们来的时候已是八月中旬,早过了樱桃成熟的季节,稍有点名不副实。 叫绝情谷是因为式微妈妈说过的一句话:“这里住着这个世界上最绝情的人。” 而对于我来说,无论是樱桃谷还是绝情谷,我都喜欢。 只因它是父亲背我来的地方。 只因它是属于父亲的樱桃谷。 那一天,当父亲背着我领着式微妈妈,走过十几里山路,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这里。 我喜欢这满山满壑苍翠欲滴的松涛林海; 我喜欢这醉人的新绿,芳香的空气; 也有这蓝天、白云、青峰,这金子般的骄阳; 也有这断崖、飞瀑、苍松,这琴声般的和风。 当那水粉画般的森林景观滚滚扑来又去,当那舒缓的穿越林海的轻风徐徐拂来又离,绿意和凉意一下子款款拥入心坎的时候,我感到了阵阵惊喜与震颤,阵阵兴奋与不安。 我真喜欢。 我是真的真的喜欢。 父亲是林业局采育三队的一名守林人。 父亲的木屋背风向阳,就坐落在樱桃谷这起伏不断的松涛林海之间,方圆五公里的一大片森林全是他的领地。 式微妈妈说完那句关于绝情谷的话之后,紧接着说的第二句话就是:“为什么你没有和秋晓在一起,为什么这些年你就宁愿这样苦了自己?” 秋晓是我耳熟能祥的人,我从小就知道她,我一直都知道他,知道她在尼姑庵里生下了我和弟弟,知道式微妈妈只是式微妈妈,而秋晓是……妈妈。 父亲一句话都不说,闷头抽烟。 小木屋很小,东西也不多,一张棕床,几把竹椅,床下是一堆空酒瓶子。往里延伸有一个小院,三面都是青皮石崖,爬满青藤,青藤上点缀着不知名的星星点点的碎花;再往里走就能听到淙淙的水声;水是从远处竹林尽头那座陡峭的悬崖上点点滴滴地淌下,流过一段平缓倏曼的窄小河床之后,才又跌入小院后的这座深潭里,有麻石台阶直通下去,父亲平时就在这里汲水。 式微妈妈站在门边,有点恍惚,有点迷茫,又有点……不知所以。 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恍惚,这样迷茫,这样不知所以。 她说:“假若你一直和她住在一起,假若你身边一直都有她,我也就甘心了,情愿了,也就……认了,这些年我吃什么苦我自己知道,可我什么时候后悔过?只要我知道你好着呢,秋晓好着呢,我也就塌实了放宽心了,更不会后悔,我觉得自己就是输也输得有头有脸有名有节的,有点价值有点意义。我怎知道你一直独身,你竟然……一直……独身?!你宁愿选择独身也不选择和我和孩子在一起,你让我……一下子……觉得……自己的一生就这样一下子……一下子……一下子全过完了…过完了?!糟蹋了?!心里没有好东西了?也没有好念想了好盼头了?浑浑噩噩一辈子,从来没有得到过,没有得到就全失去了,什么都没留下来,你呀,你呀,你让我如何接受这份尴尬?你让我如何接受这种惨痛……失落?” 我在这种情形下看父亲,心里如何都不会相信父亲是五十年代“中戏”专演儒雅小生的“男一号”,除非父亲此刻是在演戏,除非父亲是高仓健在演“高仓健”,父亲在演他自己——一个活在《远山的呼唤》的电影中,一个有棱有角彪悍粗犷沉默寡言的守林人。粉碎“四人帮”都有五年了,拨乱反正,平息冤假,多少牛鬼蛇神被解救,就连被冠以“中国第一保皇派”的陶铸和彭德怀都早已平凡昭雪,被割断喉咙含冤枪决的张志新已被喻为真理的斗士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好多被赶出演艺舞台多年的演员和艺术家都开禁并享受到了真正的文艺的春天,父亲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人物,有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名使他至今都活在被放逐被遗忘的厄运里。 究竟是谁牵绊着父亲? 究竟是谁流放了父亲? 再看父亲的表情,除了一丝无奈,竟然没有委屈,没有太大的痛苦。 “我活得很好!”父亲说。 说完就继续抽他的烟,抽完了烟盒里仅剩的几根纸烟,又从窗外屋檐下拿出一捆晒得干蹦焦脆的烟叶,撕了一溜儿报纸去卷喇叭筒,抽得满屋都是呛人的烟草味。 式微妈妈说:“可我活得不好,你的孩子活得不好,秋晓也一定……活得不好。” 式微妈妈一把拽过我:“你看他,你看他的脸,假如有父亲照看着,他能变成这副……”式微妈妈说不下去了,哽咽难咽。 父亲抬起头来:“我知道,我是不称职的父亲,可你知道好多的事其实和孩子无关,孩子是无辜的,是感情的牺牲品。而活在爱情中的人都是溺水之人,只顾在感情的旋涡中挣扎着,求死不能,求生呢又活得痛不欲生……缘里求缘不是缘,梦里寻梦不是梦,我和你的那些事你该是知道的,你是一直都知道的……那些……早已过去了,你也知道我对秋晓已不仅仅是求缘、寻梦,我对她……这辈子……是怎么也死不了心了。” “可是秋晓……”式微妈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还有你的孩子,你的另一个孩子,商痕……商彤……天生地就的双生子,就那样活活地被撕扯开来,过起一般两样的生活,竟没有一个留给你……” 父亲说:“这不又见面了,这不好好的么?商痕好好的,商彤好好的,秋晓好好的,你也……好好的……” 式微妈妈打断了他的话:“可我们都没有你!” 式微妈妈哭了:“我们都是你的,可我们都没有你!” 父亲的眼圈也红了:“可我……又有谁?又是谁?” 式微妈妈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呆在这里,好多老演员老艺人都焕发青春去演新戏了,你不想回大连吗?你不想再演戏了吗?” 父亲说:“我这一辈子,学戏是为父亲,演戏是为秋晓,后来父亲死了,后来我又没有了秋晓,我就再也没有了演戏的乐趣,我好像早已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在这林子里呆下去,到死,到老……” 式微妈妈说:“当初秋晓来尼姑庵生完孩子,临走前心心念念想见舅舅一面,你知道是舅舅在墓园里养大了她,而她又是舅舅亲生的女儿,相思想念都刻骨铭心,谁知舅舅回到商州就是走到生命的尽头了,秋晓只看见青冢荒草黄土一杯,可怜她愁怀无托相思难寄,在父亲的坟前哭得惊天动地。她是怎么也不会相信她的父亲会死,活活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说死就死了?!连一个照面都没有。” 父亲潸然:“回去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她认为是我送父亲回的商州,是我让她再也见不到父亲,她再也不原谅我……” 忘不了的还是曾经的旧梦,始终想起的却是永远的倾情。 那一刻最尴尬的是式微妈妈。 总是经历着这种尴尬,她才晓得人间的聚散她再不能寸断肝肠; 总是顺应着这种尴尬,她才明白悲欢与离合她都不应放在心上。 她是那样平静,那样无波无澜:“告诉我,秋晓现在在哪里?” 父亲的回答很简单:“秋晓钟望尘还有商彤,他们都住在樱桃谷。” 这就是我的父亲。 谁也无发牵绊他,牵绊着他的,是他不死的情; 谁也不能流放他,流放了他的,是他自己的心。 4.会流眼泪的红蜻蜓 式微妈妈教我管钟望尘叫尘叔。 靠近樱桃谷的地方有一片河谷,是由汉江的支流冲积而成的小三角洲,有一大片高低错落的木板房,驻扎着尘叔和他的基建队。 每天一大早,就有轰轰隆隆的车队拉着头戴安全帽的基建工人,辗过碎石铺就的甬道驶往几十里地的施工工地,他们是森林采伐的保障部门,是开掘新的采伐点修房起灶安营扎寨的先头兵。 尘叔的修理铺就在基建队最幽闭的地方,对面是车库和仓房,一大片布满青苔的空地围成一个小院,中间一条曲曲弯弯的小道,是尘叔用他自己的寂寞踩就的。尘叔就坐在那间没有窗户的木板棚里,整天干着修补汽车轮胎、拾掇电钻、油锯、喷泵的活计。 式微妈妈告诉我,尘叔的女人就是秋晓。 式微妈妈要我管那个留着一条长辫子的漂亮女人叫……暂时先叫……秋姨。 早就听说她以前也学过几天话剧表演,现在又知道她还参加了林区的文工团,成了这里的台柱子,还又学会唱秦腔。现在林区文工团已经解散,演员或者被其它的专业剧团挖走或者自找门路调走或者就地改行。秋姨是为她的男人而留下来的,起先分在采伐队开绞盘机,后来采伐队往林深路高处开拔,越走越远了,让她顾不了家和孩子,就又调到离基建队最近的十八里苗圃,晴天在山上采集树种,雨天在苗圃里哺育树苗。 站在我父亲的木屋前,可以居高临下看见尘叔的小院。 站在我父亲的木屋前,想像就会丰满了翅膀,飞掠过纷纷纭纭重重叠叠的时空,清晰如昨体会最寻常的日子,瞅见那一家子人,瞅见四季孤寂的青苔小院如何被他们的孩子——我的名叫商彤的弟弟踩出小鹿蹄印一般的图案,而悠悠扬扬的秦腔又怎样从秋姨秀发飘逸的轻曼中斜斜地迤出,笑弯了尘叔的一双眯眯眼。尘叔的妻子平时就住在十八里苗圃,儿子在溪水坪的林区小学住校,现在正逢暑假,他们一家就在这里团聚。 尘叔常年都在木板棚里干活儿,只在妻儿到来的日子里,在儿子的欢声笑语里把活计拿到屋外的空地上去做。好像那小院布满了青苔也布满孤独和寂寞,好像只是为了每年一次铺展在阳光下的这个日子的到来,这小院才年复一年阴郁潮湿地存在下去。我和式微妈妈都惊诧于尘叔身体的虚弱和脸上不长一根胡须的苍白,总觉得那张脸就像瓷做的像面捏的像白纸剪出来的,式微妈妈说那是常年不晒日头常年呆在木板棚里腻白的,父亲听这话时正在一旁往双管猎枪里塞火药,瓮声瓮气地说了声:“他可是个大好人。” 就在那一天,就在我和式微妈妈初来樱桃谷的那一天,父亲领着我穿过草甸子穿过山林,来到山顶上那座茅草庵里。这是父亲守林的嘹望哨,站在这儿,可以看见对面山上有没有火灾险情,有没有熊瞎子在远处的新生林里糟蹋树木。父亲有一架专门用于森林守望的高倍望远镜,透过它,可以清楚地看见山下的樱桃谷,看见式微妈妈坐在木屋前的树桩上梳头,她刚刚起好开头还未及织起来的竹签毛线就放在脚边的竹篮篮里,她的表情很平和,似乎无忧无虑无悲无喜,又似乎心冷似铁心字成灰。就在这里,就在那一刻,我的望远镜瞄到了……琴姨。她是我的母亲我比谁都能最先认出她,可我为什么看见她时会这样……平静?她比我想像的还要漂亮几百倍,比我在心里揣摩了千遍万遍的影子还要美。她也在梳头,她的梳头和式微妈妈是那样的不同。式微妈妈神态安详举止高贵,像莲花座上手持净瓶杨柳枝的观音,静穆,仁厚;而琴姨不同,琴姨柔情似水,婷婷婀婀,袅袅娜娜,像静卧从容的处子,像坠落凡间的精灵,更像水边浣纱的织女——梳子拿在手中,竟像是拿捏着一枚浪漫怡然的金梭银梭,穿梭于黑发之间一如穿梭于经纱纬线,那黑油油的锦缎实在是天上取样人间织就,如墨如诗,说不完的风流,道不尽的标致。 然后我就看见了商彤。 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来描述我看到商彤的情景。 他是我生命的另一半,我痛他痛,我疼他疼,我知他知。 假若我看见了他,他也一定看见了我。 虽然在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骑在尘叔的脖子上玩那种高空架大马的游戏,但他一定也看见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在看他,知道我在乎他的幸福。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还骑在他父亲的脖子上玩那种高空架大马的游戏,他一定是个被娇惯被宠爱的人。这样的游戏我一辈子都没有玩过。他的父亲那样气喘吁吁,那样单薄,苍白瘦弱,但他又是那样有耐心,那样从里到外的开心,咧开嘴,皱着鼻,眉毛眼睛都笑成月亮弯弯。 那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那是一个幸福的父亲。 而我的弟弟商彤更是一个幸福的孩子。 这样的幸福让我望尘莫及。 这样的幸福让我看了只想流泪。 我说过,十二岁的我是一个蝴蝶少年,看见我的弟弟商彤我却变做会飞的红蜻蜓了。我发现我是真的在水面上飞,水面那么净,是硕大无朋的镜子,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我那么美,那么漂亮,脸似红红的熟透的苹果,眼睛是秋天里的黑葡萄,鼻子是玉雕的是绝无仅有的琼崖,嘴唇是五月樱树没有挂果的梦。 可惜这是商彤。 可惜这不是我自己。 我是这样在乎我所看见的他的样子,这和我看见父亲时是那样的不同。 看见父亲我只想到我应该长成这个样子,看见商彤我只想哭——我和他已不仅仅是熟稔——我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的!我原本就是他!! 我不知道其他的双胞胎会是什么感觉,假若他们也像我和商彤,一生下来就被拆开,将来见面了会怎样,会不会也像我? 我是一只会流眼泪的红蜻蜓。 我真的很忧伤。 5.别人的钟爱 我是不假思索地脱口喊出了:“商彤——商彤——商彤——” 我的声音穿越林海,在氤氲的森林腐质土的气息中,发出震颤的嘹亮的回音,漫山遍野都是我的呐喊:“商彤——商彤——商彤——” 我在望远镜里看见商彤也朝山上,朝我们的嘹望哨上看。 商彤一定听见了我的呼喊,但是商彤没有理我。 依旧在玩他的高空架大马。 “商彤——商彤——商彤——”我继续喊。 山下青苔小院里游戏依然。 只有琴姨惊慌失乱,手中的梳子掉在地上,脸色苍白。 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别喊了,他听不见的,他不知道这就是他的名字,他有他父亲给起的名字,他叫……钟爱……” “钟……爱?!”我移过脸来看父亲:“他明明是我的弟弟,他明明就是商彤,他怎么会有别的名字?他怎么会叫……钟爱?!” 别人的……钟爱?! 父亲不说话。 只是陡然间脸色铁青,继而变得苍白失色,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父亲没有接过望远镜朝山下去看,但我知道他已经早就看过千遍万遍了。 父亲没有责备我的狂呼乱叫,只是表情古怪,似是痛苦,又似有难以言喻的幸福和喜悦,最终陷进一种无法否认无法回避的愧疚中去了。 岁月在我眼前飞速流逝,一瞬间,我跨越了少年的无知和年少的迷惘,跨越了十二岁的种种局限与困惑,多少人世的沧桑和无奈彷徨,多少如梦如烟的故事和故事里撕心裂肺的绝望,都在我心中悲情诠释,感念神伤,定格成一个小小男子汉过早的深刻与坚强。我觉得自己可以像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那样同父亲对话了,可以像一座山对另一座山那样,沉默着,固守着,凝望着,同父亲对峙。 这一瞬间我读懂了父亲。 父亲游游移移的目光总在逃避我探究的眼神,而我执着的凝望里自有洞穿一切的残忍和自戕般的心殇。 父亲的声音低若蚊嘤:“他……真是……你的……弟弟,尘叔……有病呢……是个……好人……” 父亲说:“那女人……你该知道的……是你母亲,可惜命苦……只是对不住你……和……你的……式微……妈妈……” 静静地,看着高大魁伟的父亲,看着他那样艰难地讲述自己,讲述那份伤心和隐痛,生平第一次,知道外表强悍无比的父亲,内心世界里竟有着如此鲜活的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东西,它使父亲终日走不出歉疚与自责,走不出转瞬即逝的快慰里恒久不灭的窝囊与憋屈,丧气与灰心。 呵,父亲,你就这样终日死守着别人的幸福?你就这样把自己活成了苦行僧,又眼巴巴地看着你的商彤去点缀别人的光景,却让另一个儿子商痕从来就没有过……父亲! 我不知道该不该责怪父亲,该不该让父亲去自食其果。 难道真要我的父亲去……自食其果? 难道要让他在法律上道义上伦理上以及他与式微妈妈生疏无比的夫妻情份上,甘心情愿地去接受正义的鞭打,灵魂的拷问,和惨不忍睹的心灵讨伐吗? 还有父亲的眼泪——第一次我看见了父亲的眼泪,那是一个伤心的孩子才会有的眼泪呀,那是多么无辜又多么……纯真的眼泪呀! 父亲泪眼朦胧。 父亲眼泪婆娑。 但是父亲还要问我:“乖儿子,你会唱秦腔吗?能不能给老爸唱一段秦腔?” 那一刻钟,我好像听见山下长满青苔的仓房小院,正幽幽飘过白衣白裙的修发女子如泣如诉的《李慧娘》的唱段: “可怜我青春把命丧, 咬牙切齿恨平章。 阴魂不散心惆怅, 口口声声念裴郎。 红梅花下永难忘, 西湖船边诉衷肠。 一身虽死心向往, 情意不泯坚如钢。 钢刀把我的头首断, 断不了我一心一意爱裴郎。 仰面我把苍天望—— 天哪,天——哪! 为何人间苦断肠? 那一刻钟,我有点糊涂,又分明清清楚楚。 琴姨的唱段把我的心给唱烂了。 从望远镜里看见她的脸,有梨花带雨一般的眼泪,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她此刻流下的又是怎样的眼泪。她就这样牵绊着我的父亲,让他一生都是孤魂野鬼,一世都是伤心的人。 不知咋的,我突然想起了故乡的尼姑庵,那活在另一种孤独和寂寞中的女人——琴姨和式微妈妈,谁更像李慧娘? 还有尘叔,他和父亲相比,谁才是那个裴郎?! 我哭了:“爸爸,我不会唱秦腔,式微妈妈也不会唱秦腔,会唱秦腔的那个人,她在山下的小院里,她在我和式微妈妈的噩梦里……” 6.当孤独遇见寂寞 我也不敢相信,尘叔是出自将门又专门学过话剧表演的。 他怎会落魄到如今的地步,又怎会安下心来做这些平凡琐碎的修理铺里的活计? 式微妈妈说他是为了爱。 为什么我竟没有从他身上看出将门虎子的威仪和赫赫雄风,更没有世家子的风范,或者是那种从艺的明星气质。 我在十二岁之前就已看过日本电影《追捕》和《远山的呼唤》了,当我看见我父亲的时候,我曾以为我看见了高仓健。 而对于尘叔,我看见的只是一座阴郁潮湿的青苔小院,那间憋闷的板棚小屋,偶尔也许会有一抹阳光划过小院的潮湿和小屋的寂寞,但那肯定就像回光返照或者迅忽如白驹过隙,留下更多的属于死亡或者属于幻灭的映像。就像我在望远镜里所看见的我的弟弟商彤骑在他的脖子上玩游戏的情景,虽然尘叔一直在笑着,甚至他们一家都在笑着,他们的笑使得我和我的父亲都痛不欲生,他们的笑反衬着我父亲的落寞尽显着他们是笑语晏晏的人家,尽显我们家的冰锅冷灶愁怀无托,但是不知怎的,我却从尘叔的脸上看出一丝无助与焦虑,不安与不祥。 我对尘叔很好奇。 就在我来樱桃谷的第二天,我就去给父亲打酒了。 十几里山路我一气儿走过,回来时竟在半道上碰见了尘叔。 他看见我背在肩上的七斤半重的橡木雕刻的大酒壶,就停在一边招呼我。 “你是谁家的孩子呀,你是给谁打酒喝呀?” 我说:“我是我父亲的孩子,我给我父亲打酒喝。” 他又问:“你父亲是谁呀?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呀?” “商心!”我回答他:“就是古居呀!你不认识他吗?我就是他的孩子我叫商痕,我和母亲刚从商州来的。” “骗我!”他笑:“古居可没有你这么大的儿子。” 我说:“我不骗你的,我都十二岁了,属鸡的,1969年生的,我还有个双胞胎的小弟弟呢,他叫商彤。” “是吗?!”他自言自语:“我们家也有一个属鸡的1969年生的宝宝呢,你们是同年呐。”他又想起点什么:“噢,昨天是你在山顶上喊:商彤——商彤——商彤,原来是喊弟弟,看来你果真有一个弟弟呢,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却有点难受起来了。 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把我的弟弟藏在自己家里养到十二岁了,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他又问:“你弟弟呢?也不见你们哥俩一起?” 问我? 问我吗? 我白了他一眼。我想说我弟弟现在已经成了你的儿子他早不是商彤了他已变做你的钟爱了你还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昨天我在望远镜里看到的情景,看见我弟弟商彤那顽皮的开心乐怀的表情,他们的游戏,他们的笑声,不时撞击着我的视觉和听觉。让我觉得那一刻我所看见的这青苔小院,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是那样的……幸福,现在想来,这种被蒙蔽被愚弄的幸福其实挺残忍的,不知怎的,我倒觉得他们父子挺可怜的,比我和我父亲还可怜几百倍。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他,似乎到这时候才注意到我的满脸疤痕。 他的表情陡然间就变得非常小心,谨慎,眼光柔慈。 他用手卸下我肩膀上的酒壶,扶我在路边坐下。 “还疼吗?”他问,同时又伸出一只手,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 他的手指那么温暖,那么有……生命。 “早不记得了。”我说。可我,怎能不记得?三岁时的那个下雪天,恶狼袭击的刹那,天灰地暗——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么难捱,那么痛苦,恶梦连连,久住心间,我怎能不记得……疼呢? 但是我能怎么说? 面对他,面对他的关爱的、同情的、充满父性的眼神,面对他的轻柔的、温情的、让人心动的抚摸,我的这张遭遇狼劫的脸,纵然皮粗肉硬也是有知觉,也是敏感的,知性的。我觉得自己快要像阳光下的雪人一般,快要被融化了。 “是你自己不小心……整的……吗?”他问,他的声音轻得就像三月里的桃花雨,簌簌绵绵,柔柔潺潺。 我的回答却低得只有我自己才能听得见:“不,是一只狼,三岁时……” “可怜见!”他说:“天可怜见……让人心疼,你妈妈该心疼死了。” 我一下子挣脱了他。 我想说——我妈妈那时候正做着你的老婆呢,我妈妈生下我就不要我了,早把我忘得干干净净的了——可我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的手指,他的声音,让我好……感动。 他是一个好人——我又想起父亲昨天说过的话。 我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我知道怎样对待世上的好人。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蹲在地上,打开他的包裹——我也是忽然间才看见他是拿着包裹的,他这是刚从邮局回来,刚才说话把包裹放在地上了,现在他想起了它,打开了它。 “你爱吃鱼片吗?”他问我:“我从大连托人给我们家宝宝寄来的鱼片,也给你分一半吧,十二岁的男孩子,正发育呢,长个子长身体呢,得好好补一补,补铁,补钙,补充营养。” 我无话可说,也推脱不掉。 只有接住他的东西。 他又问:“你喜欢听秦腔吗?” 这话让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我想起我的父亲,就在昨天他还问我乖儿子你会唱秦腔吗能不能给老爸哼一段秦腔。 尘叔也喜欢听秦腔吗? 尘叔又打开另一个包裹,拿出一件白色的纱衣,这东西我认识,是唱戏用的。他说:“你看多巧,我给我们当家的从杭州的剧装厂定做的李慧娘的戏装也寄回来了,我们家那个人呀,从大连来到陕西,陕西话还没学会呢就先迷上了唱秦腔。人家都说她唱得好,可我就是听不太懂,人家说好就好呗!” 这件李慧娘的戏装我曾在秦腔戏里见过,一袭白纱,轻裹罗裙,水袖长得就像嫦娥奔月里从地上飘飞到天上去的带子。我知道戏里的李慧娘都很漂亮,就是不知道这件纱衣穿在我……秋姨的身上,会不会比省城里的名角还要美?就是不知道这世上还能有谁像我……秋姨,能穿上自己男人在杭州定做的戏装? “到我们家里来玩吧,听我们家的秦腔戏。”尘叔这句话说得诚心诚意:“我们家的宝宝可乖了,就是自小总是一个人玩,有点孤僻,不像你,有小弟弟陪着。”他叹气:“唉,我们宝宝要是有你这么大一个小哥哥就好喽!” 小哥哥? 小弟弟? 这些话让我听了直想哭泣。 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临走前也不忘了拍拍我的肩膀。 他走路的样子摇摇晃晃的,步履蹒跚,像醉酒的人。 我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尘叔有病。这会儿的我也弄不明白他到底有没有病,他究竟是心里的病,还是身上的病。他的脸在我的眼前放大着,又虚幻着,那么亲切,又那么狰狞。他的瘦削的背影被正午的阳光照耀得有点变形,渐渐地,有点经受不了,有点浮不住了,像正在显尽原形的孤独魂魄,越来越虚,越来越轻,像一张纸,像一抹烟尘,像蓝色的空气,飘到绿色森林上的云端里去。 我相信自己的感觉。 尘叔的身上有越来越重的、摆脱不掉的死亡的气息。 7.遗世兄弟 我去找商彤。 不仅仅只为了找商彤。 我心里的那份牵挂,很复杂。 我甚至很牵挂尘叔。 顾不上把刚打回来的酒给父亲送到山上的嘹望哨上去,顾不得和式微妈妈多说上几句话,放下手中的东西,都来不及回答那些鱼片究竟是谁给的,一溜烟似的我就跑了。 我曾经设想过见到商彤的情景,假如他是一个很势利的人,假如他会嫌弃我的丑陋,那我就太伤心了,难道三岁时的遭际只造就了我们兄弟间的隔膜?难道我满身满心的疤痕和我这张能吓死人的鬼脸,只是为了把原本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划分为一般两样的人?我甚至想过,倘若商彤见了我之后会很害怕,我一定不会怪罪他,但我会很心平气和地告诉他:商彤你不要害怕,商彤我是你的亲哥哥,你怎能害怕哥哥,你怎能见了哥哥就害怕?!我要保证自己不吓着他——我是他的亲哥哥我怎愿意吓着他?! 商彤在自己的家里等着我:“你是小哥哥吗?爸爸让我等你,他说他为我找了一个小哥哥,小哥哥一定会来的,他让我等着你。” 我和商彤就这样见面了。 商彤穿着花格子的短裤,蓝白道道的海魂衫,商彤为我准备了礼物,一个红色的、封面印着李铁梅红灯高举闪闪亮图案的笔记本:“这是我爸爸让我给你的,我有两个呢,爸爸说红的给小哥哥,绿的呢小弟弟自己用。” 呵,这就是商彤了,这就是我的亲弟弟,我的亲弟弟商彤。 我那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送给我这么珍贵的礼物,我更想像不到二十年后我还会用它写一本名为《隔着一世看你》的小说。 我那么激动,又那么遗憾——为什么商彤会不认识我,我和商彤是双胞胎,我自以为我们都有着能认出对方的眼睛,我们会有自己的生命秘密和身体符号。商彤不认识我,商彤叫我小哥哥但是商彤不认识我。 商彤说:“小哥哥,你坐呀!” 商彤端来一杯水:“小哥哥,你为什么不高兴?” 商彤说:“我爸爸一进家门就说起你,爸爸要我对小哥哥好,爸爸说过会子让妈妈给小哥哥做大连菜吃,小哥哥你能吃得惯大连菜吗?放上鱼片和虾酱,有一点点海蛎子味,有一点点辣,又有一点点甜,很好吃,小哥哥?小哥哥你喜欢吗?” 商彤说:“小哥哥,你为什么不高兴?你是不是想走了,小哥哥你不要走,妈妈去河边洗衣服很快就会回来的,给我们做大连菜吃,好吗?好吗?” 乖,商彤。 我不会走的,我刚刚见过弟弟我怎么会走呢? 可是商彤呀,你真的认不出哥哥吗?我们在娘肚子里怀胎十月,我们在同一天的风大雨急之中降生,尼姑庵,式微妈妈,我们的哭声划破苍穹,我们的叫声惊天动地,我们的眼泪从天外引来……引来滚滚……州河水。我叫“伤痕”你就叫“伤痛”,我有琵琶纽子,你就有琵琶扣子,我伤你就会痛,我知你就会懂,难道你真的不伤不痛不知不懂吗? 商彤不说话了。 突然他又喊起来:“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 我也看见了!我也看见了……看见了……妈妈! 不是十二年前的商州,不是风雨遥迢的尼姑庵,不是临盆初乳的襁褓之中,更不是远隔着望远镜远隔着山上山下的相望。 我以为是我在叫:“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我以为是我在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我以为扑进妈妈怀抱里的那个孩子是我。 可惜那是商彤。 是商彤! 可是妈妈呀,难道您也看不见我吗?我是商痕呀!是您的……是您的生在尼姑庵长在尼姑庵一别十二载再无相见的孩子呀!您真的看不见我?您真的看不见商痕吗? 商彤在妈妈怀里撒娇:“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商彤在对妈妈说:“妈妈你怎么才回来呀,妈妈你看见小哥哥了吗?我们等你好长时间了,小哥哥都等着急了都急着要走了。” 妈妈这才注意到我:“小哥哥?!哪里来的小哥哥?!” 妈妈这才看见了我:“你是谁家的孩子呀?哟,孩子,你的脸怎么啦?让人心疼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我想说:我是你的孩子呀,我是商痕呀!妈妈,就连您也……认不出……我……吗?妈妈,就连您也……把我……忘记了吗?您真的不记得您的……孩子了吗?您真的不记得商痕了吗?您好好回忆一下,1969年的商州,式微妈妈的尼姑庵——就在那里,您把什么东西丢了? 妈妈什么都没想起,但是妈妈的表情太痛苦; 妈妈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妈妈的心翻江倒海; 如果妈妈看见别人的孩子都会这么痛苦,妈妈一定也是世上最最软心肠的人;如果妈妈面对别人的孩子都会这么难受,妈妈怎么能够面对自己的孩子,我怎敢让妈妈知道我就是她的孩子,我就是商痕。 商彤那么傻,你听商彤在说什么:“他叫商痕,他是古居伯伯家里的小哥哥,妈妈,你别吓着了小哥哥……” 商彤那么笨,他怎么会料想得到,他这样只会吓着我们的……妈妈! 8.愤怒的妈妈 “是我的孩子吗?是我的孩子回来了吗?” 妈妈这句话让我一下子就想起死去的奶妈,当年,式微妈妈抱我回家,病中的奶妈一见我就想起她死去的孩子:是我的孩子回来了吗?是我的孩子回来了!我的孩子回来了!!我的孩子回来了!!! 原来天底下的母亲都是这个样子的。 而我和妈妈之间,更微妙! 在这之前我有奶妈奶水里滋养出的乳子情怀,在这之前我有式微妈妈尼姑庵里相依为命的深情母爱,在这之前……在这之前我以为我可以没有妈妈。 在那一刻我明白了,原来见到妈妈的感觉会这么神奇这么……好。 在那一刻我知道了,原来我与妈妈之间确有一根线,以前看不见是因为我从没有见过她,现在我们互相看见了,就会互相牵连,我牵着她,她牵着我,连血连肉,连筋连骨,伤心痛胆。 那是生命与生命的牵连。 那是曾经分流的骨血在倒回时、重聚时的震颤。 那是两颗一模一样的心的再见与再见。 你让她怎能面对此刻亲眼细瞧的这副惨相——这是我的孩子吗?这是我丢在尼姑庵里的那个胖嘟嘟的油糕串串子一样的孩子吗?他脸上有伤,他是什么时候弄下这满脸的伤?他叫商痕,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名副其实的伤痕的呢? 往事重回,她好后悔:我怎么把自己的孩子留给那样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思前想后,她好愤怒:是谁伤害了我的孩子是谁让我的孩子变做伤痕? 妈妈搂着我。 妈妈紧紧地搂着我。 用她那比我更冰凉的眼泪,用她那比我更迷茫的伤心,用她那比我更无助的哭泣——妈妈紧紧地搂着我! 我的眼泪是因为妈妈,我的伤心是因为终于相逢的命,我的无助是因为我深深感到我也许会连累了好人——这一刻连累了式微妈妈,以后也许会波及到尘叔和……父亲。 我其实挺想给妈妈讲清楚。 讲奶妈的故事,讲铃铃姐姐,讲式微妈妈和她的尼姑庵,讲我是一个蝴蝶少年时所做的那些梦,讲我为什么又会回到父亲身边来,讲我在樱桃谷所看见的一切,父亲,尘叔,商彤……虽然我很难弄明白我眼前的这个成人的世界究竟怎么啦,但我用十二岁少年的眼睛所看到的这一切我想我能讲得清楚。 但是妈妈已经怒不可遏。 她一手拽着我,一手拽着商彤,就往外走。 9.当母亲遇见母亲 我们站在樱桃谷站在父亲的木屋前。 妈妈怒气冲天:“式微!式微!!式微!!!” 式微妈妈正在屋子里做饭,两手捏着白面粉就走出来了,看见眼前的架势,有点不知所措。 “你把我的孩子怎么啦?你把我的孩子怎么啦?!啊!啊?!”她喊着,有点气急败坏,又有点泼,一点也不像她自己了。 她把我推到式微妈妈跟前:“你看他还像个人样吗?你看他满脸的……?M臉的伤疤……”她说不下去了,哽咽着,难过极了:“他这一辈子还有什么用?你把他一生都给毁了,全毁了!” 式微妈妈有点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表情讪讪的:“是这样的,秋晓,你听我说……秋晓!秋晓!!秋晓!!!秋晓!!!!” 这一刻的秋晓全然不是式微妈妈以前认得的秋晓了,这一刻的秋晓是一个愤怒的妈妈,重创之下的妈妈哪里还能顾得上以往的优雅与矜持,怒不可遏的时候她也会变做母狮母豹母老虎,眼里只有她的孩子,眼里只有她孩子的伤,眼里只有往外喷发的火:“你赔我的孩子,你赔我的孩子!” 她那么绝望:“我怎么就那么傻呀!我怎么会答应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送给你?我的亲嘟嘟的孩子,一模一样的两个亲嘟嘟的孩子我却偏偏要把这一个送给你,你看看我的商彤你再看看我可怜的商痕,你让我这当妈的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呀!” 式微妈妈可怜巴巴地瞅着眼前的情景,愤怒的母亲,两个惊弓之鸟般的孩子,商痕,商彤,一瞬间竟也心如刀绞:“秋晓……你听我说,九年前我也曾像你这样绝望和难过——那一天我带了好多好多的东西那么心急火燎地去接我们的孩子,他就住在我母亲的家里,是我母亲用自己的奶水把他养到三岁,他都三岁了该受教育了我想让他早两年去上学前班,可是我看见我们的孩子满脸是伤满脸疤痕,我当时就哭了,可我看见我母亲满脸的羞惭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我看见瞎眼的铃铃小妹被吓得再不会说话,我就不敢再怪罪她们,我多难过呀,可我连个想骂想怪罪的人都找不见,我只会哭,只会抱着我们的孩子哭,只会抱着我母亲哭,抱着我瞎眼的浑身哆嗦的小妹妹哭,哭完了我还要面对现实,孩子是遭遇饿狼了,乡村里的饿狼在冷冬寒天的雪地里饿得又凶又残又狡猾,它就蹲在我家门外装着小儿泣哭吵闹,我母亲一早就去给生产队剥蓖麻籽,我妹妹又是个瞎子,可怜的商痕听见院外的声音就以为是小学校放学了,开了门就往外走,那狼就卧在雪地里等着……可怜的孩子呀,就……就……就……就……多亏那时候刚好遇见放工的人,全村的人都去撵去追,把狼追到无路可走这才丢下孩子……”式微妈妈说不下去了:“你知道,秋晓,无论是爱还是怪罪都是连环套,我怪罪我母亲,我母亲又去怪谁呢,怪瞎眼的铃铃吗?她只能怪她自己,怪她为什么没有看好人家的孩子,怪那一天下大雪,怪生产队偏偏要在下大雪的时候剥蓖麻籽,怪那只狼!我母亲觉得没法给我交代没脸见我,我又何曾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又有何脸面去见孩子的亲妈呢?谁人又能知道我的悔恨呐!我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儿把孩子接回,他都快三岁了我为什么就听了妈的话非要让孩子在奶妈家吃奶一直吃到五岁?我后悔呀,肠子都悔青了,五脏六腑都悔烂了,又有什么用呢,就在那一年的春天,那只狼又出现了,叼走了我的瞎子妹妹……” 往事不堪回首。 更何况这样的往事,它一定吞噬了人心里仅存的美好,它不仅留下了伤。 伤痕,伤痛,也不仅仅是命?! 式微妈妈说:“我一直等着,等着你来找我,我也是母亲,我懂得母亲的心。” 秋晓说,我的妈妈说:“我无话可说,我只想要回我的孩子!” 说完这句话,她就拽着我,拽着商彤,转身就走。 她的心和她的绝望一样,她攥紧的拳头和她的伤心一样,似乎我和商彤都被她紧紧地攥在手心,她再也不愿意松开了,再也不愿意失去了——她拽着我们往前走,好像拽着一份谁也夺不走的希望。而我无论怎样都不能挣脱她的手,我看见式微妈妈焦急而又无奈的表情,眼泪无声地流,手里还捏着两团面。 “妈妈——妈妈——”我拼命地喊叫,两个妈妈都是妈妈,我不知道哪一声是喊这个,哪一声又是喊那个。两个妈妈都听见了我的喊叫,两个妈妈都知道是在喊她自己。 我好无奈。 泪如雨下。 10.有情更比无情苦 尘叔就在身后。 原来他早已看见了眼前的一切,听见了妈妈和式微妈妈的对话。 他只说了一句话:“原来你们都在骗我。” 说完就往回走。 我知道是我自己闯的祸——假如我不去找商彤,假如我没有看见妈妈,假如我没有撞见尘叔,或者说假如我从来就不曾来到樱桃谷…… 我好像已经看见了什么,看见一场悲剧即将开幕,看见无法回避的什么东西正悄悄地、悄悄地发生、出现,我还看见我自己的心,在那么无奈、那么无助的时候,那么狂跳不止。我真不知我眼前的这个成人世界会发生怎样的倾扎和纷乱,但我看见了好多人的眼泪。 无声地跟在尘叔的身后,无声地被妈妈拽着往前走,无声地流泪。 我该怎么办? 身世之迷,生死之惑。 假若从来不被揭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假若真的已被揭开,又岂止只是灾难来临? 我看见灾难首先降临在我弟弟的头上,我看见我弟弟商彤脸上愁云密布,他的表情是惊谔的,麻木的,抽搐的,好像梦想被打碎,好像希望破灭,好像遭遇挫折——我甚至知道这不仅仅是挫折,是什么?是曾经像我一样的绝望,当我在刚刚懂事的时候听式微妈妈讲述我自己的身世,当我知道仅凭这一点我就低人一等就是世上最不幸的孩子,我所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绝望。还有失望——我知道商彤也是失望的,对自己父母的失望,对人间爱情的失望,对一切未知的东西的失望,对自己和……将来失望。幸亏我有从小在奶妈家里所看到所经历的伤和疼做缓释,幸亏我有式微妈妈对我的深情厚爱做铺垫,我有那么多来自商州来自身世里的渊源流长的感情的积淀,我会在很短的时间里调整自己的心态,让自己重新变做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但是商彤不行,商彤是孤立的,商彤在最短的时间里经历了幸福的幻灭,美梦的破灭,希望的绝灭,商彤不堪! 尘叔说:“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和商彤也都抬起头来:为什么? 妈妈此刻所面对的是三双眼睛。 三双眼睛里的询问各不相同。 妈妈说:“望尘,我想你能懂我!” 妈妈说:“望尘,假若你不懂我,那么这些年我跟了你,又该是多么大的错!” 尘叔还是那句话:“我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妈妈焦躁不安:“如果我告诉你为什么就能让你不认为是我在骗你,如果你知道了为什么就不再相信一切都是骗局,那么我就告诉你。” 妈妈说:“你一定还记得当初你母亲让你娶兰馨的情景,你母亲认为你们俩门庭相当,只有她才有资格做你们家的儿媳妇。而我在你母亲眼里是仇人的女儿,我母亲和她有夺夫之恨,她又怕我夺走她惟一的儿子,所以,毫不顾及我的生死,便让你把兰馨快快娶进家门,就在你们快要成亲的前一夜,我离开了你们家,我才有了古居。你知道我和他,本以为是亲兄妹的,他回了一趟商州以后才知道他其实是他姑姑嫣红的孩子,而我的父亲其实只是他的舅舅,没有了你,又没有了亲兄妹的忌讳,我们俩就相爱了。谁知道你和兰馨结婚不到半年“文革”就开始了,你死去的父亲也被拉出来算旧帐,你不再是什么将门之子更被剥夺了演出的权利,被发派到庄河县接受劳动改造。兰馨离你而去,投奔新的权势,两年后你再回来已染上一身的疾病,我去看你时你正在躺在高尔基路你们家的那栋破楼里,你母亲也病得奄奄一息,你看见我后绝望地要死,见我抱着孩子你就问我:这是谁的孩子?我说:是我和古居的。你摇头,你说:我不信,你和古居是亲兄妹,你们不可能。你这才想起了你和我之间也有过那一夜夫妻之欢,你说:这孩子长得像我,这肯定是我的孩子!后来你的病越来越重,我每天都去照料你。谁知有一天古居也被抓去劳改了,比庄河县还要远几百倍,远到了北大荒,一去三年多才有了消息,说是投敌叛国了,在边境线的界河上被击毙。这时候你已联系好了来陕西,说是这里的林业局要组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这里山高皇帝远,并不在乎出身,只要业务好就行。你来了,我也就来了,我们一起演话剧,我又学会了秦腔。谁又知道,我们刚来了两年,古居就来了,他千里迢迢来找我,找他的妻子,才知道他的妻子已经改嫁他人,已经成为你……钟望尘的女人。我和你本就是两小无猜在墓园里就相识相爱的,这样的结局在古居看来合情合理,他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看见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得很幸福,就只好认命了,默默地在林区找了一份守林的工作,只为了能远远地看得见我和……孩子。谁知后来林区剧团解散了,你到了基建队,我又调到了十八里苗圃,我们和他竟然是越住越近,竟然近得……一下子……就找到了……就看见了……我的孩子。我是一个母亲,从没看见过孩子是一回事,看见了孩子又是另一回事了,看见孩子满脸伤痕,看见孩子受这么大的苦,我怎能无动于衷?” 妈妈的讲述似乎激起了尘叔心里极大的震撼。 他的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这会儿竟显现出一种说不出的、陌生的神情。 好像苦不堪言,又好像……痛不欲生。 我又一次看见他的身上,他的那张苍白失血的脸,在逐渐变轻,变薄,变得像透明的空气和半透明的一张纸。我看见他头顶的上方,有一缕像烟雾一样的东西正悄没声息地,徐徐地,四散而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梦,也许是精神,也许是理想,也许是……灵魂。 后来他又变回了他自己,走过来,一手拉起我,一手拉起商彤,极爱抚地把我俩搂在怀里。 我感觉他的手指冰凉,没有心跳。 “多好的孩子呀!”他说:“可惜,可惜呀!不是我钟望尘的喽!” 他的声音在发抖。 我对自己说。 11.劫灰 我不知道是谁偷听了妈妈和尘叔的谈话。 是山野的风还是林中的鸟?或者是涛声不断的红松林,将我们的心灵秘语一字不漏地听了去再四散传播; 或者是我和商彤在某些方面长得太像了,已经到了纸里包不住火的地步。 反正,第二天,尘叔所在的基建队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和商彤是亲兄弟。他们饶有兴趣地把我俩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又一遍,看眉眼看神态看肌肤的纹路看头发的旋向,就差了让我们头对头脸对脸像摆弄布娃娃一样,折折叠叠,重重合合;或者,像电影《三滴血》里的糊涂县官一样拿一苗针端一盆水滴血认亲。他们终于得到了那个让他们莫名惊诧莫名激动莫名开心的答案:我和商彤是一个模子浇铸的一粒种子种出来的双胞胎的兄弟。 式微妈妈知道这件事后很生气。 怒气冲冲找上门:“秋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偷了我的男人还要把孩子生在我的家里?还要把孩子送给我?最后……你又要了回去?你是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对不对?你是想拿这件事来羞辱我对不对?你是想让孩子们永远在人面前抬不起头对不对?”穿白色衣裙的妈妈一面像母鸡保护小鸡一样护卫着自己的一双儿子,一面从容不迫地梳理她那披散着的没来得及编成辫子的长发,她眼里的这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和镇定自若的态度,她那长发飘逸遗世独立的风姿,深深地刺痛了式微妈妈,她扑了上去。突然尘叔出现了:“我看谁敢动我的女人和孩子!” 式微妈妈一脸的愤怒和失意,在尘叔洪若钟鸣的喊声里,在她的对手秋晓羞辱交加的悴心里,在我和商彤不约而同、突然而起的哭声里划过去,划过去,划过去……第二天一早,她就悄悄离开,离开了樱桃谷,离开了森林,离开了父亲和我。而尘叔,也是在那个黎明时分,把自己挂在了樱桃谷挂在了我父亲的木屋前的那棵歪脖子树下。 那天晚上我和父亲正好去山上的嘹望哨所守夜,几乎一整夜我们都在追逐一头四处逃窜的野麂。天大亮时,我们肩挑着捕获的野麂往回走,却看见基建队正准备上班的人群,把樱桃谷的大蒲扇口给挤得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一片。我妈妈秋晓油光水滑的辫子已经散乱,她正披头散发地想撞开密不透风的人墙,往父亲木屋前的那棵歪脖子树下扑。没有人给她让路,所有人都在向她吐唾沫。她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往前撞,人们说:别理她这一套,就是这狐狸精把她的丈夫逼到歪脖子树下伸长了舌头做绿头乌龟的,这狐狸精就会玩这套假惺惺的骗人的把戏……可怜的妈妈,似乎豁出去了,用头使劲地撞着,眼泪鼻涕模糊了一张俊脸。她终于晕倒在黑压压的人墙后面,像一个凝固的、聚焦的电影镜头,缓缓地跌落成一副花枝乱颤摄魂夺魄的模样。父亲一声不吭地走上前去,一声不吭地抱起了自己的女人。父亲肩挑着猎物,斜挎着粗粗笨笨的双管猎枪,父亲一脸的英俊,一身的英雄气,父亲抱起了自己的女人。 父亲像一座山一样劈面而来。 父亲的山撞开了坚不可摧的人群,哗哗啦啦,惊掠起一道道敏锐关注的目光,长长的一百米路面,长满惊谔的眼睛。 尘叔竟然在我父亲的门前上吊了。 尘叔的女人现在终于躺在我父亲的怀里了,软绵绵的身子黑油油的头发惹人艳羡,而尘叔却只有吊在树叉上的份儿,一双眼睛怒睁着,好像死不瞑目地留恋,又好像瞠目结舌地惊惧。 父亲把他的女人平放在树下的净草上。 父亲起身去关上了尘叔狰狞空洞的一双怒眼。 长长的绳结打开了,尘叔沉重地轰然倒下。 妈妈醒了。 惊天动地地哭号。 赶紧为尘叔设置灵堂。 就在父亲的木屋前。 我去山上砍来翠柏松枝,又采来一大捧野菊花,父亲亲自为尘叔净身并且换上他自己珍藏多年的一身毛料衣服,妈妈一直在哭,昏昏沉沉,晕过去好几回。 就在这时候大家才想起式微妈妈。 找遍屋子已没有她的东西。 父亲说:“可能你……妈妈……式微妈妈天没亮就走了,她怎么就没有看见门前的树上挂着……尘叔?” 父亲说:“也许是等她走了之后你尘叔才去上吊的,看不见眼前的死亡是你式微妈妈的造化,好人呀,连尘叔也不愿意去吓唬她,让她安心走吧,这一走呀,一河的水都通喽!” 可我分明记得昨天,尘叔是怎样冲着式微妈妈大喊大叫:“我看谁敢动我的女人和孩子!” 式微妈妈当时的样子好可怜,好尴尬。 现在尘叔已经走了。 式微妈妈也许是永远地离开樱桃谷了。 木屋前只有死去的尘叔和妈妈的哭声。 父亲看着妈妈又看着我,叹了口气:“好人都走了,就剩下有罪的人了。我们收留你……妈妈和……商彤吧!” 商彤?!商彤哪儿去了?! 这才发现商彤已不知去向。 好像从早上从我们发现尘叔死的那一刻起,就再没见过他的人影。 妈妈急火攻心,又晕了过去:“彤儿,彤儿在哪里?一整天了,咋不见我的彤儿?彤儿怎么还不回来呀,彤儿!彤儿!!我的彤儿呀!!!” 妈妈咬牙切齿地喊:“如果彤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只有我来安慰她:“不会的妈妈,彤儿可能害怕了,也可能是一时接受不了眼前的现实,这会子肯定在哪儿躲着呢,故意让我们找,故意让我们找不见。” 我有点想起来了,刚才我去河谷的草甸子上采花的时候,似乎看见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有他的影子,就那么一闪,细瞅又什么都没有了。当时,我只顾一味地自责和悲伤,偏偏就就没有想到去灌木林里找一找看一看。 12.生死契阔 我费了九牛二虎的劲也找不到商彤。 眼看日头偏西,我担心死了。 后来我终于想起一个地方:尘叔的修理铺。 果然,商彤就在哪儿。 “跟我回去吧,弟弟!” 暮色苍茫,我弟弟商彤把自己搁在仓房后尘叔修理铺的木栅栏上:“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说:“我是你哥哥呀!” 商彤不屑一顾地扬了扬他那小小男子汉的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真想朝他那张原本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上猛击一百二十拳,但我忍住了:“跟我回家吧!”我说:“在樱桃谷的木屋里,有我们的妈妈,还有……我们的……爸爸,” 一颗硕大无朋的眼泪从商彤的眼里跌落,他的声音好像在昭示着世界末日的降临:“我的爸爸,他死了,已经让你们给逼死了。” 我不跟他生气。 只好说:“那你还不快去看他,跟他告别,替他守灵,给他送终。” 商彤“哼”了一声:“我恨他,因为他也骗我,他那么好,那么完美,那么宠我,爱我,让我一直活在爱里,让我一直以为他就是全部了,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要用一生去报答的父亲,可谁知那竟然也是他的欺骗。我宁愿自小就是一个孤儿,我宁原从没有人同情我可怜我,也不想生活在这样的欺骗中,爸爸,妈妈,这会子忽地又冒出一个哥哥,我能去相信谁,我咋知道谁是假的谁又是真的?” 我没有带回商彤。 樱桃谷的木屋,残阳似血。 灵柩纸幡,香烟弥漫,我那伤心的父亲和母亲啊! 我不敢看他们脸上的失望和倦怠。 我哭了:我没有带回商彤。 妈妈没有哭,一身缟素,默默地坐在一片斜射的夕阳里,默默地梳她柔长的黑发。这样静美的神韵让我想起气质高贵的式微妈妈,昨天她还坐在这相同的夕阳下同一棵树桩上,手不停歇地编织着给父亲的毛背心。但是式微妈妈受到了伤害。她走了,倔犟要强的她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此刻坐在这里代替她的是另一个女人——我的妈妈——看她一袭白衣,她静坐一旁默默无言隐忍含悲的神态,她无声地哭,嚎啕地哭,死去活来地哭,她的哭和她的美丽一样让人动心,不仅吸引着我的父亲,吸引着渐渐知性的父亲的儿子——他的商痕,更吸引着尘叔——那是一个多么可悲多么令人惋惜的人,他承受着太多太多常人无法忍受的负累:他究竟遭受了怎样的生命打击才惹了这满身满心的病?那种身患隐疾的男人怎么也克服不了的无奈与痛楚,那种养育了别人的儿子而又蒙羞受辱的遭际,那种对美丽而不忠的妻子的娇纵与包容。他的世界阴沉黯淡;他的痛苦就像常年不断的连阴雨,活在太阳下的人们谁也无法向他靠近。可是他,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候淋漓尽致地喊出:我看谁敢动我的女人和孩子! 父亲走过来给尘叔灵堂前点上新的蜡烛:“商彤不回来我们就不能入殓埋棺,等两天吧,等到明天后天就不能再等了,天热,死人活人都受不住。” 我们开始等待。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第三天,商彤还是不愿回来。 我们掩埋了尘叔,在樱桃谷深处的林中空地上,在那一大片草甸子上。 远处是涛声低诵的落叶松和雪杉,近处是黄灿灿的野百合和红色的刺玫。 我这才忽然明白原来双胞胎也会有很多不同的,我柔情似水,商彤呢,心冷似铁。他究竟是在恨谁呢?恨他的父亲还是我的父亲?恨妈妈?还是恨和我一般两样的……命运? 就在尘叔的墓前,妈妈对我说:“孩子,你还得回商州去,你的式微妈妈在等着你呐,她养你到十二岁,她怎能一下子就没有了你?!” “可我也离不开妈妈呀。”我说:“我不放心商彤,不放心你和父亲。” 妈妈说:“命里注定我只能是你的一张弓,我只能尽自己的力量把你射到远方去,因为那是你的心无论走多远走多少年都要拐回去看的地方。孩子你知道吗?那是你的天堂。” 妈妈说:“而我又能留住你什么呢?能留住你的身体还是你的灵魂?能留住你的精神还是你的梦魅?我如今只有无穷无尽的悔恨了,我能把这些悔恨和眼泪留给你吗?去吧,孩子,回商州去,找她,找你的……式微妈妈。” 父亲也赞同妈妈的意见。 回到屋里,拿起猎枪,穿上蓑衣,父亲对我说:“本想等彤儿回来我们吃一顿团圆饭再放你走的,看来也吃不着了。今晚陪老子再去守夜,明早好去赶路。” 山风唤来雷击电劈的暴雨,那一夜我在父亲的茅草庵里耿耿难眠。 父亲枕着他的双管猎枪,一会儿睡得鼾声震天,一会儿又梦呓喃喃:“会唱秦腔吗……会唱秦腔吗……给我唱最拿手的唱段……唱最拿手的唱段……” 我又想起那一天给父亲打酒回来遇见尘叔的情景,尘叔给他最爱的人定做了李慧娘的纱衣,现在那纱衣和女人都是我父亲的了。 我的眼前再一次闪现出尘叔的影子,坐在木板棚的尘埃和寂寞里,一抹苍白的光线映照他纸一般没有内容的脸,呆滞着挥不去的平凡与琐碎。我弄不清楚他是怎样由英俊的白衣少年、由横笛而吹的世家子落魄为小小木板棚里的一介修理工,我也搞不懂他和我妈妈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开端怎样的发展怎样的委婉变化和辗转熬煎,但我知道尘叔是始终爱着他的秋晓,纵然心已冷也把爱当成真。多年来他始终把妈妈敬做女王把商彤宠若皇子,他们一家就那样看似协调地生活在仓房后面的板棚世界里。在那些远离了森林外的红尘而一任世事变迁的日子里,妈妈的一头秀发总是飘忽如梦超凡脱俗的,她最喜欢唱的秦腔唱段总能隔了一重重的木板棚壁悠悠扬扬地传开,听醉了樱桃谷的每一个角落。当她编结好油光水滑的长辫子,在夏日的天光里牵起她漂亮的儿子,沿着森林甬道缓步徐行的时候,她的光彩一定黯淡了整个世界。只有尘叔是灰色的。尘叔瘦削的影子总是被湮没在妻儿的光芒中,越来越淡,渐渐地就没有了他自己,慢慢地就变成了空气。 只有商彤,少年老成地咀嚼着关于尘叔的所有的记忆,把最深切的哀恸掩藏在被冷漠和仇恨沁透的泪水里:“我的爸爸,他死了,让你们给逼死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知道这肯定不是梦呓,这是商彤最真实的想法。 窝棚外的阴风酷雨似乎在预演着又一出生死契阔的戏,又好像是谁在这苍穹落泪的夜里反复模仿着尘叔绝命时的呻吟,雨夜中的樱桃谷,充满绝望和一世殉情的美。毕竟尘叔才是商彤心中根深蒂固的父亲,商彤就是骑在他的脖子上才看见了这个世界上最遥远的天空。其实商彤是爱他的。 我在黎明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樱桃谷的木屋,火光冲天,我的弟弟商彤把自己挂在了那棵歪脖子树下。 我被自己的梦境吓着了。 天亮后,我离开了父亲的山林。 第三十一章 重返樱桃谷 1.永劫回归 这个题目来源于我看过的一本书。 书名很怪:《生命中不能忍受之轻》。 内容也枯涩难懂,我看得很累很沉闷,心情也变得又糟又坏,就像将雨未雨的潮湿的天空里,飞不动也飞不高的麻雀或飞燕。 合起书来我就信马由缰文思泉涌,想那个怪异的书名,想那些游离于书里面的惶惶惚惚的人,也想活在梦与俗世夹缝中的真假难辨的我自己。 从1981年的夏天我离开父亲的山林,到如今我终于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有了自己的事业和驻足之地,想来也有十四年了。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遇过的人,至今仍历历在目,前因后果就像一部制作精细的电影,在我脑海熟极而流一再重演,让我想起卡夫卡在他的书中曾提到过的“永劫回归”。摆脱这种无休止的往事重演的过程似乎并不难,却让我陷进一个无穷无尽的黑洞,不由自主地坠落,坠落,怎么也坠不到底,除非有神力帮助,或者有更为强大的定力突然拽住我,才能把我从“永劫回归”中解救出来。 比如梦。 比如梦里伸出的一双手。 我已经二十六岁了,远离花季,临近而立,且又在俗世染上了追逐名利的毛病,我曾经以为我已没有梦了,但我又忽然间在梦里看到了樱桃谷:两个神情忧郁的孩子——辨不清哪一个是商彤,哪一个是我,茫然无措地走在黑色的森林里,似是迷了路,似是寻找;乱云飞渡,风高夜黑,密密的落叶松挡住了去路,一个火球从天边滚过,降落在面前,铺天盖地的森林大火熊熊燃起;狼哭鬼嗥,动物们四散而逃;只有商彤,面无表情,熟视无睹,他正在一棵燃烧的树杈上玩着类似尘叔上吊的危险游戏;我想奔跑,急着喊着去救商彤,却发现背后有一双钳子一样的手紧紧地抓着我,让我无法接近,也无法逃逸,最后的结局很惨烈——我和商彤和那些被烧焦了的林木一样也变成灰。 梦醒之后我发觉我的掌心果然留有浅浅的一层残灰,身上有轻飘飘如烟散去的释然与快慰。 这样的梦我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做过,我就是因为这样的梦仓皇逃离樱桃谷; 如今我竟然又一次陷进相同的梦魇,我想是那片林子里的什么人在呼唤我。 我该回去了。 梦的感觉和真实的日子如此接近,如此相像。 好像我离开樱桃谷的这十四年我的一切都这样被烧焦,日子流烟,我成灰; 又好像我的长达十四年的噩梦,到昨夜才刚刚惊醒,我梦中所看到的那些东西,正苦巴巴等着我去验证。 与此同时我还发现我确实死了,死在“永劫回归”的黑洞里。 不说感觉了,梦里梦外的感觉都是负累,还是讲讲我的重返樱桃谷。 重返樱桃谷的计划是1995年6月底我在《LOVE》杂志社提出来的。 1995年是创刊七周年的《LOVE》杂志非同寻常的一年。 在这之前《LOVE》经历了由“新潮”向女性化的过渡,由普通开本向国际通行大十六开本的升级,由青春性向成人化的转型,渐渐走向大型化、高品位、新视觉、深内涵,成为中国最有影响、发行量最大的女性杂志。1995年《LOVE》经过第三代采编人员的改版和栏目调整,使杂志在内容、封面、版式设计上都更趋成熟、高雅,更加女性化,成为中国期刊界最名副其实的“白领丽刊”。但是另一个事实也摆在我们面前,那就是年轻的读者大量流失,一至八期的《LOVE》杂志的发行量由鼎盛时期的130多万跌至七十万。火烧眉睫,总编一遍遍地召开会议,对读者流失和发行量下降等诸多问题做了专门的分析、探讨,商量对策,研究计策,实施补救措施。我们菩萨一样美丽的女主编也在为《LOVE》的贵族化倾向深深焦虑,为适应十五至二十五岁读者的阅读口味,她对本年度九至十二期的内容做了五点调整与强调:1、博大的参与性;2、流动的青春性;3、热闹的娱乐性;4广泛的知识性;5、时尚的趣味性。我们年轻的编辑部主任王憨那时正对一本表现世界地理人文景观的杂志《美国地理》发生兴趣,正想把他在此领域的研究放在最真实最中国的地理环境中做一次验证与探索。编辑部另外两个资身编辑芭紫与秀子,一个总想搞清楚从小就耿耿于怀萦绕在心的“秦岭森林到底有没有大熊猫”的疑问,另一个有着男孩儿的个性,喜欢冒险和猎奇。所以当我诚惶诚恐地提出了去樱桃谷,提出了自己压抑十四年之久的想法时,我得到了编辑部同仁众口一致的赞成和响应。 于是就有了这个名为《绿色行动:回归大森林》的大型企划; 有了这个充分结合趣味性与知识性,体现读者参与,突出编辑制作,既时尚又环保,既热闹又好玩,既张扬又亮丽,既有思想的风情又有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既有忧患意识又有鼓荡不尽的理想宣言的大制作。 这里将有着编辑记者写森林、写森林后生代及林中生物的有趣故事,它不只通过编辑记者独有而单一的视觉,而是多视觉、多角度带领读者一起去经历、去寻找、去体验、去感悟——一个我们大多数人从未曾经历过的故事场景。 1995年《LOVE》杂志第十期,我们的特别企划特别制作被刊登在头版头条。 我和王憨所做的“文字构成”洋洋洒洒占据七个页码,我们的“采访题记”被总编当做精彩绝伦、画龙点睛的华笔,用醒目的3号黑体字标注在首页首行:“回归的意义在于正本清源,寻觅我们生命中正在痛失的东西。我们看见了最美妙的事物,一片绿意最浓的大森林,各种动物在这里其乐融融。人类是否应该宽容一点,把这里还给他们真正的主人。我们遇见了最好客的人们,这好客来自于他们淳朴的天然之风。我们怀着敬意走近他们,因为他们保卫着我们的生存。我们喝到了最清冽最甘甜的泉水,真希望有同样一种泉水能流淌在我们的心灵。” 铺铺张张,图文并茂,冲击视觉,发人深思。 说不完森林的话题,道不尽探秘的趣事。 环保意识力透纸背,也给了那个全球性气候炎热的苦夏一个最举独创性的交代,一个最有说服力的答案。 读者喜欢,总编也满意。 就是我自己,那怕在事隔多年的今天,我也记着那时候的狂喜。 没有人能够知道,隐藏在这份报道后面的忧伤故事。 没有人能够明白,那次森林探秘的目的在最初只是出于我的私心——寻找十二岁时遗落在大森林里的一个梦魅,寻找那些断送在樱桃谷断送在我父亲的木屋里的少年心事。 十四年过去,我的父亲是不是还在守护着那片山林?那高高的坡上高高的嘹望塔上的森林望远镜还在吗?我们的木屋还在吗?我的弟弟商彤也该是二十六岁的帅小伙子了,我的母亲秋晓也已人到中年——她还像当年那样一身白衣,秀丽动人吗?在每一个鲜亮的清晨或者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她还会像当年那样,坐在霞光万道之中,梳她如水如诗、柔顺光滑的一头青丝吗? 十四年过去,当初豆芽菜一般的我,已长成挺拔的树。 在寂寞地度过了少年迷惘和青春磨折之后,在咀嚼了沧桑往事和成长酸涩之后,我已通过前后三次很成功的整容手术,照着父亲的相片,把自己变做年轻时的古居。 化蛹为蝶,是为神力。 商痕只是我生命的符号。 我的生命本身已经升华。 只有心还是当初那么冷。 冷得依然是父亲的儿子。 冷得依然是十四年前的伤痕。 冷得只想见到父亲。 2.佛界 上路的时候我带了两瓶酒。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还记得,在十四年前的山林里,他那嘴甜心憨的儿子,在尽情享受了父亲狩猎而来的山珍野味之后,咂吧着满嘴的余香时说的那些话:长大了我给爸爸挣钱打酒喝。那时候父亲喝的是烈性的包谷酒,散装的,盛放在溪水坪食品店的酒坛子里,五毛钱一斤。那时候父亲最梦寐以求的酒是六十度太白和秦川大曲。今天,我给父亲带回了享誉中外的茅台酒。 上路之前我先抽空回了趟商州,拜见了式微妈妈。 十四年前,我离开樱桃谷,就从父亲的悲伤中回到式微妈妈的绝望里。 那时候,式微妈妈总也接受不了爱情的失败与愁怀无托的凄凉境遇,在她任教的那所乡村小学,她是一夜间就萎靡成不堪一击的黄脸婆,所有的美丽与高贵,所有的属于知识女性的优雅和书卷气,都在顷刻间荡然无存。在无休止的恍惚与惊悸之中,她竟无力胜任她曾经驾驭自如的工作,最后只得带着满脸的憔悴和通身的疲惫从特级教师的岗位上退下来。一头白发的她,默默地忍受着人们对她的侧目冷看,惊谔间,她那因婚姻的失败而一蹶不振的事实,就成了任公众嘲弄的活靶子。 我曾经在无数个黑夜和白天,亲眼细瞧着式微妈妈的忧伤,亲眼细瞧着那些剥蚀她生命的磨难与愁苦,是怎样一天一天郁积在她对自己的无望、对生命的无奈之中; 我还目睹了式微妈妈的失意,目睹了她因为痛失所爱而从自强自尊的颠峰无限坠落的过程,目睹了是什么日积月累压榨着她,又是什么终日凝结在她的眉头,承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把她拖垮。 好时光从此荒芜,式微妈妈勉强在小学校的阅览室里谋到了一份填写卡片发放图书的工作,养家糊口,供应我读完初中又念上高中。 我考上大学那年她送我去车站,汽车徐徐开动时她才嗫嗫嚅嚅对我说:“寒假回来的时候,去一下西安的兴善寺,给妈妈请一尊观音回来。” 观音?!式微妈妈会信观音?! 我无比惊谔,不敢抬眼看一看她的脸,也不相信她说的会是真的——难道,我的式微妈妈,她真的需要这种入禅入道的精神皈依? 式微妈妈说:“你考上大学了,我这一生也快交代完了,再也无所思无所想,无怨无悔了。我想找个清静一点儿的地方呆着,可惜找不到。青灯古刹是太奢侈的梦了,找不见,又去不了,我只好夜夜在佛前跪起。” 那一瞬间,我哭了。 式微妈妈却在这样一些由儿子带给的抚慰里,落寞着一颗如莲的心。 此刻,已是1995年。 此刻的我,已是读完了大学又参加工作的儿子,我静静地站在式微妈妈的面前:“呵,妈妈,我想,我想回樱桃谷,我想去看我的父亲。” 式微妈妈正在佛前打坐。 一柱青烟,一盏青灯。 她的世界是佛,我似乎再也走不进。 在忙完了她的佛事之后,式微妈妈看见了我,安静从容,眼里的平静和淡定,让人永远也捉不住她的过去。我知道,她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她甚至在这一刻,都不能够从莲花座上醒过来,她还沉醉在她的佛心里。 “呵,妈妈,我想回樱桃谷。” 她默默地看着我。 好像早已忘记俗世,忘记活在凡界中的儿子,忘记樱桃谷。 我有点想哭:“妈妈,呵,妈妈!我想回樱桃谷” 她这才醒过来了,打了个寒噤:“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吗?” 我说:“妈妈,我要回樱桃谷去了,我们很多人,都是杂志社的记者和编辑,要去樱桃谷,去那片林子采访。” 她这才听明白了:“噢,喔,哦,回樱桃谷呀,很多人吗?好哇,好哇!可以见你父亲了,对吧?” 我说:“十四年了,突然又做梦了,突然觉着挺想他的。” 我诚惶诚恐,我在等待式微妈妈发脾气,等待她说:你有那么一个狼心狗肺的父亲,他做错了一切弄毁了一切。以往她是这样的,她心里有气啊。可是这一刻,她却出奇地平静,令人难以置信。 式微妈妈说:“去看看他吧,十四年了,早应该回去看看了,看看你父亲,看看你母亲,看看你的商彤弟弟。” 式微妈妈说:“一生的爱,真的是很难说出谁对谁错的。有时是因为惑,有时是因为不惑,有时只因为年少轻狂。你的父亲血气方刚,那时候他需要爱。” 式微妈妈说:“我和你父亲之间只是阴差阳错,尼姑庵是他的劫数,而我又陷进了尼姑庵的传说里走不回去,更何况他是喜欢小猫小狗一般乖巧的女人的,他爱的是秋晓。” 我知道,这一刻我什么也不能说,不必说。 我也知道,在式微妈妈的苦难里,一切抚慰的话都显多余。 式微妈妈是独自品尝了苦难又品味出心得的一个人。 她似乎已经成佛。 临走的时候,她问我:“给你父亲买酒了吗?” 我说:“买了‘茅台’,花了一篇小说的稿费呢!” 式微妈妈说:“就怕你父亲认不出你了?他怎么会想到,他的‘商痕’一经过整容,就不再是‘伤痕’了。” 式微妈妈笑得诚心诚意:“来,过来!让妈妈仔细瞧瞧,看看恢复得好不好,看看有没有你父亲年轻时漂亮。” “我就是照着父亲的相片做的样板嘛!”我说:“三年前我刚做完手术,还没有完全恢复呢,那个留洋归来的美容博士就洋洋得意了,说我是他最骄傲的作品,说这是他做过的最成功的整容手术呢!” 式微妈妈说:“儿子成了作家,当父亲的也鸟枪换大炮,不用再喝散装的老白干了,你父亲他一定会高兴的,你妈妈和商彤也一定料想不到。”说到这里她神色黯然:“但愿你和商彤会一模一样。”她的眼睛潮湿了:“一模一样的漂亮,一模一样的可爱,一模一样的让人心疼,一模一样的好命。” 最后,式微妈妈从里屋的核桃木箱子里拿出一件驼色的毛背心:“这是81年第一次领着你去樱桃谷时,给他起了头织的,当时一气之下就拆了它,后来想通喽,就又给他织好了。还是他最喜欢的鸡心领,还是他最爱的驼毛线,我知道他最稀罕这样的毛背心。”式微妈妈说不下去了:“不知道他现在还稀罕不?他可能再也不稀罕了,但是,那是我欠他的呀!”式微妈妈哽噎难咽:“他欠我一世夫妻的情意,我欠他一件毛背心。” 呵,可怜的,可怜的式微妈妈! 凄然一笑,式微妈妈抹出一把的眼泪:“傻小子,你不知道,你父亲年轻时候有多好哦!那时候他是一座山呐,又高大,又冷峻,又稳重,沉甸甸地,让人爱在心里。” “可是现在——”我抢白她:“他抛弃了您,他毁了您的一生。”我说:“您看看您自己,刚刚五十出头,就白了一头的发,背也驼了,腰也弯了,而且膝盖和腿——” 式微妈妈止住了我的话。 我想说,她的膝盖由于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地在佛前跪起,已经长出了硬硬的茧子和厚厚的死皮; 我想说,她的腿由于长时间蜷跪,血流不畅,不仅变形,而且风寒湿热,患了严重的寒湿痹。 我想说,这些都是父亲给害的。 只是这些话我似乎再也没有机会去讲了。 面对式微妈妈的佛堂,面对她信赖佛光信奉神明的那一份虔诚,我突然发现我所看见的已不是那个在情海浮沉中跌跌撞撞遍体鳞伤的失意老人,而是一个达观脱俗的睿智长者。 那些讲给俗人听的话,那些是是非非,我只能永远地咽到肚子里去。 我在泪水滂沱之中告别了式微妈妈。 3.森林探秘队现在出发 这个标题和以下的文字都是来自于1995年第十期《LOVE》。 它们被我原文照抄在自己的小说中,实在是出自于一份真情实感的需要,它们反射着1995年《LOVE》的文风和精神,反射着在全球性气候恶劣的那个苦夏,沉醉在工作状态里的记者们削尖的视觉、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良苦用心——要知道在中国,也只有到了三年之后,只有经历了1998年长江、松花江、嫩江流域百年不遇的大洪涝之后,才有媒体去关注泛滥成灾的河流源头、两岸的水土流失及植被状况。而这一切,在1995年7月,我们就做到了! 现在我正竭力想分拣清楚,在那些标注着“文字构成:王憨/商痕”的文字中,哪些属于我,哪些又来自于才思敏捷的王憨,后来我发现我们俩的思路和劳动是接近的,一致的,我们的总编就像高明的厨娘或者酒保,把酸甜苦辣的滋味揉成一团,把赤橙黄绿的颜色调成一杯,把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字揉成一篇,叫人分不清伯仲,弄不明叔季。现在感觉,那其实就是一种默契,一种在团队精神的合作里体现出的使命感和责任心,是同一个节拍同一组音符下的华彩旋律。总编的删剪与组接,出刊前的每一道制作工序和编辑手段,就像一部熟用蒙太奇的电影导演津津有味地进行后期制作,每一个镜头都是元素,每一个元素都是镜头,是他让它们更具灵气,更有张力。 当然,这段文字所体现的,只是我们这次行动的一个引言。 它是一种感性的号召,是一种诱人的呼唤。 是属于《LOVE》的挚情真述,是《LOVE》记者的绿色宣言: 森林探险队现在出发 在原始森林里寻迹,你会发现这里不属于人类,这里是通天的净地,最纯洁的大自然。 秦岭主梁南北1500米到3000米之间,是禁止开采的国家森林防护带,于是这里几乎成了林区最后一片原始森林。 对于森林,我们怀着最为原始的幻觉。 我们幻想过目光炯炯的猎人,皮肤古铜的养蜂人,粗犷豪迈的伐木工; 我们幻想过最茂密的幽林,其间出没着野鸡、大熊猫和黑熊。 我们想说,事先酝酿的所有快乐,在真正的森林里完全没有了,真实的露水和灌木完全是另一种样子,所有的激情和诱惑,在我们从未见过的森林景观面前变成惊谔。 向导老陈,是一部能够解答你所有疑问的森林辞典。 他教我们如何喊雨,当浓云遮漫了山顶,水气湿度足够大的时候,你大喊一声,雨便会下来。 当我们发现羚牛的第一个蹄印,沿着它的足迹,便寻找到了最新鲜的羚牛粪。 金雕和银鸡在铺满阳光的林中空地上逐飞,我们惊异地发现在海拔2900米的山涧竟然有成片的野枇杷林。我们喜欢跨越横断在林间小路上那段朽木的感觉,这与我们想像的林中小路十分吻合——那些朽木已经枯死多年,中间已经空心。 在云雾缭绕的秦岭主梁上,我们寻找着两条河的源头,一条流向黄河,一条流向长江,我们看到了北方干冷气流与南方暖湿气流相交时的瞬息变幻,我们看到了第四纪冰川留下的痕迹,一堆乱石上面爬满干枯的苔藓。 沿着通往山顶的石径拾阶而上,这里有亚热带、暖温带、寒温带植物的垂直过渡,也有动物地理古北界与东洋界混生的变迁。 我们没有想到浸满了露水的草地是那么柔软,水汽滑地而行; 仰望那些古老幽暗的冷杉树杆,它们在清晨的阳光中仿佛颤栗起来,旁边站着有些病态的沉默的牛皮桦。 在通往鸡公梁的山径上,野花的香味浓烈得让人口渴难当,我们兴奋地喃喃自语,极努力地想要记住那些生僻古怪的花名,虽然我们还无法把它们和那些奇异陌生的花朵联系在一起;我们认识了绿茸蒿,一种蓝色的罂粟科植物,它憋足了劲长了一年,似乎就只为了在这三两天之内绽放柔软的花瓣,摘一朵拿在手上,不一会儿它就枯萎了。 在幽暗的林深处,一棵老树的根部,我们发现了一颗奇异的蘑菇,裹着一层细腻的白壳,带着由嫩部生出的孢粉构成的有规则的灰色图案,把它掰开,里边是一种透明的胶质,散发着难闻的怪味。我们看到盛开在崖壁上的忍冬花,我们曾在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里闻过它失贞的异香,此刻它不值钱地长得满地都是;同时我们还悲哀地发现,它根本就无味。还有那种被流浪诗人无数次吟诵过的鸢尾花,真想拉你也过来闻闻——我们在一瞬间目睹了它夏日的纷呈,又在另一瞬间目睹了它秋天的进程。 还有那些满山满树的新鲜的苔藓,它们不允许有任何一块空地存在,它们也像那些鲜花一样怒放。 在鸡公梁顶满目的飞蝇中,我们沐浴了夏日里最暴烈的阳光。 我们看到了第四纪冰川退却后形成的高山湖泊,它是秦岭森林的最后一汪湖水,湖畔沼泽的草丛里弥漫着四季不散的流岚。我们认识了一大堆中草药:枇杷芋、太白贝母、铁棒槌、桃儿七,还有祖师麻和风尾草,还有一种根茎像老鼠爪似的草。 我们看到了不同瞬间里林间光线的变幻。 比起我们看到的,我告诉你的实在太少。 我只能说,在这里,在我们的眼前,一切奇迹正在发生,或者说,因为我们的好奇和激情,森林万物在我们眼前大放异彩。 但愿每一次旅行都这么传奇,但愿生命永远处在这么一种兴奋状态。 我想说,单从文字里领略森林故事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没有什么文字足够香甜,可以代替林中泉水的甘甜。 我想牵着你的一抹心动,一步一步走进森林。 你不需要做任何准备,带上你的眼睛,带上你的心。 跟我们走! 你一定要相信,猝然出现的,将是另一种独特的新奇。 你一定没有见过。 4.天堂 1995年7月8日,我随同《LOVE》编辑部诸多同仁一行九人,组成一个“回归大森林”的绿色行动小组,浩浩荡荡从西安出发,前往东经108度02’—108度03’和北纬33度26’—33度49’之间的秦岭大森林。我说过这个定位为“回归”的大型企划,对我来说有着显而易见的个人目的,我是为了重回樱桃谷而来。 虽然在1995年10月份新鲜出炉的《LOVE》杂志中我们曾用浓笔重墨激情阐述:回归的意义在于正本清源,寻找生命中正在痛失的东西。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流淌于我谛牡幕毓橐馐叮圆皇侵改切┰谑孪茸急负玫牧云婧吞骄康募で槔铮婷畹纳志肮鄞说拿恳凰布涞那苛揖毯蜕衩孛栏校欢且恢衷诔浞痔逖榱搜ㄓ谒母缸忧椋肿阆嗔男值芮椋嘁牢哪缸忧椋蘅赡魏蔚姆蚱耷椋炙老嘌车哪信椤庖磺兄螅捎谒寄钣捎谖薹ň芫那浊橛栈螅亩杂谟L夜鹊淖诮贪愕陌葳恕?lt;BR呵,大森林,我回来了! 呵,樱桃谷,我回来了! 我的父亲,我的兄弟,我的长发如诗的母亲,我回来了! 十四年离别,我已不是当初不敢面对人生磨难的无知少年,走过青春岁月,我终于捧回成熟与长大的爱心;我带着抚慰自己灵魂的信条和责任,一脸虔诚,投身久已苦等的回归。 森林在一瞬间接纳了它流落的儿郎。 扑面而来的凉意,把七月流火毫不留情地驱赶到山林之外。 山泉般的清爽从里到外,浸润着游子的焦灼与浮躁。 林涛低诵,山风舒曼。 淡淡的松脂,浓郁的野花,森林腐殖土的气息。 让我立刻回忆起在樱桃谷的小木屋里,轻推窗户就能闻到的亲切温柔的家园味道。我好像看到我的父亲,正沿着林中小路走来,一身地道的猎户打扮,一副典型的守林人做派,裹着麂子皮做的套裤,绑着毛裹腿,穿着草鞋棕袜; 父亲的双管猎枪还是威风凛凛,令山野猛兽闻风丧胆; 父亲的猎袋里装着各式各样的猎具:钢丝套,垫刀,弹簧夹子,炸药,毒药,弩,网,应有尽有。 呵,父亲,别后的你,是不是还像一座山,气壮如牛,声若洪钟? 呵,父亲,十四年后的父子相见,可否与我青梅煮酒,唱一曲大江东去? 采访的第一站是溪水坪。 关于溪水坪,还须借用我发表在《LOVE》杂志上的一组文字加以说明。 一则,它反映了我们当时实地采访的想法; 二则,我现在是在往回看,我的心绪、我的文字会或多或少会有太多愁肠追往,相对来说1995年我在工作状态里的那些文字倒是比较冷静、客观。 林区小镇溪水坪 当然,1965年的时候,溪水坪不是今天的高楼林立的样子。 那时候,它只有几十间零星散居的木板房和依水而立的吊脚楼。 它是这片原始森林中风水最好的地方,背风向阳,有潺潺的溪水。 它是注定要为这片林子献身的。 1966年,它成为新组建的林业局挺进大森林开发大森林的大本营,局部及其它办公机构、商业中心均设置于此。 1966年的最大估计是:这片林子可开采二十年。 现在是1995年。 这片森林还有多大的开采价值? 溪水坪是否日近黄昏大势已去?是否早已完成了最初的使命,定格在它的往日的辉煌岁月中去了。 1995年重新估计:它的采伐极限是五年! 而一座森林重新崛起至少需要100年。从选种到大棚育苗到移至大田栽入林地,直至最后成材,则需要120年。 百年轮回的故事里,没有翘首期盼坐吃山空的等待。 溪水坪和它的决策者们,是否已经清楚意识到这一点?是否正在制造机会以创造峰回路转起死回生的奇迹? 我们将拭目以待。 1981年我离开溪水坪的时候,对它只有雾里看花的印象。 还是那次从樱桃谷急匆匆赶来给父亲打酒时产生的。 父亲那只用像树粗杆雕刻成的酒壶特别大,每次可装下五斤半的散装老白干。当我背着咕咕咚咚作响的一壶酒一路小跑着走过十几里山路,当我站在高高的崖畔上对着父亲的樱桃谷大呼小叫的时候,我曾想像父亲一定会快乐地像个孩子,冲我咧开一张大嘴,笑。可是那次打酒回来,我没有先去见父亲,而是直接找商彤和妈妈了,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也给樱桃谷带来灾难。 我铭记着十四年前和父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无论相聚多么短暂,仓促,我总能从父亲无言的笑容里,读出一些骄傲,读出一些属于成熟男人的心满意足和苦中作乐。我喜欢这样的时候,喜欢父亲灼热的目光,喜欢父子间独有的交流方式:沉默——感觉那是一种太阳般热辣辣的有温情有感应的东西,沉默会令我们清醒,沉默更会使我们认识对方,沉默使我们深深体会爱在心中燃烧时的那一种痛——快! 五斤半的酒被父亲分装在11个半斤装的小瓶子里,每天看林子时极郑重地揣上一瓶在贴身的口袋里,暖得热乎乎的,疲惫时抿上一小口,寂寞时喝上一大口。我至今还记得父亲在喝光了那11个小瓶的五斤半的酒后,一脸的不解馋,一脸的委屈:“唉,啥时候能有一次喝下五斤半酒的好光景,我就活成个人了。”父亲边叹气边说:“每天喝这半斤酒,也都喝不起喽!真他妈不过瘾。”那一刻钟的父亲,对着空空的酒瓶,孩子般可怜。真让人心疼。 更多的时候,父亲是没有酒喝的。 我一直弄不明白,在偏僻的原始森林,在无边的寂寞无尽的孤独里,在没有酒的日子里,父亲怎么能活下去?他一定是在这种情景下,才更着迷上于山下青苔小院里的飘出的欢声笑语和秦腔——商彤和秋晓,就是我父亲寂寞中的老白干,是酒兴渐起时的一曲《李慧娘》,是歌浓酒酣后醉生梦死的忘忧。 现在,我是一步一步走在属于我父亲的土地上了。 我突然发现,纵然长别离,纵然从没有回来看望父亲,但心里那片属于父亲的领地,却始终被他占据着。一个男孩子对于父亲的爱是世间任何一种情愫都代替不了的。在青春迷茫的时候,在心有所惑、情有所惑、爱有所惑的日子里,在一次次无法示爱、无法释爱、无法不爱的纠结与悴心里,我一直走不出内心的挣扎,走不出偏执痴狂的情感误区。十四年的日子,爱有多少,恨有多少,那一种情感不是父爱难寻、深情难寄的心泣?十四年中写下多少悲悯自身悲悯父亲的篇章和诗句,每一首都是梦魇,每一首都是为了抚慰暗夜中无力挣脱的心灵魔障和孽子之心。 附:记者商痕的采访手记—— 林区后生代 来自森林资源危困的绝望感和一大片灰色的楼群后挥之不去的没落气息,水一样的弥漫。 好像将近三十年的沧桑里任凭时光倒转也无法挽回盛世华年之后,林区小镇的青春。 一群群的孩子在放学的铃声里雀跃而出,热闹成一副令人怦然心动的景致。他们在一座座灰色的楼房后面,在一座座板棚小屋后面走远,却把天真、童趣和一种油然而生的感动,注入每个人的心间。 在这座久违了繁荣的地方,到处可见一些懒散的目光和一些滞动的神情恍惚的行人,那种活在被流放、被隔膜被、摒弃的心态里,否定了现在、又遥远了过去、更看不到将来的人们啊——此刻,只有孩子是最可爱的。 在晚饭后的一大段空白里,抽空去林区小学的操场上和孩子们拍照做游戏,他们会拿出一套又一套排遣寂寞的绝活儿,那些“丢手绢”、“跳山羊”、“猫逮老鼠”、“老鹰抓小鸡”,那些“玛丽的咖啡”、“比尔说谎”,总使人深深感叹:所有的童年虽然相似,但是只有林区的孩子在保留了古老游戏的同时,活在实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远离潮流的快乐里。他们是林区的后生代,父辈们像种植冷杉一样把他们播育在林区的土壤里,他们沐着秦岭的风云变幻和森林内外的雨雪霞露长大;他们成长的足迹就像混交林带里同步栽入的新绿一样,对仗工整,泾渭分明;他们比这片森林更能体现一代又一代伐木工人的骄傲。 只是我们很担心,这座只有80名学生的林区小学,频繁至极的学生转学和每年暑假飞出森林的“候鸟现象”,会真正破坏了正常教育秩序下的苦心经营。孩子们在看多了森林之外的繁华景象之后,是否会滋生出乐不思蜀的心绪来?当然在这种“候鸟现象”里,很多生活在森林外、生活在城里的孩子,也实现了他们暑假探秘的梦想。在每年七月的飞出飞进里,有两个迥然不同的吸引。 在林区小学采访,我会突然走神,想起这就是我的弟弟商彤从小念书的地方,而眼前做游戏的孩子当中,哪一个是我的弟弟呢? 我们又去了十八里苗圃去了解小松树是怎样长大的。 我会在采访的过程中,猛不丁地问人家:“你认识秋晓吗?好多年前,这里有一个名叫秋晓的女人,她是从林区剧团下来的,她很漂亮,会演话剧,会唱很好听的秦腔戏。你知道吗?你们知道吗?” 世事变迁,物换星移。 十八里苗圃的采访,只留下一组客观冷静的文字。 小松树是怎样长大的 采伐一片老林,育上新苗,一座森林的再生需要100多年,这意味着今天种下的小树,是在为我们的第三代子孙储备绿色资源。距溪水坪十八公里的苗圃,就是小树的培植基地。 苗圃很大,总面积120亩,集中了方圆几十里地的优质土壤,土层40公分,腐殖土10公分,全面施肥,精心涵养,每亩地投资5000元改造费用,当属高质量高标准的苗圃。 苗圃多女工,风华正茂之时赶来,青春飞逝之时离去,一把小锄,一张矮凳,竹篮子里拣拾除草净苗后的芜杂,在选籽、点种、翻土、浇水、移苗等无数次的烦琐劳作之后,育出了云杉、油松、华山松、漆树、波氏杨、枫杨,栽在了“皆伐”后的空旷里,栽在了“择伐”后的带沟里。 无数的林子长起来了,无数的女子接踵而来。 现在又有了培育奥地利铁杉的成功,有了新的一群初出茅庐的女孩子,她们用隔年陈种培育出了高品质的冷杉树苗。 当初第一代营林女工是老三届知青,她们哺育了第一批树种。在这最初的小苗里,蕴涵了他们对于生命的全部的想法。如今小苗已经参天,在溪水坪附近的林地里茁壮成长; 第二代女工来自西安城里的一次招工; 第三、第四代都是伐木工人的后代; 第五代营林女工平均年龄只有19岁,大都是林校毕业生,年龄稍大的来自农林学院。 由点种到发芽,幼苗在苗床中长至二、三寸高,三年后移入大田,长够两年再栽入林地,安全度过“保护期”——林木成材的周期是120年。 百年之后谁能看见当初育苗的女子? 谁能体会营林姑娘的心情? 百年之后,当我们的孩子的孩子在新的成林里采伐原木的时候,他们是否能够读懂湮没在树木年轮里的青春? 父亲那一代人为之努力一生的森林,已经开采到了极限。 林区小镇,在完成了它的使命之后,已是穷途末路。 只有十八里苗圃的营林姑娘是活泼的,健康的,英姿飒爽的。 从她们的口中已无法访问到早年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她们已不记得这里有没有“秋晓”这个人。她们喜欢郭富城和黎明,偶尔伤感起来她们会强迫自己去看林语堂的《品味人生》,但她们的愁伤只是夏日午后的流云,来时一阵风,去时一场雨。 她们是没有过去的。 假若我真要在她们的身上挖掘过去,实在是很傻的一件事。 她们怎么能够知道这片森林实际上就是我的天堂。 在我对天堂的向往与追逐中,我心中的天堂已经失落。 我回不到天堂里去了。 我忽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我的樱桃谷,我的樱桃谷的木屋,难道也湮没在沧桑过后的绝灭中去了吗? 5.火凤凰 以溪水坪为大本营,兵分两路,采访忙碌而紧张。 在采育七队,高空索道正在放料,我们抢拍了一组绞盘机旋转、木料从几百米的山顶吊起来、经过高空运输定点投放在山脚下的大卡车上的惊险镜头,以便用做将来文稿的压题图片。顺便还完成了一篇《一个伐木工的工资》的专题采访。 在勘察设计队,王憨对那些“一年到头住帐篷,每天疾走70公里,勘察森林资源,设计采伐方案,每隔120米设置一个观测点,动作稍慢就得露天宿营”的森林勘察队员的生活发生浓厚兴趣。勘察队员每天背着仪器奔走山涧,一个点一个点地测量树种、胸径、土壤等资料,他们探测到的资料是森林保护与再生的绝对依据。王憨从中体验出了另一种生命风情与人生况味,而后完成的那一篇图文并茂的《每天走六七十公里的人们》的专稿,既讴歌了火热而平凡的生活,又用新视觉、新角度、反思维地提出了另一种保护森林的观点:“森林是一种有生命的动态群落。一片森林成材以后,如果长时间不去开采,木材蓄积量倒有可能出现负增长,老树会空心,腐朽而死。所以并不是不采伐才是保护森林。” 另外两个女编辑也是采访的快枪手,神不知鬼不觉就从工会赵主席那里挖掘并连夜赶出采访稿《狩猎黑熊的那个惊人的夜晚》,讲述了在挺进大森林的初期发生在采伐队的惨烈故事:小河边,涧溪下,一群可爱的黑熊在无忧无虑地喝水,嬉戏,一杆猎枪伸过来,打死了最小的一只熊宝宝。几位操刀的快手极利索地剥下熊皮钉在门墙上,炉火通红煮食熊肉,人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突然,熊妈妈来了,凄惨的哭嗥,撕心裂肺的吼叫,熊妈妈向无知的猎人索要自己的孩子。暗淡的星光下,熊妈妈撞击每一堵墙,每一扇窗户,它在院子里发疯地奔跑,在周围的林地摧毁树苗,在屋后的庄稼地里肆意践踏,夜夜哭声不断,夜夜复仇不止——熊妈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最后采伐队只得挪到另一个地方去住。惊险刺激的描述,寓言一般的诠释,极有深度地提出了“人与动物的亲和”这样一个人性化的环保主题,呼吁并提醒:法制昏聩的人们啊,及早觉醒吧! 采访很顺利,大家情绪高涨,我心里的石头却总也落不到地。 我从工作状态里感受到的那份快乐与充实,在工作将要告一段落的时候,渐渐变做无端的惶恐和不安。 最后一天的时间是属于随行美编和摄影记者的。他们要拍一组《有奖竟猜》的图片,就像《正大综艺》一样,既体现读者参与性,又紧扣主题强化“绿色行动”的思想性。 主编随身就带着新一期杂志的稿件,难得清闲,就静坐一隅,改错词病句,改标题华笔,津津乐道于她那极具权威性的后期包装。 王憨在整理采访笔记。 芭紫和秀子跟另一支来自外省的大学生实习队去采集生物标本。 只有我带着沉重的思想负担,带着另一种非同寻常的使命。 工作时我是快乐的,工作完了快乐就走了。 回到樱桃谷却需要勇气和决心。 而我似乎到这时候才知道,我所缺少的既不是勇气,更不是决心。是什么? “你知道樱桃谷吗?”我曾问过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我问每一个被我采访过的人——宣传科的马科长,工会赵主席,采育七队的张队长,森林勘察设计队的李队长,甚至林区小学已经退休的老校长,甚至林区小商店当年卖散酒的老头儿:“你知道樱桃谷吗?你知道在溪水坪的西边,沿着溪水奔流的方向,有一个叫樱桃谷的地方吗?请你回忆一下,在十四年前,1981年的时候,有一个人,在樱桃谷,在那个守林人的木屋前,一棵歪脖子树下,上吊了。” 没有人回答我。 或者不愿意,或者不知道。 人们啊,难道如此淡漠,如此健忘? 樱桃谷的那一场生生死死的故事,尘叔和秋晓,父亲和他的情人的故事,真的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哪怕变做今天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哪怕变做面目全非的神秘传闻,也是对我的一种慰籍。 我终于知道,苦难只是相对于苦难者本身才具有苦难的涵义,而冷眼旁观的人们,永远不会有刻骨铭心没齿难忘的记忆。 后来,有一个人总算想起来了:“哎哟,樱桃谷呀,不就是发生火灾的那个地方吗?”他告诉我,1981年9月的一天夜里,樱桃谷突起一场大火,先从哪座木屋烧起,后来整个屋后的林子也窜起了火苗,大火烧毁了一个美丽女人的脸,烧坏了一个守林人的一双腿。他说:“关于这场大火我倒是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当时是9月,还没到防火期,夏秋之交也没有雷击和闪电,烧得邪乎。” 呆住了。 完全呆住了! 好像记忆里早就彩排过的一幕戏终于上演。 那场大火是真的烧起来了。 从十四年前的记忆中烧起来,一直烧到我的回归。 而我在那一年离别樱桃谷的前夜,分明梦见了这一切——那一夜的樱桃谷,火光冲天,我的逃离好像是预感到灾难的来临——在梦中我还看见我的弟弟商彤——呵,商彤! “还有一个小孩子呐!”我脱口而出:“他在哪儿?是不是他?是他放了那把火?” 那个人再也不愿意讲下去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去问猎户老吴头吧。” 老吴头我知道。 他是整个林区独一无二的百发百中的老猎户,父亲那一套用“千斤闸”捕猎野麂的技巧就是跟老吴头学的。父亲和他是有酒同喝有肉同吃的交情。现在国家颁布了野生动物保护法,猎户人家和各种猎具已是昨日风景。老吴头在溪水坪东边一个背风向阳的山谷里养了一群梅花鹿,靠出售鹿茸过活。 我去拜访他的时候,他正在给他的小鹿们喂水喝。 “你知道樱桃谷吗?你知道十四年前的那场火灾吗?你知道是谁放的火吗?你知道那里的人现在在哪里吗?” 老吴头饱经风霜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悸,好像我惊动了他心底某一处绝不愿被人碰触的隐痛:“你问这干什么?你还嫌那可怜的一家人不够栖惶吗?”老吴头说:“好好的一家人,伤的伤,残的残,死的死,散的散,没有喽!” 最不愿听人说生死,最不愿听人讲苦难,最不想知道父亲遭遇不测。 可是这一切,偏偏让这个老吴头给说出来了:“他们就那样被人从火里给救了出来,女人烧坏了脸,男人烧断了腿,可是他们没有哭,因为他们赢了——那么大的火也没要了他们的命,他们就觉着自己还是幸运,还是幸福的——他们相信人活一口气,只要活着,只要还有这一口气,他们就要在一起——在一起,他们就会有一切。” 呵,父亲! 呵,母亲! 闭上眼睛我就看见你们在受难。 火焰熊熊,煎熬着儿子的心; 烧天烧地,焚烧着儿子的身。 如果经历了这一切,你们才终于拥有了幸福,这幸福也太奢侈了; 如果付出了这一切,你们才终于获取了爱情,这爱情也太昂贵了。 老吴头说:“他们的行为感动了周围的人,都说他们是一对火凤凰,火凤凰!火凤凰!!一对火凤凰哦!!!” 火凤凰?! 多么形象的比喻! 我可怜的双亲啊! 究竟是涅槃之上浴火新生的凤凰,还是萧史弄玉乘着凤凰嬴台飞去? 跨凤乘凰客,牵牛织女星——好不惘然! 老吴头的声音像是噎在喉管里了:“好多人都去祝贺他们的新生,他们住院的时候,医院里里外外都挤满了看望的人,医生护士都对他们特殊照顾,并免去了一大笔治疗费。人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出院了就轰轰烈烈办个喜事,堂堂正正地过日子。他们也真等到了这一天,终于在樱桃谷重新置了家。男人没了腿,女人就用手推车推着他走;女人的眼睛看不清东西,男人就用自己的眼睛给她指路,每日晚饭后他们就在从前小屋前的山道上散步,她推着他,他给她说着话;她唱《李彗娘》,他就附和着给她打拍子,敲梆子,用嘴哼哼着拉过门,两个人总是乐呵呵地,好像他们从来就没有损失什么,好像一切都跟从前一个样样。一晃就过了好多年!” 一晃?! 一晃是多少年? 我可怜的双亲呀! 为什么从不告诉儿子? 为什么儿子一点都不知道? 在你们的“一晃”里,儿子读完了初中,上完了高中,大学毕业了,成了作家了,儿子做了世上最成功的美容手术,儿子脱胎换骨逃离了“伤痕累累”的命,却不知母亲的脸父亲的腿都付之火海,变做“伤痕”! 无情的火! 突兀的火! 在商州的故事里,在红纸伞的传说里,总有这么多无情突兀的火。 为什么,我们从来就避不开这些火?! 为什么,我们总也躲不开这些劫难?! 为什么,烈焰和劫难会代代相传,永不间断?! 6.望断 老吴头静静地望着我。 他其实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他那双猎人独有的好眼力,没有放跑过任何一个掠过他视野的飞禽走兽,他怎么会认不出我? “唉,唉,可惜呀!”老吴头连声叹息:“好人都这么命苦,那么啥人才有好命呐?好人都这么没有好报,那么啥人才有好报呐?”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里了。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口干舌噪,头皮发紧,身上发冷。 终于,他说:“那个金丝猴一样的彤儿,偏偏也失踪了!” “商彤!”我脱口而出:“我的弟弟——我的商彤,他——失踪了?!” 梦境中的樱桃谷,轰然坍塌。 梦境中的小木屋,轰然坍塌。 我似乎又看见十二岁的商彤,傻傻地对着我笑,随即,又被崩塌后的尘埃和火舌吞没。 我想说——我不相信我所面对的是一种真实的生活,我愿它是梦。 我不相信在我目睹了尘叔的上吊,目睹了式微妈妈尼姑庵的佛堂前常跪不起的情景之后,在一场大火焚烧了一切灭绝了一切之后,命运依然这样残忍,竟又夺走我的弟弟。 可怜的商彤! 他的苦难开始于我少不更事时的一句妄言,而最终,也是我亲手斩段了我与他的手足情链。在我目睹了成人世界的悲欢离合、苦乐变迁之后,在我因为读不懂人情世故而最终选择逃离之后,在我避开了一切烦恼之源落得个逍遥自在之后,我似乎从没有想过,是我把他推入了痛苦深渊,我就是那个从没有伸手拉他一把的——哥哥?!我曾为尘叔遗憾,为父亲和秋晓遗憾,为式微妈妈遗憾,更为了自己的过错遗憾,但我从没有想过,那个比我还要脆弱几百倍的商彤,该用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勇气去面对比我更严峻的生活考验? 老吴头说:“你和彤儿长得真像,看到你,我以为就是他了,细想想又不是他了,他不会这么快就回来的,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老吴头告诉我,那一场奇怪的火灾,根本与商彤没有任何关联。着火的那天,他正好领着商彤到鸡公梁上围猎羚牛,夜宿在梁顶的山洞里。 老吴头告诉我,商彤十八岁那年参加工作,分在工程队,小小年纪就搬石运料,开山放炮,修筑公路。商彤就是在修筑公路的过程中,失踪的,那一年他才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 三年前?! 1992年?! 我被自己内心深处强烈的嘶喊吓着了。 三年前我在哪里?1992年我又在干些什么? 读完大学了?发表过作品了?存了一大笔钱又把它全用来做美容手术了? 沉淀在记忆长河中的几枚碎片悄悄地浮出水面。 我忽然想起,我曾经不止一次见过商彤。 我想起1992年秋季,我曾和一群同学做过一次远足。 我们来到秦岭之巅长江水系和黄河水系的分界碑上,再往前翻过几重山就是樱桃谷所在的那片林区。但我们没有继续前行,而是从另一条岔道上绕了过去。后来我们遇到了一个正在修路的工程队,在急匆匆走过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一个穿劳动布工装的男孩,眉清目秀,长相酷似我的弟弟商彤。那男孩也朝我看了一眼,看得我心里发毛,脊梁发冷,膝盖发软,我几乎就要走过去招呼他了,却听见前边的同学喊我快走——那么恍惚,那么迷蒙,那么一个总在梦里出现的人,此刻却让我分不清楚是真是假,是虚是实——当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当我面对着我的众多的同学,我竟然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我好扭曲,好自卑,好担心别人的闲言碎语,好害怕给同学落下话柄,好害怕商彤会不认我,不理我,让我下不了台阶。 那一年我们都只有二十三岁。 1993年春天,我去上海做了整容手术,花光了自己的积蓄,还欠下一屁股外债。 不过,手术的效果出奇的好,让我可以体体面面、轻轻松松地找到好几个打工赚钱的工作。 秋天的时候,我陪同一群中外记者去游览朱雀森林公园。 进入户县崂峪沟之后,有一段需要步行的便道,那个地方叫沙窝子,距山外的余下镇只有十几里地。有一支工程队正在那里施工,柏油沥青烧得昏天黑地,一塌糊涂,到处都是烟尘,我又一次看见了商彤。他正拿着铁锨,站在沙石绞拌机旁边,一双眼睛麻木而空洞地注视着我们这一群衣着花花绿绿的行人。蓦地,他看见了我,眼神一亮,愣了愣,呆了呆,脚步动了,疑疑惑惑向我走来。我又一次害怕了,退却了,逃避了——面对随行这一大批喜欢猎奇喜欢追逐和挖掘新闻事件的记者同仁,我怎能不害怕不退却不逃避?我怎敢去认这样一个弟弟?那一刻钟我满脑子都是自己这些年的不容易,我想到我终于走出了怎样扭曲怎样黑暗的生存环境才有了眼前这一点点成功——我连做了整容手术都不敢让人知道,我怎敢自己的隐私在一瞬间被曝光?我可不愿做焦点人物,不愿在媒介报刊上亮出家丑。我终于硬着头皮走过去了,走多远都不敢抬头,更不敢往回看。后来听旁边有人对我嘀咕:“商痕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有病啊,使劲儿跟着我们走,你看他和你长得还挺像的呐!”我白了他一眼:“胡说八道!”但在同时,我确实看见了商彤,他一直在跟着我们走。我们快他也快,我们慢了他也慢。我们绕过一座河湾,又翻过一座碎石山,还能看见他,愣愣地,拎着铁锨,一脸茫然。 后来我就去了大连,做了一年广告策划的工作。 在大连,我寻着了尘叔家的那栋小楼,找到了父亲年轻时呆过的那个话剧团——它已经拆迁,新地址是位于南石道街的一座刚竣工的文化大楼,很漂亮,很气派,很现代,练功房排练厅剧场应有尽有,可惜他不属于父亲;我为自己找的住处就在青云街,房子是快要动迁的老房子,租金很便宜,也很清静,建在绿山腰,屋后是疏密错落的松林,房前是一片色彩鲜艳的菜园子,视野很宽敞,不用走出房门就可看见那片母亲幼年时呆过的墓园,它就在山脚下,很荒凉的样子,已被世人遗忘。 1994年的冬天异常寒冷,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构思关于墓园的小说了,稍有闲暇就去幕园里转悠——我在那里猜度母亲和尘叔的相识,想像着父亲的单相思和苦恋,晚上躺到冰冷的小床上我会彻夜失眠,或者在每一个难捱的长夜里恶梦连连。有一天我就梦见了商彤,他也在墓园里转悠,像我,像所有的亡灵,更像飘荡在残亘断碑间的孤魂野鬼,一片云雾缭绕之中,他追我在墓园无处可逃,无处可躲,追我到墓园外的绿山上,追我到悬崖峭壁的边缘,漫天鼓荡的寒风中到处都是他的声音:“哥哥,哥哥,为什么你看见了我却不敢认我?为什么我走近你,你却躲着我?”那些日子里,我总是被突如其来的梦吓醒——在梦中,我被商彤步步紧逼,却无从辩驳,后退无路,最后失足从悬崖顶上坠下去,坠下去。 1995年,由于喜欢《LOVE》,也由于我为《LOVE》写了《梨香院的故事》、《红璎珞》、《商州的家织布》、《商镇来了上海人》等诸多散文,以及《老区里的老妇联》,《走过战争的女人》等记者专稿,很被读者钟爱,也颇受主编青睐,我就回到了西安,来到了《LOVE》编辑部,做编采合一的工作。 4月份的时候,我去户县采访农民女画家李风兰,在马王镇换车的时候,我遇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她问我:“你认识商彤吗?”莫名其妙,我摇头。她又说:“你和商彤长得真像!”我坐上车后她又追了上来:“你一定认识商彤,你一定就是他的哥哥!”她说:“商彤曾对我讲过,他有一个双胞胎的哥哥,你一定是的。”汽车启动了,她追着汽车跑:“请告诉我商彤在哪里?我一直都在找他,我怎么也找不见,怎么也找不见他呀!” 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不知道,汽车把她远远地甩开了,抛开了,但她一直在追着,嘴里不停地喊,不停地喊,喊!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只是,自此之后,我的心里会莫名发慌,莫名发痛。 那种紧牵着,揪扭着,直绷着的慌啊! 那种被窒息,被扯断,被掏空的痛啊! 让我不明白,商彤到底怎么啦?我到底怎么啦? 为什么,在我年幼的时候,我会无所顾忌,我会心无旁怠地去喊他一声:弟弟。 为什么,在今天,我会有这么多的顾忌,我会做作,虚伪,冷酷,无情。 在我一次次做错事的时候,在我内疚、惭愧、自责、自怨的时候,在我对一切都无知无觉的时候,一定有什么发生了又被我错过了——维系着我和商彤的那根链子,似乎再也接不住了;或者,有一根线,蓦地断了,脆生生地响了一声就断了,我们谁也没有听见,却被各自的伤弄疼了,反弹向虚无,反弹向空落,反弹向缥缈,反弹向沉浮——什么时候他失去了我?什么时候我淡漠了他?我与他,竟然是无知无觉?无知无觉?! 老吴头告诉我,1992年秋天我在秦岭梁顶看到商彤的情景,商彤后来也对他说了。商彤那一刻的感觉挺像我的,分不清做梦还是清醒,分不清真实还是虚幻,他弄不明白那个背着旅行袋低着头急匆匆走过的披头散发的人,究竟是不是他的哥哥。 老吴头告诉我,1993年我在沙窝子看见商彤铺柏油路的情景,商彤也对他学了。商彤没料到哥哥做了整容手术,做了整容手术他更能一眼认出来这就是他的哥哥,他那时最想认哥哥。在我们一行人走远后,商彤在绝望中哭了很久。老吴头说:“细皮嫩肉的彤儿,天生就不是开山修路的材料,他每次回来都不愿再去工地,总要让你母亲好说歹说哄劝老半天才肯再去上班。”老吴头的声音幽幽地:“可怜的彤儿啊,他其实是想告诉你,你父亲的腿伤已转为骨癌晚期,你母亲被火烧伤的眼睛早已失明,他们都不久于人世了,他们想你啊,他们想你都想疯了,他想让你回去看看,回去看看。” 老吴头说不下去了。 让我觉得,日子一下子就过完了。 我在一瞬间,死了! 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啊,让我先死吧! 不要给我太多羞愧,不要给我太多后悔,不要给我太多遗恨。 假若给了我这么多才让我去死,我一定会死不瞑目,我一定死得比谁都痛苦。 心里好害怕,好紧张,好惊惶! 也有所意识,我可能,我只能,我只有——也许可能——也许只能——也许只有——在天上——再见到他们啦。 我的父亲! 我的母亲! 是否,我已经是孤儿? 无爹,无娘,就是天涯的草呀,难道我真的?真的!真的已沦为孤儿?! 老吴头说:“可怜的彤儿啊,他看见哥哥不认他之后,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就直骂自己窝囊,没出息,一回家就发誓再也不去铺柏油路了。他看见你活得那么滋润那么有滋有味那么人前马后出尽风头,还指望你能帮帮他呐,给他在西安城里找一个临时工的活儿去干,也比干那开山放炮砸石头修路的要命的活儿强一些。他那么聪明,就不信在城里熬不出个人样儿来。” 老吴头的眼里冒出愠怒的火来:“好你个当哥哥的,你把你兄弟真给伤透了。”老吴头说:“回到家里不几天,你父亲就撇下他们娘儿俩个闭上眼睛,走喽!你母亲眼睛看不见东西,精神倒还刚强,可谁知,竟抗不过半个月,一先一后,他们竟都走喽,留下商彤,天可怜的,让人心疼的,让人心疼的,天可怜的!” 终于,知道了结果。 终于,沦为孤儿。 商彤和我。 我和商彤。 老天! 谁能还我父母的生命——哪怕是衰老的枯竭的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爹娘,哪怕是山高水远、望穿双眼、苦思苦念、苦想苦盼的爹娘,也请还给我,让我重做儿子,做最乖的儿子;让他们重温旧梦,做最安详的旧梦。 谁能还我不是孤儿的命运——哪怕让我再经一万次苦难,也把父母健在的福份还给我,让我尽一天孝,让他们享一天福。 谁能还我樱桃谷的骨肉团聚——哪怕只有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轰雷掣电、火光电石——哪怕只有迅忽的瞬间! 谁能还我兄弟的笑容——哪怕这笑容重又化做利剑,戳穿了我的喉咙,刺进了我的心扉,割断了我的脉搏,剥离了我的生命。 谁能还我爱的权利——哪怕褪色了,流逝了,贬值了,哪怕被谁霸占了,哪怕被人用旧了。 也请还给我! 还给我!! 老吴头说:“一切都往坏处走——彤儿突然失踪了。临走前不言不传,交给我一个布包,说是父母留下来的,放在其它地方不安全,寄存在我这里他才放心。那一天是1993年的国庆节,他在我这里吃了早饭,说是去溪水坪镇子转一转,就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回来呀!!!” 老吴头说:“你知道吗?彤儿都快有媳妇啦!那个女娃子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似的,她在十八里苗圃上班的时候,彤儿也在那里修路,女孩儿是那么喜欢他,给他织毛衣衲鞋垫,天天做好吃的捎到他的工地,可他总是心不在焉的,好像压根就没那回事儿。屁股一拍,说走就走了,跟谁也不打招呼,女孩儿到处找他,到处找不见他,女孩儿好伤心哟,王宝钏一般的伤心哟!” 呵,想起来了,户县,马王镇,那个追车的女子。 商彤,我的好弟弟,我见过那个爱你的女孩子啦。 就在三个月以前的一天,在户县与长安交界的地方,在马王镇的汽车站里,那个女孩子说:“你认识商彤吗?请告诉我商彤在哪里?我怎么也找不见他!” 商彤,我的好弟弟,一世兄弟之后,我们就这样不再相见了吗?没来得及再说一句话,没来得及听你喊一声哥哥,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从没有忘记过你。血浓于水的手足情缘,怎么能说断就断?却为何,让我无法预知你的生死,无法更改你的命运——这些年,我们兄弟错过太多,也欠了太多——你欠我一声哥哥的呼唤,我欠你一世兄长的情份。 商彤,我的好弟弟!好弟弟!!好弟弟!!! 如果,我全部的人生就是这些失去; 如果,我所有的成长就是这些伤害; 如果现实真是这样——这样不可饶恕,不可挽回,不可拯救? 那么我的人生我的成长我的现实又是多么冷酷,苍白,虚无。 我在商彤面前所犯下又是多么大的错误?多么大的错误啊! 眼泪不可收拾。 就像天地间一场悲痛欲绝的雨,浇湿了脸,浇冷了心。 老吴头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哭吧,孩子,有多少眼泪都哭出来吧,哭完了,就回樱桃谷去,看看你的父亲再看看你的母亲,他们和你尘叔躺在一起了,三个苦命的人,三个寂寞的人,三个一生一世都不愿分开的人。” 老吴头交给我商彤留下的布包:“拿去吧,孩子,想办法,一定要找到你的兄弟。” 7.落山风 是啊,我该回樱桃谷去了。 我为什么不敢回去? 经历了如此严峻的生命打击,爱过,恨过,哭过,逃离过,绝望过,我该懂得去冷静思索——问世间,还有什么能让我把世俗的议论放在高于亲情的位置? 我可怜的父亲,比任何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刽子手都更多饱尝了苦果和报应,当他被生活的涡轮撞击得体无完肤的时候,对于他,我仍然只有爱。 我受难的母亲,比任何为情所困走不出情关的女子都命苦,当她终于乘鹤归去,我就只有无穷无尽的想念。 我的孪生兄弟商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不知道能否再见到他——这一刻,我只有祈祷苍灵,还我兄弟! 还有尘叔,撒手人寰十四载,年年岁岁寂寞如初,岁岁年年凄凉如故——尘叔坟前的草木若非已经成林?一堆白骨也许早已化做春泥,随烟散去。 呵,父亲,我回来了! 呵,母亲,我回来了! 商彤,尘叔,樱桃谷,我的亲人,我的天堂,我的诚挚如初的梦乡。 我回来了! 看我风姿绰约,天地飘萍,遗世而回。 看我摒弃了几多虚荣,又携来几多真纯? 看我依然年轻的笑靥里,有哪些是几经风寒依然执迷不悔的? 看我沧桑的灵魂中,有哪些是专门祭献给生命祭献给亲人? 在那些由成熟的信念和稚纯的热爱堆积起来的细腻思维里,清晰如昨地写着我在痉挛与惊蛰之后的所有想法——回归山林,回归樱桃谷,回归十四年前的自己——再做回那个十二岁的给父亲打酒喝的儿郎。 我的父亲,他在百米之外的地方看见了我。 我们隔着长长的十四年的空白,对望着。 父亲咧了咧嘴,那么熟悉的表情,大不咧咧的,似乎我们只是小别,似乎十四年之中我只是匆匆地逛了一回溪水坪小镇,我们分别了十四年,竟然没有一点点隔膜。惟一能证明时间流逝的只是父亲的腿,他坐在轮椅之上。 彩霞满天。 彩霞满天! 彩霞满天啊! 我还看见了母亲,头上披着一块纯白的纱巾,一身缟素,美得眩目,美得殉情,美得灿烂,美得让人心碎。这使我不禁想起式微妈妈,两个女人,一个活在爱情里,一个活在佛光里,一个美丽依然,一个苍老憔悴——可怜的式微妈妈呀,你用全部的爱和恨为父亲编织成的毛背心,让我怎么能拿得出来?一世夫妻,你只挣回了佛心,而你的对手秋晓,她赢得了一个完整的男人。 我还惊异于那场大火的偏心,烧毁了山林,烧毁了我父亲狩熊猎豹的一双腿,却偏偏放过了母亲,她的长发依然飘逸如风,她的风采依旧出神入化——母亲在我的心中永远拥有这种让人不敢正视的魅力,我静静地望着她和父亲,渐渐地,从她推车走近的从容中,从面纱飘忽的律动中,读出了一种安详,一种满足,无论如何她都是深爱着和被爱着的幸福女人啊!在她与父亲相濡以沫地对视中,我还读出了一些为情而殇的凄美,和父亲眼中恒久的动心。 母亲推着父亲的轮椅车从森林甬道上走过来。 越走越近。 越走越近。 越走越近。 突然,消失了。 我怔住了,呆住了,惊醒了。 原来都是错觉——这彩霞满天的景致,这森林甬道上推车而行的场面,这目眩神迷的一切,全是光影交叠中的错觉。 眼前一片开阔的林中空地。 草甸子上,野菊花开得灿烂无比,周围的山林里,落叶松和雪杉喧哗低语。 这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我会感觉特别熟悉? 我来过这里吗? 这是哪里? 我看见了一座旧坟,两个新墓。 那座草木葱郁围拢着几棵红松的一定是尘叔的家。 而另外两个有着茸茸绿意,肩并肩靠在一起的,那里住着我的双亲! 我们就这样见面了。 在那么美的幻觉过后,在温馨可人的团聚场面烟消云散之后,我在这么寂寞,这么安静,这么悄无声息的地方,见到了我的双亲。 他们躺在绿草鲜花的底下,白云在他们看不见的天上悠悠飘荡; 他们躺在森林腐殖土的下面,杜鹃啼血他们听不着,大雁归来他们看不到,满山的松涛最喜欢为他们歌唱,可惜他们的耳朵早已被草茎绣蚀,他们只能与亡灵对视,只能感觉幽冥的喟叹。 他们看不见是我回来了。 他们听不到是儿子回来了。 他们的商痕回来了。 只有一股旋风,从高高的山岗上,从林涛低诵的地方急匆匆地赶来,卷裹起草叶、飞絮、落红、花蕊,漫天飞扬。 这是落山风吗? 这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落山风吗? 假若它是有灵性的,是否也是为了赶赴心灵之约? 假若它是赴约而来,又是谁的相约谁的不至之约? 我就这样在天地晕眩的瞬间惊魂未定,把心事雕蚀成凄凄风洞。 那么孤苦无依,那么漂泊无定,来无形,去无影。 眼看花雨寥落,熏风阵阵,我怎堪指冷心寒?又怎堪日后没爹没娘的孤零? 爹娘近在咫尺,隔了一层浅土也就隔了今生与来世。 青冢荒草,黄土一杯,伤心雨,断肠泪,谁能比我更无助? 除了眼前这旋转飞舞的落山风,谁能解读我的愁悲? 我是祭奠双亲而来,我的双亲在哪里? 我是追逐梦乡而来,我的梦又怎能圆满? 爹娘好像知道我的心事,好像为了安慰我,才化做轻旋漫卷的落山风? 爹娘的心事已被这股会说话的落山风说尽。 而年年的今日,是否还会有相同的山风,拂过林梢,拂过林中空地,拂过草甸子上的灿烂鲜花,拂过我双亲和尘叔寂寞的墓碑。生死契阔,爱恨情仇,是否也会化做远方隐隐的云峰,伴风而眠的心殇也不如初时那样冷冽入骨。即使那些久难化解的陈年积怨,那些痛苦与忧伤,思念与期盼,灾难与噩梦,也会在他们的世界里渐渐模糊,定格成我心幕上永远清晰的名字——我亲人的名字——古居,秋晓,钟望尘。 茅台酒打开了。 第一杯,给我的父亲; 第二杯,给我的母亲; 第三杯,祭奠尘叔的亡魂; 第四杯,给亡命天涯的弟弟。 最后的一杯酒是苦的,留给我自己,它盛满了我几世几劫的眼泪。 8.物是人非 老吴头交还给我的布包,我后来在父母的坟前打开了。 里面有三样东西:风铃、水袖和封面有李铁梅的笔记本。 风铃是父亲做的,是用一整块桦树皮和真正取材于樱桃谷的一些会发声会流泪的木头雕刻的,叮叮咚咚,像父亲的叮咛。 水袖是母亲留下来的,是尘叔从杭州定做的那件李慧娘的戏衣上拽下来的,看见它我会想起式微妈妈,她的尼姑庵里也有过水袖的,是不是天底下的女人都喜欢用它来驱散寂寞? 李铁梅的笔记本,十二年前商彤就给了我,后来不知怎么又拉在他家的桌子上了,现在看见它,只会让我更恨自己,我一定要找到弟弟。 另外,我想摘抄我们《绿色行动:回归大森林》特别企划结尾的文字,算是一个不明所以的收梢: 关于这片大森林,我们要大声呼吁! 从西安出发,我们在秦岭森林里采访了5天,行程1000公里,一路缺水,到处是手提水桶抗旱的人群,陕西境内春季以来就没有好好下过一场雨,缺水异常严重。 与此同时,江浙湖广一带频频洪水过顶,淹地毁屋。 不要抱怨老天的不公,看看人类的自我膨胀和对森林环境的巧取豪夺,这次也许就是一个报应。 在林区采访我们得知,一立方米松木的价格在1100——1300元之间,而一场森林火灾,其损失远远超过损失木材的价值——无林的荒山造成水土流失,水气蒸发量减少,诱发沙暴、洪水和泥石流。 所谓环境保护,除了控制污染源,人类能够做到最有效的措施就是:保护和发展森林。 这是人类最后的绿色希望。 在明年,在每一年3月12日的植树节里,也许我们应该为人类的良知和我们的子孙后代多种几棵树。 既然我们暂时还无力去堵住化工厂的污水浊烟,那就先从小事做起:去种树,去护林。 从我做起。 从现在做起。 让我们的良知和爱心,长成环保的森林! 第三十二章 我想变做一匹马 1.扮演白马 接下来的故事依然是《红纸伞》故事的继续。 只是我们的三个主人公秋晓、钟望尘和古居在这之前都已经死了。 以后的故事属于他们的孩子。 更现代,更精彩! 它将展现商痕和他所经历的爱情波折,以及他的弟弟商彤。 还有另一个人——钟情,你肯定想不到她是谁? 商痕以前的故事咱们已经通过他的小说《隔着一世看你》、《奶妈家我所看到的痛》、《父亲和他情人的樱桃谷》以及《重返樱桃谷》等,有了很深的了解。 若想继续了解商彤,还需借助于1995年的《LOVE》杂志。 因为商彤以后的故事大多是在那阵子,在他做《LOVE》记者时发生的。 比如在1995年《LOVE》第十期上,除了有《绿色行动:回归大森林》之外,还有另一个新设栏目《白马黑马》。 既是非同一般的第十期,又是新鲜出炉的栏目,也应该和“绿色行动”特别企划的宗旨一样,是为了适应特定情形下特定读者的需求,只是前者旨在体现这本杂志博大的参与性,后者是为了体现另一面:流动的青春性。 主编的栏目构想是这样的:“白马、黑马王子”是指伴随着〈女友〉成长的一批偶像作者,他们撰写的青春美文为《LOVE》带来大量的青少年读者。但随着〈女友〉的成长,这类文章有时又显得稚嫩,矫情,遭到一些成熟读者的贬斥,终被取消。与此同时,又听到一群读者的呼吁,呼唤。为了两全,特设置“白马黑马”专栏,选定两位文采各异、文风接近的“情哥”,以各自的风格表现自己,再配以编辑制作,并设专职“驯马师“一名撰写“马经”,且随刊印发选马票,读者可凭自己的心性与喜欢程度,填写马票以定好恶。成熟读者就全当是游戏,既不参与,也不排斥。 对于商痕而言,初入文坛就在严肃面孔的《十月》上发表七篇一组的小说《商州色》,散文处女作《母亲的红璎珞》在《LOVE》上发表后立马即被挑剔的《读者》和各类文摘类杂志转摘,惟一的一篇小小说《锦书》刚在《十月》上露脸,就被郑州的《小小说选刊》盯住了,不仅登载在头篇头题的“时代窗口”栏目,还获了他们的年度佳作奖,并被收集在新编发的《纯情小小说鉴赏》一书,又是头题,又是开篇的好不风光。商痕的文风成熟老到,不仅对于风花雪月的青春美文毫无兴趣,更时有厌倦嫌弃鄙夷之色。但就编辑部当时仅有的三名男记者而言,王憨是“白马黑马”的栏目的责任编辑并兼有“驯马师”的重担,大江又整天忙着娱乐栏目的改版和对国内体育明星做追踪采访,除了商痕谁也够不着当“情哥”。商痕只好拿出压箱底的一篇稿子上缴充数,倒还轻易就过了“驯马师”和主编严防把守的关卡,只好假戏真做,不尴不尬地扮演白马。 商痕在交稿子时曾对主编声明:“这是我做梦时写的,是写给无缘相见不知名姓的梦中情人的,如果有谁不幸读懂了它,就只能是我在红尘中惟一的知己或者……或者……”商痕在此特别噎了一下:“是我的双胞胎兄弟。” 后来的结果让商痕和主编都大吃一惊。 杂志一出刊就有一个名叫钟情的大连女孩打来电话,她告诉他,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她认识他,她知道他是谁,她知道他长什么样,她一定要找到他。 更奇怪的是,因为这些文章,商痕还真有了他弟弟商彤的消息。 2.白马宣言 商痕是《LOVE》编辑部公认的最迷恋普鲁斯特的人。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是众所周知的名著,却很少有谁真有耐心把它从头读到尾。普鲁斯特可以用好几万字的文字描述一个孩子的睡眠,再用好几万字去刻画这个孩子多么希望得到每晚临睡前母亲的一个吻,他的上中下七大部共计三百多万字的内容,似乎就是一场始终等待而又迟迟不肯到来的睡意,一个始终渴求但也许永远也得不到的吻。 商痕曾用一年的时间从不间断重复阅读这本书。 感觉那是一个充满情趣的智慧老人,极有耐心地领着他去那些他从没去过的好地方,他在老人的讲述之中昏昏欲睡,走进流年深处,走进记忆的褶皱,童年,少年,青年,老年,一生就这么昏昏欲睡地走完了。 没有酣眠,似乎一直醒着,又似乎缱倦舒坦。 睁着眼睛做梦的感觉让他着迷,是真正的白日梦——眼睁睁地看见很多东西在眼前缭乱,逐一而来,逐一实现;梦里游邯郸,枕着往事入眠,梦里梦外都闻见主人家新煮的香喷喷的黄粱饭。 古今最是梦难留,一枕黄粱醒即休,只是古人的感悟。 商痕却能准确无误以文载梦。 所以商痕说他那些扮演白马的文章都是做梦时写的。 所以主编说:“商痕你可能看多了普鲁斯特,中了他的毒了,通篇都是梦呓,咕咕哝哝的,让人看了一句话也记不住,但又挺感动的,挺心疼的,因为人在看着的时候也跟着睡着了,变做梦中人。 而“驯马师”为商痕扮演的白马撰写的“马经”更具有权威性:“纯天然品质,在月光下踽踽独行。眼睛闪闪发光,目光十分坦率,由于在幽谷之中呆得太久,浑身散发着那些不知名的花香。偶尔抬头望天,表情蕴涵着自由和善良——在这高贵的姿态中谁能体味白马的浪漫和细腻?” 听来让人恍惚,神思遐想,弄不清究竟是在评价商痕本人,还是他所扮演的那匹白马? 主编真是操作杂志的高手,她及时记录了“驯马师”的“马经”,并把它登载在杂志上,其风头和来势包括受读者青睐的程度,全不在白马黑马之下。 而商痕自己,却从此恍惚得不知所以,他觉得那并不是简单的“马经”。 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他的话会让他心乱。 许多的事,许多的想法,以前藏着也是藏着,掖着也是掖着,被人一语中的,就是想藏也藏不住想掖也掖不紧了。 商痕那时候觉得灵魂深处有些什么东西被人窥见了,是隐秘?是隐痛?还是隐私?眼前这个同事,他既不熟悉他的身世,也不了解他的过去,为什么他会一语中的? 那篇“马经”的最后一段中关于白马的评述是这样的:“他与世无争,而又占尽光荣;精力充沛,披肝沥胆,而又沉默平和似乎情有独钟。由于有足够的牧草做食物,他从不与别的动物争斗——他的欲望既平凡又简单,他没有黄金的链条,更没有额头上妍丽的一撮毛,颈须没有被编成细辫来满足主人的虚荣,甚至没有踢铁——这些都是对白马的轻慢和侮辱,他没有家养的技巧和媚态。” 商痕被深深触动。 只有他最明白,那正是他心里的声音——白马宣言! 3.梦中独舞 现在,假若你的手头正好有1995年第十期的《LOVE》杂志,你可以打开第51页,印在右上方位置的那幅商痕穿着破洞牛仔裤盘腿坐地的照片很酷很帅,如果你有兴趣,我们还可以一起去阅读,看看他的文章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准备好了吗? 梦中独舞 文/商痕 我们见过。 在《小马过河》的寓言里。 几乎全中国的妈妈都会讲这个故事,全中国的孩子都知道那个结尾:原来河水既不像牛伯伯说的那样浅,也不像小松鼠说的那样深。 尽管昨天我还稚嫩在不知所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河水深浅之中,尽管在今早出门时我还走不出妈妈的千叮咛万叮咛声声叮咛,但是谁也阻挡不了我在一夜之间出落成英俊洒脱——帅呆了的白马! 我的成长很神奇,过程就是一些霹雳闪电。 我的理想膨胀在对另一匹白马的依恋而裂变为太阳黑子的欲望。 一夜之间,我的身边长满了向日葵。 我在应该歌唱的时候哭了,在应该哭泣的时候笑了,应该恋爱的时候逃跑了——面对爱河汹涌我总是胆胆怯怯,退缩到茫然不知所措的磨房时代,不知道老牛说的水是深是浅,不知松鼠说的水是浅是深? 我被成熟的渴望折磨着,我的缰绳好紧,我的笼头好重,我的负担太沉,压迫着我行空的翅膀——我快要变成一匹汗马一匹病马一匹……死马的……时候,我停住了,心里边,走来了你。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不知你是早已站在我的身边,还是在我必经的路口等候了几百年?但我知道你一定有着和我一样的年轻的容颜,关于爱情、关于青春我们有着一样的心得和鉴赏;我知道在未来的等待和漫长的一生中,我们彼此孤绝,彼此是对方生命中最重要、最不能割舍、最不忍弃离的一部分。我们是合二为一的一个整体,曾经分开只是命运的搁浅,一旦相见,就永远地永远地不再分离。 可是你是谁呢?我竟然一次没有见过你?我竟然从此再没见过你? 此刻,你是在哪一方星空下留恋哪一片土地、山水? 你知不知道在暮色中在晨曦里,在似真似假的梦游里,我为你轻吟低唱的《金缕曲》? 除了我,除了那一阕为你而诵的残章断句,你还会出现在谁的梦里? 我是真诚的。无论风和日丽还是暴风骤雨,我始终伴你走在同一条路上,我们踏着同样的旋律,我们有着同样的节拍。 我是勇敢的。我用生命里所有的笑容去温暖你被雨淋湿的那一抹忧郁,我用瘦肩上最后一丝坚韧去承接你头顶的那一方迟滞的灰暗的阴云。 我是宽容的。我原谅你的错误包容你的缺点,我不介意你的坏脾气,在我身边在我怀里,你可以尽情地哭泣,哪怕把五月的嫣红哭成三月的桃花雨,再让阳春白雪变做酷暑冬季。 我会给你所有的爱和温柔,而不阻挡你探索异域的步履; 我会给你完整的一生,而不是盛世华年中片刻的欢情,转瞬即逝的痴迷; 我会给你开启幸福的钥匙,而决不让你在门外的冷风中久等,凝了一脸冰湿的泪。 因为等待你的到来,我拒绝了所有的开始,也不肯在任何一处港湾做稍微的停留;虽然有些话无处说有些泪无处流,我也让自己的那块地方空落着、荒芜着、寂寞着,让所有妙不可言的一切,让所有的美好,为了你的进驻而全部成空。 在等你到来的日子里,我夜夜在佛前跪起:请赐我一颗真心,请给我白马的温柔,我愿意承受真爱永生的所有煎熬,我愿意牺牲一切以换取与你的一世相守——请给我男儿的刚勇! 我是五百年之后惟一幸存的一匹白马,我一脸乖觉地站在你的面前,深情款款地望着你——没有老马识途的经历,却也一路风尘;不是踏花归来马蹄香,身上还带着夜行的露水。 不要怪我来得太迟。 我已经上路。 以一匹白马奔向另一匹白马的速度。 抵达你。 《LOVE》杂志总是提前半个月出刊。 这就是说刊登“白马黑马”文章的第十期杂志,早在九月中旬就与读者见面了。 商痕接到钟情的电话是在杂志出刊后的第三天。 钟情说:“商痕,我认识你,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长什么样,我一定要找到你!” 这样的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商痕苦笑了一下:“你真了不起,我都不认识我,我都不知道我是谁,我都不清楚我长什么样,我都找不见我自己。” 钟情说:“可是我能!” 商痕一怔:“为什么?” 钟情说:“因为你的文章,因为《梦中独舞》。” 钟情说:“我深爱的男孩是个同性恋,是他告诉我说这篇文章是写给另一个男孩子的,是一匹白马对另一匹白马的呼唤” “他是谁?”商痕吓了一大跳。 电话里沉默了片刻:“他叫钟爱。” 钟爱?! 好熟悉的名字。 商痕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突然想起了樱桃谷,当他在父亲的嘹望哨上对着山下商彤的家大喊大叫呼唤商彤的时候,父亲曾对他说:“别喊了,他听不见的,他不知道这就是他的名字,他有他父亲给起的名字,他的名字叫……钟爱……” 是商彤吗? 真的是商彤吗? 商痕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你是谁?” 对方回答得很干脆:“我叫钟情!” 钟情?钟情是谁?! “钟情是钟爱的妹妹。”电话那边的声音很沉着:“你一定知道钟望尘,我是钟望尘和另一个女人生的孩子,我的母亲叫兰馨,你一定不知道她,可你的父亲你的母亲都知道她。文革时我母亲离开了父亲,把我生在别的男人的家里,但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世,钟情是我父亲临走时给我起的名字。” 商痕咬紧牙关,把一些急促涌动的情绪关在嘴唇里边,希望能稳住自己的情绪和声音:“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商彤的?商彤现在在哪里?” 她又沉默了片刻:“他在大连。我们本是同一个悲剧故事里的苦难情节,避都避不及的,哪里还用得着费劲寻找?最初我以为他是我的亲哥哥呐,是他自己告诉我,他的父亲是古居。” “可是……”商痕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不及询问,对方竟会意了:“你一定想问我怎么知道商彤是同性恋的,对吧?” 真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姑娘,商痕对自己说,并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她长什么样,个头有多高,长头发还是短头发,说话声音很好听,人漂亮吗? 钟情说:“我爱上他了,向他表白,可他对我说:别枉费心计了,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男人!” 怎么会! 商痕不相信。 “你是同性恋吗?”电话里的钟情肆无忌惮。 商痕有点恼,但忍住了。长这么大,他从没爱过谁,无论女人还是男人。 只是……只是在他十二岁之前,他曾经做过许多关于蝴蝶的梦,曾经以为自己就是……一个……蝴蝶少年?! “那么我是同性恋吗?”商痕在心里问自己。突然觉得这个问题挺无聊的。 钟情说:“听人说双胞胎都是有感应的,还有啊,听人说十个双胞胎有八个都会是同性恋的,是染色体的紊乱造成的,商痕你是吗?你是吗?” 商痕觉得这个话题扯得太远了,有点荒唐,也有点过分。 “那么你一定也是。”钟情在电话那边及早给他下了论断。 商痕急了:“不说这个好吗?” “看看,大作家,害怕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钟情笑得很狂放,电话里有敲击耳鼓的嗡鸣,传到商痕耳朵里却显得异常悲凉,挺空虚的,也挺无奈——天呐,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呢? “好女孩,求求你,不要这样!” “你说什么?”钟情在电话里喊;“你喊我什么?好女孩?好女孩?!你喊我好女孩!!!”钟情说着竟哭了:“商彤从不这样喊我,他不爱我!他不爱我!!” 商痕说:“相信他,一定另有原因。你是这么好的女孩,他怎么会不爱你?他一定会爱你的,一定!” “我听你的。”钟情说:“我告诉你另一件秘密:我也在写小说,名字叫做《红狐之恋》,12万字的小长篇,已经寄到杂志社去参加95年度的路遥文学大赛,我一定要获奖。我要专程去西安领奖。我会见到你吗?商痕?” 商痕说:“也许我们会在颁奖典礼上见面,因为我也参赛了,有小说也有散文。小说是首发在《十月》上的《商州色》,散文是写母亲的,名字就叫《母亲最后的日子》。” 钟情很觉以外,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声音又低落下来:“商痕,那个樱桃谷……我去过的,比你‘绿色行动’里描述的还要……美。” “樱桃谷?!”商痕痉挛了一下:“钟情你说什么?钟情你也去过樱桃谷?哪一年?哪一月?什么时候?那时候我在哪里?商彤在哪里?” “1981年10月。”钟情的声音异常冷静:“那一年,我和你和商彤一样,都是十二岁。” 商痕觉得自己是真的要死过去了。 同是在1981年10月,他离开了,她又来了? 樱桃谷啊,樱桃谷,你就这样让我们失之交臂,擦肩而过。 只是那样一个樱桃谷,怎一个“美”字了得? 樱桃谷有他的父亲,也有她的父亲。都回不来了。 “我好想再回去看看。”钟情的声音幽忧地:“去樱桃谷,看看那个……我只在墓畔哭过的……人。” 呵,尘叔。 尘叔的女儿。 钟情。 商痕觉得自己的心被钟情打湿了。 “钟情你是水吗?钟情你真的是水吗?” 钟情不回答。 窗外,九月的天空,刚才还是秋高气爽,突然就起风了,还飘来些许雨意。 呵,水!水就这样来了吗?哪里来的水?谁的水? 商痕去关窗户。 回来后,情绪有点怪怪的,怪怪的。 对着电话筒说了一句:“答应我,钟情,替我照管弟弟。” 电话里只有嘤嘤的哭泣。 几秒钟后,只听“咔哒“一声,电话断了,线路里只剩下一串空洞的忙音。 商痕愣了一会儿,轻轻地拿着话筒,动作小心得就像攥着一枚随时就会爆炸的定时炸弹,话筒里的忙音就是炸弹固有的定时装置,倒记数:10,9,8,7,6,5,4,最后三秒钟到来之前,他扔下了炸弹——轰地一声,他被炸向一边,趔趄着倒在身后的椅子上——是水,雨水! 这一年秋天的第一场雨,就这样铺天盖地下来了。 掀开了他刚刚关上的窗户。 钟情。 商痕心里极痛楚地滚过这个名字。 4.杏树之约 “驯马师”下达指令:“上一期黑白二马尽显本色,自我奋斗不息,情感奔腾不止。这一期的核心是等待。” “驯马师”的“马经”是这样要求的:“等待是一生中最艰苦也最真实的状态,真正的等待是其它什么都做不了的,为此,他们将彻夜不眠。夜间持续的等待。等待着迟迟不来的睡意。等待某种尚不知名的爱。” 商痕为新一期“白马黑马”栏目撰写的文章叫《杏树之约》。 灵感来自于钟情的电话,来自放下电话时掀开他窗户的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还有,就是“马经”中的那句话:等待某种尚不知名的爱。 杏树之约 文/商痕 在为了理想而奔波的日子里,我的心里铺张着火焰一般的激情,远方地平线上愈走愈远的剪影和划破天际的极光,都是我撕心裂肺的风景。我的心情因为沧桑的逼近和青春的逝伤,因为读不懂生命里每一个失败的断章和每一阕无妄的残句而强烈惊愕无比激愤。我焦躁狂盼每一个流光溢彩的瞬间,由我驾驭通往凯旋门的战车,在铜铃花和矢车菊的草尖上行驶——而你必是那白云深处惟一的动心,衣衫飘飘等我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离群索居的时候,所有的朋友都化做鸽子飞去,断然不愿与我做踏遍天涯的不羁之旅,只管去飞——而我是梦中独舞的白马呀,我怎能离开森林草地清泉花溪?高高的林梢和征程上如尘如烟的疲惫,遮挡了鸽子们对马蹄声声的恋寻——我就只有你了,却又与你离散于月明风清,痛失于晓雾雪霁;我们在黑云压顶的夜里,用哨声和蹄音捕捉古人遗落的高山流水,谁也做不了谁琴瑟里的知音。 后来我被囚禁在大海边的一座屋子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回还——我的身体被四季蚀成千疮百孔,我的心被洋流沉淀为琥珀玉佩,而潮起潮落也冲刷了我情寄远方的雄心;寥落之中,我发现我早已不是白马,我丧失了最初和最后诚挚恒久的冲动。四季的风和不变的清凄,把我挤压成一抹无主无冢的游魂,挣脱绝无仅有的羁绊,我绝尘而去。 我看到另外一个世界的风景:有一匹白马从千年万年的压迫中横空出世,不尽的烟尘滚滚,不尽的彪悍淋漓,一声嘶鸣便石破天惊。我看见他挣脱桎梏时的那一种遒劲,我听见他喟天长鸣时的那一种豪迈,压抑不住的激情是他张扬的雄心;毛发柔媚就像雪后的白绫——这一切我非常熟悉,他是我曾经遗落的一个梦魅,不复存在的我自己。一列火车载着无穷无尽的幸福扑面而来,轰隆隆碾碎我一世殉情的伤悲,我倒在锈迹斑驳的铁轨上血流不止;我的热情却在枕木之上的每一个缝隙中复活——每一节车厢里都坐满快乐的人,我只认得那个哭红了眼睛的你,和你迎风招展的旗。 我知道这是你在呼唤,你在呼唤那匹久已死去的白马——历尽磨难之后,是否还有摄人心魄的魅力?是否还有关爱世界的决心?是否还有淋漓尽致的投入?是否还有永远忘情的狂奔? 你的旗帜飘落在山上那棵遗世独立的杏树上,你在绿叶婆娑的树荫下临风玉立。 杏树上没有爱情果,但你依然要依偎着它的枝杆等待爱情。 好像我的马不停蹄一路狂奔,也是为了这千年久等的杏树下的心心相印; 好像杏树也化做我们灵魂跳舞时情不自禁的一个动心。 我看见你了!看见你了!! 我的眼睛在一瞬间看穿前生后世红尘法轮,我的蹄声不仅和着琴瑟里的律动,更是顺应了你的心跳加剧:我大口大口地喘气,大口大口地呼吸,无声无息地流泪——我绕过杏树,绕过你的身体,亲吻每一寸被我泪湿的寂地,所有你留下的脚印和指纹——走完整个过程我已再无气力,疲软至极,困顿至极;只想在你的抚摸里跪下前蹄,匍匐睡去。 我知道那种每一根毛孔都被滋润的感觉,一如被天外之水温柔淹过的感觉——那是幸福。那是幸福啊! 我等待杏树之约。我等待幸福之约。 你来。水来。 那天早上,商痕险些错过了那个电话。 走在走廊上他就听见了,心里立马慌乱起来。 电话铃极有耐心,似乎一直在等,等他惶惶张张从背包里找出钥匙,等他忙里出错对不着门上的锁眼,等他绊绊磕磕绕过办公室迷宫一般的矮墙隔档,等他在最后一秒钟抓起电话筒:“嗨,我是商痕!” “我是钟情。”电话里的声音沙哑,破败,全然不像以前的钟情。 商痕的心猛地一揪。他放下背包,丢在办公桌上。 “你好吗?钟情?” “我不好。”钟情说:“我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商痕我要疯了,我很不好,我要疯了你知不知道?商痕你知不知道?” “因为商彤吗?”他问,极有耐心:“不着急,慢慢说,好吗?” 钟情说:“我们都看见了你的……你的……《杏树之约》。” 商痕舒了一口气,在桌前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 钟情的声音像是从地洞里,不,是从坟墓里传过来的:“商痕,我太痛苦了,因为他,也因为你。”钟情说:“你知道么,他是改不了的,我看见他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了,在傅家庄仲夏花园的一栋小别墅里,一个商人,一个经营高科技产业的商人,他们在一起,他承认了,我也看见了,他给他买了奔驰600的房车,他的心跟着那个男人走了。” 气喘吁吁,声若游丝,钟情似濒死之人。 商痕担心死了:“钟情,钟情,你听我说。” “我不相信你。”钟情说;“你的《杏树之约》已经说明了一切。你们兄弟俩,枣木棒捶一对儿,一对儿同性恋!” “不胡说,好吗?钟情,钟情!钟情!!钟情!!!钟情!!!!” 没有声音,电话又挂断了。 商痕懵在那里,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钟情的处境,钟情电话里说的事情,都让他担心。 我该怎么办?他问自己。钟情怎么办?商彤,商彤怎么办? 正在着急,电话铃又响了,是钟情。 “对不起,商痕,我一定吓着你了。” 鬼丫头,商痕在心里骂,嘴里倒给喊出来了:“鬼丫头,你真给我收魂儿吗?” 鬼丫头却在电话那边哧哧笑;“我喜欢你,商痕,上一次你叫我好女孩,这一次你喊我鬼丫头。” 喜怒无常,她的话峰又转了:“你是这么好的商痕,为什么也是同性恋呢?世间的好女孩那么多,好好地爱一个女孩不好吗?偏偏要……” 商痕又急了:“我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 商痕想说:你没看见我文章末尾的话吗,我喜欢水,我等待水,你来,水来。 只是这些话商痕喊不出来。 只是不敢说钟情你就是水,你就是“我的”水呀! 钟情说:“这次不是商彤告诉我的,是我自己从《杏树之约》里看出来的,那真是写给另一匹白马的宣言,商痕你自己就是一匹病马,你讲述的是两匹病马的爱情。它的主题就是:让白马遇见白马。”钟情说着好像拿起杂志在念,念着,念着,又不解地问:“商痕,你文章中哪一匹横空出世的白马到底是谁?是商彤吗?为什么你说杏树上没有爱情果,而你却让两匹白马在杏树底下做爱:大口大口地喘气,大口大口地呼吸,亲吻他的每一寸身体,脚印和指纹,疲软至极,匍匐睡去……”钟情一口气说完了这些。 商痕只觉得口渴难当。 他也不能告诉她,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他曾做过一个梦,梦见一棵杏树,一列火车,一匹白马。梦一醒来,他就明白,他的这个梦与性有关:杏就是性,杏树代表性树——男人的生殖器;杏树下没有爱情果表示那是一场无妄之爱、无望之爱,梦里的驶过的火车就是欲望的载体,火车道和锈迹斑驳的铁轨预示着他必须努力寻求一条正确的路径。而那匹横空出世的白马就是梦境中的性伙伴,是一个男人。 商痕现在寻求的是水。 钟情你是水吗? 钟情你真的不知道你就是水? 好苦涩的水。 钟情你的味道好苦涩! “钟情你也是写小说的,你难道不知道一篇文章在一百个人心目中,就有一百种图解。我是写者无意,你可是读来有心啊。”商痕觉得自己心虚极了:“你知道《LOVE》一直倡导新文风,倡导一种属于新世纪的口语化的文本实验,也始终以观念新潮、内容健康著称于世。如果我们总编听到你这番评介,如果他也像你一样认为我在宣扬一种不健康的情绪,我……” 钟情打断了他:“商痕,你太虚伪了。商痕,我对你很失望。” 挂断电话。 5.处子之吻 商痕觉得好扭曲。 因为扮演白马,因为商彤,也因为钟情。 幸亏第十二期是这个游戏栏目的最后一期了。 “驯马师”大发慈悲:“要过新年了,再送读者一匹马。这次送马意义非凡,大家的心情都会有所不同,都会停下手中的事,回顾和展望一番。所以,这一期的主题是:荣誉。” 照例有“马经”。 关于白马,有这样一段:“白马公子商痕为此愿奉上《处子之吻》,但他更愿意将一切隐藏起来,荣誉在他眼里是个可远观不可近视的圣洁之物,像一只抓不住的美丽的狐狸。那耀眼的荣誉还迟迟没有到来,而我们的白马已为它倾尽了所有的热情。但他从未怀疑荣誉的存在,尽管他已疲惫不堪。他的前程已被那耀眼的荣誉的光芒照亮,他只需要走到那灯火辉煌的地方。” 处子之吻 文/商痕 由白马变做美少年的过程十分简单。 不是童话世界里粉红蝴蝶心的蝉变,没有烟雾弥漫和森林中的木房子、彩色的蘑菇圈。 正午的阳光静静地照着,你迎着白马的方向奔跑——跑到一半的时候,你的心猛地发痛,天旋地转。 那是我。 在轰雷掣电的刹那,你已是五内摧伤,神魂弛荡,认出了我。 长天老日之下,你心心念念,记起我跪香拜佛的日子,汗湿淋淋的日子,万般地撺掇了去,瘫在我一世殉情的怀里,流前缘未尽的眼泪。我们的泪水纠结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阳光在你的睫下的幻影一如我星目下郁悒缠绵的痕。我们不再把真心掩了,只用假意;也不用把假意瞒了,错了真心。我看到你非常年轻,印堂凝结着珠玑一般的红晕,眉毛散散淡淡,瞳仁里是游动的红鱼和黑鱼,还有清幽幽一汪水,丰泽在颊后,鲜润在双唇。 我知道这就是我一生都在寻找的那个人。 我颤栗的抚摸无法恢复梦中独舞时的情绪,我知道那是踏花归来杏树之约之后,再也无法释怀的心绪。执香披衣,瞻拜观玩时心情相对的东西,干噎在心里,缱绻成朝花夕拾的风露里千年不涸的忘忧水。而你,万莫在我的故事里哭泣,我万里征程时滴落的泪水是河,再也不愿你的眼泪是雨。 我们在一座有风穿过的巢穴中住下。 你说:这就是我们的家,多年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我一愣,竟是怔住,猛醒得这风巢就是好久好久以前的那棵杏树,由于等得太久太久,树干风化成来去如风的洞穴,每一片叶子都掉光了,千疮百孔,根须丛生——原来你一直在杏树底下等着我,白了你的发,白了你的衣,你的心竟然像《诗经》里的爱情一样坚贞,每一个丝丝缕缕的心事都是沧桑——杏树老了,恒久持远的等待老了,走过千山万水的世事老了,你我却容颜依旧,年轻可人。 你的旗帜鲜活如初,着在张扬不尽的快乐里。 我们又看见了那一列满载着幸福的火车,它轰隆隆地辗过,满车都是流泪的人。 固守风巢,我们感念着每一缕风动之中细致入微的过程,任由你轻吟低诵那一阕《金缕曲》;你阳光一般的笑脸无遮无掩袒露你不断更新的欲望,你舞蹈着自己编撰的心事,清澈的表情则显示你内心的安宁和你对那份遗世独立的爱情的信若神明。有风抵达的日子,你忧郁游离像要绝尘而去,每一个灯盏都在你的叹息和风的叹息中,一盏一盏地熄灭了,夜凄迷了你的眼,你的脸上泪流不止。你说你难于忘记历经磨难的寻找中情寄白马的心泣,内心恍惚一如雨中的杏树,寥落的只是迟迟不肯回归的不羁之旅——明明知道有他,明明知道有你,就是看不见他在哪里,就是不知道何处找寻?而现在,我们是真真切切地触摸到了属于自己的杏树,我们坐在自己的快车上,每一日都是初恋,每一夜都是新婚。 我们终于能够在一张琴上共一曲《高山流水》,千百年的传说在你我削如葱白的十指间铮铮作响,成为经典。我们甚至无须琴瑟的律动就已是怦然心动的知己。 我们杏树上的爱情果早已凝为琥珀,凝为化石的心。 我们收获了只有我们才能采撷到的神奇,如同云蒸霞蔚,如同甘霖洒在炙热的土壤里,如同荔枝滚动在玛瑙盘里,樱桃跌落在白玉杯里。 ——那是一种被俗界摒弃的、千惑万惑、无法示爱、无法释爱、无法不爱的境界。 ——如同叠叠梅影松骨竹韵于阳春白雪的宣纸上逸出的三百篇。 ——如同故国箫声里吴带当风的一个曲牌。 ——如同美目盼兮时轻舒广袖的一段小令。 ——如同你的处子之吻。 稿子写好了交给“驯马师”审阅的时候,商痕有些忐忑。 心里老惦记着他在“马经”中的忠告之辞:荣誉是一个可远观不可近视的圣洁之物,像一只抓不住的美丽的狐狸。 好像心里的小鸟被他捏住了翅膀,他在提醒:危险! 幸亏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把稿子收拾得更“干净”些。 他其实挺了解商痕的。 商痕还记得几个月前和“驯马师”合作“绿色行动”的文字构成时,这个儒雅智慧的同事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为他朗读普鲁斯特的《地粮》,商痕很感动——当他念到小说中的那个男孩的名字时,商痕真以为那是他在喊自己,似乎普鲁斯特的每一句话都是讲给他听的。 商痕无法面对来自《地粮》的那份,更弄不清楚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 普鲁斯特的小说和声声诵读的《地粮》片段,让他看到隐藏在故事里的那样一个敏感、脆弱、哀情、多思、易伤的心魂——他像极了商痕!他给了商痕从未有过的奇妙幻觉,让他觉得自己在一瞬间游离了生命本体,摇身变做书中的男孩——他让商痕为自己的命运感到绝望。 “驯马师”那时候正热衷于研究梦,积攒的许多解梦析梦的个案丰富得都可以出一本专著了。商痕对他讲述了自己十八岁时做的关于火车关于杏树关于白马的梦,他的解释和商痕当初“自圆其梦”的结论惊人的相似。 商痕相信这个热心的同事绝不是想打探别人的隐私或者猎奇,他是诚恳正直、心智健康、成熟稳重的人,同时又对《心理学》很有研究。在商痕的眼里,他是医生;在他眼里,商痕确实病得不轻,他其实是想试着医治他的“病”。 所以,有关商痕《白马黑马》里的全部文字,只有“驯马师”最有发言权。 假如他什么都不说,商痕就只害怕钟情一个人了。 钟情不知道他只是在假扮白马。 这匹白马已被她给淹死了。 钟情是隔山隔海也能淹死他的水。 重新活过来的是另一个商痕,是真正刚勇、懂得真爱、如假包换的另一匹白马——钟情,你知道吗? 钟情不知道——她似乎再没兴趣给他打电话。 只有他,再也忘记不了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孩。 好女孩,鬼丫头。 假若真如“驯马师”所说,荣誉是一只抓不住的狐狸,那么钟情比荣誉更难抓住。钟情只留下声音,而且这声音远在电话哪一头,远在不可知的地方;假若她再也不打电话给他,他是没有任何办法捕捉到她——一只狐狸,一只狡猾的美丽的狐狸,红狐狸! 商痕似乎听钟情说过她的参赛小说就叫《红狐之恋》。 电话铃响了——是否错觉? 商痕在心里喊了一声:天,这么久,我的小狐,我的红狐,是你么? 心里这样喊,嘴里也这么说:“小狐,是你吗?我的小狐,我的红狐,是你吗?” 一定是有感应,他才知道是她。 一定知道是她,他才这么忘情。 钟情是那么快乐:“商痕,是我!我喜欢我的这个名字:小狐!红狐!!我就是小狐!我就是红狐!!” 商痕说:“这次,不骂我好吗?我一直等着你的电话,我又那么怕你,我盼你又怕你。” 钟情的心早就软了:“我再也不会骂你了,商痕!我好感激你,商痕!” 钟情说:“告诉我,商痕,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狐狸,你怎么知道红色是我的旗帜——红狐狸是我自小给自己起的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商痕?” 钟情说着又哭了:“我不希望是巧合,我只当它是从你心里喊出来的声音。” 钟情哭得无奈而又伤心:“为什么商彤从不这样,从不喊我好女孩,从不喊我鬼丫头,从不叫我红狐狸?” 商痕觉得有很多话要对钟情讲。只是此刻,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钟情一直在哭。 商痕抬眼看着窗外,十一月的天空,有些微的雪意了,风冷飕飕地吹来,心里却暖烘烘的:呵,钟情,我爱你! 第三十三章 锦书难寄西飞翼 1 便纵有千种风情 商痕: 放下电话还觉意犹未尽。 今天我好高兴,也好意外。 不仅因为你喊我红狐狸,还因为这一次我没有在电话里骂你。 我其实是最想骂你的,骂你的《处子之吻》。 我始终认为你很虚伪,你从来不表明自己的爱与不爱,但你写了《梦中独舞》,写了《杏树之约》,还写了《处子之吻》。 你的《处子之吻》,通篇只有胡说八道。 你的所有的意像全都是荒诞不经。 重复出现的杏树、风巢、火车,没完没了的琥珀、化石、甘霖,让人窒息的荔枝、樱桃、玛瑙盘子白玉杯——两匹白马在不同的风景里、不同的情境里缠绵、造爱,背景音乐是《高山流水》和纳兰容若的《金缕曲》。 谁都知道纳兰词中的这首《金缕曲》是写给他的挚友梁汾的:“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是怎样的“君不见月如水”?怎样的“共君此夜须沉醉”? 是怎样的“寻思起从头翻悔”?怎样的“身世悠悠何足问”? 是怎样的“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也不看看知道纳兰容若是何等高贵之人,人言愁,我始欲愁。 他的词性人性纵然有些古今同忌的情结,有些不屑于凡尘的情愫。 也是容若天资超逸,悠然尘外,所独有的尘外之情超逸之性。 但你商痕是何等之人,两匹白马又是在玩味哪种暧昧? 你给了所有人错觉,你也走不出自己的错觉。 你给了另类人希望,你自己却没有希望。 你给了有些人绝望,你自己也只有绝望。 你其实挺可怜的,商痕,你知道吗? 你会让人恨,你也会让人疼。 我骂累了。商痕。 且饶了你。 那就讲讲我自己吧。 讲讲钟情,再讲讲我为什么叫红狐狸。 我的故事你一定爱听! 钟情的名字是父亲赐予。我出生的时候我的父亲钟望尘还在庄河县的农村接受改造,我的继父是得势猖狂的权贵。我父亲得了重病才返回大连接受治疗,他回来时除了知道我母亲在别人家生下了我,还知道秋晓也为他生了儿子——这始终是他的错觉。他虽然并不爱我的母亲兰馨,但对于男人来说,有了秋晓母子,也足以了断他的失落和夺妻之恨。后来他赐了我一个钟情的名字,拍拍屁股就去了陕西,呆在秦岭森林里再也没有回来。 名字其实是父母挂在孩子的衣襟上以便与其他孩子区别的符号。 我的生父走了,母亲的心只在他现在的男人身上,继父嗜酒如命,视我为拖油瓶。我只属于我自己,我的名字也就和妇产科医院的婴儿室里贴在每个襁褓上的标签一样,只是表示和别人的不同。 我一直觉得,人应该有权在成年以后为自己另取一个名字,赋予符号以一定的意义——我常常有这样的怪念头,这与我的身世和我对父母的成见有关,我曾经对他们有过怨怼——他们造出了一个女儿,却无法为她的生命负责:我出生后不久,就被诊断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心导管畸形加上先天导管未闭,医生说我必须在十八岁之前动手术。 结果是一年后弟弟出生了。 我怀疑他们是准备放弃我了,就在我渐渐懂得了自己的状况以后。 他们已经做好了失去我的准备,为此他们选择了弟弟。 这使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人可以是最宝贵的,也可以是最低贱的,我没有宝贵到让我的生父从千里迢迢的大森林里专程回来拿钱来为我治病,我也没有宝贵到让我的母亲可以放弃她的新家她的新丈夫来攒钱为我看病,而且我还不完全理解当时的几万元钱对我们那样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从两岁起就被寄养在高尔基路我奶奶家,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浓缩在那栋日本小楼里。 楼里住着两个奶奶,一个叫娇蕊,一个叫阳子。 都是白发苍苍的模样。 两个奶奶总是吵架:一个说你不该在年轻的时候抢走我的丈夫,老了老了又教唆我儿子去娶你的女儿;一个说是你把我女儿扔进墓园子里,你棒打鸳鸯强拆了一对好夫妻。 两个奶奶各有爱好:一个喜欢摇着纺车纺线织布,唱两声商州花鼓;一个喜欢拿着花绷子绣花,再弹上一曲胡笳。 商痕你知不知道我奶奶是哪一个? 她就是那个喜欢纺线织布唱花鼓戏的娇蕊。 她可喜欢给我讲故事啦,讲她的商州,讲她曾经是唱红商州一面天的小桃红,讲商州的那座伞店,讲伞店里制作出的红纸伞,还有很多很多她讲了一遍又一遍已被我记得滚瓜烂熟的故事。窗外一尺见方的天空,常常有遥远的鸟的鸣叫,风轻轻吹动窗帘,那是奶奶年轻时织的商州家织布。我常常会生病,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天空灰蒙蒙地,总像是要下雨;风带着呼哨,像谁在赶着一群黑鸽子。爱弹胡笳的那个奶奶总喜欢在楼上叹息,风把她的叹息声吹到很远的地方又吹回到我的耳朵眼里——每当这个时候我奶奶总要骂她怎么还不死呀,占着楼上最好的房间,早死了州河的水就全通喽——商痕,你看多可笑,我奶奶在骂人的时候总说一口地道的商州话,好像这样才解恨呢!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她们俩个究竟有些什么恩恩怨怨,只知道她们互相吵架很不友好。 没事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学着编故事,根据两个奶奶的对骂,根据我奶奶一面之词的讲述,我为她们编好了开始和结束——长大后我知道我自己编织的故事其实挺符合她们的——她们死得都很寂寞,无声无息地,身边既没有亲人陪伴,也没有儿女送终,一觉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果真后来她们俩个就照着我故事里设想的样子,一前一后地死去了,现在我觉得我那时不像是在编故事,我可能更有先知先觉的天赋和预测未来的本事。 我独自躺在床上编故事的样子一定挺可怕的,害得奶奶常来试探我的呼吸,怕我是不是悄没声息地就此死掉了。而我自有满把这样的日子不紧不慢地打发,编完了奶奶们的故事我就开始编父亲的,想像他在秦岭森林里的生活,他的身边一定有世上最漂亮的女人,她的模样一定超过了她的会弹胡笳的母亲;想他们的儿子是不是很捣蛋顽皮,是不是很像我的父亲——我没想到那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更没想到后来我见到的商彤,却是漂亮的像女孩子一样唇红齿白的模样——商痕你是他的双胞胎的哥哥,你一定也是这个样子的,所以我第一次给你打电话时,我说我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在我的故事里,父亲永远不会死,他一定会在那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等着我,等着我去看他;假如我真的只能活到十八岁,我一定会赶在临死之前去那片林子里去看他。如果我还能有幸活到比十八岁更长远的寿命,我就一定要结婚,找一个最漂亮的男孩子结婚,在大教堂,有管风琴伴奏,有唱诗班的和鸣,还要有牧师的证婚与祝福,还要穿最华丽的纱裙,还要让父亲背着我,走过红地毯——虽然我并不信教,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信徒才配这样,但私下里我认为只有这样的结婚才配叫结婚。 我还为自己编织故事。 故事里的我是一只火红火红的名叫“平平”的狐狸,是我在一本画书里看来的机灵魅妩的样子,会说话,懂得树和别的动物的语言;我每天清早变成红狐的模样从门洞里逃逸而走,四处游荡,到晚上才溜回家,卸掉狐狸皮,重新躺在床上做人。 奶奶费了好大的劲,才为我争取到了上学的机会。我在学校里只喜欢学语文,数学一团糟,好在没有父母苛求我,奶奶又什么都不懂。上体育课的时候我的心脏开始吃力了,老师知道了我的情况,不再要求我参加运动,我就到只对老师开放的阅览室里去看书,那个慈祥的老太太从不拦我。除了阅览室我也实在没处可去。我没朋友,也没别的兴趣,奶奶叮嘱我平时一点都不能激动,不能大笑或者发怒,我只好每天一声不响地独来独往,跟谁都格格不入。后来我的衣袋里开始装小药瓶,奶奶告诉我,胸闷难受得特别厉害时就吃一粒。我想那药可能很贵吧。 我勉勉强强地读完了一本安徒生童话,又读了鲁滨逊漂流记,一本恐龙的故事,一本名叫大侦探小卡莱的儿童侦探小说,然后就开始计划着离家出走。我那时已经知道我的病不能拖过十八岁,我决定在十八岁到来之前把我心里想去的地方都玩遍,比如曾有过那么多英俊王子的丹麦,有着宁静村落和冒险故事的英国乡村。当然第一要去的地方肯定是住着我父亲的秦岭大森林。 另一个促使我下决心离开的原因是我不想让奶奶眼巴巴看着我死。 我想死在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比如海边,比如森林里,像小人鱼一样变成泡沫,或者变做森林里的红狐狸。 可我实际上哪儿也去不了。 我没钱。 奶奶也没有。 母亲更没有。 我相信如果他们有钱,我就用不着这样无聊地一天天向十八岁的死亡线步步捱近。后来我听见坐在我后面的两个男生讨论铁道游击队的故事,终于灵机一动,决定扒火车走。如果只到陕西只到父亲的森林,我一定能找到一列通往西安的火车的。我开始破例跟后座的男生说话,为的是借他那本有火车照片的画册,想弄清该从哪儿爬上车厢去,结果是他满脸惊奇地看着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跟他说话。 “我们都以为你是个小哑巴呢!”他后来跟我熟了,这样对我说:“你干吗不理人呢?他们说你能进老师的阅览室,所以很骄傲。”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骄傲。但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很优越,因为自己可以进出老师的阅览室,心里想得得病也不坏嘛。后来我发现那男孩挺聪明也很有主见的,于是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开始一起上学再一起回家。 我陆陆续续地告诉他我的故事,甚至向他透漏了我的出走计划。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话题就围绕着这个计划进行,他很热心地为我出谋划策,比如路线,该注意的事项,扒火车的诀窍;我甚至从阅览室里偷出来一本有关中国铁路的书,那上面有非常详实的铁路线路图。我们终于弄明白了假若去秦岭大森林,就非得从大连先扒火车到北京,再从北京扒火车到西安,西安离父亲的森林还有好远的一段路,要再扒一次火车到户县余下镇,那里有一个大大的贮木场,停着很多从林子里开来的运送木材的大卡车,这一次我可能扒不了大卡车了,那我就去求人家,说不定那个司机还认识我父亲呢——最后这个细节是我从另一本反映大兴安岭林区的连环画里看到的,虽然我不知道秦岭大森林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的,反正我手里有一封父亲写给奶奶的信,信皮上有陕西户县溪水坪林业局91基建队的地址,我相信我会胜利到达目的地——那时我就明白车到山前必有路的道理了。 我们把这个计划越订越详细,细节包括遇到什么人说什么话,如果被人发现该如何逃脱。 现在想来那简直就是一部内容丰富的冒险小说了。 我一直很感激那个跟我一起完成它的男孩子。 可惜从小学毕业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不知他考到了哪儿——他报了一所我想都不敢想的重点中学,他说他以后也许会学文科,写小说什么的,他的第一部作品就写我的《红狐狸历险记》;不然就学医,他说完学医就什么都没再说,表情淡淡,可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也明白他为什么装做表情淡淡。 “但愿我能活到那个时候。”我对他说:“你不会收我钱吧?” 心里却隐隐地有些不安,不甘,也有些遗憾。 我从小就喜欢长相漂亮的人,可惜他太不漂亮了。 那似乎就是我们最后的留言了。 那是1981年,我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 整个暑假我都在等待录取通知,可惜我哪儿也没考上,正好我妈给我找了个活儿干,让我到离高尔基路最近的一家小酒店去帮忙洗菜择菜。这还是借了我继父的面子才谈成的,那酒店的小老板听说我才十二岁,还非常不情愿呢。 我一直没能改变他对我的坏印象。我是个太心不在焉的小工,总是把白菜叶子摘了一层一层直到只剩菜心,或者把香菜当芹菜每一片叶子都摘得精光。干到第三个星期他终于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丢给我一百块钱,让我回家。 我终于有钱了。 我终于不用扒火车就可以实施自己的流浪计划。 我回到家里找奶奶,奶奶上街买东西去了。 我就趁机收拾好了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和不忍丢弃的几样东西,装进我最喜欢的红色书包里,对着镜子用大剪子把自己的头发剪成短短的小刺猬头——这是那个男孩子为我设计的流浪计划的第一步,他说我该让自己像个男孩而不是女孩,否则我在外面会被人欺负。我的手艺很差,头发剪得参差不齐,不过倒真的像个男孩子了。先天性心脏病使我几乎还没有发育,胸脯平平像搓衣板,也不像班里的其他女生每月有来月经的麻烦,我以前曾经不敢面对她们神经兮兮的嘲笑,并为此而强烈自卑,现在看来这倒是件好事了。 装扮成这样,我还是比同年龄的十二岁男孩看起来要小得多,另外我的这身花花衣服穿在身上真是不伦不类,我干脆就脱了它,直接穿上深兰色校服和白球鞋。我对着镜子里怪模怪样的我自己,忽然笑了。那似乎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笑,笑得像个调皮的男孩子。 我在一张纸上给奶奶留了一句话:我走了。 再没多写。 时间来不及,也怕写详细了奶奶会派人去秦岭大森林我父亲那里把我提溜回去。 我就这样,怀揣着那一叠当时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的一百块钱,开始了我计划已久的出走。我循着几年前去旅顺口春游时老师领着坐火车的记忆来到火车站,跟在一群暑假来大连参加夏令营的北京小学生的队伍后,混进了剪票口。我的一头短发,我的红书包,我的和他们一般高矮的个头帮了我的大忙。 谁知查票的时候乘务员发现了我,她认定我是调皮又捣蛋的孩子,暑假结束了还往外面跑,一定是又想逃学了。我那会儿说话细声细气地像只啾啾的小鸟,一开口肯定就露出女孩儿真相,为了不让人发现我的秘密,我就装哑巴,对乘务员的所有问题一概摇头,她可真有耐心,拿来了纸笔,问我会不会写字,让我告诉她家在哪儿。我犹豫了一小会儿,就在纸上写下了:陕西省户县溪水坪林业局91基建队钟望尘,并标注:钟望尘是我爸爸。 大人真好哄! 他们全相信了我,并且愿意帮我。很快地,他们为我组成护送小组,并设计好了回家的路线:大连——北京——西安——户县余下——贮木场——秦岭森林,竟然和这些年我自己设计的路线一模一样。每一个站点都有专人负责解送——你看我用了“解送”这个词,是不是有点像古时候押解犯妇——天,我又用了“犯妇”的称呼——我成了古装戏里的玉堂春了。 我就这样,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开始了我计划已久的《红狐狸历险记》。 事先设计好的惊险刺激的一幕幕情景,全都省略掉了。 一点都不好玩。 还记得“一休”是怎么说的? “好啦,就讲到这儿吧!” 商痕,今天我太累了,也不太想讲述我所看到的樱桃谷。 我十二岁时所受到的打击,至今还未缓过劲儿。 钟情 1995年12月15日 2.伤心人别有怀抱 哥哥: 我是商彤。 我在给你写信。 十二岁时的相见,至今已过去整整十四年。 还记得第一次见你就喊你小哥哥,那时候不知道你是谁,后来知道了,这句小哥哥就只喊在心里了——是你吗?小哥哥?是那个我在板棚小屋里呼唤过的人吗?是那个在秦岭梁顶上的界碑前匆匆从我面前走过的人吗?是那个在沙窝子的便道上相见不敢相认的人吗?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样千差万别的不同:我的小哥哥,他是作家了,而我却沦落风尘。 沦落风尘你懂吗?哥哥? 你是作家,你一定比我更懂。 你也一定听钟情讲过我的事,她没有骗你,更不是在吓唬你,她说的都是真的。现在的我,一半是人,一半是鬼。人鬼之间不周全,人鬼之间我两难。 那么又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了人与鬼的角色互换和演变? 或者说,什么时候我乐于做人,什么时候我又急着做鬼? 每当我想起这个问题,眼前便有一根长长的钢鞭在抽动,它来自我心灵的地狱,熊熊的地火噗扑燃烧着,牛头马面恨无常,阎王小鬼齐猖狂。钢鞭飞舞,飕飕做响,血水轻溅,肉丝飞卷,一起抽向我。我在鞭声中翻滚,在血水中蜷曲,在肉丝飞卷中疼得死去活来,却始终不敢呻吟叫喊,一任心里的火烧死我,一任心里的钢鞭抽死我,一任心里的石头砸死我。 我甚至会想起商州的红纸伞。 哥哥,你可能比我更清楚,在我们家族,一把红纸伞和笼罩在红纸伞下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是“散”——树倒猴狲散,屋空人散,不欢而散,鸟兽散。异兆发悲音,闻词得谶言——像《红楼梦》中元春娘娘差人送给贾府上元佳节的灯谜:“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那么喜庆的一个爆竹,那么华奢的一个贾府,前者一响而散,后者一轰而散。红纸伞是一场幻灭的爱,这种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绝迹了。它过于香艳,像血;又极脆弱,是纸做的爱情。它能遮蔽风雨,却又最容易受伤,保护别人的同时又损伤了自己,还怎么抵挡得了风风雨雨之外的无情和无奈? 想着我们家族里的故事你还敢在雨夜中独自赶路独自打着一把红纸伞吗? 你还敢在细雨轻扬、芳菲落尽的时候寄情于手中的红纸伞吗? 你还敢在云烟含愁的梦魅里把一腔心愿倾注在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上吗? 月明风清或者月黑风高的夜里,你是否还有胆量听到耳畔有风一样的喟叹雨一样的呻唤:你见过红纸伞吗? 假若没有那一把伞,伞郎和花娘就去不了大连; 假若没有那一把伞,阳子就不会跟着伞郎回商州; 假若没有那一把伞,就不会有秋晓钟望尘古居; 假若没有那一把伞,就不会有商痕商彤钟情。 人世间再没有任何一段故事哀怨如红纸伞,凄艳如红纸伞,悲惨如红纸伞。 红纸伞里没有我们想要的生活,更没有我们奢望的爱情。 我们的父母、比我们的父母更远的父母,他们的爱、比他们的爱还要远的爱,都是“伞”的殉葬。如今轮到我们,你,我,还有钟情,是否也是“散”的祭品? 哥哥,如今你该知道,究竟是哪儿错了。 你也该看过梁启超的一段话:“当时一位权相明珠的儿子,是独一无二的一位阔公子,他父母又很钟爱他;就寻常人眼光看来,他应该没有什么不满足。他不晓为什么总觉得他所处的环境是可怜的。说他无病呻吟,的确不是。他受不过环境的压迫,三十多岁便死了。所以批评这个人只能用两句旧话说:‘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 你我都知道他说的是纳兰容若。 古今研究纳兰的学者都在反复讨论和印证他的隐痛,却很少有令人心服口服的。但是梁启超的这句话,至少可以让我们看到自己。 就连那样一个出生尊贵、能文善武、玉树临风、诗意盎然的绝代佳公子,都是不快乐的,都可以伤心得另有怀抱,更何况我,更何况我们? 你该知道,和红纸伞有关的每一个人,都是错的祭品。 因为他们都不快乐,因为他们都是伤心人,也因为他们另有怀抱。 而我的错又在哪里?我的不快乐和伤心都是为谁?我的怀抱在哪里? 思索了多少年,我才稍有知觉。 我错在生在红纸伞的阴影里,我的不快乐和伤心都是缘于自己的心病,我的隐痛就是心里的魔障。 我无奈于不能选择自己的生命。 假若可以选择,我一定要出生在傅雷的家里,一本厚厚的《傅雷家书》都是写给我的,让我的生命和精神,让我父母的生命和精神都在这本书里延续。 或者我选择更平凡,父母都是稻田里忙碌的农人,住茅舍或者草房子,家里有很多兄弟姐妹,我是最小的一个,成人之前一直都穿着哥哥姐姐退役的衣服,眼巴巴等着哥哥娶了嫂嫂,再看着姐姐嫁了婆家;我可以是掌上明珠,也可以是父母兄长的出气筒,受气包;我可以是他们的好儿子好兄弟,也可以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 我还会选择生在纳兰的家里,不在乎父亲是不是外戚母亲是不是皇室,我只管去做纳兰容若的弟弟,我出生的使命就是了解我的兄长,他有多高?长得有多帅?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姿态?他究竟令多少美人倾慕,又会使多少英雄折腰?他的生命他的人生为什么会戛然而止?为什么别人可以转世,而他只能是惟一的,不可复制的——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有谁知?除了我,除了他的兄弟,对别人来说,他永远都是一个谜。 但我毕竟没有生在那样的家里。无论是傅雷家的严谨、优雅、书香气、大起大落的命运、大喜大悲的结局,都不是我的;还有小茅舍里的光景、父亲的烟锅里的烟草香、母亲灶前的烟火味、哥哥姐姐的吵吵闹闹,小荷初露尖尖角,儿女正当好年华……也不是我的。我哪敢再去奢望去了解纳兰哥哥的人生,什刹海的烟波依旧,紫禁城的红墙依然,纳兰容若骑着他最心仪的花马,正走在三百多年前的时空里。 这就是我了。 怀揣着最不切实际的梦,眼里有无从化解的忧伤,有翔飞的翅膀,却总是飞不出有红纸伞笼罩的苍穹。 这就是我了。 长到十二岁才被告知,从小喊大的父亲其实不是父亲,父亲只是一场被改写的爱情故事中的悲剧人物,而我究竟是谁早已由我的名字来说尽:伤痛,商彤!昭示了我的命。 哥哥,你知道吗?我的属于“商彤”的命,就是从见到你的那一瞬间开始的。 在这之前我叫钟爱。 从小长在林子里,会说陕西话,也会说大连话; 从小跟爸爸妈妈住在林区剧团的一间宿舍里,他们排练时我跟在排练场,他们演出时我跟在后台,除了上学我一直就是他们的影子和尾巴。九岁那一年剧团解散,妈妈去了十八里苗圃,那里离我上学的地方太远,我就跟爸爸住在樱桃谷,住在基建队分给爸爸当做修理铺的板棚小屋。爸爸的工作很枯燥却很自由,每天都有时间做好了饭菜等我放学回来吃。晚上我们会一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想一会儿妈妈,然后枕着他的胳膊睡觉。 我所有的错就是从枕着爸爸的胳膊睡觉开始的。 这得追溯到三岁时我做的那个梦。 哥哥,你一定不会想到,这个梦与你有关。 我梦见一只狼。 哥哥,你应该明白我梦中的狼就是你在商州奶妈家所遭遇的那一只,它在那个冬天袭击了我哥哥,也袭击了我的梦。梦里的情景和你所经历的一模一样,只不过疼在你的身上,也疼在你兄弟的梦里了。在那个冬天的早晨,你在商州受伤,我在梦里哭泣。梦醒后我还哭个不停,爸爸劝我说,咱们这里的老林子里早没有狼了,狼虫虎豹早让猎人和开山修路砍树伐木的声音给吓跑了。可我还是害怕,害怕狼,害怕梦,晚上再也不敢一个人睡觉。只有紧抓着爸爸的手,紧搂着爸爸的脖子,枕着他的胳膊,我才安然入眠。 这样的习惯一直持续到我十一岁的时候。 有一夜,我突然又做梦了,一个面目不清的人把领我到最高最高的山峰上,又把我推了下去,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往外释放气泡,一瞬间我整个的身体就轻得全部化做一个又一个的气泡,往天上飞,往地上飞,往低空里飞。我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轻快,说不出的爽快,说不出的痛快。 醒来后看见爸爸在为我擦下面,说我尿床了,这么大的小伙子了还尿床,羞不羞? 我那时什么都不懂,林区小学没有生理卫生课,我不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遗精,只当是尿床了,觉着有点臊。 第二天爸爸就给我支好一张小床,说:“你已长成大小伙子了,晚上自己睡吧!” 我开始很不习惯,总趁爸爸睡熟后偷偷地钻进他的被窝,但他总是把自己的被子压的紧紧地,卷得牢牢的,慢慢地我也就习惯了。只是自此以后我发现自己的“牛牛”长胡子了,我很害怕,爸爸却不慌不忙,似乎早有准备地,拿来几件新崭崭的小三角内裤,对我说:“你开始发育了,就该是男人了,以后睡觉再也不能光着屁股,要穿上松软的内裤。” 谁知有一个夜里,我又做梦了,还是高高的山峰上,还是变做气泡轻快地飞。我努力地想让自己醒来,好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啦。终于,我醒了,只觉得自己的“牛牛”硬得生疼,爸爸坐在一旁正用手搓它,我说爸爸别使太大劲,我疼,我难受。爸爸听了就放慢速度,手劲轻了许多,结果可想而知,当我眼看着自己精液狂喷时,我才隐隐觉着上一次也是这样,我根本不是在尿床。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我快十二岁了,我发育的速度是见风就长,不仅个头,还有性——我已经偷偷看完了一本在溪水坪镇小书店里买来的有关性知识的书,渐渐懂得人事。十一岁的最后一个晚上,本来妈妈要赶回来过元旦的,无奈天降大雪封住山路,又剩下我和爸爸。晚上吃得有点饱,被子盖得也太厚,睡到半夜我又做梦,又被梦境中的那个面目不清的人领到高高的山峰,又变做气泡轻快得像要随风逝去。这一次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并不急着醒来。直到我终于在高潮的顶峰泄尽所有,我才看见了……爸爸,他正在用嘴裹着我的“牛牛”,一嘴一脸都是精液。我们都很尴尬。 原来,一次次,一次次,领我登上最高山峰的那个人,都是……爸爸?! 我的童年就这样结束了。 我不明所以,不知对错。 但是没有办法,我已经依赖于这种暧昧,这种错。 爸爸也是,在这之前他和妈妈几乎没有性生活,隐约知道他有着这方面的病,谁知现在,他好像在不知不觉中习惯并依赖于和我乱伦。 是的,是乱伦! 我们常常在这种乱伦的性游戏中乐此不疲,弄得那阵子我脸色苍白,精神恍惚,缱绻异常。 十二岁时的那个夏天,妈妈终于从十八里苗圃调到樱桃谷,我和爸爸的畸恋也到此结束。 正在这个时候,你来了,我的哥哥来了。 爸爸的灾难也来了。 哥哥,你知道他上吊自杀的真正原因吗?你绝对想像不到在那些众所周知的原因背后,还隐藏着这样一段隐情。当我知道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之后,我是那么惊异,我竟然一门心思地认定他是卑劣的,故意的。他死的前夜,他又来碰我,我咬了他一口,他才真正绝望了。因为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已永远地,失去了我这个儿子。 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可怜的人,他的人性已在他的爱情中扭曲了,变异了。 与此同时,他掠夺了一个男孩子纯洁的童贞,并彻底改变了这个孩子的性取向,让他从此不得完整做人,用另一半生命去做鬼——我恨他! 我决不去参加他的葬礼。我决不轻信任何一个父亲。 这就是当初我为什么不跟你去认亲生父亲的真正原因。 哥哥,你在听吗?你是不是被我的故事给吓着了? 很抱歉,给你讲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知道你会怎样看我?怎样看待我的遭遇?你觉得恶心吗?知道这些之后你还愿意相信你有一个名叫商彤的弟弟你还愿意认他吗?这些无从对人去讲起的往事就是我地狱里的火,就是火中溅水的鞭子,就是砸死我的沉重的石头。当我像倒垃圾一样全部倾倒给你,可能会改变你对你的尘叔的好印象,我这样做并非是惹你去恨他。现在,经过时间的冲洗,连我都对他没有了怨恨,你又何必去恨一个真正有病的故人。更何况,你的弟弟商彤,如今也在步他的后尘,也是一个重得不轻的病人。 商彤 1995年12月18日 3.也攒眉千度 商痕: 写这封信时我刚刚看过你的《1974年的核桃》。 是和《处子之吻》同时发表在《LOVE》杂志第十二期的,当时只顾得骂你的《处子之吻》了,竟忽略了这篇。 我想说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虽然现在的人大多对1974年的事情不太感兴趣了。 不过我喜欢她总有我自己的理由。 因为它有沧桑感,有厚重的历史感。 商痕,你其实更应该是这样的作家。 言归正传,继续讲我的《红狐狸历险记》。 其实那些过程很简单的,我没费多大劲儿就找到了那片森林。 在溪水坪小镇子上,我拿出身上的钱打算给父亲买点什么东西,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合适的,却看见许许多多的人都往医院里跑,说是一个叫樱桃谷的地方发生森林火灾,大火烧伤了一对男女——商痕你该明白了,这一幕是什么。那时候你刚刚离开,那时候我刚刚来到;你的离开错过了一幕惨剧的发生,我的来到却正好撞进惨剧核心。 站在医院门口,看着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我的心里无端地慌乱起来。 似乎没有任何原因,只是出于本能或者因为被惊吓,甚或是预感。 我看到许多人在劝说一个小男孩:“去看看你父母吧,他们也怪可怜的,怪不容易的,他们受伤那么重,说死就死的人了,再不看一眼,以后你娃娃要后悔的,要后悔的!” 我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钟爱你这孩子,咋这么不通人性呐?他们再怎么都是你的父母,你这孩子心肠咋跟石头一样硬?钟爱!钟爱!!” 钟爱?! 我没有听错。 这个名字好奇怪,为什么会让我觉得一定和我有关? 钟情,钟爱,他是父亲家里的那个小哥哥吗?如果是,那么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又是谁? 是谁?! 是我的父亲呀! 我拨开人群,拼命地想往里边钻。可是人山人海的,我怎么钻得进去? 急救室里忙忙碌碌,医护人员在紧张地抢救,氧气瓶推过来了,人们让开一条道;医生护士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都有人自动给让开道路。只有我,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这会儿我已忘记自己是在装扮小男孩了,我想去看父亲,我只想去看父亲,可是谁也不让我近前。 很多人都在哭:“遭孽呀,罪过呀,可怜呀,怎么会烧成这样,活活的人怎么会烧成这样?” 我呆站在一旁,眼前飞过一片黑蝴蝶,脑子里也扑满黑蝴蝶,心里也往外翻飞黑蝴蝶。黑蝴蝶是我犯病时才有的视觉反映。每当我看到黑蝴蝶,就说明我的心脏不行了。我的脆弱的心脏啊,灵敏地感知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开始猛跳,狂跳,剧烈地乱跳。跳过一阵之后,又骤然停了下来,继而又开始猛跳,狂跳,乱跳。这可能是我长到十二岁心脏病发作最剧烈的一次,我都忘记了口袋里还有没有药了,我只知道自己这次是死定了——天呐,我才十二岁,离十八岁的死亡刑期还有六年,我的流浪计划,我的森林之旅,还都刚刚开始,我千里迢迢来找父亲,他却躺在医院急救室躺在生死未卜的抢救之中,我还没来得及看他一眼,我就要死了吗?我就要死了吗?我真的……真的……真的……就要死了……就要死了吗?钟爱!钟爱!!钟爱!!! 再次醒来我也躺在医院的白被单里,鼻子里全是浓浓的来苏儿水的味道,胳膊上有点滴,吊瓶里是纯洁的泛着小气泡的救命药。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接受这样正规的治疗。我不糊涂,我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是个命好的小姑娘,一定有好人救了我。 医生说:“你这个小姑娘啊,晕过去只喊钟爱,钟爱——是那个名叫钟爱的小男孩把你送到我跟前的。” 我叹了一口气:“钟爱?他……人呢?” 医生说:“去拿钱去了。” 我又叹了一口气。突然想起自己口袋里还有一百块钱,赶紧掏了出来。 医生笑了:“不够。” 正在这个时候,他回来了,钟爱回来了。 手里拿着他从猎户老吴头那里借来的五百块钱。 “我想知道你是谁?”这是他给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的第二句话也是质问我:“你是从哪里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是谁告诉你我的名字?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钟爱?” 我只好说:“我叫钟情,我从大连来找父亲,你是小哥哥吗?你的父亲也是钟望尘吗?” “真可笑!”小哥哥冷笑了一下:“刚刚走了一个小哥哥,这会子又冒出个小弟弟。够热闹的啊!” “我不喜欢你的阴阳怪气。”我说:“我来寻找父亲,我的父亲就是钟望尘。” 他被定在那里了,好白天后才吭声:“我真不知道。” “人家不是正在告诉你了嘛!”我发现我开始向他撒娇了,难道就因为他是长得漂亮的……小哥哥?以前我从不这样。 “带我去见父亲好吗?”我向他请求,还是撒娇的语气:“他被烧得那么惨,你都不去看他,好多人都说你呐,好狠心哟!” 他的声音冷冷地:“你弄错了,他不是你的父亲。” “那么他是谁呢?”我老老实实地,乖乖地,问道。 他的声音更冷了:“他是一个跟你无关的人。” “还有哪个……妈妈呢……”我还想问。 他打断了我:“也跟你无关。” 可惜他遇到的是一只擅讲故事的红狐狸,几小时之后,我就向他全盘端出了我的来历、我跟他的关系,讲了我的红狐狸历险记的开篇部分,他开始对我有了一点了解,还有些须的崇拜。当然,我一定不会告诉他我是一个女孩。 我俩的谈话纯属两个小男孩的叽里呱啦,仗义,侠气,喧闹,豪情万丈。 最后,他拍拍我的肩膀,极大度地说:“好好养病吧,等病好了,我带你去见你父亲。” 我没想到,三天后,他带我去的地方,会是一座坟墓。 父亲死了? 我真想大哭一场,可我实在挤不出眼泪来。 我宁愿相信这是他的玩笑,或者恶作剧。 一个好好的人怎么会说死就死呢。但眼前的新坟,又是什么? 他说:“你如果早半个月来就好了,也许你来了真能救他的命呐!” 看来父亲是真死了。 那么我所有的等待,我的一路而来又是为了谁呢? 他不太会讲故事,他心里的温度很低,他什么都瞒着我,他对我有设防。 父亲坟前黄土未干,墓草未青,尸骨未寒,也许父亲的灵魂还在低空飘荡,只是他与我之间没有那种灵与肉的感应,我看不见他。我甚至一直没有哭。 但我确实是来寻找父亲的呀。 看来我所在乎的只是寻找的过程,而不是结果。 结果是父亲死了。 而我自己,从小清冷惯了,孤独惯了,也不怎么看重亲情和死亡。 我看重的其实就是我自己的反叛和由里到外的那种……破坏。 这会儿,我把自己心里那份静如死水的希望给破坏了。 我在心灵的废墟上重新构筑起新的希望来,然后再去破坏它,捣毁它。 “你看我像什么?”我问他。 钟爱回答得很干脆:“小叫花子呗!” “我打你!”我向他动手,却被他紧紧抓住。我想挣脱,可惜力气太小。 拼命使劲,心脏又吃力了,眼前又飞过一群黑蝴蝶。 赶紧拿药去吃,几分钟之后,就缓过劲儿了,吓得他都煞白了脸。 “说嘛,再说嘛!”我还是逼他:“你看我像什么?像什么嘛?!” 这次他不敢胡说八道了,静静地看着我不吱声。 我想听他说我像一只从最远的地方逃逸而来的红狐狸,此刻驻足的地方就是我的森林,以后就乖乖地呆在这里吧,不回去了。 可惜他没有这种感觉。 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我觉得你挺像女孩子的。” “那你就娶我啊!”我抓住了他的话:“我跟你生儿育女,一大堆男孩,一大堆女孩。” “你以为你是母猪下崽子呀,一大堆一大堆的。”他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他笑的样子迷死人了。我突然觉得,我已经不在乎结婚时去不去教堂,有没有唱诗班和牧师,只要有他,只要有钟爱哥哥。 “说呀,娶不娶我?娶不娶我嘛?!” 他脸上的笑凝住了:“别闹了,你又不是女孩子。” 我说:“我是嘛是嘛是嘛是嘛……” 我都准备好了,假如他还不相信,我就证明给他看,怎么证明我还没想好,反正……只要不脱衣服,也许我会让他摸我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 但是他告诉我:“我这种人不适合结婚的。” 我吓了一跳:“为什么?” 他说:“我喜欢男孩。” 我只有继续装男孩了,装到什么时候?装到十八岁到来,装到我死。他爬在我的身体上哭啊,哭啊,他给我换衣服,一层一层剥下伪装。我的身体冰清玉洁,瀑布一样的黑发哗地一下就从帽子里倾泻出来了,我像白色的蚕,被置放于明亮的光线下,他只须为我盖上桑叶,一层一层的桑叶。我死了已不会吐丝,既然没有希望,还吐什么情丝?也无须为谁做茧?当然,更不用化蝶了。 可我,真的只能装做男孩,才能……才能拴住他么? 我的女孩儿的样子不好吗?如果我长到十八岁,穿上火红火红的裙子,就像一只真正的妖媚无比的狐狸,躺在他的面前。我的红裙子上有十八颗纽扣,他像弹琴一样弹拨着那十八颗纽扣的韵律,然后逐一解开它——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他会喜欢我如狐的身体和乖巧灵秀的小狐的模样吗? 可是,假若我活不到十八岁,或者就在十二岁的时候,就是此刻这种身量未足、形容尚稚的小男孩的样子死去了,他依然爬在我的身上哭,给我换衣服,突然发现我像一个瘦弱的小毛毛虫,而且是一个女孩,他还会为我盖上一层一层的桑叶、还会喜欢我吗? 那阵子,他天天心事重重。 我不明白,既然躺在医院里的那一对受伤的可怜人才是他的父母,他为什么从来不去医院探望他们。 我们俩住在他们家从前住过的板棚小屋里,白天做小锅饭吃,吃完饭就去林子里瞎逛,或者去河谷地带找一块安静的草地上躺上半天,他不讲话,我也不吱声。不知咋的,他时常会放声大哭,哭得天昏地黯。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总嫌害怕,脑子里总有挥之不去的奇思怪想,森林里的风声,小河边的流水声,板棚小屋咯吱咯吱的晃悠声,还有老鼠在屋梁上扑簌簌一溜而过的声响,都让我吓破了胆。 很自然的我们睡在一张小床上,他说:“哥哥靠边睡,弟弟靠墙睡,靠边睡打老虎,靠墙睡做好梦。”每一夜我都靠墙睡,可我从来就没有做过什么好梦。我毕竟是个女孩,身边睡着个半大不小的男生,我怎能不紧张?可我再紧张再害怕也不敢推开他,我怕风,怕黑夜中的一切。直到他终于吻过我了。 是怎么发生的我很迷糊,只记得睡梦中被谁紧紧地堵住了呼吸,一片片黑蝴蝶又从不知名的地方飞了回来,在我眼前窜来窜去的,我想拿药,才发现他正压在我的身上,吓得我赶紧去摸衣服扣子,还好,他没动我那个地方。当我知道是他在吻我时,我真是又喜又惊,又恼又怕,一动不动,我享受着他的吻。这是我的初吻啊,就这么糊里糊涂、莫名其妙地给了这个莽撞无理的……小哥哥。而他竟然是老到,娴熟,轻车熟路的架势。他的唾液清甜,气喘如牛,激情似火,欲望冲天。当我发觉他的手正一步一步顺着我的前胸、小腹往下伸展时,我推开了他:“我要吃药!”他嘴里嘀咕了一声什么就忽忽忽地倒在一边睡着了。我想他可能是做梦了,迷迷糊糊的,要不他怎么就说睡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问他:“昨晚做梦了吗?”他摇头说:“没有。”我告诉他:“你知道吗?你都吻过我了!”他说:“我知道啊。”我不相信他知道,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嬉皮笑脸地:“因为你好啊!”我又问:“那你喜欢我了?”他点头。“你会一辈子都这样,都这样喜欢我么?”他回答得很果断:“一辈子!” 可是我多想告诉他,我是一个女孩。 终于,等到下一次他又吻我的时候,我问他:“你真的不喜欢女孩吗?”他说是。我又问:“那你看我是男孩还是女孩?”他说:“当然是男孩喽!”我不敢吭气了。那就是吧。那就做一个男孩吧,做一个活在他心里的好男孩。那一瞬间,我又迷糊了,我们又一次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一起;深深地,深深地,吻在一起。我那么冷静,又那么痴迷。我的冷静是因为我知道他这是在吻一个男孩而不是我,我的痴迷是因为纵然知道这一切我也无怨无悔。与此同时,我甚至觉得我快变成一个小妇人了,我用小妇人的眼光去打量他,怎么看都是一个惹人爱恋的男人,他的力量,他的心智,他的冲动的性情,他的温热的怀抱,甚至他的气息、味道,都是我喜欢的。我用手护卫着自己身上最隐秘的部位,还好,他是很老实的,从不乱动。 第二天,我们被一阵吵闹和刺目的光亮弄醒,屋里进来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他说他是我母亲的同事,奉母亲之命来接我回去。他说我们小楼里的两个奶奶都死了,一个奶奶是想我想死的,另一个奶奶是被先死的那个奶奶给拽去做伴去了。母亲已卖了那座院子和那栋房子,得了一大笔钱,现在接我回去是给我联系好了医生和医院,要给我做手术。谢天谢地他没有当着钟爱哥哥的面揭穿我女孩的真面目。我只有走了。 钟爱哥哥,我走了! 临走时我只想问他三个问题: 第一个是:红狐离开了森林,还是红狐吗? 第二个是:青蚕摆在你的面前,你会给它盖上桑叶吗? 第三个是:你会可怜一只小毛毛虫吗? 钟爱哥哥睁大眼睛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一行清泪从他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再见了,钟爱哥哥! 就在转身走开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到体内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最隐秘的地方往出溢,往下渗漏,跌落。似乎还带着些微的痛觉,似乎还有淡淡的撕裂,似乎更有一种终于走出来的豁然开朗的……忧伤,但又分明是畅快的,舒坦的,浓烈的,滚烫的,有热意的,淋漓尽致的。 我好像早有预感,好像从来就知道它是什么。 是什么? 是我的血,是伴随我的激情和爱同时抵达的知性的血。 是我再生而活的那一部分热望最先感知的鲜活与亮丽。 还是什么?还是一团谜,一团解答我生命张力与活力的神奇的谜。 不知该感谢上苍还是该抱怨造物主,在这最后的一瞬间,让我变做真正的女孩。 我重回小屋,在最黑的角落里摸索着。 我身子发抖,牙关打颤,紧张得一下就碰触了满手的血。没有人教我这会子该怎样去做,几乎是凭借本能,我稳住了自己的惊恐,一边腾出一只手从衣袋里寻找东西擦干净手指上的血,一边从书包里找出一块干净手帕,叠得方方正正的,垫在自己的身下。 走出小屋。 走出小屋我好骄傲。 走出小屋我神清气爽,似乎换了一个人。 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好好地治病,好好地活着。为了钟爱哥哥,也为了我自己:“钟爱哥哥,你一定要到大连来找我啊,你要相信在大连再也不会有另外一个人名叫钟情,只要你用心找,就一定能找到。” 钟情 1995年12月25日 4.融绪还伤 哥哥: 读我的信,请选择晴朗的早晨,或者阳光灿烂的午后。 一定不要在恶梦醒来的时候,它会让你重回噩梦,走不出黑漆漆的绝望; 也不要在电闪雷鸣的时候,他会让你心里的雨季永远停留在最黯淡无光的瞬间,永远潮湿霉变长满青苔; 也不要选择你为理想而打拼,为事业而奋斗的时刻,它会让你感到世间的一切都是虚无,人生的终极其实都是一无所有;它会荡涤你所有的努力,摧毁你所有的精神,让你辛辛苦苦得来的成绩在迅忽疾逝的一瞬间彻底崩溃。 也不要在心里难过的时候,它会让你的难过更加难过; 也不要在渴望爱情的时候,它会让你怀疑爱情的本质,怀疑爱情的定数,怀疑爱情的精髓,怀疑爱情所固有的内涵和魅力 除非你有足够坚强的意志。 除非你有抵御病菌的抗体。 除非你是铁定了心的连死都不惧怕的人。 我的哥哥,你是这样的人吗?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像是被定格在1981年了。 其实,我们所面对的1981跟别人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我们失落的东西跟人家的不一样。 1981年,生命中的许多好东西丢失了,被带走了,永远回不来了。 失去从小依赖的父亲,失去一对双亲的健康,失去哥哥,失去钟情。 失去精神的慰籍,失去灵魂的安宁,失去思想的翅膀,失去生活的希望。 从1981到1993,我所有的成长都是为了钟情。 我一直认为钟情就是上苍派给我的守护神,是我的梦天使。 如果不是来自上帝的身边,他怎么会清楚我的忧伤,他怎么会懂得我的思想。如果不是天使,他又怎能为我疗伤?又怎能抚慰我心里的一片苍凉? 在那间低矮破败的板棚小屋里,我们度过了属于我们的最快乐的日子。他信赖我就像信赖最诚挚的兄长,我娇宠他就像娇宠最年幼的小弟。他爱说他是会耍赖的红狐狸找到我就是找到永远的山林,而我总是牛心左性,认为男孩子是狐狸还不如就是男孩子本身,他是太阳下最灿烂无比的娃娃,狐狸怎么能比?红狐狸又怎么能比?我曾向他起誓要一辈子对他好,他也向我保证一辈子做我的小兄弟。可是他突然间就走了,把他给我的,把我仅存的,一切的一切,全带走了。我那间屋子,在一瞬间全空了;这片森林,在一瞬间全空了;我自己的心,在一瞬间全空了。 我们共同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十二天,但他留给我的思念却延续了十二年。 1993年,已是我所能忍受的最后的极限了。 更不幸的是,在沙窝子的筑路工地上,我撞见了你。 你的不理不睬,你的逃之夭夭,你的不可一世,你的冷酷无情。 哥哥呀,那是我这一生所遭遇的最冷酷的打击,和最无奈的时刻。你让我彻底对自己失望,对人生失望,对亲情失望。对着你远去的背影,我曾暗暗起誓,我一定要超过你! 那一刻钟,我告诉自己,我现在只有钟情了。我想了他十二年,他现在也该和我一样都是大小伙子了,不知他是否会记得年少时我们的海誓山盟? 匆匆地回到樱桃谷,匆匆地回到父亲、爹娘的墓前。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樱桃谷寂寞如初,青冢荒草悲苦依旧。 思想起柳咏的雨霖铃: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更不知酒醒何处了。 触目柔肠断啊! 只有逃逸! 匆匆地跟樱桃谷告别,跟新愁旧痛的家园告别,跟这片孕育过欢情和绝望的林子告别。 走出去,再不用牵念! 走出去,再不用回头! 哥哥,你知道么,我就这样,永别山林。 伫立在1993年的西安街头,我沉醉在扑面而来的现代气息和喧嚣纷乱的都市风情之中。我的行李很简单,腰包里装着折家卖产之后的全部的一千二百元钱,我想这些钱够我去大连的了。只是在我到达大连之前,我一定要去西安城里最著名的大上海美发厅剪一个最时兴的中分缝的郭富城式的发型——这是我在刚买的一本《LOVE》杂志上看到的样式,然后去唐城百货大厦买一身漂亮的“威鹏”牛仔衣,完成这一切程序之后我已经能够像一个时髦的都市青年一样,大摇大摆地在东大街迎风而走——正是国庆节前后,城市里确有着与众不同的熏风,傍晚的天上,落霞未尽,霓虹却在各家的店铺前、门面上熠熠闪亮。我突然想起刚才理发时在《LOVE》杂志上看到的署名“商痕”的文章,不知道这个“商痕”是不是我们家里的那个趾高气扬、牛比烘烘的商痕。杂志上就有电话号码,我何不打个电话问一问?这样想着我就来到钟楼邮电局,把手伸进口袋里掏钱包时才懵了:我的钱包丢了。 我眼前的这座城市,就以这种霸道的方式,迎接了我,让我的衣着、发式在最短的时间里接近城里人,又倾尽我的所有,把我变成一个穷光蛋。我茫然无措站在邮电局的门口,思谋着几分钟之前我还像模像样蛮像回事,心里有目标,梦里有憧憬,好像大连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我的好兄弟钟情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而现在,我就像被放了气的氢气球,一下子就蔫了,瘪了;或者,就像被搁浅在沙滩上的一尾小鱼,周围的水越来越少,太阳却越来越毒,炙烤着我,烘晒着我,我没有呼吸,没有吸食的水,纵然衣着光鲜,纵然发型潇洒帅气,这些顶屁用?身无分文的我眼下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我又怎能实现去大连的梦想? 后来我就在钟楼底下邮电局小广场的花墙上坐了下来,手里摇着那本杂志当扇子,也懒得再看那个狗屁哥哥的狗屁文章,坐以待毙吧。 是在最无聊的时候,我被小广场上的一群男孩子吸引。他们清一色的牛仔裤,宽宽松松的毛衣扎在裤腰里,毛衣上有?印着“giordano”的英文字母,有的又绣着“billy”的图案,没有一个穿“威鹏”牛仔的。凭感觉我知道只有他们才领导着这个都市的流行时尚,而我的关于“威鹏”的概念还是缘于我去年在一份旧报纸上的阅读。最先以为他们是有组织的一伙,或者歌舞团的演员,或者某大专院校的大学生,看久了才发现,其实他们也不尽熟悉。他们互相打量,互相猜度,绕着小广场的花墙一圈一圈地转悠,表情一本正经,眼里却有无以打发的焦渴,有急于释放的电火花——哥哥,你该猜到我撞到哪里了。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一半是人,一半是鬼。鬼和鬼的相遇,不仅需要机会,更需要鬼气。人的脸上是没有鬼气的,而鬼的脸上鬼气森森无所不在。哥哥你知道么?我就是在阴阳道合、人鬼交错的一刹那,凭着自己的鬼气认出了他们的鬼气。他们个个都在寻找,热辣辣的目光四处扫射;还有一些人站在阅报栏前好像在看报纸,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们的神色都很恍惚,目光游离,谨慎小心,提心吊胆,仿佛惊弓之鸟,又仿佛箭在弦上——毋庸置疑,他们也是心灵寂寞的孤魂野鬼。他们也在等待,在搜寻。如果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找到互相迸射的火花,就是找到知己,找到另一份遗失的自己了。 正在发呆,耳边传来极优雅的声音:“几点了?” 是问我么?我转过脸来,眼前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一张精心修饰过的脸,温柔的嘴唇,认真的表情,说话的声音极婉转,咬字很讲究。是在问我么? 我抬起手腕:“噢,快九点了。” 他在我身边坐下:“你是新出来的吧?” 我不明所以。 他又说:“我是这儿的‘姑妈’,专管签到的。你签到了吗?” “签到?”我翻了一下眼睛,故意用大连话给他说:“我钱包都丢了,够倒了血霉啦,在这儿坐坐散散心,凭什么要给你签到?” 他笑了:“签什么到啊,我跟你开玩笑呢,看来你真是新出来的。”正在这时,有人围拢上来:“哟,‘姑妈’呀,‘钓’上男人了,啧啧,真不错嘛!老牛吃上嫩草啦,艳福不浅嘛!” 被称做“姑妈”的替我打圆场:“别瞎说,人家不是这种人,只是能接受这种‘事’而已。” 那人赶紧说;“不是这种人好啊,给‘王妈’领去嘛,你不又发财了吗。‘王妈’就喜欢白白嫩嫩的小崽子,就喜欢玩不是这种人的大‘阳派’。” “别瞎说!”“姑妈”打断他:“人家真不是这种人。” “别假正经了!”那人说:“不是这种人怎么跑到这地方来?感情是你遇见了可心的就舍不得给人了,‘姑妈’你摸摸你的口袋有几个子儿啊,这么好的刚出道的靓崽子,你消受得起吗?” “姑妈”不吭气了。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我当时身无分文,又处在夜色将深的关口,我又饥又饿,又困又乏,顾不了许多,只要今晚有个去处,有口饭吃。另外我也对这个诡异神秘的群落充满好奇。这个晚上,我被领到了那个被称做“王妈”的人的家里。一帮人,先是喝酒,后是吃饭,算是“王妈”感谢大家给他牵了一根红线。 好在“王妈”是个知书达理的生意人,据说受过高等教育,刚下海时曾获得过西安市的十大公关先生的称号,现在经营着一家文化传播公司,负责一些大型晚会的策划和电视广告的制作。 一帮人酒足饭饱之后就撤去了,只有那个被称做“姑妈”的似乎面有难色。 “王妈”极豪爽地从钱包里掏出三张100的“老人头”,递在他的手里,但他还不想走。“王妈”有点生气了:“‘姑妈’你咋没个够呢,以前都是给一张‘把’的,今天看你领回个货真价实的小童子,又是如假包换的大‘阳派’,就多给你两张‘把’,你还没个‘够时’……” “姑妈”捏揣着新崭崭的老人头,口里嚅嚅地,半天才说:“人家真的不是这种人,是我先跟他搭话的,我怕他太老实,我怕你会难为他……” 我舒了一口气。“王妈”也舒了一口气。房门轻轻地关上了。 这一夜,我先把自己灌得烂醉,我想用酒精麻醉自己的思想,我想用烂醉来忘却,想用忘却来面对人鬼交流。 我醉了,酊酩大醉。 醉过之后再去做鬼,可能会少一些后悔,我被我自己选定的生活和梦折磨着,为了实现他们中的一部分,我选择主动走进鬼的世界,先做鬼,再做人。不知道就这样做了鬼之后,还能……做人吗? 第二天醒来,已是黄昏。 “王妈”扔给我一沓钱,脸上全是歉意:“我真不知道,你果真是第一次呢,留了很多血,我希望你不要恨我。如果你真不是这种人,我还是劝你远离这种圈子,这圈儿里的人太杂,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好好找个女孩结婚吧。只有世俗中的婚姻和爱才受法律保护,才是合乎情理,合乎纲常,合乎自然规律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悖于世俗伦理,有悖于大众,有悖于人伦和审美。” 我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张一张的地数着手里的钱,不多不少,十二张老人头。我觉得我就像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丢钱,在梦里又拣到钱,丢了多少又拣回来多少。我损失了什么?损失了自尊,损失了做人的权利,更重要的是我把自己给弄丢了。梦里花落知多少?我在梦里烂醉狂醉酊酩大醉,我丢掉什么我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闭上眼睛就以为看不见,捂上耳朵就以为听不着——这就是我了,像一堆稀泥摊在床上,一张一张地数着钱。其实我是在用我的这个下贱贪婪的行为告诉他:你不值得,不值得给我钱,当我昨天坐在那个小广场上,当我终于跟着那帮人回到这里,我就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鬼了,鬼的世界用的是冥界的纸钱,你给我钱是想让我在人间继续丢人现眼吗?或者是你可怜我同情我想帮我实现遗落在人间的一桩心愿? 是啊,我终于可以实现心愿了。 我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了钟情。 呵,钟情啊,你看见了吗?如果你是天上来的你一定看得见,如果你是天使你怎能理解人间竟有如此赤裸裸的交易?可我的心你一定会懂,现在只有我的心是干净的配得上你的,我从没有把它交给谁过,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呵,钟情,你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了,今天摊在这里,永远也站不起来。是稀泥就只能用来抹墙了,永远成不了柱子,栋梁,永远摊成稀稀活活的一团,没有立身,没有站姿,没有骨气! 可是钟情啊,假若我没有丢钱,假若我不来西安,假若我还留在那片林子里,我就一定能找到自己吗?我就一定能保全自身吗?我就真的又有了立身,又有了站姿,又有了骨气了吗? 我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滑向错误。 可是谁又能够阻止我一步一步滑向错误? 我只略懂一点人性使然的道理,懂得人更接近于人本质的时候才能获得真正的智慧和平静。我现在其实是在做回我自己。我骨子里的那部分触觉很惬意,很自然,也很美——我是越来越接近我生命的本质了,越来越像我自己了,可是谁又能够赐予我真正的智慧和平静呢? 商彤 1995年12月29日 5.过尽千帆皆不是 商痕: 那一年从樱桃谷回到大连,妈妈对我的态度突然有了180度的大转变。 我想可能是因为凭借我的嫡系孙女的身份,让妈妈如愿以偿得到高尔基路奶奶那栋老房子,而大喜过望的缘故吧。 两个奶奶都死了,我的父亲钟望尘和阳子奶奶的女儿秋晓,一个死了,另一个从来就没有相认过,而且那时她正经受着被火烧伤后的巨大痛苦,没人替她争取这份家业,当仁不让我成为这栋房子的惟一继承人。 老房子被妈妈卖了十三万元的好价钱,她决定先拿出三万元给我做手术。 两年后的冬天我住进大连最好的铁路医院时,却没想到我会突然有了飞飞的消息——商痕你可能都不记得飞飞是谁了?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坐在我后座上、给我提供过火车图片、并协助我一起制订流浪路线和逃跑计划的那个小男生吗?他就是飞飞。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住院的第一天妈妈在病房里邂逅了她的一个旧相识。是小时候报考北国艺校话剧班时认识的,名字叫如霞。当时她和妈妈还有秋晓都是榜上有名的佼佼者,只是由于“文革”,话剧班流产了,她就嫁给了造船厂的一个工人,并生了一个儿子。我们在病房里见面的时候,她的儿子刚刚考上中国科技大学的少年班。她虽然住院切除子宫,但也总是乐呵呵的,开口闭口都是飞飞、飞飞的。有一天她给妈妈看她儿子的照片,妈妈顺势也把照片拿给我看,你猜是谁?就是那个柯宇飞。 我好像从来都不记得他有“飞飞”这样活泼可爱诗意盎然的小名,但是看到照片,我立马就知道他就是那个聪明过人鬼点子多多的柯宇飞。可我明明记得他曾对我说过以后要学文的,第一部小说就写我的《红狐狸历险记》;还说过或许会学医,我还指望他给我看好病呢。他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而且一眨眼的工夫就是少年大学生了? 他的妈妈看来对他寄予厚望:“唉,我这辈子呀,生不逢时,错过了成为陶玉玲第二的机会,既当不了明星,也做不惯普通人,我的希望就是儿子喽,我要让他读完大学再考博士然后出国。” 后来听妈妈说,这个阿姨年轻时可漂亮了,参加话剧班的考试时表演的那出《霓虹灯下的哨兵》中春妮给丈夫钉扣子的片段,可精彩了。当时好多人都认定她以后肯定是陶玉玲第二,这一刻,她却忙着做着望子成龙的美梦。 我的手术出人意料的成功。 出院后妈妈问我打算干什么?是继续上学呢还是在家歇着。 继续上学是我最不情愿做的,我的同龄人大都上高中了,而我耽搁了这么久,还得从初一开始上起,我不愿成为“留级包”遭人耻笑,我丢不起这个人。当然我也不愿在家呆着,这些年总在家呆着,没事只能看看中外名著或者写写日记自己跟自己聊天,腻死了,烦透了,我不愿再做笼子里的小鸟。 我说:“妈妈你不是在歌舞团有熟人吗,我想去参加他们的舞蹈班。” 妈妈的眼睛瞪得滴溜溜圆:“学舞蹈,你说你想学舞蹈?身体受得了吗?” 我点头,一副铁定了心的样子,妈妈答应了我。她是个神通广大的人,从没有她办不成、办不了的事,我终于如远以偿。 商痕你说怪不怪?记忆里的人,曾经遭遇的事,都是有定数的。 命运之神给过你什么样的机会,你自己抓住了什么样的机会,都是有定数的,或许还有过暗示呐。如果你不抓住它,不稀罕它,它就回溜过去,如烟飞走。但是假如你抓住了呢?我这样说你可能觉得有些难于理解。其实我想说的只是,命运从不白白赐给你什么——比如说,赐给我认识柯宇飞的机会,似乎就是为了让他在两年后的病房里成为让他妈妈引以为荣的“飞飞”,更似乎就是为了在将来在更遥远的年代里——比如在十一年后的某一天,在1994年,让我再次撞见他,让他成为我心里最深最深的痛。商痕我这样说你千万不要误解,以为我会爱上他。我想说的只有一句,是他夺走了我的钟爱——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和商彤同居在傅家庄仲夏花园的商人么,他就是柯宇飞,他不仅完成了他妈妈的心愿,上完大学攻完博士去美国留学深造,而且从美国学回来最时髦的东西:同性恋。他现在在大连可谓是少年得志、春风得意,他的生意从美国做到大连,又从大连做到日本和南韩,他自己公司的股票一经上市就在深沪股市上炙手可热,风头不减。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有一点小聪明的单纯的男孩了,戴着眼镜,西装革履,老谋深算,一副标准的儒商的打扮。 好了,不说他了。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对了,舞蹈班。 还是脱不开那个话题:定数。 我到现在才明白,当初我突发奇想去参加什么舞蹈班,似乎并非为着在以后吃一口舞蹈饭,而是为着在多年后的哪一天能撞见我的钟爱哥哥。 你听我慢慢讲给你。 我是1984年开始学跳舞的,四年之后我分到大连歌舞团。你肯定能够想到我这人不会在舞蹈方面有什么成就,跳来跳去也只不过是个跳群舞的角色。进入九十年代后,舞蹈根本就没什么市场,我们那茬跳舞的大都趁着年轻还有点姿色嫁人了,或者改行了。九四年我们参加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时,几乎连个完整的队形都凑不齐全。 1994年的大连,歌舞厅的生意非常火爆,很多专业舞蹈演员都“下海”了,我也无一例外天天在“欣浪”娱乐宫、“大富豪”娱乐宫及其它有名气的夜总会窜场子。那一夜在“大富豪”,我们都化好了妆,换好了演出服,突然节目总监宣布今晚的演出被取消了,说是请到了比我们更重要更精彩的嘉宾演出,是男扮女装的反串表演。临时被“撤单”,大家都很生气,心里不服嘴上又不敢说,只好呆在一旁,边等边看。后来他们出场了,清一色的男孩子,假发、假胸、争奇斗艳的半裸女装,高跟鞋全都超过六寸。他们的表演确有新异之处,载歌载舞、独舞、现代时装、古典艳舞,真是五花八门,眼花缭乱。其中有一个领衔主演名叫“虞姬”的,长相奇美,超凡脱俗,简直一个“能不够”,他唱邓丽君、唱徐小凤、唱孟庭苇、唱彭丽媛、唱关牧村和殷秀梅,通俗、小调、民歌、美声,六首风格各异的歌曲唱完,又是一个完全“三点”的艳舞表演,全场一下子全炸了。立马就有很多男人送来鲜花和用一百朵玫瑰装点出的大号花篮。简直比我们“女模”红火多了。表演完节目他们就在后台卸妆,出于好奇,我就在一边观看,等着那个“虞姬”出来。他的动作很娴熟,几分钟就卸完妆,他甚至能当着许多人的面取下他的假乳房,取下头上戴着的金丝毛的假发,最后他换上一身他自己的“范思哲——versace”牌子的休闲衣裤,蹬上一双“圣罗朗——ysl”的磨砂皮的棕色靴子,素面朝天,走了出来——天呐,我认识他,他是……钟爱?!十多年不见他,他竟然是这样一个百变的、魅惑的、妖冶诡异的反串艳星的做派。看他那张洗尽铅华之后苍白瘦削的脸,清秀无比,英俊异常——他好像比十几年前我在秦岭森林里看到的那个漂亮男孩,还要迷死人。隔着一重重看热闹的人我向他走去,我要跟他打招呼,我终于又看见他了,我一定要……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更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我只是隔着一重重的人竭力想挤过去。但是晚了,他被刚才在舞池里为他献花篮的那个男人领走了。人群主动为他们闪开一道缝,他跟在他的身后,走出后台窄窄的甬道,走下楼梯,走出大门,走到门前停着的那辆超豪华型的卡迪莱克前。 什么都顾不上了,什么都豁出去了。我扯大嗓门:“钟爱——钟爱——商彤——商彤——”他好像听见了,犹豫了一下,停住脚步,终于,又钻进车门。 商痕,你看,这就是我和他的再见。 在这样特殊的地方,以这样与众不同的身份,以这种尴尬万分的方式。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竟然来到了大连?他竟然从来没有找过我。 我曾托熟人在市公安局的电脑资料里查询过了,整个大连有一百多个叫钟婷、钟青、钟庆的,可是只有一个我,只有一个“钟情”!他既然千里迢迢来到大连,他怎么会找不到钟情?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我推掉所有的演出,一心一意寻找他。 他那时可真红,每个晚上都有至少四场演出,他宁愿把自己做成陀螺,也不抽时间给我。跑完了“欣浪”再跑“大富豪”,然后又在“恺撒”和“梦之都”与“申江”之间周旋,那些娱乐宫的老板都给他开了演出的天价,且又有很多捧场的鲜花和花篮,这些都是要给他“抽薪”的。看来他只顾上赚钱了,一次又一次地推掉我的约见。 等我终于和他坐在友好广场的“威廉仕堡”面对面交谈时,已是两月之后。 “为什么不来找我?”我问他。 他说:“我找了,一年前刚来大连时就找了,你是大连的名模,又是广告界的新宠,你的大头像贴满天津街的大小橱窗,就连友好路的绿岛上、斯大林广场的汽车站牌上、还有通往海滨浴场的旅游大巴的车身上,都有你的广告招贴画。我一说找钟情,那个卖冰棍的街道大妈随手一指我就看见你的笑脸了……” “可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还是那句话,还是那个转不过弯的问题。 他笑了:“我怕我们彼此会很失望。” “你失望了吗?” “是的。我失望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个名叫钟情的小男孩,他再也……再也……不……存……在……了。” 商痕,你知道么,就是在这次会面时他告诉我,他是同性恋,他正和那个给他献花篮的男人在一起,他很爱他,他也很爱他。他能找到这样的归宿已是造化,他已经见好就收,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告别反串艳星,告别“虞姬”。 当然,后来和商彤交往多了,他才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名字,他叫柯宇飞。 世界就这么小,小得谁也避不过谁; 世界又那么大,大得让心找不到心。 商彤还告诉我他走上反串艳星的经过。 很简单:他在大连花光了仅有的盘缠,他凭着经验和灵气找到大连的“同志角”。有一个名叫“邋遢王”的人看中了他,说他正筹备一个“红粉男孩”的时装艺术团,一定能挣大钱,问他愿不愿去。几个月后,商彤就被培训出师,一举窜红。 钟情 1995年12月30 第三十四章 红狐之恋1 梦里红楼 望个人儿见 商痕站在西安火车站广场的桥栏杆前,冷眼看着这个光陆怪离的庞大建筑物。多年来,或出差,或旅游,无数次进出这里,他从来就没有正眼细瞧过这个改建扩建后的现代化候车大楼。 商痕是个念旧的人,他更喜欢他在1981年跟着式微妈妈从商州赶到省城时第一眼看见的西安火车站。宽大的广场,零星点缀着白生生的莲花型的街灯,无轨电车似乎是从不可知的角落里窜出来的,逐一在广场中央汇聚,亮相,做着极优美地拐弯和转身的造型,密如蜘蛛网的黑色电线上噼里啪啦闪烁着蓝色的电火花,刺得人眼花缭乱。广场的尽头,是红墙绿瓦的宫殿式的城楼,有黑色的城门洞,模样酷似电影里的北京天安门;城楼两侧,绿色的箭楼一样的东去、西去候车室,就像被城楼一肩而挑的两个货郎担,不远不近地延伸过来。那时的人们,好像都不急着赶路,候车时就在广场中央遗屎屙尿一般排起长队。卖冰棍的老太太推着小推车,操着拐弯抹角的河南话或者土得掉渣的西安话,在一溜带串的候车队伍中逶迤而行。大人的喊声,孩子的叫声,互相对应。只要听见没死没活的“呜——”地一声长鸣,就知道是蒸汽式火车从东边或者西边开来了,白色的蒸汽在绿色栅栏的缝隙里云雾缭绕一般的扯开,隐隐地从红色城楼的身后徐徐而散,当那声汽笛走过红色城楼背后再次响起时,就可以看见长舌龙阵一样的火车了,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数起火车的车厢:1,2,3,4,5,6,7,8,9……载人的火车是绿色的最短了,一般有十四到十八节;拉牛、拉煤、拉木料的黑色火车稍长些,超过三十多节;拉油的闷罐火车最长了,有六十八节呐! 十五年前的那个暑假,商彤就是在这里,登上火车,去见父亲。 那座红楼,影影绰绰在一片蒸汽里,叠现出一个少年的大惊小怪。 十五年后的今天,梦里的红楼已不复存在,电机车代替了蒸汽火车,昔日的绿栅栏和红楼早已被眼前这座现代化的建筑所代替。 车站广播开始通知:北京开来的42次列车已经抵达本站,接亲友的请在三站台等候,火车就要进站了。 商痕的心极温柔地抽搐了一下,似乎在昨天他还在一遍遍地翻阅着她的来信呢,反反复复在心中揣摩她的眉眼,弄不清她究竟是烟中芍药一般的倩女呢,还是柔弱无骨的玉人,甚或是相思入骨的佳人。现在就要见面了,他竟有点恍惚,迷情。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在梦中。” 商痕想起一句古老的宋词,眼里一热,喃喃地叨出两个字:钟情。 然后买了站台票,从出站口进去。 2.执手相看泪眼无 语 凝 噎 最后一个从火车里走出来的人,才是钟情。 “钟情,是你么?”商痕觉得自己一定是等了生生世世,等了地老天荒,才等着了她:“钟情,真的是你么?” 七月的阳光,透过月台顶上白色塑胶瓦的缝隙,照射在她的身上。她的脸是透明的粉和淡淡的似有似无的红晕;鼻尖翘翘的反射着俏皮的亮光;嘴是弧线形的,藏着怪点子和鬼主意;眼睛幽幽的有着小兽的惊悸与好奇。乌溜溜的头发直披在肩头,衬着瘦肩,衬着窄窄的腰身;红裙子是从太阳里提取出的那种最纯正的颜色,料子是很少见的轻柔曼丽,似乎每一根经纱每一条纬线都在飘逸,下坠;长裙曳地,裙摆底下忽隐忽现着一双茸茸网眼的黑色靴子,有着菱角一样的鞋尖和小酒盅一样的后跟,就像真正的红狐狸从第一场雪落里走过,抬腿挪窝的红色皮毛被风吹得瑟缩,稍微不慎就露出了小小的黑黑的蹄脚。还有她的表情,商痕一点都不觉得陌生,她是知性的,乖觉的,亲和的,诡异的,她集中了商痕所能想像的全部的忧伤和快慰,所有的粲然和悴心,所有的沧桑和纯真。商痕好喜欢眼前这张干干净净的脸,和这红色小狐的妩媚。 有一些东西在陡然间醒来,又有一些东西在刹那里死去。 他伸出了手去:“钟情,欢迎你!” 钟情接住了这只温热的没有一丝冷汗的男人的手,心里扑簌簌惊掠过一阵慌乱:“是商痕吗?不要告诉我你是商痕的弟弟。”钟情说:“我有点怕,也有点分不清是不是在梦里。你和商彤长得太像了,像得……像得……就是一个人。我不敢看你,就像不敢看那些噬心的回忆……”说话间眼泪成河。 商痕“瓷”在那里,不知道顷刻间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如何去安慰眼前这个让他心疼不已的感伤之人。他的心无端地狂跳不停,无端地疼痛不止——假如她真是一只红狐狸,他一定做不了那个猎手,哪怕弓箭在手,也只会射到自己心房里去。他宁愿疼,为她而疼;他宁愿死,为她而死。可是此刻,他傻了,傻得不知道该怎样把自己的女孩逗笑。难道心里有爱的人,就傻到连一句简单而又普通的“人话”都不会讲了吗?商痕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句轻松的词语,最后索性自己也眼泪汪汪:“钟情,不哭,不哭好吗?” 钟情止住了眼泪,脸上是梨花带雨,红粉脆痕。 商痕也止住抽泣,心里是讳愁莫奈,晕酥砌玉。 只会说:“不哭,钟情,不哭好吗?钟情!钟情?!” 终于,想起一件高兴的事:“哦,钟情,祝贺你美梦成真,来西安领奖,你知道全中国有多少人参加了《LOVE》的路遥文学奖的大赛?有多少人加入了小说奖项的角逐?只有你是第一名。” 钟情破涕为笑:“也祝贺你,商痕,你也摘取了散文奖项的第一。我们都是胜利者,为什么还要流眼泪?” “是啊,我们为什么哭泣?”商痕也在问自己。 答案在最不为人知的地方,藏得越深,越痛苦;藏得越深,越有眼泪。 呵,钟情,你千里迢迢而来,难道只为了双泪红垂? “让眼泪去见鬼吧!”钟情说。 他们走出站台,走出地道,阳光一下子包围了他们。 3.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一) 第一天:我所有的哭泣和眼泪都只为他的弟弟 杂志社的专车就在出站口等着。 醒目的招牌:参加《LOVE》96陕北笔会的朋友,请在此乘车! 我和商痕从出站口出来的时候,面包车里已坐了快一半的人,有和我不约 而同从北京赶来的祝勇,也有武汉的叶倾城,他们都是常年为《LOVE》杂志写稿的铁杆作者,通常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这次算是开了眼界了。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是参加文学大赛的获奖代表。 因为还要等待江苏的一个女读者,所以车并不急于开走。空调很舒服地开着,人人却还觉热,商痕夹杂其中,谁也不知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LOVE》的记者,他也落得一份清闲,不显露身份。谁知那个负责接待的名叫田晖的女孩偏要为难他:“商痕,你来接谁?”商痕知道她是明知故问,只有含糊其辞。我看见他脸红了。我知道他可能有一点生我的气,刚才走出地道的时候,他曾问我是坐杂志社的车回宾馆呢,还是先跟他去吃饭,下午他要带我去游书院门的那一条旧街,晚上领我去吃“羊肉泡馍”,随便再去参观一下他的“狗窝”。我当时只觉得有点热,另外还想着刚才见面提起商彤时我哭得挺莫名其妙,他是商彤的哥哥,我不太想一见面就把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搞得太黏糊,太近。另外,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正规的笔会,不想给别人留下太散漫的印象,也不太想遭别人烦。我就拒绝了他。我想我可能惹着他了。 那个名叫胡继梅的江苏女孩终于来了。她是几百万《LOVE》迷中的幸运读者,今年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来得及找工作,就先来参加笔会,她似乎很兴奋。 车子在一个名叫军星饭店的地方停下来。 下车的时候我看见商痕很犹豫,不知是该跟我进去呢,还是该离去。 田晖似乎看出些什么,走过来邀请他一块上去,又说她已给我和胡继梅安排到一个大屋子了,等会儿叫上编辑张大江,正好凑齐五个人“逛窑子”。 商痕也是给台阶就上的人,进了宾馆就给张大江打传呼,十几分钟之后,张大江就赶到了。 他们所说的“逛窑子”实际上就是五个人玩双扣的扑克牌的一种打法,说穿了就是“见利忘义”不停叫对家,不停更换对象。 不知为什么,刚玩开扑克,商痕就打起嗝来。要是我都羞死了,但他却不太尴尬。只是脸色苍白,让人担心。我知道他是心里不痛快,哪儿的气不顺。他大概是被我给气的。我知道他的心事。 后来大家都有点累了,胡继梅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我推辞说要洗澡,就收起了扑克。商痕有点沮丧。临走前又问我,明天一大早杂志社全体人员和参加笔会的作者一起去陕北,他问我能不能坐他们记者组的车,我问为什么,他的脸一下子又红了,半天才说打扑克啊。不了——我一口就回绝了他。 我们就这样见面了,和想像中的没什么两样。除了因为他太像商彤,让我一见面就先哭了一场,我想我还是很平静。这世上,只要没有商彤,或者说只要不想商彤,不说商彤,我就一定能保持内心的安宁和平静。我所有的哭泣和眼泪都是因为我想商彤了。商彤啊!呵,商彤,这一刻你在哪儿呢?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二) 第二天:我看见怪模怪样的一个商痕 一早坐车,我特意选定不跟商痕同车。 我认识了常在杂志上写“骂人”文章的伊沙,以前对他印象不佳,觉得他的文风过于犀利,锋芒毕露,见面才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心宽体胖的爽快人。 车到皇帝陵,集体下来参观时才看见商痕,他穿了一身黄色的短衣短裤,外罩白色防雨绸的风衣,一幅小巧的墨镜,头上戴着顶灰帽子。这么热的天,亏他想得出来,做这种怪样子,这使他显得太与众不同了——我发现我竟然不讨厌他这种打扮。 上山时我尽量跟伊沙他们一起走,有阵子听见商痕就在后面,跟祝勇讲他正在写的长篇小说《红纸伞》,说是很多地方写得很大胆,简直能气死琼瑶、羞煞三毛、恨死张爱玲、直逼贾平凹、怒视《红楼梦》。虽然没有看见他的小说,但是他的狂妄,自大,骄纵,那种文坛孤行侠的架势却很合我心意。 下午就到了延安,参观枣园革命纪念馆时,大家都争着换上红军的灰布军装在窑洞前留影,我看商痕和大江在一起,却偏偏喊那个并不相熟的大江来给我拍照,他在一边呆着稍微有点尴尬,却也不忘记帮我扶正军帽,拿好皮包。后来大家又在“中央礼堂”门前合影,他拿着一袋子杏子轮流分发,快到我跟前时,我急转身走了。在坡底下大家溜达着又碰面了,他不知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懂得生气,或者故意装聋做哑,竟一脸认真地问我:“刚才分杏子呢,咋没看见你?”我说:“我看见了,躲开了。”他说:“杂志社的人才不会躲呢,很不会客气的,全抢光了。”他是那么诚心诚意:“你想不想买?我带你去。”我竟然乖乖地跟着他去了,他找到门口他买杏的那个摊子前,一个一个帮我拣,还用陕西话跟人砍价,怕人家宰我。等买完杏,我好像报恩似的跟他说了一句话:“你在《杏树之约》里写到,杏树上没有爱情果,那你说这杏子是从哪儿来的?”他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我,他没想到,我会主动跟他说这些。 其实很多事情他都没有想到:他没想到我们通了那么多的电话写了那么多的信,见了面我却这样冷淡他;他也许还没想到,他是不是对我用错情了呢? 买完杏子车就快开了,急急忙忙地分手,这才看见他已摘掉墨镜,眼帘上下全是一圈一圈的黑,眼球里有红红的血丝,不知是哭过还是昨夜没睡好?另外,我还注意到他的脸色,青青黄黄的,全然不是昨天看见的那个神清气爽、英俊逼人的商痕。 各坐各的车,才发现车上的人个个都买了杏子在吃,那杏子真的很好吃。 夜宿在延安宾馆,吃饭时我竟有点想跟他坐一桌,可又觉得太……哪个。 我是不是有点喜欢他了?为什么我会特别在意他的存在?我不理他,只能说明我内心的脆弱。我给他写了那么多的信,打了那么多的电话,不就是想认识他,了解他吗?我在没见到他之前,根本就不敢想像他会跟商彤长得一模一样,让我动心。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我情不自禁,同时我也竖起了跟他“较真”的旗帜。我为什么要跟他“较真”?除了我心里的魔障,就是我害怕我会爱上他。爱上一个商彤已耗尽我所有的精神,我又怎能轻言再爱一次?商痕和商彤,是这样难于区分,又是这样的各不相同。商彤是从小就认定的钟爱哥哥,看见他我会有来自生命深处的爱意,看见商痕我却只有疑是商彤的错觉,只会想起自己的失败,伤口,创痛。商痕,你知道吗?看见你,比看见商彤,更让我疼。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三) 第三天:我在心里枪毙了商痕 一早起来爬宝塔山,并在延河边对着霞光万道的凤凰山拍照留影。 十点左右,乘车往榆林赶。中午在绥德吃饭时,终于挤兑着跟他坐到一张桌子上——是小县城里花哨俗气的那种包间里的大桌子,他坐我斜对面,同桌的全是女编辑、女作者,不知怎的都喜欢拿他“开涮”。叶倾城说:“商痕我看你也没有像杂志上宣传的那样帅呆了嘛!”别人就跟着起哄说他只是呆。他好像情绪格外好,就跟叶倾城闹,说要改名叫“商倾国”。张大江从邻座探过头来说他指甲太长,他说没人给剪,张大江就找了把指甲刀扳过他的手给他剪指甲,他乐呵呵地笑,笑得很媚,像个小姑娘似的。这顿饭吃得蛮热闹的,他稍微有点“人来疯”,闹的时候竟把墙上的壁灯给撞掉地上,摔得粉碎,饭店老板有点急,他则像个打破了东西到处躲的孩子,一脸的惊悸。 下午赶到榆林,我被分配和女编辑喃喃住一屋。她是个以前不太惹人注意的编辑,从她身上我看到西安女孩都挺爱赶时髦的,喜欢赤脚,在脚趾上涂着极鲜艳的蒄丹,可我心里总认为脚是隐私性的,让我不穿袜子就走出去,我会有没穿衣服似的尴尬。 晚饭时又跟商痕坐一桌,可惜没发生什么趣事,他也有点闷闷不乐。 回房时喃喃又在给脚上涂抹红指甲,跟她闲聊,有意无意扯到商痕身上,她说这个人背景很深,关系很复杂,甚至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年龄,他究竟在商州老家有没有老婆孩子都很难说,他喜欢用表面的天真来掩饰内心的苍老。我就问他你知不知道他还有个双胞胎的弟弟,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她说他的一切对大家来说都是谜,她似乎就喜欢制造神秘。她和他不久前刚吵过架,为一篇稿子的事,商痕极刻薄地骂她又想出名又实在没有才气,欲望太强而又缺乏竞争能力。从说话中间看得出眼前的女孩果真不是一个太聪明或许真没多少才能的人,不觉涌起一阵失望,那失望是对他——我真不知道他会是这样一个人,对这个看起来挺善良也挺老实的女孩,商痕竟忍心赶尽杀绝? 是无意中听到了他的坏话。 虽然我无法想像商痕究竟坏在哪里,但眼前听到的这一切,已足以让我在心里把他枪毙。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四) 第四天:我把心思放在对《LOVE》杂志的敬重 在榆林八一宾馆,笔会正式开始。 看看这本杂志举办笔会的思路,就知道它非同一般的办刊意识。 在七月流火的季节把编辑和作者们召集到陕北高原塞外古城,绝不是为了追逐黄沙万丈之外的那一抹清凉,更非在毛乌素沙漠深处寻幽揽胜。如果你还记得当年毛泽东转战陕北的战略意义,你就理解了今天《LOVE》这支云集各路英雄、囊括四方好汉的浩浩大军挺进黄土高坡的用心良苦。总编是在这里修整他的队伍,锻炼他的将士,培养他的第三梯队的人马。 1996年中国期刊市场很不景气。许多杂志面临倒闭停刊,众多的刊物处在艰难生存之中,但是《LOVE》却在这种困境和逆境之下,显示出自己的英雄本色和卓尔不群,不仅隆重推出《LOVE》第三代,获得更多读者的青睐,稳定和发展了自己的局面和发行量,更在这步步前进的时候居安思危,重整旗鼓。 无论如何这次塞上七月之行,都会成为《LOVE》的里程碑,它明确了新的办刊宗旨,也奠定了这本杂志在即将到来的二十一世纪所承担的重任,所扮演的角色。 我喜欢这样有思想有深度、人性化的杂志,她的思想是建立在与读者的沟通、与大众的交流的基础上,她的深度折射并影响着读者的思维与大众的审美,以及我们时代的脉搏与精髓。她就像一位温情、典雅、充满母性的大姐,站在最平易近人的地方,不远不近地看着你,也许给你温情,也许给你呵护,也许给你春天的和风夏天的细雨,秋天的烂漫冬天的晶莹;她会给你和你的精神世界里安上一扇芳菲的窗口,她所吸引的不仅是那些风儿鸟儿蝴蝶蜜蜂——他们看见了总会往里边飞,还会有更多是给你的,是一些惊喜与神奇,是一些像四季一样轮回的鲜活、激动、灵性的东西——时尚、美感、理念、智慧。她有时也会有所疏忽,甚至大意,甚至不足,让你一下子就想找到她,告诉她,面对面地与她争辩;那一刻钟你是幸福的,因为你第一次发现她离你就那么近,近到你一伸手就触摸到她,近到让你立刻就想到《酒干倘卖无》中的句子:从来就不用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刻钟你是惊喜的,突然感到她是有生命的、会哭会笑有烦恼的、富有亲和力的、正在成长的,你们是这么合拍,这么相像,这么情意相投,这么难于弃离。当你眼睁睁地感知着她的成熟、长大,感知着她越来越像你,越来越成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你会想到这就是你的付出,这就是你的酬劳,是你全情投入、痴心眷恋的最好的回报了。 由于集中精力倾听总编的发言,我甚至忘记了商痕的存在。 今天我做的笔记很有价值,它是这次会议的精髓: 1办刊人的现代意识:文化商品意识,市场竞争意识,第二职能意识。 2做杂志的反传统思维:超前性,创新性,组织性。 3《LOVE》的五大板块:、感悟生 活,陶冶情操;、举办活动,组织 参与;、传递信息,广告创意。 4放权松绑下的专栏责任承包制。 5美术介入。 6文化交叉联谊。 7热线电话。 因为对他的失望,吃饭时我故意避开他,坐在一张离他较远的桌子上。不知怎么还是注意到了他,他竟然给另一个名叫周瑞的女孩留座——天,我记这些干什么?我留意他干什么? 晚饭后的时间总编也不舍得浪费掉,美其名曰:散步讨论下年度《LOVE》的新栏目构想。我们几个却异想天开,讲鬼故事吓唬人。 地点定在名记者杨耀红和童素心的房间,祝勇、叶倾城都是积极分子,我们打算先吓唬伊沙。我穿着红裙子,童素心是一件黑背心,两人全是长发披散,把口红抹到极艳。把室内的灯全关了,电视调出满屏的雪花点点,再盖上一块枕巾,沙沙地有轻微的声音。我躲在窗帘后面,就等着伊沙入网。过了好久终于有人来了,却竟然是商痕,穿了件红色短袖衫,露出破洞的牛仔裤,坐在童素心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那会儿我倒无端兴奋起来,怎么也料不到他会来——我已认定他是傲气的,无礼的,并在心里枪毙了他,已再无招惹他的兴趣,但我又想表现一下我自己,更要以此显示对他漫不经心。我在帘子后面突然笑起来时,周围一下子静了。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只听他变脸失色地问童素心:“是你笑的吗?”可惜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他是否真的被吓着了。 我从帘子后面走出来时,感到很得意,他们都说效果不错。 过了一会儿,伊沙来了,他们骗他坐在窗帘前的椅子上,我从后面掐住他的脖子。他后来说,帘子一动他就觉得一阵僵,冷气森森,等到脖子上有了一只手,反而不怕了,知道是人。我们还想继续吓人,说好了对女孩可不能这么干,所以编辑秀子进来时,我只敢躲在窗帘后面轻轻晃动帘子,就这也把她给吓得不敢坐下来。 这开场前的表演算是成功,可惜开场后就被伊沙冗长的故事给冲淡了,他是把长篇小说的素材拿来讲了,商痕丝毫不掩饰他的不满,竟独自起身走了。倒让我有点失望。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五) 第五天:我想知道关于他的…… 分组讨论的效果并不好,所以这一天又开大会。 下午开会竟无意中发现他就坐在我的身边,他看我的笔记,看我在本子上记的那些选题和想法,看的很认真,说非常好。 外面不时有隐隐的哭声,他们说是尼姑庵里在做法事。 午休时,大家又想玩“逛窑子”,五缺一,有人提议叫商痕吧。 我没吱声,倒有点盼他来。 他来了,坐我对面,我的手气特别好,也不再不理他。 后来编辑芭子来了,逼着商痕给她的一篇稿子想个标题,他干活倒很认真,想了一个后悄悄告诉芭紫,不肯说出来让我听,让我有点恼。 不知为何,我总想知道他给芭紫想的标题是什么? 晚上,我和芭紫、大江、祝勇还有他一起去散步。 路上跟芭紫闲聊,对她印象非常好,那么洞悉一切的淡漠,很像我小说里的梅龄,不过比梅龄更有心计些。让他们请客,他倒很大方,买了西瓜,还买了李子,拿到他的房间里去吃,竟在他的枕边发现我的信。那是曾经的我,写给曾经的他。现在,他还在看它们。而我却似乎不敢面对。 离去时,我故做轻松、拐弯抹角地问芭紫商痕中午给她想好的标题。 那个标题是:以暴制暴智对色狼。 即将刊登在第十期《LOVE》杂志的“醒世法苑-愚昧与罪恶”栏目。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六) 第六天:我开始注重在他心中的位置 开会最后一天。 中午,总编专门召集我们参加笔会的作者开会。在总编的桌子上发现商痕的一篇采访稿《五月,我们拜访南瓜妈妈》。总编开玩笑道:“多年不改稿、编稿了,这次破例给商痕当责任编辑。”看得出总编很重视这篇稿子。不知咋的,开会时我老走神,总想拿过那篇稿子看看这家伙到底写了些什么,竟然劳得总编大驾,在紧张开会的间隙,亲自改阅。 晚上安排了卡拉ok比赛。 我选了罗大佑写给三毛的那首《追梦人》,这种略带忧伤,惆怅人生味道的歌我很偏爱。他的歌安排在我的前面,是一首极抒情的老电影插曲《送别》,他的声线真不错,是那种通俗味道的民歌嗓子,和他满是破洞的牛仔裤和他抢眼出格的装扮很不相称。歌曲的最后一句很高很有些难度,我挺为他捏一把汗的。轮到我唱时我竟有些担心自己唱砸了会不会惹他笑话——天晓得怎么回事,我竟然越来越在意他,这一路所有人中,我原本只想着要躲他的,到头来我竟开始斤斤计较在他心中的地位,印象。 晚上回去,喃喃已洗完了澡,说想找人打牌,我为了早一步先见到他,竟顾不上洗澡就跟着喃喃上了楼。找到他时他们的牌摊正打得难解难分,他赤着上身坐在那里,问我:“洗澡了吗?”我说没有。他就说:“那你离我远一点。”我立刻就恼了,转身就走。 几分钟后他就打电话跟我解释,说他当时以为我会说洗过澡了,他就会接着说那就坐到我跟前来,没想到我会说没洗,他就跟着把话说反了。 再怎么解释都没有用。 我真的很生气。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七) 第七天:我看见他为我泪流成河 讲鬼故事那晚,他曾说他会看前生。我就顺势问他,你看看我前生是什么?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我不敢看,因为你不好糊弄。” 因着这样的感觉,也因为其他,我因喃喃的话而引起的对他的失望也在一天天消退。 谁知昨晚他又惹着我了。 今早乘车去镇北台,他又向我道歉,重复着昨晚说过的话,我没有理他。 从镇北台到红石峡,一路上的风景好极了,他又过来赔礼,石崖上他选了个景要给我照相,说风景很不错,我才半推半就依了他,算是和好。 有阵子我俩落在人群后头,过一个很陡很窄的洞穴,他拉了我,竟让我唏嘘了好半天。 在红石峡的下面,有一条净净的流沙河,芭紫、喃喃、大江、祝勇,加上我和他,已经像个小团体了,他穿了件兰色条纹衬衣,还有那条总也舍不得脱掉的破洞牛仔裤。在沙滩上他走模特步让芭紫给他拍照,还乱给别人飞媚眼。不知咋的,我很讨厌他这样,这太容易让我想起在当初看见商彤在大连的歌舞厅里表演艳舞的情景;芭紫说他的前生一定是做小妾的,投水而死,他也不加反驳。倒让我无中生有,在一旁气得七窍生烟。 浅水滩上,几个捣蛋的年轻人在跟总编打水仗,水柱四起,泼得总编落荒而逃。过了一会儿,总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大酒瓶子,注满水,趁机往商痕的破洞裤子里灌水,他也不恼,不动,似乎很意外,很开心。 我又想起总编给他编稿子的事了。 总编如此厚爱,一定是因为他有优秀过人的长处。 晚上吃饭时我是撵着跟他坐一桌的,谁知他竟然拿起大杯子喝起白酒来。 他喝酒的样子让我很担心,脸那么红,不一会就把头埋在胳膊里,我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哭了还是醉了。我怀疑他是哭了,所以去要了几张餐巾纸,不声不响塞在他手里。大家都看出他的不对劲,纷纷来问,他也不说,戴上墨镜就回房间去了。 不知为什么会那么关切。 心越来越疼。 我不好单独去找他,晚饭后就买了西瓜,拽着喃喃一起去看他。 使劲敲门,他都不开,找来服务员拿钥匙打开房门,他正和衣躺在床上,用帽子盖着脸,不知睡着没有?喊他起来吃瓜,他说不了,我像哄小孩一样把他从床上拽起来,他倒并不抗拒。 吃瓜的时候他跟喃喃解释那次吵架的事。 我注意到他说话过程中眼睛一直望着我。后来喃喃回去写她的栏目计划了,他就让我看他写的97《LOVE》栏目畅想和承包“那年那月-岁月留痕”做专栏主笔的报告,前者就像一个总编的大手笔,一挥而就阐释了一本杂志的全部思路;后者像一篇隽永的散文,标题很诱人《透明的红玻璃》,大胆提出《LOVE》杂志以往的“那年那月”都是写给年轻读者的父母亲那一辈人看的,而年轻人自己是没有往事悠悠的沧桑经历,他们眼中的“那年那月-岁月留痕”只是一些童年旧事,是隔着透明的红玻璃看到的充满幻像与变形感的世界,他主张现在就把这个栏目还给他们。他甚至连第一期的“主笔栏语”都写好了: 那是一些残留在岁月里的心情。 那是一些负载在年轮里的故事。 那是一些和着青春的美梦和成长的烙印的记忆。 那时候,我们透过红玻璃看世界,红彤彤的年代红彤彤的日子,痛并快乐;也许只是一些碎梦,水月梦花都是依稀;也许只是一些错觉,光影交叠都是朦胧。但只有这些记忆亲近我们,也让我们感动;只有这段日子属于我们,是我们自己的那年那月。 商痕自认为是《LOVE》读者的代言人。 商痕愿把透过红玻璃所看到的过去岁月,还给失落了红玻璃的孩子们。 商痕愿和《LOVE》的读者一起,在1997年的怀旧栏目里,寻觅亲近。 不知咋的,看到他的这些文字,我自己先忍不住红了眼圈。 我知道他已深深地打动了我。 为了不让他看到我哭,我就起身告辞了。 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杂志社负责办公室事务的朱大姐也来看他。 他好像很容易引起年长女性的好感,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像朱大姐、雨薇大姐、丛雪大姐她们,对他都像对小兄弟般关爱。倒是同年龄的人,总计较着他的才气和锋芒毕露。我看出他是个不善于掩饰自己的人,这样的人,如果有点天分,不招人妒恨是不可能的。 回到房间,才想起忘了问他今天为什么哭。打电话过去,他说:“是为了心里那份孤绝的爱。”吓得我赶紧撂下电话。 一切都从今天开始了。 他流泪,却并没让我小瞧他,相反,他让我觉得怜惜。我相信他一定经历过很多别人不曾经历的事,他的心里一定很苦也很孤独,却无从对人说。我今天主动表明了关切,其实就是在招惹他了。我有商彤,我心里的爱已经因为商彤而死,我再也不能全心全意地去爱别人,我为什么还要招惹他?假如我把自己心里的关切强压下去,不动声色又会怎样?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我真的……就这样……就这样……招惹他了。 为什么我对他的兴趣越来越强?感觉越来越好?我分明已没有爱的心绪,我从来就不给自己爱的机会,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充满诱惑、充满吸引力的人,我又实在很不甘心——我不贪心可也不愿错过欣赏他的机会。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八) 第八天:我终于成为他的俘虏 一大早坐车往神木县疾赶。 渐进沙漠,透过车窗往外看,只见一座类似小庙似的建筑孤零零地竖立在沙漠尽头的天际,上面有八卦阴阳图形,一瞬间竟有些震惊,那是真正的海市蜃楼! 中途的娱乐项目是爬沙山。自以为体力不太好呢,累得要命,跟芭紫慢慢上,居然在女子中名列第八。商痕第三——以他的体力我想兴许还能搏得第一呢,我怀疑他一定早就知道得第一是要被拿来寻开心的,狡猾的东西,他一定不喜欢被人当做玩具一样戏耍。果真,获得第一名的沙漠王子和第一名的沙漠公主,在山顶上举行了热闹非凡的婚礼。 那会儿他的情绪很恶劣,一个人避开人群,孤独地坐在背风的一隅,像个忧郁王子。“婚礼”结束后我和芭紫一起去找他,在沙地上拉他一起照相,渐渐地他也有了笑意。他说有一丛“沙打旺”很漂亮,要为我拍照,我好像再也拒绝不了他的提议,竟然很听从他的调遣。与此同时,心里也有了隐隐的幸福感,似乎能和他在一起玩,就那么快乐,就那么不顾一切,就那么心满意足,谁也不想搭理了。 中午抵达神木宾馆,吃了饭,洗了澡,下午去爬二郎山。 那时已知道自己离不开他了,一路都与他并肩同行。 二郎山是一道耸立在黄河岸边的长长的龙型山脊,上面布满形形色色的庙宇,据说签很灵验。在第一个庙前求签,我抽到一支下下签“入山迷路”,他那支也是下下签“渡水无船”,看看那个形容猥琐翻着小本解答的庙祝,我简直没情绪再听下去,商痕自己也是一脸沮丧。再往前走,天竟下起大雨,芭紫、大江他们已在高处的山门底下躲雨,我们也挤了进去。他说他还要求签,芭紫笑他痴呆了,我不置可否。雨小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了那座规模最大的娘娘庙,我求了一签,还是下下签“风卷扬花”,他跪在那儿摇了半天签筒,里面竟一下子蹦出两支,居然都是上上签,一支是“阴阳道合”,另一支是“鲲化为鹏”,大江在一旁笑说商痕在爱情上要有结果了,我则有些怅惘——心里知道自己是个没有希望的人,在爱情上有过极大的创伤和隐痛——我被商彤伤得有多重,我心里的魔障就有多深多高,我已无法逾越,更不得解脱。不管商痕此刻求得怎样灵验的“阴阳道合”的神签,会有怎样“鲲化为鹏”的爱情因果,都与我无关了——那个幸运的女子不是我。 往回走时小雨还在下,我说我心里不平衡,今天求的全是下下签太不吉利了,他则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你到这山上来是不该求什么神的,你自己已经是神了。”顿了顿,又说:“你是我心里的神,美神!爱神!!天神!!!希望之神!!!!智慧之神!!!!!”天呐,商痕,他疯了,我赶紧夺路而逃。 心里那么慌乱,惊飞了一胸腔的小鸟,扑噜噜飞得老高老远,全是幸福,甜蜜,欢情,欣喜,当然还有沉醉,更有爱! 在山顶的花圃里,有一株灿烂的花树,他告诉我那就是锦葵。 他摘了一朵送给芭紫,又摘了一枝并蒂的送给我。 下了山,走过长长的黄河大桥,芭紫说要把花扔进河里,商痕说你敢扔我就敢往河里跳,结果芭紫还是把花丢进桥下的黄泥水。他看着我:“你也要扔吗?”我赶紧摇头,总害怕说迟一步他就真的会跳下河去。这一瞬间我相信他会这样做的,我自信他只会为我,而决不会为别人。有一些极端的念头在他心里似乎根深蒂固,他这一刻的疯狂举动绝不是装出来的,我不忍就这么伤了他。 说好了晚上去散步。吃完饭出来时他已在大厅里等候多时,周围是叶倾城、胡继梅、周瑞、芭紫,莺莺燕燕的一大群女孩。一帮人热热闹闹往外面走,在大院外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他说红色只有钟情才配穿,那女人是糟蹋了这颜色。一路往前逛,这小地方人大概没有见过我们这阵势,好多人追着我们看,我知道他们其实是在看他那条到处是洞的牛仔裤,看他被五个女孩前呼后拥着,好不威风。 往回走的时候拐上一条岔路,很安静,他突然问我:“如果我告诉你我有一个八岁的女儿,你会相信吗?” 我说:“我相信!” 他开始讲他的故事:“十八岁那年暑假,我曾跟着一个乡村税收员去清理屠宰税,那是商州山地最贫穷的一个地方,名字叫做梨园岔,是商南与丹凤交界之地,税收拖欠很严重。我们跑了二十多天才收回五百多块钱,那时候一个屠宰税才两元钱,全乡也只宰杀了二百多头猪,且分布在方圆一百多里地的沟沟岔岔。收完税我们就在铁峪铺镇的税务所里休整,所里有一个名叫小雅的女孩是刚从西北税校毕业的,比我大五岁,在这里做会计。后来那个税收员因故回县城去了,税务所里的另外两名老税官也回家收秋,诺大的院子就只剩下我和小雅。也许是因为寂寞吧,我俩就走近了,那阵子正流行程琳的歌,我和她就天天在她的办公室里听那个砖头式的录音机里播放的《童年的小摇车》。我们在歌声里越走越近,终于好上了。我那时很丑,满脸的伤疤,无论是在中学还是大学从没有女孩注意我,小雅那么漂亮,只有她说我好,只有她对我好。我们俩的时间只有十天,十天里,她像一个温顺的媳妇姐,给我洗衣做饭,变着法子让我开心。十天后我就回省城继续学业。国庆节后我却收到她的来信,她怀孕了。我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信的结尾却告诉我,要我不要害怕,好好读书,她不会找我麻烦,给我添乱,她决定和他们所上的那个一直追她的男孩结婚,婚期定在双十日。我当时挺难过的,我以为我会永远属于她,我以为她跟我睡觉就是出于爱我,岂料她嫁给了别人。我写小说后开始有稿费收入,我第一篇小说挣的三百元钱就花在她的身上,我给她买了一条当时谁也不敢穿的麻袋片似的长裙。1995年我刚到《LOVE》编辑部的时候,也曾给她寄去一个包裹,里边装着我在‘露比亚’专卖店给她买的时装,和几套我给从未见过面的女儿买的日本童装。一个礼拜之后我就收到了女儿的来信:‘爸爸你好,你给我买的衣服很漂亮,可惜太小了,妈妈说让我再缩回去三岁就能穿上了。明天就是我的生日,妈妈说你一定不记得了。你什么时候回来认你的女儿呢,妈妈说你是大作家了你一定不愿意认我们了。爸爸,你在外面一定要注意身体,我今年已经八岁了上小学了,我的学习很好,不用你cao心,你回来时一定要给我买许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漂亮的小书包,妈妈说我永远都是你的,永远都是你一个人的……’收到女儿来信的当天我又接到小雅的电话,她在电话的那端哭得山崩地裂,她说:‘商痕你知道吗?八年了我终于又穿上了你买的衣服。这些年我总是一身税务制服,夏天最漂亮的裙子还是你大三那年用稿费给买的,当时穿起来像麻袋片人人都说难看,谁知后来是越穿越有人说好,八年之后,竟然成为最流行的款式!和电视里的歌星一样的穿起来很时髦!商痕,只有你有疼女人的心和看得懂女人的眼睛,这些年我从不穿新衣朅是因为没有你,是因为不知道该给谁看。商痕,别恨我,请理解一个女人的苦楚。千万别怪我当初选择了别人,商痕我那么爱你我又怎能耽误你又怎忍心拖累你?我从不后悔跟你一场,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光阴,商痕,快快找个好女孩成家吧,不知道世间哪个女人才有好命…….能做你……做你的妻子……’” 听着商痕的故事,我竟然不生气?我竟然很羡慕很嫉妒那个名叫小雅的女人。我还理解不了小雅选择了商痕又忽然放弃商痕的真正原因,我只想说:小雅,你是幸福的! 夜已经很深,我们在宾馆大楼的外楼梯上坐了下来。 他的话题转向了我:“我很希望在以后能有机会再去一次大连,以前在那里呆了那么久,却不知道有一个钟情。我很想感受一下有爱人存在的那个城市,究竟跟以前有什么不同。” 我慌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陷进去了,而且把话说得这么干脆利落,所有的虚词和客套全用不上了,我心里乱得要命。 我说:“这不可能的,我心里有爱,我心里有人,商痕你可不要惹我。” 他说:“钟情你知道吗?是你惹了我。是你的电话惹了我,是你写的那些信惹了我,是你千里迢迢从大连赶来惹了我,你把我心里的爱激活了,你怎能激活了他又丢下他?钟情你知道吗?你知道吗?知道吗?”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我一直都知道,可我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低着头,一声不吭。他转过头,要看我的脸,我不肯抬头;他又说要看我的眼睛,转过来站到比我还低的那层台阶上,捧住我的脸。我把他的手指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却不敢用力,生怕会咬疼了他。我是第一次感觉到,这样和他双手相握、肌肤相亲,一点儿都不尴尬。他说:“我要献媚了。”把身上的马甲脱下来披在我的肩上,夜太深了,我们准备回去。他用手揽着我,让我靠在他的胸前,对我说:“瞧,身高挺般配,是不是?是不是?” 回到房间,电话铃就响了,他的声音仿佛隔山隔水地传来,又仿佛近在眼前:“我爱你,钟情,我爱你,钟情!钟情我爱你!!!” 这声音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听到,最不让人肉麻,也最自然的爱情表白。 他说:“坐下来,找一个舒服的位置,听我说,好吗?” 我像中了邪,连动也不会动了,只是轻轻地听。 我是在做梦吗?为什么梦里的一切都这么真实? 他说:“《廊桥遗梦》尚且有四天呢,我们却只有两天了。” 我说:“来生吧,来生…….” 他说:“今生都没有,来生还能有什么?今生如果不爱,来生就只会有一堆白骨……”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切都变了。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九) 第九天:我和商痕都是小说中的人物 早晨去餐厅,一进门就吓了一跳,两张桌已坐满人,他却一个人坐在一张空着的大桌前,静静朝我望。没再穿那条破洞的牛仔裤,一身蓝色,清清爽爽的样子,我知道这是他在用自己独有的方式等待我。吃饭的时候他坐我对面,我不吭声只偶而瞥他一眼,他也安静得奇怪,没人注意我们俩的异样,一切都像是依然如昨,只有我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今天的目的地是红碱淖,是沙漠深处的一个海子,笔会的最后三天将在那里的渡假村彻底放松。 坐车时我特意上了他们的车,一路上唱歌、“逛窑子”好不热闹。他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关心着我,不让我扭着身子打牌。祝勇和他眉来眼去地逗乐,别人笑他俩都是女性化的做派,说急了,他比别人还急:“我知道我自己是什么人!”我明白他这是说给我听。在神木煤田参观,只是跟他若即若离地走着,他显得挺寂寞。中午吃饭他挨我坐,新菜上来,转盘从面前转过去,他飞快地夹起一筷子顺手放在我碟子里,惹得叶倾城笑他太会献殷勤。吃完饭他就抱着一个同事的小女孩玩,那小姑娘机灵可爱,跟他很亲热,他那么有耐心地陪着她,抱着她,那种自然流露的耐性、温和,让我禁不住想起,假如他和他女儿在一起应该也就是这个样子,心里一阵发酸。 去红碱淖的路上,他睡着了,坐在窗边,因车颠簸得太厉害,他就老是撞着玻璃——我那时为自己的反应吃惊——心疼的抽搐竟然是从小腹产生的,小腹有根神经就那么一扯一扯地痛,让我简直有点害怕,禁不住喊出声来:“商痕,你要把玻璃撞碎了!” 在红硷淖安排好住处,他和大江、祝勇就要去游泳。 坐在银色的沙滩上,看着他们下水,头上顶着他的毛巾,守着他的一堆衣服,心里就有老夫老妻地久天长的感觉。游了一会儿,他上来,说是去给我看看有没有卖游泳衣的。选了一种满是唐老鸭卡通图案的,为我买下,我也不推辞。他可真瘦,可是身材很好,我看着他只穿一件小游泳裤的样子,倒像在欣赏,而不觉难堪——他和商彤一样的漂亮,我喜欢他细腰窄胯双腿修长的样子。 晚上,换好游泳衣,他领我来到湖边,他下去试水温,像个孩子一样大喊大叫:“这水一点都不冷!”可爱极了。 我把红裙子解开,不知怎么那么害羞,我怕自己是不是太胖了,会惹他笑。 他在水里偷偷吻了我,那种爱极了的感觉。 回去后祝勇、大江他们都睡了,和他在那排平房前的石凳上坐下来。我趴在石桌上,他怕我受凉,让我枕在他的手臂上,那么自然地搂着我。我张嘴在他肩上隔着衣服咬下去,真想狠狠咬一口,又有点不舍得。 在他腿上趴了一会儿,他低低地给我讲故事,讲多年以后,他在一间草屋里躺着,身子半湿半干,半边腐烂了只剩白骨,而我就在他的身边…….讲完之后他又告诉我,这是他的小说《红纸伞》里的情节,是钟望尘和秋晓在回望前生,故事里的秋晓是一只在草屋中避雨的小猫。当时我只觉得那些诡异凄凉的想像铺天盖地,像一张网,把我牢牢裹在他的气息之中;或者干脆就是一把旖旎忧伤的红纸伞,从他的故事里,从家族的传说里,无限凄迷地伸了过来,伴随着一句苍老哀怨的凄风苦雨一般的叹息:你见过红纸伞吗?把我紧紧地罩在里面。后来我竟觉得他真是在朗诵他的小说了:“你见过红纸伞吗?它有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绣满绿色的国画。红纸伞的故事与我们有关,钟情,为什么你也是红纸伞里的女子?” 我说:“我是酒醉后放荡无羁的歌妓,不经意染污了你的伞,你就以为我是你的梦了,可也许我只是犯了个错呢,我只是不该给你打电话,不该给你写信,不该写什么《红狐之恋》的小说,不该参加小说大赛,不该获奖,不该千里迢迢来参加笔会……” “让小说去见鬼吧!”他突然恶狠狠地说:“为什么你和我都这么像小说中的人物?为什么我们的故事也像小说?” 我说:“也许你活着就是为了写小说吧!” 他又问我:“《红纸伞》只有一部,写完了是否就活出了一生一世?” 可我这会子只想问他:“我是你的《红纸伞》临近终点不期而至的一个人物,你还有以后的小说,以后的主人公。在遇到我之前,你知道你会遇到我吗?” 他有点可怜巴巴:“你知道我的小说为什么写不下去了吗?是我的心乱了,我的心乱预示着一场劫灭……预示着我就要……认识你……以后再也不写小说了……” 我说:“那以后就再也不许生活在小说里,重新回到现实,一切幻觉、情感都各归各位,你是一个男人,我是一个女人,在小说中相守,在现实中分离…….” 他的声音拖出哭腔:“钟情!”他在制止我的思想:“不说分离,不说分离好吗?上帝把人劈为两半,让他们相互寻找,如果有两半已经拼合,你能再扯开他们,让他们从此血淋淋吗?钟情你知道吗?我们互相找到多不容易啊,钟情!” 我觉得这一刻的我就像一个故意跟他调皮捣蛋的坏孩子,我在气他,也在发泄我心里的矛盾:“可你找到了吗?是我吗?你所需要的也许是一个像雪一样纯洁的女孩子,可我不是,我是女巫或者女妖,是一只从山林逃逸而来鬼话连篇的红狐狸。我不缺少智慧,在现实中无比圆滑,却能洞悉精灵们的心事。我是一个心计比你复杂但阅历比你简单的人。我是静观别人痛苦的妖魅,我只是被你感动了;我只是‘入山迷路’走进你世界的旅人;我只是‘风卷扬花’卷入你心扉归途难寻的弱女子——我抛却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只因为你也是‘渡水无船’两手空空的海盗啊,你怎能满载而归,又怎能停泊锚地。而我又偏偏只是你的中转站,不是你的归宿……” 他一下子就陷入绝望:“红狐狸,红裙子,红纸伞,难道这些就是我的隐痛?也许我不该走人世之路,或者我自有其路,不管是什么,都不会让我‘鲲化为鹏’,世间也将再无‘阴阳道合’……” 我一下子就心软了:“我只是不想看你孤独,我只害怕自己不能陪伴你到最永久。答应我商痕,在以后的日子里,如果还有别的女孩爱上你,你一定不要苦了自己。” 静静地,看着他:“呵,商痕,我爱的人!商痕,商痕呀!你的多情,你的忧郁,你的愁伤,你的故事,你的前生后世的那种感觉,都是让我向往太久的梦,而现在我遇到了,却无力去迎接,甚至不敢去拥有。也许我活着并不仅仅在于是不是能跟你在一起,也许是神看你太苦了,安排我来安慰你;也许是神看你的苦还没有受完,派遣我来折磨你。” 一种刻骨铭心的绝望在铺展,使我不敢再害他,不敢对他好,怕他陷得太深无力自拔。问他是不是怨我,他说“就是怨你”,怨我躲着他,怨我不肯为他流泪。可是商痕啊,谁又能比我更清楚我这一刻的疯狂的感觉?我不想流泪,是因为我心里有火在烧!我只想让自己痛,把手腕咬出血,我甚至想咬断你的血管、喉咙!让我的心……痛到最疼,疼到最痛! 天呐,我是真的陷入情网,陷入绝境。 消极接受,理智退缩在角落里,一脸阴沉,愁眉不展。 可是,当他送我到门口时,我竟然舍不得让他走。 可是,在紧紧拥抱的时候,理智又跳出来捣乱,使我不敢在他的怀里倚得太久。情感的渴望和理智的克制交替出现,使我不论怎样做都无法快乐,心里只是一片迷惘。回屋以后怎么也睡不着,忽然想出去叫他一起再到湖边,却怎么也打不开门,门锁偏偏在这时候坏了,也像是天意般的神秘。几天后我曾想,假如这个晚上我真的打开门出去,一切就可能会在湖边发生。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十) 第十天:那一夜他唱了一曲商州花鼓 这里往西不到一百里地就是著名的呼伦贝尔大草原。 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拜祭那里的成吉思汗陵。他没去,总编安排他们几个开会研究1997年新栏目新选题。 这次跟芭紫坐在一起,汽车音乐播放出那句“青春年少样样红”的歌时,我竟忍不住哭了。我还从没有为他而哭过呢。 不太欣赏这种人造景观,成吉思汗到底埋在哪里还说不清楚呢,这样硕大的陵墓也许只能用来寄托心愿。很喜欢陵园内的那一座座“敖包”,是由一块块石头垒成的,据说是恋人们约会的地方。芭紫说如果现在恋爱,就可以拿块石头放上,心里有几个人,就放几块石头,我连想都没想,就搁了两块石头,一块是他,一块是他的弟弟商彤。 还在门口卖旅游品的商店里买了一把蒙古小刀,打算送他。 中午饭是在蒙古包里吃的手抓羊肉和奶茶,不知怎么那么想他,竟喝了许多酒。回到红碱淖已是下午三点,那么爱他,又那么怕见他。 起风了,吹起漫天的扬花柳絮——七月了该没有杨花柳絮,反正满天飘忽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总让我想起那天在二郎山上求得的“风卷扬花”的下下签。不觉又是迷惑。 湖边正在举行游泳比赛,很多人都去看热闹。 到他房间给他送刀,他问:“是送给我一人呢,还是我和商彤人人有份?”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我面提说商彤,以前他一直回避,现在他知道无可回避。 我说:“短刀赠英雄,只要你是我心里的英雄,你管什么‘人人有份’?” 他笑了:“红粉送佳人,我这厢也略表心意。” 我们俩就像在背诵金庸小说里的台词,他是杨过,我就是小龙女。 他送我的东西很有意思,是他在榆林城里老街上的古玩商店淘来的,是一个小小的镶着银边的景泰蓝的胭脂盒,酷似《胭脂扣》的电影里梅艳芳用过的道具。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个多情公子的馈赠,不知是哪年哪月哪个红粉佳人的遗物,何以会流落到这塞外古城?何以会流落到我们的手中? 我一瞬间又唏嘘得不明所以,恍惚得不知所措,似是梦游,似是轮回。 正在这个时候,大江他们回来了,雨下得很大,游泳比赛是在雨中举行的,听说他们在水中围做一团,唱做一团,哭成一团,一直坚持到雨停。很令人感动的一幕,可惜错过去了。 很多人已经看出我们的关系。大江爱闹,要用磅秤测我的体重,还说“趁商痕不在”。晚上在湖边举行篝火晚会,我什么也不顾地就跟商痕坐在一起,写青春美文的周德东想害我,击鼓传花到我时故意停下来,我手快,赶紧把花扔到商痕怀里,他就站起来表演节目,唱了一首商州花鼓: “妹妹你再莫要过意不去, 苦命人互相助患难相依。 哥是个粗笨的人不识大礼呀, 穷日子让妹妹多受委屈……” 商州花鼓的调子我从小就听奶奶唱过,我没想到他也会唱,而且唱得这么好。可惜明天就要走了,这是我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听他唱商州花鼓。以后,就只能在梦里,或者在来生……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十一) 第十一天:我们的再见与再见 一早就要分手了,他们编辑记者分头行动,秀子、喃喃和艾一去采访常年生活在沙漠深处的植树模范牛玉琴,芭紫和杨耀红去采访榆林城里的女子治沙连,商痕和大江一组,任务是采访战斗在黄土高原的地质采矿工人,还要追踪采访一位乡邮员——那个乡邮员自1988年《LOVE》杂志创刊起,就开始为送一本杂志而赶到一百里路外黄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子,来回奔波八年之久从不让杂志拖期。商痕和大江就是为了体验那份执着与艰辛。他们为那个订户准备了精美礼物和创刊八周年的《LOVE》精选豪华本,还为任劳任怨的乡邮员准备了一双由编辑记者捐赠的nike牌运动鞋,一件印着《LOVE》刊名和心型标志的“爱心衫”。 突然觉得做《LOVE》的记者真是一件很过瘾的光荣。 她的博爱,她的人文关怀,她的削尖了的触觉和灵敏的新闻感、现场感、追踪感,她的流动的思维、张扬的个性,她的贴近大众亲察民情的忧患意识,她的只为人友不为人师的平民姿态,她的对读者的“反哺”之心、对民众的“跪乳”之情,她那令人荡气回肠的鲜明旗帜和精神昭示……无一不让我为之倾情,为之动心。我想我应该去钻研一下这本杂志的深刻内涵,我或许还可以站在我的角度为这本杂志做些什么。其实,我更应该做的还是丰满自己的羽毛,锻炼自己的翅膀——我也许应该放弃当模特和写小说,我在模特领域的轻松发展和写第一部小说就获奖的成功,并不足以显示我自身的价值,也不完全说明我只局限于这样的天赋。我的潜能、我心智的三维四维空间还是一张净纸,一座富矿,还没有画满,还有待于更深层次的开发和挖掘。我现在最乐于做的一件事就是直接去北京广播学院或者中国人民大学研习新闻,从一名普普通通的新闻系的大学生做起,从最基本的新闻知识和采访技巧学起。我希望我将来所做的那份记者的活儿,就是眼前的《LOVE》杂志的记者所担负的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精神;我希望若干年后我就是《LOVE》的敬一丹,我会轰轰烈烈、风风火火,总在第一时间把我采集的新闻事件传播出去;我主持的专栏会像中央电视台的《焦点时刻》一样权威,甚至由于我的突出贡献和斐然成就,让我成为第一个摘取“普利策”新闻奖的中国记者。 真不容易,我会在这伤心离别的紧要关头,突然冒出做女记者的念头——我的梦境这么难以实现,我的理想高不可攀,我甚至幼稚、狡狂、痴心妄想。 看来连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我是什么?我要什么? 我想我可能不仅仅是为了淡化临别的感伤,更不是为了早一点忘记商痕。 相反地,我对商痕的依恋和我此刻的浮躁与狂乱一样,挥不去,丢不开。 我这么矛盾重重——我能看清一切,可就是看不清我自己;我能想通一切,可就是想不通我对商痕,为什么不敢爱?有什么不能爱?我怎么从来就忘不了那个商彤?我能改变商彤吗?我能纠正商彤心里的那份偏执偏狂的对男人的特殊情感,而让他反过来钟情于我痴醉于我?我能吗?我不能!既然不能,我为何还要钟情于他?痴醉于他?我又为何还要回避商痕呢? 商痕他们已经坐上另一辆车,他们的车到了神木以后就要弃我们而去,分道扬镳,兵分三路去采访了,而我们还要赶长长的夜路直奔西安。 时间已经不多了。 几天来从没说过话的人此刻也都忙着交换名片,谁都知道这次都没有交流,以后就更不会有联系了,可还是免不了做作样子。上了车,我坐在窗口,突然间就哭了,不能遏止地哭。喃喃和芭紫都来跟我告别,趴在窗口不愿走去。可我就想再看一眼商痕,那怕就一眼。我甚至想过,哪怕看过这一眼就让我死去,我也要看他一眼,商痕,商痕呀! 喃喃替我去叫他,他不敢过来,他怕自己会当众哭起来。 可我都哭了呀,我这不是当众大哭吗? 谁说我从来不为他流眼泪,我此刻的眼泪又是为谁? 车终于……开了。 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开了吗?走了吗?永别了吗? 商痕,商痕! 商痕在哪里?商痕,你在哪里? 隔着车窗我只看见他们的车就像蓝色的闪电,从我的视野里迅疾而过。 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消失了?没有了?空……了? 心空了,梦空了,爱空了,一切都空了,哪儿都空了! 商痕,商痕呀,你终于没有让我再看你一眼,你是在用这样绝情的告别来折磨我吗?你怎会如此伤我? 商痕,商痕呀,我终于明白过来了,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爱你爱你! 我现在就想答应你,可我到哪儿去找你? 昨夜的那一场大雨,把黄土高原的路冲刷得就像我的心一样混沌,布满泥泞。地上有深深的车轱辘印,那是商痕乘坐的蓝色采访车留下来的,那是我的爱人留下的,那是碾过我心窝子里的泥泞之后的……伤……痕,伤痕,商痕,我的……商痕啊!世上真有卖后悔药的吗?给我!只要我能重新找回你。 快到神木了,快到他说“我爱你”的那个地方了。 小小的神木,别人的神木,此刻却是我心里的圣殿。 我真傻,为什么那一刻我竟没有答应他? 我竟没有答应他?! 我的爱!我用心认得的爱,我竟然痛失了,竟然痛失了?! 眼泪一直在流。又累又倦,我无助地靠着车窗,睡着了? 我看见一片湖水,我看见他穿游泳裤的样子;他在笑,很灿烂地笑,很神秘地笑,很诡异地笑;他在吹口哨,悠扬的口哨,轻快的口哨;他在唱一首歌,好听的歌,感性的歌,从没听过的歌:“雨天里你敲我的窗,说夜晚的虹会更漂亮。”是谁的歌?是谁的口哨? 我终于睁开眼,原来车已停了,原来……是他在对我笑,是他在吹口哨,是他在唱歌:“雨天里你敲我的窗,说夜晚的虹会更漂亮……”商痕,真的是你吗?商痕,真的是商痕! 原来是路断了,车过不去了,全停在这里,堵在这里。 我知道,我知道了,是我的眼泪冲断了这条路,是我心里的声音感动了天公,是我!是我!!是我!!! 终于又再见了,商痕,是我们又再见了吗! 听说离神木还有十三里路呢,我听了好高兴; 又听说修路至少需要三个小时,大家要走回神木,然后……一块儿吃饭,我听了乐得几乎要发疯了。 多好啊,我们有悠悠的十三里路可以结伴而行,我们有长长的三个小时可以谈情说爱。十三和三,都成为我们梦里的吉祥。 终于又再见了,我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紧抓着他的手,让眼泪和快乐尽情奔流。 那一段路是陕北高原最平常的一段路,全是泥泞,过往车辆都堵在那里,我们就在泥泞的土路上,在一辆辆堵塞的车辆的间隙,迂回而走。 天空蓝蓝,太阳红红。 手让他攥着,红色裙带的一头也被他攥着,我不想抽出来他也不愿松手。 仿佛这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了,那柔柔的裙带在我们俩的手指间缠紧了,捏出了惟恐失去的潮湿,捏出了不敢松懈的冷汗,犹恐相逢在梦中啊——失而复得归功于别离,哪怕只有早晨到中午的距离,哪怕迅忽得只有一瞬间,我也是别后的我了,我也学会了紧紧地不丢手。 一阵没来由的感动。 我感动老天有眼,赐我们以重逢; 我感动那梦里的歌声:雨天里你敲我的窗,说夜晚的虹会更漂亮…… 我感动他的多情与灵性,在堵车的时候,转回来用口哨和歌声把我从爱断情伤的绝灭中唤醒; 我感动断路后堵车的长龙,它像鹊桥,让我们涉过相思,看爱河汹涌。 我的感动是心里流淌出的清泉; 我的感动是梦里轻曼出的炊烟; 我的感动是眼里滚落出的深海; 我的感动是唇边荡漾着的笑颜; 我的感动是手中紧攥着的心安。 一路上他都在喊“小狐”,一路上我都在说“我爱你”。 短短的三个小时全是甜蜜,长长的十三里路趟满柔情。 只有……前面……是……离愁。 在神木街头的小饭馆匆匆地吃了饭,堵塞三个半小时的车队就赶过来了。 原定计划不变,记者的采访车先走了。 我们这块儿,负责后勤事务的办公室主任小文跟总编吵架哭闹着跑了,因为忙着追她,时间就耽搁了不少,等我们的车开起来时,比前面的采访车已晚了近乎十分钟。那时隐隐想着,我们的车速度快,肯定能追得上他们的车,只要能隔着疾驶的车玻璃,一闪而过看他一眼,然后再分开也是蛮好的,也就心满意足了。没想到他们的车开出去不久就拐到一片西瓜地里去买瓜吃了,我们的车虽然很快就超了上去,但我却一点不知道,一点儿都不知道。 很累,很困,很恍惚,也很迷惘。 只因爱的太痴狂,只因相聚太匆忙。 朦胧中听见有人惊叫,睁开眼,前面烟尘一片。我坐在车右侧一直打瞌睡,刚刚在路上发生的事情一点都没看见,只听车里的人喊:“杂志社的车翻了!赶快去救人啊!”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成一团:商痕!商痕!!商痕!!! 我知道是灾难降临了,我的商痕他在前面的车上,在车上呀! 商痕!商痕!!商痕!!!商痕!!!!商痕!!!!!商痕!!!!!!商痕!!!!!!!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灾难就没有预兆吗?我分明看到的是红红的日头蓝蓝的晴天,我分明还做着爱情的甜梦幸福的软梦,我的心里还漾着他的歌声笑声口哨声甜言蜜语“我爱你”的表白和叮咛。 我失魂落魄往下跑,心里的声音一定能把他喊醒:商痕商痕商痕商痕呀! 坐在身边的张孔明一把抓住了我,这些天在笔会上我们几乎从没说过话,但是这一刻他抓住了我。 “不是他。”他低声说:“是杂志社的另一辆车,他的车还在后头呢。” 确实不是采访车。是一直和我们前后厮跟着的那一辆。它是从左侧翻下那条窄沟的。车没起火,好多人却受伤了,被从挤瘪了的车窗里拽了出来。 惊魂未定,我看着张孔明,他是西安的作家,是比我们年长的老大哥,我们很少交流,但是他却这么懂我。 商痕他们的车赶过来时,伤员已被我们的车给送到离这最近的榆林市医院。我不走,一方面我得帮着看护现场,另一方面,我得等商痕,假若他来了,一模一样的车他认不出来哪个有我,他一定会以为是我出事了,我不敢吓着了他。 正这么想呢,他们的车就赶到了,面对翻在泥浆中的汽车残骸,他竟然一屁股瘫在那里,半天站不起来。好久,才像疯子一样大哭大叫:“钟情!钟情!!钟情!!!钟情!!!!钟情!!!!!钟情!!!!!!” 我赶紧跑了过去:“我在呢,我好着呢。” 他看见了我,放声大哭:“我以为是你呢。” 我也哭了:“我也……以为……是……你…….呢…….” “代价太大了!”他哽咽着,抽泣着,像个孩子:“代价太大了,钟情!难道只有这样才能再见到你吗?别人为我们流血,无辜的人在付出,血的代价啊,生命的代价啊!钟情,我们承付不起,我们的爱承付不起!” 我知道,我还看见了他们的伤,那是一个我和商痕都喜欢的大姐——商痕总叫她朱姐,我也叫她朱姐;还有一个是总编的小女儿,她还只是个孩子,被人从破车窗里抱出来时紧紧地闭着眼睛,她倒没伤,但是她被吓呆了;还有一个是我们都很敬重的白老师的妻子,我看见她身上的血。还有司机,他都傻了,懵了!他也有伤啊! 我知道,古时候有倾国倾城之典故,张爱玲还专门描写了流苏和范柳原的传奇——香港沦陷成全了他们的爱,那是著名的《倾城之恋》啊!可此刻,成全我们的,是什么呢?是一场血光之灾,是一场“倾车之恋”呀! 他说:“如果我在车上,我就一定不死,钟情,我要等着你,我们一起死。” 所有的人都挤到一个车上往榆林赶,心情那么沉重。 出了车祸,司机们都有点受不了,也不敢急着往西安赶了,记者们的采访也被临时取消,就决定晚上在榆林住一宿,明早再走。 多好呀,又多出了一宿! 像是濒死之人明明感知着死期来临,却又被告知是误诊,以后的分分秒秒肯定都是幸福。我又活过来了。 正准备和他去医院看望伤员,总编又改注意了:“明早走就来不及了,笔会作者火车票都订好了,今晚派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司机先开车送作者回去。” 又一次要分别了。不敢再贪心。 我显得很平静,似乎已习惯了这样由别人安排的命运。任由他帮我拿着行李重新往车上放。总编点了点车上人数还有几个空座,就喊住了他:“还有空座位呢,商痕你也回去吧,这里的采访推迟到下个月啦。” 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一别再别,一见再见。 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十二) 第十二天:商痕是我命里的鬼 昨夜赶了近一半的路,夜宿在延安宾馆。 那时候就听伊沙说张孔明的神机妙算——关于这场车祸,张孔明早就算出来了。只不过他算准的是我们这辆车,一早坐车时他就忐忑不安,想换车换司机终是不成,只好寄希望于他的观音,一路默念《道德经》。不知怎么祸被后边那一辆车给接住了。想想也奇怪,我们这辆车的司机一向开车猛,总爱领头阵,只是翻车的那一瞬间,我们身后那辆车忽地冲在了前面。真邪门! 因为翻车,张孔明声望大振,人人都对他刮目相看。今早在车上,就有心让他给我算算命,可能恋爱中的人都比较宿命吧。把手伸过去,他看了一眼,表情严肃,说要单独给我讲。直到中途休息,他才悄悄说我其实是文曲星转世,但凡文曲星的命都不好;他说我的命里没有婚姻,我会钟情于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就是我的煞星。他说我决不能太出名,出名之日就是大难临头之时,化解的办法只有一个:平常、平淡,好自为之;另外,我不能乱拜神佛,除了观音和弥勒之外什么神都不必拜;切忌切记:不能谈鬼!心情不好时不妨读读《金刚经》和《道德经》。 不知道该不该信这些话,我只觉得有些神秘,心也乱了——不想这些了! 大江说我和商痕长得很像,特别是我俩在车上睡着时,头靠在一起,一样的苍白,一样的悲苦表情,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芭紫也说我和商痕有夫妻相,特别是眼睛,都那么忧伤;嘴唇的线条都很苦,可能是一对苦命夫妻吧。可是张孔明又怎样说呢?他说我的命里没有婚姻?那么我和商痕,也算是无疾而终了?最怕不了了之的爱情,那是最伤人的。我和商痕会不了了之吗? 商痕和商彤就是我命里的两个男人,哪一个是我的福星?哪一个又是我的煞星呢? 商痕也有点心慌意乱,把手伸过去给张孔明看,张说他身上阴气太重了,让他随手写一个字重算,鬼使神差他竟写了一个“覃”字,张说:“不好,有鬼气,‘覃’字里‘日’字压在‘西’下面,日落西山,鬼魅就开始张狂了。另外,‘覃’是深的意思,鬼气罩在深‘覃’里,挥散不尽,驱逐不出。不吉,不吉!”张说:“你的鬼气伤不了自己,只能伤了爱你的人。” 张不让我说鬼,而我偏偏爱上一只鬼。鬼是煞星吗? 快到西安,天黑下来。商痕在暗影里握紧我的手。我转脸看他时,发觉他一脸清泪。那一瞬间我觉得他那么悲伤,形容憔悴,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他知道张孔明说给我的话吗?他究竟是谁的鬼? 回到西安已是午夜时分,又是那个军星宾馆。都登记好房间了,他却要走。 多想让他留在宾馆啊,我们可以多说说话,可是他执意要走。 然后大家一起出来在南稍门夜市吃麻辣烫。一根根竹签子串起各种好吃的东西,在滚烫的汤锅里涮熟了拌料吃,有点像大连人吃的风味火锅。他不让我自己动手,帮我把涮熟的东西拨进碗里,边做边看着我吃。那会儿我真想哭。从没被人这样心疼过,呵护过,这几天他都没好好吃东西,他的心里只有我。 说好了第二天七点种他来接我,带我去逛大雁塔,然后送我上火车。 临走时,他还问我吃饱了吗,可他忘记了自己一口东西都没吃呢。 心里酸酸的,只怨自己无能。我到底有什么好?他可真傻。 我和商痕,肯定有一个人是傻瓜,或者我们两个都是,一对儿傻瓜!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十三)钟情自述: 第十三天:梦里红狐变青蚕 早晨睡过头了,睁开眼已七点十分,电话铃在响,他就在楼下大堂里等着。 我注意到他的发型,本来是短短的小男孩的发型,现在打了定型摩丝,整成稳重成熟的样子。拿着大包小包,直接坐着出租车开到青龙小区,跟他上七楼,进了他的“狗窝”。 喜欢他的屋子。没有大床,没有高档家具,床垫铺在地上,地上铺着鲜艳的羊毛地毯。喜欢他的沙发,样子别致的就像一个温情善良的朋友,随时随地任主人摆出舒服的造型。小屋里的装饰挂件可真多,又粗又笨的橡树风铃我见过,在十五年前的秦岭森林里,在商彤的屋子里。家织布的窗帘和小时候在奶奶屋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挂在这里却让我觉得我从来就没有远离旧梦。那条惨白的水袖比我在古装戏里看到的要真切得多,那么清凄,那么拒人千里的冷傲,它的主人或许早已魂飞魄散,红衰翠减,触目寒凉。那盏红灯笼已经很旧了,布满了至少三十年的历史风尘?却依然挂在床头,夜夜照着他的梦。那对儿漂亮的银脚铃是哪个女子戴过的?它隐在红灯笼的光辉里,此刻又寄托着谁的心泣?那把红纸伞一定就是伞郎在大连沿街兜售的那一种吧,它在奶奶的讲述里只是一件陪衬她美丽的唱花鼓戏用的道具,现在看来它的凄艳和多丽比传说中的要缠绵悱恻,它能验证最最举世无双的爱情传奇。还有啊,我终于看见了我自己——那张和红狐的梦想一样美丽的狐狸皮,它就那样依然美丽地衬托着那一整面白墙——小时候我无数次在梦里披上它,卸掉它——卸掉它我就是只会生病的“平平”,披上它我却能变做会讲故事的红狐狸。 一个男人能把小屋弄成这样,简直让人不可思议!惟其如此,他才更像商痕;惟其如此,他才更像我爱的人。心中藏满故事,眼里有前生后世的忧伤;太阳底下像在画里,月亮底下像在梦里。商痕呀,这就是你! 墙角有一个方凳,上面铺着一块金丝绒的红布,供着一尊观世音,香炉里的香烟缭绕,一定是他临出门时熏的香。那香味淡淡的,有千古况味,是从天竺国求得的佛香吗?这屋里的神明呀,愿你保佑我爱的人! 商痕交给我两本线装书,一本《金刚经》,一本《道德经》。 终于明白,昨天在车上,他为什么一脸清泪,脆弱如他,怎解这生死迷津? 终于明白,昨天晚上他为什么要执意回来,他一定是听见张孔明说给我的那些话了,聪明如他,更深谙阴阳玄惑。 他拥抱我的时候我有点头晕。理智依然时时刻刻存在着,与我的意乱情迷相对抗。只是受不了他呼唤我的名字,从钟情到红狐狸到小狐到平平。 我已经在闭着眼睛开始迷失了,那些紧紧相拥的感觉,他的舌尖在我嘴里搅动的感觉……当他准备解开我裙子的时候,我害怕极了。 有一个问题我一定要问他。 我说:“你知道红狐狸卸掉狐狸皮之后是什么吗?” “我知道。”他说:“是一只青蚕。” 我又问:“青蚕躺在你的面前,你会给她盖上桑叶吗?” 同样的问题我曾经在十五年前问过商彤,商彤真傻,商彤只会目瞪口呆。 这一刻我是在问商彤的哥哥,这一刻我是在问商痕啊! 他就像一头勇猛的豹子,一下子剥开了我:“不,我也要变做另一只青蚕!” “那……好吧!”我说:“让我们都变做青蚕,吐丝,做茧,化蝶……”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